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拟定名冊
第16章 拟定名冊
“無事,君後繼續,”梁徽面無表情給他斟了半杯茶,溫聲道:“潤潤嗓子。”
縱是祝知宜再遲鈍亦感受到了不對,他語氣漸緩下來,
斟酌着問,“後宮伴駕名冊大致如此,皇上若還有人選直接添上名字即可。” 梁徽略略掃了兩眼,目光停在使臣那頁,答非所問:“位列次座是司禮監的安排還是君後的意思?”
“是臣愚見,”祝知宜直直迎上他漆黑的目光:“有何不妥,請皇上賜教。”很誠懇的語氣,脊背卻不自覺挺直,明明梁徽與他年歲相仿,但有那麽一個瞬間,他仿佛回到被先師拷問功課、對答互辯時的緊張。
也只有這種時刻,祝知宜才無比清醒地感受到,他們不是單純的合謀者,更是是君臣,即便是各取所需,也并不在一個平等的高度上,他的所言所行需要受到對方的檢閱、得到對方的滿意,梁徽是他平反唯一的倚仗,但他卻不是梁徽唯一可供選擇的刀。
梁徽垂目略過冊上位列第一的北羌胡勒烈顏,這意味着,烈顏皇子的列隊、位席、距離都離大梁皇室最近,祝知宜目光也追過去,細細反思了一遍,自認為這樣安排并無不妥。
北羌無論是在使臣規模、與大梁的關系還是進貢誠意上都當名列首位。
梁徽沒說話,食指有一搭沒一搭點着花紋名冊,祝知宜覺着自己的心也跟着不上不下。
過了半晌,梁徽勾了唇角,極淡:“無有不妥,清規辛苦。”
祝知宜一顆心卻沒有放下,看向梁徽,對方仍是溫溫和和的,笑意卻未達眼底,話題一跳:“清規可是和朕一輛馬車?”
問得好随意,祝知宜就答:“是。”
梁徽眉宇剛舒展半分,又聽他認真道:“木蘭春獵耗資良多,勞財傷民,當節源儉行,抵遏鋪張陳奢,君後共車以供表率。”
“……”梁徽半口順下去的躁氣重新浮到嗓子眼上,他扯了扯嘴角,噙着并不真實的笑意:“清規所言極是。”
祝知宜聽不出來他是真贊成還是假敷衍,就閉嘴不說話了,梁徽忽而敲敲案牍,道:“那朕再加一人。”
祝知宜眉眼一擡,似是有些訝異,但也只是一瞬,那點驚便轉瞬即逝,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驚訝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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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徽眉峰微挑,這回的笑倒是真心實意,偏生被祝知宜看出了一絲……惡劣?
他不确定。
“怎麽?”梁徽問:“難不成清規真的一直覺得朕不會添人?”
祝知宜心頭一跳,莫名地,有些生氣,倒不是在意對方真的要添什麽人,而是梁徽那種貓逗弄鼠的态度,肆意試探,來去自如,游刃有餘,好整以暇等自己露盡狼狽相。
梁徽何必這般對他。
祝知宜氣惱對方這樣惡意捉弄他,更氣自己不慎顯露的訝異猶疑、氣自己确實不曾想過梁徽會真的提出添人,往常這人從來都是全憑他做主拍板,所以他理所當然了,此乃大忌。
祝知宜嘴唇抿成一條線,恭敬又疏離:“臣不敢。”
梁徽最煩他這幅油鹽不進目下無塵的模樣,他不順心也絕不容旁人順心,偏還笑得溫和平靜:“清規可知朕要加上誰?”
祝知宜看了他兩秒,語氣平直道:“傅君容。”
他未算上此人倒真不是因為什麽私心,只是秉持克檢原則,多餘的名額都裁了,就連出行的侍從也減了大半。
祝知宜不知心底那一瞬落空和躁意緣由為何,只覺梁徽這般莫名其妙陰陽怪氣質疑、試探、逗弄他叫人寒心,他為這名冊從晌午便未踏出過書房一步,不說盡心竭力也算是盡職盡責,兢兢業業,晚膳未用便匆匆趕來,誰知一腔熱血被迎頭澆上一盆冷水。
梁徽尤不做罷,随口道:“此次出行乃傅褐領隊,他們兄弟二人久未相聚,朕看不如便擢其位次,居帝後車轎之尾,如何?”
祝知宜默默看他一眼,這意思是居然還要将傅蘇提到太後、君妃和沈君容之前。
着實是越禮逾距了。
梁徽知他向來是最在乎禮制規矩的,又沉聲重複問了一次:“君後認為如何?”
祝知宜竟然沒有反駁,淡聲應和:“全憑皇上安排。”
梁徽的笑更冷了些,祝知宜的順從和淡然都在表明他不在意,不在意梁徽欽點加了誰,不在意梁徽對旁人的破格禮嘉。
梁徽舌尖舔了舔後槽牙,唇角還淡淡勾着:“傅褐下午跟朕說,傅君容為此次出行起早貪黑習弓箭,說是要大展身手。”
自從宣了春獵的日子,宮中掀起一番習武之風,操練場上的侍衛、比號弄劍的皇戚,梁徽饒有興趣問,“君後呢?可還每日練劍?”
沒有,祝知宜這幾日忙得分身乏術,連用膳的時間都沒有,但他只道:“偶爾。”
梁徽笑笑,随口問:“那把契骨青羽弓用着可還順手?”
祝知宜反應了一秒,才意識到他說的是那把胡勒烈顏進貢的長弓。
他皺起眉,目光像利箭一般朝梁徽射去,仿佛終于抓住今夜所有緣由的那根線頭。
“陛下監視臣?”
他與胡勒烈顏的談話想必已經一字不落地進了梁徽耳朵。
“君後緊張什麽?”梁徽嘴邊噙着笑,很柔和地。
祝知宜自認為今日與胡勒烈顏的交往沒有任何可置喙之處,他占盡了理,有了底氣下巴也不自覺微揚起來,眉目端肅:“陛下,大梁與北羌雖歷來交好,但也非見得局勢就從此長久平穩,北羌尚未一統,零散部落者衆,時有戰亂,且各部野心勃勃,異族生性兇悍,大梁鞭長莫及,胡勒烈顏乃最聽話的一頭的狼犬,需得恩威并施,烈顏王共十二子……””
“……”
梁徽不知道祝知宜怎麽就開始分析朝堂局勢了,他清楚祝知宜一向在某些事情上不解風情得如同一個七老八十蓋棺入定的老古董,但萬沒想到自己還是高估他了,這個祝知宜是當真一點都看不出來這個胡勒烈顏的心思。
梁徽唇邊弧度微僵,神情頗為一言難盡。
祝知宜還在滔滔不絕,以古論今,凡事都要計較出個“理”來。
算了,梁徽垂眸,他不是早就知道祝知宜是個什麽樣的人了麽,他腦子裏還能有什麽,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家國天下黎民社稷,雪洗冤清正門楣。
跟這樣一個一根筋較什麽勁,梁徽那股無名邪火在祝知宜認真嚴肅給他引經據典、搬運兵書、講述外交治國之策的時候又莫名消散,他扶着額角,嘗試打斷:“君後—一”
“陛下,”誰料,祝知宜不準備給他開口的機會,他最不喜不講理之人。
狀元一拗起來只有旁人聽他滔滔不絕的份兒,殿前禦試時,別說對手,就是彼時當主考官的先帝都插不了半句他的話。
祝知宜最知梁微生性多疑,便索性直接把話說話挑破說開:“臣師兄連墨駐疆八載,一腔熱血忠心報國,胡勒烈顏與大梁邊境通婚商結、互通有無,甚至共賀節慶共享習俗,師兄與其部落首領有往來并不出奇。”
“是,朕只是——”梁徽想說句什麽,薄唇微啓又被祝知宜截下:“邊境天高地遠,地方官各自為伍,結黨營私,融入當地入鄉随俗因地制宜方才是治管良策,若是皇上疑其忠心,臣很是為肱骨忠良心寒。”
“……”
祝知宜是最愛講道理的,天下萬物,凡事都該講個理,他義正言辭大義淩然,口若懸河倒是大氣不喘面不改色,雙手一拱行了極标準的禮:“忠言逆耳,若是臣的肺腑之言冒犯了皇上,任憑責罰。”
梁徽氣笑,人家請罪都說陛下息怒,祝知宜說任憑責罰。
祝知宜覺得自己句句肺腑仁至義盡:“至于春獵出行名冊,但憑皇上安排,皇上決定了直接命人送往內務府即可,臣無意見,天晚夜深,就不擾聖上清安了,臣先告退。”
祝知宜走得快,梁徽還沒反應過來門口便灌進來一股冷風。
祝知宜來時匆忙,沒帶人,出門時張福海說又下起雪,派個宮侍送他回去,祝知宜很有禮貌地說不必勞煩,一腳踏進白茫茫的雪夜裏,張福海追都追不上。
他看着那寂寥背影心頭一跳,忙進屋禀告梁徽:“皇上,君後一個人回的,不要人送,燈和傘也不要。”
梁徽回過神來,咬着牙罵了句廢物,匆匆接過長明宮燈和傘大步邁出門。
更深露重,細雪飄零,像刀片刮着人的皮膚,長長宮道燈火微弱,樹影幢幢,冰湖上盤着黑魃魃的夜鳥。
祝知宜腳上打了滑,身體一栽,一雙有力的手臂緊緊箍住他,用力撈起,将他定在懷裏。
頭暈目眩看不清人,只聞到極淡的墨梅清氣
“祝清規,你跑什麽?”
梁徽生氣又無奈的臉在雪夜月色下顯得英隽矜貴,泛着冷光。
祝知宜怔了一瞬,不知道他來作甚,欲掙開,未成。
梁徽看這人都這樣還想給自己行禮,氣笑。
祝知宜說了謝,便閉口不言。
兩個人便站在深夜的雪地裏靜靜相視,誰也不再先開口,好似在較勁,誰先開口誰便輸了
到底是梁徽先把大衣裏揣着的手爐拿出來塞到他懷裏,拉過他那快要毫無知覺的手搓了搓,又變回那個溫和的君子模樣,問:“你不知道冷的麽?”
又舉起傘,撐在兩人頭頂,風雪被抵在傘外,只漏進一片冰涼如水的月光。
長明燈火在雪中搖曳,點亮了祝知宜眉間那顆觀音痣。
長長的沉寂裏,梁徽忽然道:“我信不過傅褐。”
所以才在名單上加一個傅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