第31章 ·平秋落雁(三)
第三十一章·平秋落雁(三)
第三十一章·平秋落雁(三)
臨安不多時,下起了茫茫細雨。冬日下雨卻不下雪,雨絲涼薄,滴落在韓軻的臉上。
他端坐在府邸窗前,看着屋外煙雨朦胧的湖光山色,手中的信紙被指尖蹂躏到皺起。信上說,昨日刺殺計劃很是成功,漠北陳府滿門被滅,漠北都護府兵力失卒,唯有陳應闌、陳自寒二人不知所蹤。
這個結果和他預想的結果是大相徑庭的。
韓軻凝視着信紙,腦海裏又回想起‘蕭楮風’的一案,算來看看,這麽多年過去了,也是該還給蕭楮風其人一個清白的名號了。
世間者尋仇、報仇、殺仇——目的不過是為自己,也為受害者還了一個念想而已。
也許“報仇雪恨”的事情将會持續十幾年,幾十年,甚至青絲變白發,了卻半輩子或者一輩子才可能将宿仇置于死地,但這也是幸運的情況。若是不幸運,就算是兩大輩子,可能都無法将仇恨殺之。
然而韓軻算是站在“幸運”和“不幸運”之間的人。他這三十多年,确實替以前的舊知還清了願望念想,但是自己的名聲卻也墜落高臺。
他被封為繼“魏德賢”之外,東廠乃至整個朝廷中最壞的一個惡人,見人者,人見之,皆都得繞道走。
可是韓軻,本就是睚眦必報的人。
為了得到目的,可以不則手段。
就連韓軻自己都無從想象,若是此計劃一切順利,待到自己殺掉魏德賢,登上“東廠督主”之高位的時候,自己會不會也變成第二個魏德賢。
一念差錯便失之毫厘,一瞬容誤就墜入谷底。
存中從門口踏雨歸來,将雨具放置于門外,抖抖身上的雨水,便擡腳走了進來。
韓軻見狀,擡起眼眸和存中對視了片刻,而後道:“信上之事你也看了,于我心中所想大差不差。”
“小的知道。”存中拱手道,“韓大人的意思在‘陳應闌’和‘陳自寒’兩人擇其一者,重現當年‘蕭楮風’的經歷,看着他們該如何抉擇,方便查清背後之人。”
“啧”了一聲,令存中剛要轉身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存中看着韓軻站起身,慢慢地踱步到自己身前,擡起手摩挲着下颔。
“存中。”韓軻有些疲倦地笑了笑,眉眼舒展,眼裏确實化不開的陰郁,“你倒是說着容易,但是這背後之人,很有可能一直存活在世間,以一個局外者的經歷,看着局中人的一切。天地為棋盤,我們是他的棋子。”
存中表情垂下來,問道:“那五年前那次叛亂,那些節度使的動機還是沒有查清嗎?”
“若是能查清,恐怕北明就不會大廈将傾得這麽快了。”韓軻苦澀地搖搖頭,随後又擡起頭來,目光又澄澈了些許,他說,“看來我需要去一趟九旋塔中。存中,備車。”
屋外的雨停了,陽光被雲層蓋住,天空暗潮湧動,湖面卻波瀾不驚。從屋頂瓦片上滴落了不少雨水,淤積在青石板上,一人正冒着雨匆匆趕來,韓軻舉着傘,看着薛雀逐漸奔近的背影。
花滿樓背着包裹跟在他們身邊,進了車內,存中便驅使着馬車遙遙啓程。
“泉玉沒跟你一起來嗎?”韓軻翹起二郎腿,詢問道。
“那日與你湖中亭一別後,泉玉便去臨安府找陸少華知州,說是與其談論政事去了。”
韓軻反問道:“陸成盈?”
薛雀點點頭。
然而,得到靈均大人的認同後,韓軻的眉心卻更加緊皺了。
早年前,曾在臨安游歷一番,結識了陸成盈,此人面對朝廷百官倒是笑臉相迎,然而卻在緋紅燭火的深夜,自己和陸成盈促膝長談之時,背後說着朝廷百官的壞話。
陸成盈其人,城府頗深,心事藏匿,表面上雲淡風輕,內地已經波濤詭谲。
只記得那晚,韓軻和陸成盈飲酒作樂後,韓軻被存中攙扶着回去,卻在踏出門檻的那一刻起,後背便開始發燙起來,是被人注視着的發燙。
當時,他眯起眼睛,微微往後看去,才發現陸成盈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完好無損、安然無恙地靠在門框處,那點神情——根本就不是喝醉的樣子。
而後,韓軻便和陸成盈的聯系就少得可憐。
這麽多年過去,韓軻見過的人太多了,大多數的面容都已經模糊,就連“陸成盈”的面容,也開始遺忘。經年而過,居然再次被薛雀提起,還是北明皇子前去拜訪陸成盈,這其中定然有不少貓膩。
“怎麽了?”薛雀見韓軻神色不是很好,立刻湊上前,想握住韓軻的手,卻被韓軻一掌撥開,“子安......你還好吧?”
額角又開始泛疼,蠱紋開始顯現,為了不要讓薛雀和花滿樓發現,韓軻摘下帽子,将額前的劉海剝落下來,墜在左額角,支着手臂。
“花滿樓,給我一口茶,要明前龍井。”韓軻伸長手臂,就看花滿樓将茶壺裏的茶水倒在了茶盞上,遞到了韓軻手中。
喝下一口茶,韓軻咳嗽了幾聲,然而蠱紋的疼痛卻還是沒有減輕。
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這些年來一直幫曾經的那些朋友報仇雪恨,什麽神機營,什麽朝野衆生,還有——陳應闌。然而,他奔波這些年,卻忘了自己蠱紋中蠱毒此事,這件事情還沒有追查清楚。
只是依稀記得,當年在李從歌扔給自己炎龍刀的那一刻起,蠱毒便在自己身體裏種下了。
可是炎龍刀上為何會帶有蠱毒?
這些年來,自從十幾年前桓玄侯中最後一次發作,便再也沒有這麽劇烈地疼痛過了,期間倒是有疼痛的感覺,但都是很輕微的。五年後,再與陳應闌重逢後,蠱紋開始疼了起來,而且是鑽心剜骨的疼痛。
花滿樓湊上前,關切地問道:“子安,你是額頭撞到馬車哪裏了嗎?”
韓軻轉過頭,擺擺手,道:“無妨,小事而已,不用太擔心。”
“你別騙我。”薛雀抓住花滿樓的衣袖,将她拉遠些,而後将目光看向韓軻,“韓子安......你真的沒事嗎?還是需要休息一下?”
說完,韓軻便叫停了存中。存中将馬車停在容陌街邊,便去客棧找店小二要了碗熱水,借着廚房歇息,用熱水泡開烏骨木青,苦澀的味道溢出碗外。
“韓大人,你要的茶。”韓軻接過後,背對着花滿樓和薛雀喝了進去。
苦澀的味道麻痹着自己的神經,他皺起眉頭,仰起頭将剩餘的藥湯一飲而盡,存中從一旁,從口袋裏拿出一塊蜜餞,韓軻拿過,就這苦澀的藥味吃了進去。
“繼續前行吧。”韓軻說完,一行人又開始前往九旋塔。
期間,薛雀鼻子靈,也是聞到了依偎在韓軻周身的淡淡草藥味,想要開口,卻覺得說出來怕使韓軻火上眉頭,也閉上了嘴。
下半程,并不如來路熱鬧。
九旋塔乃是在西湖後山,也許是因為下過一場雨,水汽還未消散,整個後山雲霧缭繞,宛若置身在人間仙境中。
上到最後一個臺階時,韓軻突然聽到九旋塔塔前有人說話的聲音,他立刻帶着花滿樓、薛雀和存中來到了一處較為茂密的灌木叢後面。
定睛一看,才發現是東廠督主魏德賢和桓玄侯戚風明。
一行人皆都屏息凝神,盡量不要讓兩個人以及圍繞在兩個人身邊的守衛發現。
“憲吾,我方才去九旋塔裏查了,有關于神機營的記載還真是不少,但是其中有一卷,我發現一個名叫‘韓天承’的人,他的生平記載到晏平八年,便再也沒有了音訊。”
戚風明走上前,示意身後的守衛遞上刻有‘韓天承’三個字的卷軸,給了魏德賢。
“智淵。”魏德賢浏覽完有關于“韓天承”的生平卷後,和戚風明平視着,“若是此人生死未蔔,那生平卷也不能擅自定人生死。天承其人,自從在桓玄侯門前跪了許久後,也沒有任何消息了。”
即便說着謊話,魏德賢也波瀾不驚,肉眼可見不帶一點驚慌,就連直視着戚風明的雙眼,都能如此平靜。
戚風明對此只是冷笑一聲。
這麽多年過去了,年華枯落,兩個人的臉上也有了歲月的痕跡,十多年前處于中年的穩重,也在臉上窺之不見。
“你的東廠,坐于你身下有一人,名叫‘韓軻’,乃是東廠刑官兼指揮使,從晏平十三年開始勝任此職,曾和國之逆賊‘蕭楮風’交情頗深,在‘蕭楮風’死後,仍是奮不顧身地去探查此案。”戚風明繼續分析道,也在觀察着魏德賢的神情,“而且韓天承和蕭楮風所經歷的事情極其相似,只是一個生死未蔔,一個早已碧落黃泉。”
韓軻聽完,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兒,但仍然屏息凝神地觀察着這一切。
他,韓子安,也是韓天承,算天算地算計人心,這麽多年來一直維持着朝中權衡,取舍是非失得,沒想到他卻疏忽了桓玄侯戚風明所安排的眼線,也就是說,戚風明最遲也就是在那日在晏都曲仙樓發現的這一切。
因為那一日,韓軻第一次徹底地抛頭露面,将自己的生平舊事全都攤開,一一訴說給了陳應闌聽。
“這韓軻之所以如此在意‘蕭楮風’一事,其中一點是他和蕭楮風乃是忘年之交,然而這不是最重要的一點,最最重要的一點那便是——韓軻以前經歷過與之相同的一點,所以才會對蕭楮風有所共情。”戚風明說完,用戴着玉扳指的指尖,輕輕地敲了敲魏德賢的胸膛,“憲吾,你很聰明,你把人藏在你身邊十幾年,我都沒有發現,我真是敬佩不如。”
說完,戚風明身後跟着的那些守衛立刻拔出自己的佩刀,直直地指着魏德賢。
魏德賢笑了笑,用如此蒼老的聲音,道:“你可知道我為何要帶你逃到臨安來,因為韓天承其人,理想偉大,志存高遠,他一直觊觎我‘東廠督主’之位,觊觎了許多年,我本是來明哲保身的,然而現在我卻變了。當初我為何非得撿回身敗名裂的他,就是因為他那副偏要逆命而行絕不唯命是從的模樣,這才是東廠一直秉持着的精神。”
“好啊!魏憲吾!”戚風明鼓起掌來。
“擅自收養逆賊,欲圖謀反,有禍皇室,該殺之!”戚風明大聲嘶吼起來,身後的守衛也把魏德賢緩緩包圍。
一些廠衛拔開繡春刀,上前擠進圈子裏,兩方派勢劍拔弩張。此時天空又漸漸布滿了陰霾,空氣中悶熱潮濕無比,頗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韻味。
桓玄侯府守衛也跟着重複着戚風明的話語:“東廠督主魏德賢擅自收養逆賊,欲圖謀反,有禍皇室,該殺之!”
“東廠督主魏德賢擅自收養逆賊,欲圖謀反,有禍皇室,該殺之!”
“東廠督主魏德賢擅自收養逆賊,欲圖謀反,有禍皇室,該殺之!”
“東廠督主魏德賢擅自收養逆賊,欲圖謀反,有禍皇室,該殺之!”
魏德賢也拔出腰間的金箔似的繡春刀,咳嗽了幾聲,道:“我,魏憲吾确實有欲謀反,但是我若是謀反,奪權篡位成功了,那也總比讓桓玄侯戚風明上位強。”
說完,他便向前一刺,刀尖劃破了戚風明的臂膀。
戚風明身後的守衛一擁而上,刀尖指着魏德賢,朝他劈頭蓋臉地砍了過來。
身後的廠衛也可使一擁而上,與桓玄侯府的守衛厮混在一起。
戚風明繞到了魏德賢的身後,就在刀尖将要刺向魏德賢之時,一把繡春刀擋住了戚風明的攻擊。
韓軻從灌木叢中跳了出來,擡手便将繡春刀握在手中。
“我确實觊觎‘東廠督主’之位,但是魏德賢其人的罪過,應當由我——韓天承親手來了結,并非桓玄侯一刀斃之!”
他像是□□而生的鳳凰,重重煙雨劃破天空,滴落在刀尖上,和血水混雜在一起。然而,韓軻卻壓着腳步,步步逼近魏德賢和戚風明。
“桓玄侯戚風明說的沒錯,在下乃是東廠刑官兼指揮使,是韓軻,也是韓天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