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字清規
第1章 字清規
梁徽下了朝,熱茶沒喝上一口,張福海就匆匆來報:“皇上,皇上,謹公子和傅公子在禦花園裏打起來,君後帶人過去了。”
梁徽淡定用碗蓋撇了撇茶面:“怎麽回事?”
“瑾公子的貓抓斷了傅公子的琴弦,傅公子命人虐打那貓。”
“……”
張福海摸了把額汗:“君後讓人把瑾公子的貓先關着,又罰傅公子抄《慈悲經》。”
“……”各打五十大板,一碗水還端得挺平,梁徽挑了挑眉,擱茶起身,“走,去看看。”
他這位新冊封的君後,乃先太子太傅嫡長孫,老古板養出的小古板,性直方端,一板一眼,從衣襟口到頭發絲都承襲了名門世家的恪禮守古與文人迂腐。
進宮不足半月,先是搗了一位身份顯赫的君妃例額超數的湯池,又撤了西太後佛堂的大筆香火油賬,大有大刀闊斧撥亂反正的架勢。
管你是天潢貴胄還是皇親國戚,反正他治宮的原則就是正宮規、清奢氣、樹德紀。
祝知宜那套晨昏定省的規矩,後宮上下公子妃嫔叫苦不堪,偏生君後本人也以身作則,日日準時準點到請安,言語行事滴水不漏,倒是讓不上朝時的梁徽也得日日點卯按時早起應他的安。
梁徽曾甚為體貼地委婉提議近來天氣漸冷風雪漸大,請安一事可機動行事,不必拘泥陳制,又叮囑他說君後的心誠意切朕感受得到,但風雪天還是休養為重玉體為上。
對方很奇怪地看着他,眨了眨眼,開始同他講道理,拿出他那聖前殿試的敏捷才思,扯出一堆“古有禮制,禮不可廢”、“性懶生惰”雲雲。
“……”梁徽每日面對着朝廷裏那群投機取巧裝癡賣傻的老狐貍,好久沒有碰見過腦子一根筋軸成這樣的人了。
“鳳随宮最近有何動靜?”
張福海撐着傘為年輕的帝王擋下細雪,答:“回皇上,還是老樣子,君後每日辰時起,寅時寝。”
Advertisement
比宮裏巡夜打更報時的還準時。
“平日裏亦不大走動,不是讀書作詩便是練劍作畫。”盯梢的影衛都無聊得很。
梁徽不意外,他這位君後在先太傅未入罪前是大梁鼎鼎大名的“天降紫薇星”,自小飽讀詩書才思敏捷,未及束發便三中奎試,先帝欽點省元,本是仕途無量的朝堂新貴,誰料先太子被指謀逆,他祖父入了重罪,從此便絕了仕途。
祝知宜作為重罪之臣嫡長孫還能坐上君後的位置完全是因了當朝赫蘭長公主是他幹娘。
長公主乃先帝最寵愛的嫡妹,與祝知宜生母固蓮縣主為手帕交,後嫁與南疆大将軍,梁徽亦得看這位不熟的姑母三分薄面。
梁徽淡淡道:“繼續盯着。”
“喳,”天太冷,張福海瑟縮着胖脖子,猶疑道:“皇上,奴才還想起一事,玉沁說君後把自己的名字從侍寝的名冊上撤了,換上了旁的君儀君容。”
“噢?”梁徽腳步微頓,墨眸染上一絲玩味,“當真?”
“确有此事,皇上這個月都不會宣到君後。”
梁徽嘴唇翹了翹,看來這古板呆是呆了點,人還不算太傻。
別說是祝知宜,別的嫔妃也一樣,梁徽從來不碰這後宮之人,亦不與人合睡。
他還是皇子時遭過算計,先皇後,就是如今的太後,送了貌美婢女到府上,下藥引誘未成便縱火行刺,從此梁徽戒備心變得極重,對旁人送到身邊的男男女女一律十二萬分警惕。
但他登基未久,至今無子嗣,後宮又牽扯前朝,冷落不得,為讓言官閉嘴,梁徽便每每命人将那助興暖身湯換成一味春幻藥。
此藥一服下,人便會暈睡過去,做巫山雲雨之夢,且夢境真切可觸,令人心馳生歡,醒來後精神恍惚。
這時,在偏房獨寝了一夜的梁徽只需着中衣坐到床邊溫和體貼詢問一句“可有不适”,再給些賞賜,對方立馬暈頭轉向,根本辨不清真假,以夢為真,還要暗自羞澀,謝皇上恩寵。
這個祝知宜倒是靈醒自覺得很,知道他們之間還是別有床笫之情肌膚之親的牽扯好。
禦花園不遠,雪又大了些,梁徽推了張福海遞過來的手爐,就這麽站在長青松後冷眼旁觀。
祝知宜今日着了雪色月牙狐袍,寬邊雲錦,鼻唇古典秀美,殷梅素雪襯得他跟妙目澄淨的玉尊菩薩似的,正神色認真主持公道。
大雪天裏給人上品德課,引完《德論》又背《祗頌》,真跟菩薩念經似的,挨訓的人凍得兩股顫顫心說還不如罰五十大板來得痛快。
他年歲輕,平日又一貫不愛笑,更顯少年老成,甚至有點苦口婆心,梁徽有點想笑。
明明罪臣之後,可那周身世家氣派和名門威嚴掩都掩不住。
佟瑾抱着那邪性小黑貓不放,惡狠狠剜了傅蘇一眼,他是二品君妃,姑母佟太後,伯父當朝丞相,在宮中跋扈慣了,祝知宜進宮前,還未有人治得了他。
“你們敢!這可是太後賜的貓!”
祝知宜懶得管他什麽太後丞相,他掌宮便要按他的規矩來,直接揮揮手命京羽衛奪了貓,又耐心同他講道理:“佟君妃,宮有宮規,人畜有別,先朝長孫皇後曾立言——”
“……”神經病,佟瑾耳朵起繭,氣得胸口起伏,媚眼起了火光,怕他又開始念經,拂袖而去,想必是找太後告狀去了。
祝知宜也不在意,對抱琴的傅蘇亦一視同仁:“沈君容的十遍《慈悲經》三日後送到鳳随宮。”
“……,是。”
雖然但是,“臣是傅君容。”不是沈,傅蘇品階低,說話底氣不足,細聲矯正。
“……”祝知宜咳了一聲。
梁徽掩唇,他這位君後千字訟文過目不忘,唯獨不太記人臉。
看祝知宜的臉板起來,耳根生出點很淡的紅,不知是不是被凍的,梁徽才信步走出來佯裝剛至,侍女太監侍衛跪了一地齊聲請安。
梁徽徑直走到祝知宜身邊,接過侍女的傘,親自撐着,喊了聲:“清規。”
衆人皆是一凜,祝知宜蹙了下眉,沒說什麽,清規是他的字,梁徽這樣喊他其實于理不合。
傅蘇見了梁徽似見救命稻草,一雙水眸楚楚含情,輕呼:“皇上!臣沒将您送的那把岳松焦尾護好,對不住。”
祝知宜每次聽這位沈,噢不,傅君容講話都要起雞皮疙瘩。
傅蘇年紀小,面嫩膚白,稚氣乖巧惹人憐,以琴聞名,對皇帝一片癡心,傳聞最得聖寵。
祝知宜肩膀動了動,梁徽攬他肩膀的手更緊了些,罔視後邊一字排開的宮人手裏的八折大傘,兩人就這麽擠在同一頂紙傘下。
“無礙,送至司繕庫報修便好。”梁徽說,那把琴是屬國貢的,從前這宮裏只得傅蘇一個善琴,他又是梁徽在朝中提拔的新貴送進宮的,梁徽便賞了他,也算是壓一壓佟瑾在後宮一人獨大的氣焰。
“好。”傅蘇有些癡地看着梁徽,年輕的帝王疏朗隽逸,沉穩溫和。
梁徽不是難說話的主子,無情也含三分笑,俊美眉眼間總捎着點極淡的笑意,光風霁月,君子如玉,平日甚至有膽大的宮女敢悄悄打量他。
傅蘇燦然一笑:“那等琴修好了臣請皇上來聽,皇上定要來。”
梁徽很淡地彎了彎唇角,沒點頭也沒說話。
傅蘇自覺今日受了委屈,又撒嬌要他到宮裏用膳,梁徽忽而對祝知宜道:“蒙郡貢的那批羊肉蠍子來了,朕已命人送至鳳随宮,就涮鍋子吃吧,雪天正好。”
“?”祝知宜擡頭看他一眼,這話說的,好像他們之前約好了今晚一起用膳似的,這分明是給他招傅君容的怨。
梁徽也低頭看他,眉目鴉黑,含情脈脈,目光深邃誠摯。
“……”祝知宜只得配合他演帝後情深:“皇上喜歡便好。”
鳳随宮。
大掌事田公公早命人擺了銅爐鍋子,羊蠍子骨、小黃牛薄切、梨花白。
窗外殷梅素雪紛紛,屋內熱爐煮酒,熱氣騰騰。
只留大宮女玉屏和侍從喬一服侍,喬一是祝知宜從太傅府上帶過來的。
梁徽看他在自己宮裏吃頓便飯也跟朝會似的正襟危坐,失笑,讓他放松些。
祝知宜奇怪地看他一眼,告訴他:“臣沒有不放松,在自己府上也這樣。”
“……”梁徽便不再勸了。
祝知宜的規矩禮儀無可挑剔,他同梁徽沒什麽可聊的,便說起了廣儲司的賬簿、內務府的管理和典禮院的失職。
梁徽心想他不去做官可惜了,勾了勾唇:“清規連吃飯也要跟朕聊正事麽?”
“?”祝知宜問,“那皇上想聊什麽?”
梁徽很少見到這麽不解風情的人,換作別個宮妃,這時候已經要灌他酒央他今夜留下來了,梁徽搖搖頭,聊正事就聊正事吧。
“儲秀宮和停君閣放人出宮之事如何了?”
上回祝知宜說未有名分的秀女、公子額數太滿,不合祖制,年齡到了的都放出宮去,梁徽求之不得。
現下後宮人口雜,他早就想遣散各路人馬往宮裏塞的人,可他新帝上位,朝堂局勢緊張,利益關系錯綜複雜,不好推拒。
如今借祝知宜的手,再好不過。
如此,可就不是他這個皇帝不領情,是新任的君後“不大度”,何樂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