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上元
第25章 上元
正月十五。
夜。
這日天公作美,籠罩半空的烏雲徹底散去,圓圓的月兒高高挂在中天。
作為傳統的八大年節之一,上元節的熱鬧可一點也不比除夕夜的少。
猜燈謎、放河燈、舞大戲,此時的西園十分壯觀。
人流如織,花燈繁茂似星海,馬車還未駛入,歡笑聲便遠遠傳了過來。
為進園子,蘇禦這次乘坐的是帶品級的王府馬車。一路駛來,已吸引了不少目光。與其他需在固定地方停下的馬車不同,皇族的馬車是可以直接從側門駛進西園的。
馬車進入園子,車夫立即尋了個方便停靠的地方停下,等車內的貴人下來,再将車駛到馬驷處停好。
察覺馬車停下,顧夏拿起面紗,打算戴上遮一遮臉,卻被蘇禦出言制止。
“不用這個,你好不容易出來一趟,該玩得盡興些,無需這般遮遮掩掩。”
“可……”顧夏有些不安地往車簾外邊看了看,有點遲疑,以她的身份怎好與世子一同逛廟會?一個不好,他會被人彈劾的。
“不用。”蘇禦又說了一遍,話畢還将顧夏手中的面紗給抽了走。
為什麽不用?
顧夏張了張嘴,想問,卻又不敢問。就好像問出了口,她就沒有退路了似的。
她其實不該遲疑的,對方既這樣說了,她只需聽話便可,這才是他們兩人之間的正确相處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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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用擔心,不會有麻煩的。”蘇禦兩手按在顧夏的肩膀上,将人往懷裏攬了攬,又道,“我不會讓你再受污名。”
顧夏聞言一驚,正待說些什麽,蘇禦卻放開了她,起身走下馬車,随後朝她伸出手。
許是月色太美好,亦許是月光下的景致太迷人,顧夏愣愣看着車簾外的男人,緩緩遞上自己的手。
兩手交握,顧夏提着裙裾被蘇禦扶下馬車,
晚間的風頗有些寒涼,蘇禦擡了一下手,定安立馬趨前,将鬥篷遞上。
蘇禦先替顧夏披上一件,動作十分娴熟,就是在系鬥篷帶子的時候顯出他的生疏。
等兩人都穿好鬥篷,蘇禦牽着顧夏,肩并肩從陰影裏走出。
火樹銀花元夕夜,彩燈萬盞熠霞流。
今日的西園果真熱鬧極了。
街道兩旁挂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燈,一眼望不到頭,一座座燈亭,照得整個西園亮如白晝。
上元燈會,是難得可以走出宅門,又不必謹守規矩大防的日子,所以能看到許多年輕的男男女女成群結伴地走在街上,娘子們基本也都露着臉。顧夏今日做的是未出閣姑娘的打扮,同蘇禦一起混跡其中倒也不顯突兀。
難怪他說不必擔心,這樣壯觀的燈景,又有好友良人在側,哪個還有閑暇去注意旁邊經過的路人?
一顆心徹底放下,顧夏認認真真地逛起了燈會,她真得太久沒有出過門了,這會兒看什麽都覺得新鮮,一路走走停停,什麽該做不該做的,通通都被抛到了腦後。
“不買些什麽?”蘇禦走在顧夏身邊,看她似乎對什麽都感興趣,卻一個東西也沒有買,不由問道。
顧夏看着面前一排排由麻繩制作的兔子燈擺件,笑了笑,說:“我看看就好。”
以往顧夏每次出門也都是這般,就只看看,她沒有多餘的銀錢去買這些不實用的東西,若實在看到喜歡的,她會選擇記下樣子,之後自己動手做。
她送給绾寧郡主的那兩個彩瓷娃娃就是她自己做的,她的手很巧,無論做什麽都有模有樣。
“我看你書房裏擺了好些類似的小玩意兒。”蘇禦略略看了幾眼面前的攤子,便将目光轉回顧夏身上。
顧夏羞澀地笑了笑,說:“那些都是我自己做的。”
蘇禦一愣:“自己做的?”
顧夏點頭:“原來月銀不是很夠用,沒有多餘的閑錢買這些,再加上時間也多,做些小玩意兒正好可以打發時間。”
“你以前總是月銀不夠嗎?”蘇禦問。
顧夏遲鈍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剛剛那話聽起來有多麽像告狀,趕緊搖了搖頭:“嫡母每月發下的月銀都是一樣的,是我自己……将銀子用到了別處。”
冬缺碳夏少冰,衣裳飯食常被克扣,顧夏原來在尚書府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她的月銀大都用在了打點吃住上,僅剩的一些也被她留來買書。
其實顧夏一直想不明白這點。
對待府中的庶子庶女,嫡母不說一視同仁,但也确實做到了不偏不倚,獨獨對自己,她不聞不問,還好似有意打壓。
她為何這般厭惡自己?
就因自己的生母是瘦馬出身?可下人們對待裴姨娘也不曾如對她這般肆無忌憚。
仆人們敢如此苛待于她,這背後若說沒有管事的授意,顧夏是決計不信的。
嫡母是如此面面俱到的一個人,又怎會不知自己在府裏所遭遇的一切。
這些苛待好似都發生在她定親之後……
“銀子都用到了何處?”蘇禦問。
顧夏本能地回避這個話題,只說:“零零碎碎的,我也記不清了。”
蘇禦也看出她的心思,便不再問,轉而拿起一只沒放燭心的兔子燈,遞給顧夏:“這樣的你也會做?”
顧夏接過兔子燈打量了一番,笑道:“這個很簡單的。”
“怎麽個簡單法?”
聽蘇禦問了,顧夏只好盡己所能地解釋。
“這裏面是鐵絲。”顧夏靠近蘇禦,小心地掰出一點兒縫隙給他看,“先用鐵絲搭出兔子的形狀,再将麻繩一圈一圈纏上去,用筆畫上五官,底部留一個擱蠟燭的小臺子就可以了。”
“原來如此。”蘇禦目光柔和地看着顧夏,臉上現出一點恍然,“聽着确實不難。”
哪怕是皇孫也有不了解的東西啊,顧夏眨了眨眼,發現自己心裏竟莫名有些小愉悅。
蘇禦将那兔子燈從顧夏手裏拿回來,往旁邊一遞,不遠處候着的定安立馬上前來接過,付銀子。
小攤的攤主從方才就吹胡子瞪眼地盯着蘇禦二人。
就只看看?做起來簡單?這兩人莫不是來找茬的?所以這會兒他也沒給定安什麽好臉色,生生報了個翻倍的價格,定安眼不帶眨地給了銀子,他立馬帶上笑容,舔着臉推銷別的東西。
定安理都沒理。
“你的手這樣巧,下回也給我做些東西吧。”蘇禦将就着顧夏的步子,慢慢往前走着,“做些香袋荷包之類的,我好随身帶着。”
顧夏聞言頓住腳步,輕聲說:“妾身的手藝哪能跟王府的繡娘比。”
“專攻有術,确實沒法比。”蘇禦也停了下來,笑着道,“可我喜歡。”
——可我喜歡。
僅僅四字,山石生花。
顧夏微擡起眼,四目交投之處,似乎有什麽東西悄然發生了變化。
顧夏深知自己無法拒絕這個提議,同時她也清楚地明白這次的無法拒絕與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
以往的她是不能拒絕,而這一次的她,是不會拒絕。
是的,不會,她不想。
“那妾身給您做個香袋吧,您有什麽特別喜歡的花樣子嗎?”顧夏問他。
蘇禦:“你看着做就好,這是你第一次給我做東西,我就不給你增加難度了。”
顧夏一聽,忍不住笑了,道:“那妾身先行謝過您的體貼。”
她其實不該這樣說話的,可都已經這般了,着實也沒必要再矯情,今兒過節,就當放肆一回吧,顧夏破罐子破摔地想。
兩人繼續往前閑逛,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顧夏看什麽都覺得新奇,眼神到處打轉。蘇禦怕有不長眼的行人沖撞到她,便走在了外側,不動聲色地将她護在裏邊。
顧夏今日穿了一身水色的長曳裙,外面罩着同色的貂皮鬥篷,繡着金絲的裙角被燈光映得流光溢彩,走動時,流光搖曳,絢爛得耀眼。
蘇禦望着走在身邊的姑娘,心底異常滿足。她的這一身,從頭到尾,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搭配的。
兩人随着人流漸漸來到了河邊。
一盞盞河燈浩浩蕩蕩地飄在河裏,一眼望不到頭。
“可要放燈?”蘇禦問她。
自是要的,顧夏點點頭。
蘇禦只往後看了一眼,定安就轉身走了,不一會兒便買了許多盞河燈回來,顧夏将買來的河燈一盞一盞放入河水裏。
荷花燈的光亮照着她的手,仿佛一枝夜間靜靜綻放的花苞,潔白,晶瑩。蘇禦靜靜看着,良久,蹲下身握住她的一只手。
顧夏不解側目。
蘇禦什麽也沒說,只默默地與她一同放燈。
碧波蕩漾,滿載祝福的河燈随着水紋漸漸飄遠。
河邊人多,可他們兩人所處的這塊地方卻空空蕩蕩的,也不是沒有其他人想過來,特別是一些眼神不老實的纨绔子弟,可礙于蘇禦的氣勢和定安的塊頭,一個個都不敢出頭,等他們下定決心想做些什麽時,蘇禦已經帶着顧夏走遠了。
圓月躍上中天,鑼鼓聲突然傳至,衆人循聲望去,是舞獅燈籠和龍燈過來了。
道路中間的行人自發地往兩側靠去,在燈亭裏賞燈、猜燈謎的人們也紛紛走了出來。
顧夏卻逆着人流被蘇禦牽着走進一座燈亭裏。
蘇禦走在顧夏身前,迎面而來的人流紛紛被他擋開,一個也沒有碰到顧夏。
顧夏能感覺到蘇禦的珍惜,心中一暖,忍不住收了收被他握着的手。
蘇禦唇角微揚,手牽得更緊了。
龍燈過來的時候,人們會去龍燈下面鑽,寓意沾龍氣。便是端着面子不去鑽的,也會盡量靠近一些,所以這會兒的燈亭裏一個人也沒有。
顧夏好奇地看着遠遠行來的龍燈,轉頭問蘇禦道:“咱們不去鑽龍燈嗎?”
蘇禦看了眼外面人擠人的場面,噙起一絲笑,從容道:“你想沾龍氣,又何須與人去擠?”
顧夏愣了一下,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後,深吸了口氣,頗有些難為情地別開目光。
蘇禦含笑看着她,說:“這兒無人,視野也好,你在這看,也能看得盡興些。”
顧夏這才發現對方帶自己來的這個燈亭,搭在略高處,視野極好,能将舞獅燈籠和龍燈清晰地看在眼裏。
雖略遠了些,可顧夏的确看得很盡興。
龍燈走後,兩人順勢在亭子裏猜起了燈謎,五十個銅板一個人,猜到猜不出為止。
顧夏解了幾個,碰到不會的,就拿給蘇禦看。
蘇禦就着她的手看上一眼,直接說出了答案。
一連這麽解了十多個,老板慌了,苦笑說道:“兩位,再這麽猜下去,我這亭子裏的燈都不夠您倆猜了,公子如此才思敏捷,何不去挑戰攬月樓?”
蘇禦聞言,含笑看向顧夏。
顧夏想到他之前說要把月魂燈送給她的話,不由有些臉熱。
蘇禦擡手将她額側的發絲撥到耳後,神色柔和道:“你在這等我?”
顧夏颔首:“好。”
蘇禦又仔細看了她好一會兒,才轉身走出燈亭。
風吹動皂邊斓衫,顧夏目送他,一步一步走向攬月樓。
攬月樓從頂到底挂滿了彩燈,遠遠望去仿如琉璃寶塔,晶瑩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