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平秋落雁(二)

第三十章·平秋落雁(二)

第三十章·平秋落雁(二)

刺客們持着刺刀短刃蹲行,漸漸地逼近漠北都護府和陳府。

月圓之夜的風很涼也很冷,一點一點刮着臉生疼。枯草也随着風聲晃動,恰如今日之時,今日之事,如此地令人膽戰心驚。

陳應闌并沒有睡覺,他待在房間內,早已穿好衣袍,手中握着青花劍,端坐在案前,凝視着不遠處的門扉,側耳傾聽着屋外的動靜。

此時,月上高頭,草木不動,無人所及。

“咚、咚。”

門突然響了起來,陳應闌心跳加快,他跌跌撞撞、急急忙忙地走到門前,扒着門框,透過點滴縫隙,看着門外的一切。

門外人身着粗布短衣,戴着布帽子,穿着打扮看樣子是陳府家丁。

然而,陳應闌還是在打開門前,詢問了一遍:“來者何人?”

門外人咳嗽了幾聲,似乎有意壓低自己原本的聲色,淡淡道:“回陳大人,小的來給陳大人送夜食。”

陳應闌皺起眉頭,清了清嗓子:“我不太舒服,麻煩放在門口,待會我會去外面取。”

“若是放門口話,恐怕這飯菜會涼。”門外人輕笑一聲。恰時一陣風吹過,陳應闌隐隐約約聞出了點滴血腥味,他驚呼一聲。

劍鞘裏的青花劍嗡嗡響動,似乎再也按耐不住一般,橫沖直撞地飛到了陳應闌的手中。他從一側推開門,而後揮起青花劍就朝門外那道人影砍去。

那道人影也不孬,用食盒抵擋住青花劍的攻擊,而後将食盒對準陳應闌的額頭扔了過來。陳應闌側身躲過,随後反手将青花劍推了出去。

那道人影從袖中拿出短刃,揮手一出,卻被青花劍掃過,落到地上。

“叮當”一響,恰似玲珑盤碎裂一樣,清脆無比。

這也無疑是一個警醒,陳應闌頭腦從空白中一瞬間清醒過來,他踢了冒充家丁的那個人一腳,随後立刻穿過走廊,敲響了陳自寒的房間,也對着空曠的庭院大聲喊道:“來人!有刺客!”

打開陳自寒房間的門後,一抹紅色對準自己的眼睛襲了過來。陳應闌眨了眨雙眼,揉了揉眼睛,護臂上顯現一抹鮮豔——是血的眼色。

陳自寒用斷風刀砍斷了一名刺客的脖頸。此時,他擡眼看見站在門外的陳應闌,眸中一動,腳步飛快般繞到了他的身後。

只聽耳畔呼嘯而過的風聲,陳自寒用斷風刀抵擋住方才那位冒充家丁刺客的襲擊,刀刃刺穿那人單薄的身體,很快那名刺客便躺在了地上,抽搐了一會兒後,死掉了。

“驚澤,現在別管別的了。”陳自寒喘着粗氣,拎着陳應闌的脖頸,将他扔出門外,對他說,“去看看爹娘安不安全,叫醒他們。我去籌集漠北都護府所有力量,用來抵擋刺客的襲擊。”

說罷,兩個人一個向東跑,一個向西奔。

自此,分道揚镳。

陳應闌拿起刺客掉落的短刃,卡進腰帶中,随後擡起腳步就朝着爹娘的房間飛奔而去。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郎當”聲,陳應闌抓住腰帶中的短刃,猛烈回頭,朝着身後扔出。那名刺客高高地束起頭發,用皮質手套抓住了飛來的短刃,冷哼一聲,又朝着陳應闌扔了過去。

腰間的刺刀對準陳應闌作勢砍了過來。

“什麽人?”陳應闌詢問道。

“在下名為,解時臣,乃是索命門中的高階刺客。”那名刺客拍拍手,繞到他的身後,朝着陳應闌的肩膀砍了一刀。

陳應闌吃痛回首,恰好對上了解時臣的眼眸。

解時臣眸中戲谑,他道:“這把刺刀名為——偃月錐,乃是北明十大兇器之一。怎麽,陳大人最擅長欺騙于人,不如我們比試一下——我解時臣也是一個狠人。”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陳應闌嘶吼一聲,揮起青花劍就和偃月錐相撞,金屬兵戈發出尖銳的爆鳴聲,格外刺耳,“你們刺客不過是為人賣命的廢物,連走狗都不如!”

解時臣一挑眉,偃月錐劃破空氣,“呼”的一聲,刺刀從青花劍上方傳過,在陳應闌臉上劃下一道殷紅的傷口。

“走狗都不如?”解時臣反問道,“若是我們索命門連走狗都不如,又怎會前來滅陳家滿門?”

陳應闌運轉內力,将力量堆積在青花劍上,向前一推,卻又被解時臣的偃月錐擋到,反身一送。他失去了多半力氣,背部狠狠地撞到了身後的廊柱上。

“嘔”的一聲,陳應闌吐出一口鮮血,有氣無力地趴在地上,伸長手指,抓住了青花劍的劍柄,卻被解時臣一腳踩住手腕。

“陳應闌,我告訴你。”解時臣的腳越發用力,陳應闌的手腕生疼,“我們索命門的刺客是不能有軟肋的,否則下場便會跟荊青雲和蕭楮風是一樣的,那就是落下個屍骨無存,無墳無墓。也正是因為索命門的刺客沒有軟肋,或者......不讓自己擁有軟肋,我們才能如此強大。”

他蹲下身,握住了陳應闌的脖頸,另一只手在嘴邊吹了個口哨,很快從府外投下一束束火把和箭矢,很快陳府便升起一灘火,烈火熊熊燃燒,周圍滾燙不已。

“怎樣?”解時臣湊近陳應闌的耳畔,道,“你不過是區區一介影衛,所謂的能力連低階刺客的毫毛都傷不到。”

說完,他将陳應闌向後一推,再次撞到了柱子上,柱子受力不穩,出現了一個很長很長的裂縫。

陳應闌又噴出一口鮮血,鮮血濺在了解時臣臉上,解時臣嫌棄地擦去了紅色,正要起身,卻被陳應闌擡手抓住。

“就算......驚澤其人再廢,但仍是朝廷逐臣者,視于君同!”陳應闌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對準解時臣的胸口打了一拳。

解時臣笑了笑,用偃月錐刺入了陳應闌的胸口,随後又拔了出來。緊接着攀上屋檐,來到了一處奢華的門前。

他看到陳自寒帶着漠北都護府剩下的兵力來到了門前,嘴裏說了一聲:“爹娘,得罪了。”之後,便用斷風刀劈開大門,然而解時臣卻不顯得恐懼。

陳自寒進入室內,室內已經快被大火燒盡了,一步又一步地走着,激起了萬千灰塵。身後突然亮出一片刀光,陳自寒回過頭,卻發現斷風刀早已被誰人鎖住,怎麽從刀鞘中拔出都拔不開。

雙劍從一旁劃過,戚鶴堂只身擋在了陳自寒身前,劍身上還滴着鮮血,那名侍衛的頭顱孤零零地滾落在地上。

“我到現在才發現,漠北都護府出身于漠北,為北明朝廷做事也應該一百多年了。本小姐乃是北明桓玄侯戚風明之女,怎麽現在才發現府邸侍衛居然有叛逆!”戚鶴堂說完,單腳将陳自寒的斷風刀踢了出來。

戚鶴堂看着陳自寒笑了笑,咽下嘴角的鮮血,對他點點頭:“府主,我們......一起——将亂臣賊子鏟除幹淨!”

未等話音落下,戚鶴堂便拿起雙劍,旋轉周身,接連砍斷侍衛的頭顱。陳自寒也握緊斷風,砍殺了一個又一個侍衛。

處理好之後,戚鶴堂握緊陳自寒的手,屋外人影又開始混亂起來,腳步是慌慌張張地響了起來。

借着火勢,陳自寒這才看清楚了戚鶴堂的臉。

娘的臉上不知不覺間又蒼老了幾分,上面布滿了歲月布下的痕跡——皺紋。臉上傷口密布,和皺紋糅雜在一起,神色疲憊,眼周泛紅,頭發亂糟糟的,格外狼狽。

陳自寒蹲坐在地上,抓住戚鶴堂的手,問道:“爹......呢?”

戚鶴堂只是搖搖頭,眸中淚光閃動,然而眼淚卻一點都沒有留下,全都壓在心口。

“你爹......被一名刺客暗襲了。”戚鶴堂握緊袖子,道,“他說,他叫解時臣,是索命門高階刺客。”

“府主。”戚鶴堂突然露出了笑容,那卻是苦澀的笑容,“驚闕,你現在是府主了。漠北都護府八方兵馬全都聽你的命令,只要你一聲令下,兵馬會為你而戰。”

“娘,”陳自寒搖搖頭,一咬牙堅定地看着戚鶴堂,“我不當府主,我也不需要兵馬聽令于我。我說過,我驚闕一生要和陳府同生共死。陳家血脈已經延續了一百多年了,你也說過自北明初期,我們陳家便是立國功臣,無論如何,我驚闕都會心向北明,心系陳府,向死而生。”

“啪”的一聲,戚鶴堂擡手扇了陳自寒一巴掌。

屋外的人影更加緊迫,重重疊加,離這個房間越來越近。

“你是府主,無論如何我也要護府主,也是我的兒子的周全,你和驚澤都是我的親生骨肉。”戚鶴堂将陳自寒拉了起來,抱拳躬身,虔誠地道,“帶着驚澤,逃離漠北,越遠越好。等到集結好更好的力量,重振府門,報仇雪恨。”

說罷,戚鶴堂湊上前,用拇指描摹着陳自寒鋒利的眉目和唇瓣,含着眼淚的眼眸緊緊地凝視着陳自寒,似乎若是一再走神,就會再也見不到他了。

良久後,戚鶴堂笑了笑:“驚闕,你才剛回來不久,又這麽急急忙忙地整裝待發——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似乎再也沒有像你小時候一般,吻你了呢。”

她踮起腳,唇瓣拂過陳自寒的嘴唇,不知不覺間滑落了一行淚,她抽泣幾聲,緊接着又握緊手中的雙劍,一腳将陳自寒扔到府邸後門處。

“府主,按我說得做。”戚鶴堂說完,立刻飛奔,投身走向火海中的生死場。

陳自寒望着戚鶴堂漸漸隐沒的身影,不由得靠在門邊低聲嗚咽了一會兒,便開始再府內重重樓閣中穿梭,尋找着陳應闌的身影。

從火海內迎來幾十名刺客,戚鶴堂握緊雙劍,做出防禦的姿态,看着步步走近自己的刺客們,打頭的那名刺客頭發高高束起,未帶面紗面罩用來僞裝,手握着偃月錐,指着戚鶴堂。

正是殺死陳從連的那位刺客——解時臣。

“我就說府邸內的女主人自然也是跑不遠的。”解時臣譏諷道。

“你也別太嚣張。”戚鶴堂手握着雙劍,道,“我戚鶴堂,乃是北明桓玄侯戚風明之女,以我刀劍之力,足夠殺了你們!”

說完,她手握雙劍,抵擋住偃月錐一下又一下的攻擊,身上已經有了不少的傷口,衣裳也被蠻力撕扯到不堪。

解時臣往後一退,随後身後的十幾名蒙面刺客全都舉着火把和短刃對着戚鶴堂襲來。

戚鶴堂砍斷火把,火焰連接着木頭點落在地上,整個屋子內火光通明。她手肘用力,往外一推,兩名刺客受力不穩,便推進火圈裏。

解時臣說了一句:“廢物,養你們有什麽用?!”随後,抓住戚鶴堂的視野盲區,将偃月錐插進了戚鶴堂的左胸口,翻身壓在她的身上,冷笑道,“桓玄侯之女還揚言要殺了我索命門,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說罷,便将早已奄奄一息的戚鶴堂扔在了火光蔓延的屋子內。

戚鶴堂咽下最後一口氣,雙眼渾濁地看着解時臣,面目猙獰地道:“解時臣,你會不得好死的!”

“是啊,我就是不得好死啊。”解時臣鎖上門扉,對着屋內躺在地上的狼狽身影,道,“刺客生下來就是背負着數千名命債的,早晚會得到反噬的,所以每個刺客都跟荊青雲的下場是一樣的。”

*

走廊處,火勢已經蔓延到陳應闌橫躺的方寸之中了。

一名刺客帶着面罩,蹲坐在陳應闌面前,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四周,見四下無言,便俯下身抱起陳應闌。

好像幾天未見,确實瘦了不少,又輕了些許。

望着陳應闌傷痕累累的面容,沈木衾不免地神色暗了幾分。

“既然救不了陳府,那救下來陳應闌應當是可以的吧。”沈木衾打橫抱起陳應闌,正要躍上屋檐逃走,肩膀便被人用暗器刺穿。

回眸處,卻見解時臣咬牙切齒的模樣。

“沈念聞,你想幹什麽?”解時臣握緊偃月錐,步步為營般地朝着沈木衾靠近,“怎麽,是索命門待你凄涼,現在來當叛逆,只為救下陳應闌這個爛人?”

“解時臣!”沈木衾抱住陳應闌又緊了緊,他大喊道,“放你媽的屁!陳應闌從來就不是爛人!他是一代忠臣,懷揣着一身傲骨,是我一生的知己深友。”

解時臣站在另一邊,贊嘆似地拍拍手掌,而後舉起偃月錐,身後突然湧出數以百計的刺客。他們喘着粗氣,傷痕累累地攀上屋檐,同樣握緊自己的武器,凝視着沈木衾。

“給我殺了他們!”解時臣道,“我索命門從不養逆種!”

數以百計的刺客跳到沈木衾面前,用刺刀一下又一下攻擊着沈木衾。沈木衾渾身上下血跡斑斑,卻還是彎下身用手臂和身子保護住了奄奄一息的陳應闌。

他穿過重重刀光劍雨,即便自己身上已經滿目瘡痍狼藉,卻還是護住懷裏的陳應闌,不要讓他受點滴傷害。

朱門處,幾重宮闕外,沈木衾并沒有抵抗刺客們的攻擊,而是死命地抱住陳應闌。冰冷的軀體,好似沒有溫度,在失血過多的情況下,他又一次夢到了他和陳應闌多年前,曾在江州游歷時的一點一滴。

沈木衾知道,陳應闌五年前的那段時光內,特別喜歡喝酒,經常喝到酩酊大醉,便和自己對詩作樂。

陳應闌什麽樣子,沈木衾都見過,兩個人一起經歷過萬水千山,卻從未經歷過生離死別,兩人也沒有思索過日後的生離死別。

他一遍又一遍複述着:“驚澤,你不能死。驚澤,你不能死。驚澤,你不能死。”

如同瘋子一樣,在腥風血雨、火光屍海、滾燙熱浪中,一步一叩,一步一叩地走到了臣府的大殿前,珠簾後,是早已燒到掉皮的一尊青銅佛像。

他就這麽抱着陳應闌,一步一叩,額頭都流血了,卻也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他哭得痛徹心扉,指尖流着鮮血,傷春悲秋起來。

“在下沈念聞,信神信佛信鬼神。碧落在上,黃泉在下,懇請佛祖以我命換其命,救活他......救活陳驚澤......救活陳應闌......”

火星點落在沈木衾的指尖,沈木衾顫顫巍巍地擡起手,咬破自己的指尖,流下了一灘血液。他以血為墨,在青石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沈木衾”還有懷中人的名字“陳應闌”,并且獻上了自己腰間的銀劍。

“在下沈念聞,信神信佛信鬼神。碧落在上,黃泉在下,懇請佛祖以我命換其命,救活他......救活陳驚澤......救活陳應闌......”

他又重複了幾遍。

最後,在淚眼朦胧中,他握緊銀劍,橫在了自己的脖頸,顫抖地站起身,背後是數以百計的刺客,身前是目光如炬的佛尊。

“我本桀骜紅塵客,卻有心上無情者。其人無色澄明,野渡春風。為心上來者,我甘願敗入風月。”

“今日我沈木衾所作所為,皆出自本心,甘之如饴。只求佛祖菩薩心善,救活這位無情者,若是如願,此後千山夜雪,沈某必定不誤不忘,以命相傾。”

為你,我甘作不夜侯。

“陳應闌其人,從不作階下囚,也不作裙下臣。他應當坐于黃金臺之上,廣攬江山萬丈,擁護銀帛萬兩。”沈木衾的脖頸已經被銀劍的鋒芒切割出血,他道,“我這一生風霜累累,我之于命數,生逢暗室,暫無明燈,亦無明路,挫敗頹廢,好壞參半,喜憂疊加。”

“我的世界沒有春花夏果,它似乎如一只夭折的獸,脆弱如破碎的紙鳶漂泊不定。在秋風裂雪中,極寒的溫度使我麻痹,我雙腳停駐于冰湖之上,看到的不是曉風殘月,而是野火燎原。”沈木衾笑了,他最後看了一眼身後的刺客,眼光含淚,回顧他的半生,跌宕起伏。

本是江州巡撫,之後沈侯府被屠、妻兒被殺,臨安十四州節度使集體叛亂,漂泊紅塵白雪做起了打更人,再後來于陳應闌重逢,不過幾日相處,卻早已劃下了生離死別之線。

驚澤其人,來時謝風霜,去時留雨雪。

念聞其人——

始,洶湧來襲。

終,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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