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試探
第77章 試探
夏日的天,就像娃娃的臉,說變就變。
過了午時,天幕突然暗了下來,陽光被陰雲遮住。
雖沒了日頭,可天氣卻沒有因此變得涼爽,反而愈加悶熱起來。
蘇禦随着人潮,慢慢走出大殿。
皇城之上,灰霾的天壓得極低。蘇禦頓步遠望,金籠雀替,琉璃飛檐,越發襯得周圍天色灰暗。
“世子爺。”就在蘇禦準備走下漢白玉階梯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呼喊。
蘇禦回身,就看到林允南正邁步朝自己走來。
“林世子。”
林允南生得極俊,身姿挺拔,那一身六品的青色官袍穿在他身上,愈發襯得他芝蘭玉樹、氣度翩然,就連補子裏的那只鷺鸶都好似要比旁人的精神一些。
林允南緩步走上前來,笑着對蘇禦拱了拱手:“瞧這天色,估摸着是要下雨了。”
蘇禦等在階梯前,待林允南跟上,才同他一起邁下臺階,兩人并排朝着宮門方向走去:“會是場好雨,只希望我們能趕得及回去。”
林允南挑了挑眉,笑道:“不妨事兒,我是坐馬車來的,可以載你一程。”
蘇禦聽罷笑笑:“你明日就要動身離京,我這點兒小事,還是不麻煩你了。”
“世子爺哪裏的話。”林允南說,“以後都是親戚,互幫互助,應該的。”
蘇禦微微眯眼,聲音裏沒有一絲驚訝:“日子已經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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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允南點頭,模樣難得有些局促:“已經合過八字了,大吉,小定就放在乞巧那天。”
“七月七啊,是個好日子。”蘇禦的聲音不輕不重,說到後面還帶了點揶揄,俨然是打趣的意味,“我平日總聽夫人說起六妹的乖巧懂事,你是個有福的,好好待她。”
“這是自然。”林允南注意到蘇禦說的是夫人,而不是世子妃。
天色愈發灰暗,層雲翻湧,大片大片的烏雲在皇城上空集結,遠遠看去仿佛一個巨大的漩渦。
“要徹底變天了。”蘇禦望着不遠處的天幕,喟嘆道。
林允南聞言,看了蘇禦一眼,只見他面色淡淡,看不出端倪。
這似乎只是一句感慨天氣的話……
還沒等林允南琢磨明白,就聽蘇禦又道:“但上京的天氣就是這樣,這兒不似平城,地勢要偏低窪些,一到了夏天就溽熱難耐,這樣的天氣要一直持續到入秋之後,你這次出行,恐要過了中秋方可歸來,令堂身子弱,可要我禀明陛下,遣太醫去府上常駐?”
蘇禦說罷,轉頭看向林允南。
林允南面上鎮定自若,心裏卻已經起了波瀾。
“世子爺有心了,但不必麻煩,我母親身邊的貼身嬷嬷是懂藥理的,母親吃的湯藥都是由她一手打理,我很放心。”
“如此便好。”蘇禦點了點頭,也不多言,好似方才的問話,就只是提及天氣後,随口一問的關心。
林允南不動聲色地打量着蘇禦,但凡別有所圖者,言行舉止間,總有地方會露出端倪。
可從蘇禦身上,林允南沒有看出一絲一毫的不妥。
難道他當真只是順勢關心母親一句?
林允南臉上露出微笑:“世子爺惦記家母,是我們定遠侯府的榮幸。”
蘇禦淺淺一笑:“林帥于我而言,是半師,該然。”
林允南心思機敏,幾乎是瞬間就有了應對的法子,他驀地停下腳步,鄭重地朝蘇禦作了個長揖,道:“此次黔州之行,不知世子爺可有什麽建議?能否提點明昭一二?”
蘇禦見狀停步,擡手扶了他一把:“說什麽提點,你我都是此案的負責人,本該互通有無。”
說罷,蘇禦示意林允南繼續往前走。
“黔州境內潛有一股勢力,這點毋庸置疑。先且不論這股勢力究竟是不是前朝餘黨,一個地界內,藏着一股不屬于官府的力量,這事黔州當地的官員不可能全不知情,不管他們知不知曉這股勢力的來歷,又是因何故沒有上報,陳大人的入京,已徹底打破了黔州的寧靜,當然也還有上京城裏的。”說到這裏,蘇禦笑了笑,又道,“官員們的立場,我與三法司會查證,你們所要做的,是穩住黔州的局勢,莫讓這事影響到百姓的正常生活。”
“如今的黔州亂象四生,幾股複雜的勢力盤根錯節,暗湧不斷,你雖為欽差,卻也不宜與整個黔州官場對抗,要試着融入他們,再分化他們,而後各個擊破。”
“切記誰都不能輕信,除了白朗,他與你們同樣是被調遣過去的官員,你們目的一致,可以信任。”
林允南認真地聽着蘇禦的話,不時點頭,瞧着似乎非常贊同蘇禦的觀點。
兩人一路來到宮門口。
定安見蘇禦出來,立即牽着馬上前。
蘇禦掃了定安一眼,停下腳步,對林允南道:“以後咱們就是連襟了,你也不必總是稱呼我世子爺,現在叫姐夫還早了些,就同尋哥兒他們一樣,喊我四哥吧。”
林允南也沒有推辭,大大方方地喚了一聲:“四哥。”
蘇禦拍了拍他:“回吧,此次路途遙遠,好好同令堂說說話,也替我問候她。”
林允南點頭,又看了看陰沉的天色:“真的不用我捎你一段?”
“不必,我騎馬回會更快些。”蘇禦說罷,翻身上馬,沖林允南擺了擺手,便催馬離去。
林允南目送蘇禦離開,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視線範圍,才轉身上了自己的馬車。
馬車很寬敞,裏頭擺了一個銅爐子,銅爐裏擱着冰塊兒。
林允南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涼茶,抿了一口,又放下。
車夫一揚馬鞭,馬車便“得得”地往前行去。
車廂裏,林允南皺着精致的眉眼,陷入了沉思。
他自認自個兒是觀察別人神态的高手,可在剛剛同蘇禦的交談裏,他沒有看出對方任何一絲不妥。
蘇禦的一行一動,從容不迫,一如平常。
他剛剛給自己的那些建議,也可謂傾囊相授。
難道真的是自己多想了?蘇禦會舉薦白朗只是單純因為合适?他并沒有對白朗起疑?
可不知為何,從蘇禦提到白朗開始,林允南就本能的感到不适。
他試圖通過交談來找出蘇禦的不同,結果卻是一無所獲。
林允南始終斂着眉頭,他不喜歡這種不确定的感覺,也從沒有人給過他這種感覺。他是天生的陰謀家,凡事力求最好,不擇手段也要達成目的。玩陰謀這種事,就沒有人能玩得過他,因為別人總有顧忌,但他沒有。
一道閃電突然亮起,緊接着是一陣悶雷轟隆隆滾過。
林允南透過窗扇往外看,雨還沒有落下,但天色顯得更黑了。
四周的檐下站滿了準備避雨的行人和攤販。
檐下躲雨的人裏有戶一家三口,年幼的男孩兒坐在父親肩頭,手上拿着母親剛剛從攤販處買來的糖葫蘆,嘴裏發出歡快的笑聲。這笑聲感染了周圍的躲雨之人,每個人的臉上都不自覺地帶起了笑意,和氣致祥,端地是一派繁榮昌盛之景。
這就是武德帝所統治下的大應皇朝。
林允南坐在馬車裏,靜靜地看着,随着車子的前行,這一幕很快就被他落在了身後。
天光晦明。
林允南回到定遠侯府時,雨已經開始下了,磅礴大雨,飄潑而下,雷鳴電閃不斷。
虞清裹了件輕薄的鬥篷,倚在靠窗的位置上翻書。
一旁的鎏金香爐裏,絲絲縷縷的香霧不斷飄出。
“姑母。”林允南一回侯府,就立馬來了虞清所在的栖梧院。
黃嬷嬷一眼就看到林允南被雨水打濕的肩頭,忙拿出帕子上前:“少主怎麽不先回去換身衣裳再過來?”
“無妨。”林允南擺了擺手,他是打了傘的,但雨太大了,便是換了衣服再來,路上也還是會被打濕。
虞清側眸打量了林允南一眼,看出他有話要同自己講,便出言讓黃嬷嬷出去煎茶。
黃嬷嬷躊躇了下,還是退了出去。
“出了何事?”虞清翻着手裏的書,淡淡問道。
林允南走到虞清的對面坐下:“朝廷在黔州境內發現了前朝餘黨。”
“你說什麽?”虞清猛地放下手中的書本擡頭。
林允南也擡起眼,将今日發生在早朝上的事情一一說與她聽。
驚雷轟隆,閃電猙獰。
這雷電震得虞清眼皮直跳,她臉上的淡漠終于散去,神色冷凝:“你如何看待此事?”
林允南略一沉吟,道:“這若非一個局,便是我們轉移擴大勢力的最好時機。”
虞清:“你認為這不是一個局?”
林允南:“我試探過蘇禦,他的表現沒有破綻。”
蘇禦有可能是裝的,也有可能設局的人并非蘇禦。林允南的話,尚且說服不了虞清。
想了想,林允南又道:“武德帝已下令蘇禦和三法司徹查官場,凡形跡可疑者,皆需嚴查,這樣的力度之下,我們早前安插的人要想從這場清算中全身而退,幾乎是不可能的,一個不慎,反而還會牽連到我們自己。既如此,不若斷臂求生,以保全暗處的勢力,而黔州正是轉機。”
虞清端起桌上的茶杯,面無表情地喝了一口茶。
這茶是林允南還沒回來前,黃嬷嬷給她沏的,彼時溫度适中正好入口,這會兒卻是涼透了。
冷澀的茶水入口,虞清也不嫌棄,一連啜了幾口,方才放下。
“姑母,當斷則斷。”
虞清閉了閉眼,半晌,道:“上京這邊我會善後,至于暗處的勢力,我留下一隊,其餘的先撤出上京,前往南面蟄伏。”
南方經濟發達,來往行商者衆,人員混雜,又多山巒,最适合避影匿形。
林允南心中亦是如此打算,當即便颔首應是。
“你此去黔州,務必小心,莫暴露了身份,暗一會在暗處助你。”
林允南:“侄兒明白。”
兩人又仔細讨論了好些細節,方才将事情談妥。
夏日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雨就停了。
太陽随之又冒了出來,大片大片的陽光從庑廊的檐下灑進,院子裏種了幾株栀子花,芬芳氤氲,差點就要蓋過屋裏散出的熏香。
“我明日就要離京,二姑母那邊,就要由姑母您去告知了。”林允南試探着說。
虞清聽了這話,手指微一蜷縮,卻也沒有猶豫:“我會的。”
黃嬷嬷掀開簾子進來,聽見這話,內心頓時松了口氣,她笑着上前給林允南奉茶:“這是上好的廬山雲霧,少主您嘗嘗。”
當日,顧夏被退親的“真正”原因傳開後,齊星禮在清流裏的名聲徹底被毀,為了不影響書院的聲譽,他孤身離開了秀山書院,至今下落不明。
虞清從山長處得知齊星禮失蹤後,大發雷霆,差點就要不顧一切地沖去尚書府找二公主理論。
黃嬷嬷攔阻不了,無可奈何之下,只能喂她吃下昏睡藥。好在她第二日醒來後,又恢複了理智,就是一直冷冷淡淡的,瞧着了無生機。
少爺那事,是二公主和少主一同做下的決定。
黃嬷嬷原先還擔心主子會因此與少主生了嫌隙,現下看來倒是她白擔憂一場了。
“少主是個孝順的,一回府,連濕衣衫都不換就過來尋主子您了,可見有心。”黃嬷嬷說着給虞清也奉上一杯溫茶。
虞清聽了黃嬷嬷的話,低頭笑了笑,慢悠悠地抿起茶。
林允南等到虞清放下了手裏的茶盞,方才起身道:“那侄兒便先下去準備了。”
虞清颔首:“去吧,萬事小心。”
“侄兒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