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姑母
第23章 姑母
約莫過了申時,蘇禦才從宮裏回來。
慈恩寺坐落在京郊外的羅山之上,坐車從王府出發到慈恩寺需得走上一個多時辰。
為了不耽擱行程,周管家早早就套好了馬車,還遣人去宮門口蹲着,一旦宮中傳出世子歸來的消息便立刻去梧桐院請顧夏出來,只等世子回來便可直接出發。
可即便如此,等他們到慈恩寺時,天色還是有些昏黑了。
郁郁青翠的松林被積雪覆蓋,寒風凜冽,吹得人臉頰生疼。
蘇禦站到顧夏身前,為她擋去大半寒風,又親手替她戴上兜帽,這才牽着她走上臺階。
如今再這般被蘇禦牽着,顧夏已經感覺不到任何不适,她開始變得習慣他了。而有一些習慣,一旦形成,就很難除去。
“擔心腳下。”蘇禦邊走邊低聲囑咐顧夏。
顧夏應了一聲,緊緊跟着對方,一步一步踏上臺階。
廟前的階梯不長,僅有五十三級,兩人很快就走到了寺廟門口。
蘇禦輕輕捏了捏顧夏的手,而後放開。
等候許久的住持師父口念佛號相迎。
因着天色已晚,二人便沒去上香,蘇禦與住持寒暄了幾句,便由知客小師父引着直接去了大公主清修的蕭竹別院。
蕭竹別院位于慈恩寺的西北角,是個獨立的院子,甚為僻靜清幽。
翠竹覆着白雪,日暮最後的餘光如碎了的金箔,落在尚未結冰的湖面上,美輪美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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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有錦鯉冒出紅豔豔的腦袋,等換氣後又“噗通”一下,鑽回沉沉的湖底。
遠山同樣銀裝素裹,天際開闊,瞧着格外美麗。
慈恩寺是座香火鼎盛的大寺,共有二十七座殿宇,從寺門到別院需得走上兩刻鐘。
一路行來,蘇禦不時會為顧夏講上一二,告訴她,他們經過了哪座佛殿,這座殿宇又有何種典故,等等。
帶路的知客小師父仿佛聽不見也看不見般,垂首領着顧、蘇二人一路走到別院最深處的一間屋子前,對着兩人做了個“請”的姿勢,便合十離開了。
蘇禦替顧夏摘下兜帽,又為她理了理發絲,打量了會兒,方提步上前,叩響門扉。
很快門就從裏面打開,一位師太斂目肅容地請二人進屋。
屋子裏滿是檀香的味道,濃郁卻不刺鼻,袅袅香煙從一尊半人高的鎏金香爐中緩緩升起。
顧夏跟着蘇禦繞過這尊古樸的器具,撩開門簾進了裏間。
裏間擺着的家具用得都是黑漆,十分厚重,透着歲月沉澱的痕跡,靠小窗的地方擺了一張長幾,上面供奉着一尊兩尺高的釋迦牟尼佛像。
一位身着素衣的美貌婦人與一位高壽的老僧人正相對坐于佛像之前,老僧人口中喃喃着佛經,聲音平穩又安寧。
師太将顧夏二人請到旁邊的杌子上落座,很快又捧了熱茶過來。
佛經能使人心性寧靜,顧夏捧着熱茶,靜靜地聽着。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那老僧人方念完經文,輕聲同那婦人說了句什麽,就站起身行了個合十禮。
那婦人也合手回了一禮。
坐着時還未覺得,一站起身,顧夏就發現那僧人已經很老很老了,老得都有些看不出年紀,雪白的袈裟穿在他身上,瞧着格外柔和,他佝偻着背,走過蘇禦身邊時,未置一詞,只沖他合十一笑。
蘇禦颔首回應。
“你們來啦。”那婦人,也就是大公主蘇北柔含笑看向這邊,沖蘇禦兩人招了招手,說,“都到這兒來。”
“姑母。”蘇禦笑着起身,牽着顧夏走到大公主身前,帶着她一起行了個大禮。
大公主微笑着受了禮,指了指身邊的蒲團,對顧夏說:“不必拘謹,來,到姑母這邊坐。”
姑母……
顧夏有些無措,渾身僵硬着跪坐到大公主身邊的蒲團上,低眸斂目,一下也不敢亂看。
大公主見狀打趣蘇禦道:“這孩子,怎地這般拘謹,四郎,你莫不是欺負她了?”
顧夏一愣,為那聲四郎,也為大公主話中的親昵。
蘇禦看了顧夏一眼,苦笑道:“侄兒怎會,她在怨我呢。”
“若非你欺負了人,人又怎會怨你。”說着,大公主拉起顧夏的手,柔聲和她說道,“四郎打小就是這般,主意大,有什麽事兒都藏在心裏,跟個悶嘴葫蘆似的。但他既然願意帶着你來見我,那便是将你放在了心上,他有什麽地方令你不滿的,你盡管罵他出氣,只是這氣出完了,還是要好好過日子,知道嗎?”
顧夏聞言擡起頭,當即撞進大公主的眼瞳之中。
大公主的眼眸,怎麽說呢,一眼望去溫和平靜,沒有波瀾,似乎可以容納百川。可仔細一瞧,便會發現這是一雙足可看穿世事人心的眼,任何人在這樣一雙眼睛的注視下都會變得無所遁形。
顧夏一時有些羞赧,也有些無措,好似心底那些期待,那些懼怕,都被攤到了明面上。
是的,期待。
不知何時開始的,她對蘇禦有了期待,又期待又害怕。
從第一次接觸時的戰戰兢兢,到昨天夜裏的交頸共眠,就連顧夏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是怎麽跨過這段心理路程的。
等回味過來時,便已如此。
她期待與他相見,同時又懼怕與他相見,那顆嚴防死守的心,逐漸陷落。
顧夏低下頭,避開大公主看來的目光,輕聲應道:“妾身曉得的。”
大公主這些話其實不該對她說的。
這樣的諄諄教誨,該對世子的正頭世子妃囑咐才是正理。
可大公主偏偏對她說了,還是以這樣和藹的語氣。
各中緣由,顧夏能猜到一些,可她不想多問,她還沒有做好不顧一切的準備,她總覺得這一步一旦邁出去了,就只能一路向前,再沒有回頭的餘地。
其實仔細想想,問與不問又有多大關系呢?無論如何,她的生活都已經和他綁到一起了。
“好孩子。”大公主輕輕拍了拍顧夏的手,說,“時辰不早了,咱們先去用膳,知道你們要來,我特意叮囑寺裏磨了豆漿出來,了因師太已經去取了,待會都喝上一碗,暖暖身。”
見她要起,顧夏連忙起身攙扶。
大公主就着顧夏的手站起來,笑道:“慈恩寺的齋菜很是不錯,想來你也吃過?”
顧夏點點頭:“妾身曾在寺裏小住過一陣。”頓了頓,顧夏又說,“妾身最喜歡那道白灼菜心。”
“那敢情好,這道菜心我也喜歡,還有道酥皮豆腐和清炖蘿蔔也很不錯,待會兒你都嘗嘗。”
“好。”顧夏道,說完又覺着自己只這樣應一聲太幹巴了,忙補充說,“我定好好嘗嘗。”
大公主卻很滿意顧夏的表現,她平素最不喜歡油嘴滑舌之人。女孩子能說幾句讨巧的話固然好,但太多話就聒噪了,眼前這個就剛剛好。
大公主又同顧夏閑說了幾句,中途不時去看蘇禦的反應。
蘇禦走得很慢,目光一直往顧夏這邊飄。
瑞王世子聲名在外,貫來沉穩,大公主也難得看他這個樣子。
本想打趣一二,可瞧着身邊這個好不容易才放開些的小姑娘又默默收了嘴。
哎,罷了。
晚膳開始前,豆漿先送了過來。
豆漿熱騰騰的,裏頭加了一些糖,喝着格外香濃。
顧夏也嘗到了大公主說的酥皮豆腐和清炖蘿蔔。
當真味道絕佳。
這一頓飯,顧夏用得舒心極了,完全沒有她預想中的尴尬、無措。
大公主是個很和藹的長輩,通情達理、博聞多識,也不講究什麽食不言,飯桌上她一直溫溫柔柔地同顧夏講着話。
“這豆腐,還有你方才喝的豆漿,都是用黑水來的豆子做的,那邊的豆子品質最好。”
顧夏也曾在一本游記裏看過相關的記載,便道:“黑水出的豆子顆粒大,顏色均勻,據說最适合做成豆腐。”
大公主笑了笑,說:“這樣好的豆腐可是四郎為咱們得來的。”
顧夏一怔,随即反應了過來。
黑水原屬高句麗,末帝昏庸,以致周邊小國蠢蠢欲動,高句麗幾次南下搶掠周邊城鎮。武德帝登基後,曾派兵讨伐高句麗,那是蘇禦參與的第一場戰役,一戰便收複了黑水,從而名動天下。
“這可不得請咱們的大功臣多吃幾口。”大公主笑着說道,并以眼神示意顧夏。
顧夏夾了塊豆腐放到蘇禦碗裏,面上看着十分淡定,就是夾菜的手有些抖。
蘇禦将豆腐吃了,随後也淡定地給顧夏夾了一筷子,他的手可就穩多了。
大公主含笑看着這一幕,目光驀地變得悠長。
晚膳過後,夜幕降臨,幾顆寒星懸在穹頂,空氣裏彌漫着沁涼的潮意。
大公主将手中的一串玉佛珠子取下,戴到了顧夏的手腕上。
“這是母後當年留給我的,原本我該将它留給自己的後代,但我這輩子是不會有自己的後代了。”大公主的聲音沙沙的,她說得很慢,“就留給你吧,好好收着。”
這……
顧夏心頭一緊,下意識看向蘇禦,蘇禦微微點了點頭,她才應聲接了過來。
大公主擺了擺手,說:“天暗了,你們想來也累了,早些下去安置吧。”
蘇禦颔首應諾,便攜顧夏退了下去。
顧夏跟着走到門邊,有些不安地回頭看了看。
大公主正撐着額頭看着他們,她的眼不再平和,糾結、痛苦、悲傷摻雜在一塊,一閃而過,快到顧夏以為自己看錯了。
夜色彌漫,道路兩旁的雕花燈籠落下一個個光圈,鋪出一條明亮的路。
佛門清淨地,便是夫妻也不能同住一間屋子,所以今晚他們會分開睡。
有些疑問現在不問,今夜就得不到答案了。
斟酌良久,顧夏還是小聲地問蘇禦道:“姑母她……?”
蘇禦:“姑母曾遭人暗殺,那時她正懷有身孕,孩子沒了,也傷了身子,她這輩子都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
“是誰?是誰如此殘忍?”顧夏大驚。
蘇禦看着顧夏,她眼中的憐惜肉眼可見。
四野靜寂,月華如水。
晚風從兩側的樹梢拂過,搖下片片雪花,散落在她烏黑的發裏。
蘇禦心有所動,突然伸手過來,握住顧夏的手,将她往自己身邊一帶,再輕輕幫她拂去頭上的雪。
“皇祖母是前朝長公主,前朝滅了,有些人不甘心,想殺害皇祖母,殺手來時,姑母剛好同皇祖母在一塊。”
顧夏聞言恍然,坊間一直有傳聞說文德皇後并非病逝,而是死于暗殺,不想竟是真的。
大驸馬好像也是那一年戰死的。
丈夫離世,又親眼看着母親被人殺害,孩子也沒了。
這樣的事情,便是一件都令人無法接受,可姑母卻都經歷了,還是在同一年……
見人神色恍然,蘇禦緊了緊手上的力道。他的手掌幹燥溫暖,比她的手要大上一圈。
“逝者已矣,這些往事你莫要在姑母面前提及,也莫要憐她,只需像平常那樣待她便好。”
顧夏點了點頭:“我曉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