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捧到光明處

捧到光明處

愛到了深處,會變得自卑。

驚蟄怎麽也想不到,從裴暮的嘴裏,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應是那樣高傲的人,曾經再困苦的遭遇也沒能折斷他的脊骨,就連當初她設計險些害死他的時候,也未見裴暮屈服過。

原著裏,裴暮如此傾慕江潇月,是因為在他晦暗冰冷的前半生中,江潇月是唯一将他救起并将他視為一個“人類”的人。

裴暮自小就被作為江闵月的暗衛接受嚴苛殘酷的訓練,他費盡千辛萬苦才從屍堆中活下來的性命卻不屬于他自己的。

這也就罷了。

江闵月僅僅以一句“我不喜歡他”就将他随意丢棄了,裴暮竭力成為那一批暗衛中最優秀頂尖的,經歷過多少次死裏逃生,多少次痛苦絕望,這一切都在她不經意的一句話中變得如羽毛一般輕薄。

這就好像你傾盡一切地追趕一個人,你的信仰是他,你的靈魂是他,你的所求是他,可當你摸爬滾打,終于能站在他的面前時,他将你推下萬丈深淵。

不被主人需要的暗衛,只有死路一條。

多麽可笑!他挨過了那麽多明槍暗箭沒死,卻會死在主人的一句話中。

那時候,是江潇月救下了他,江潇月以看中他為玩伴為理由,和安閑王哀求了三天,甚至不惜以絕食換取安閑王的憐惜,安閑王卻毫不顧及,執意處死裴暮。

最終還是江闵月對安閑王撒撒嬌,施舍般的道“既然潇妹妹喜歡就給潇妹妹好了”,安閑王才改變了主意。

自那時起,裴暮就暗下決心,他會成為江潇月的利刃,為她掃清一切障礙和危險。

重來的那一世中,驚蟄和裴暮之間多了些少年情誼,但這依舊改變不了他們漸行漸遠的事實。

在裴暮的保護下,驚蟄依舊讓自己身受重傷,說是被外來的刺客行刺的,哪來的刺客?她只不過是想要為裴暮增加一個污名,一個護不了主的污名。

對于安閑王而言,他将裴暮培養得萬衆挑一如何?絕頂天下又如何?裴暮是護衛他女兒的劍與盾,如果就連這點都做不到,那與廢物便沒有區別。

懲戒臺上,那只是一個少年,被帶刺的鐵索綁在石柱上,平日裏高高束起一絲不茍的高馬尾散亂下來,将他俊秀的面容遮掩得模糊不清,遍身鮮血淋漓,甚至分不清哪裏受了傷,哪裏還是完好的。

驚蟄安然地坐在一頂轎子中,她身邊有了新的好幾位安閑王派遣過來的侍衛,在路過懲戒臺的時候,驚蟄揭開車簾的一角,朝裴暮看去。

明明距離那麽遠,明明她就連他的面容都看不明晰,她卻能感受到少年眼中的熾熱,穿透了她的心髒,疼得她無法自已。

在那之後,驚蟄病了一場,舊傷未愈,又添心疾,九歲孩子的身軀終究太過于嬌弱。

裴暮從不知道,驚蟄在那一次也險些丢了半條命,昏迷了數日才清醒過來,醒來後便聽聞是江潇月以命為憑,将裴暮救了回去。

是啊,她在江潇月那裏做了那麽多的鋪墊,步步為營,直到确定江潇月對裴暮提起興趣,乃至勢在必得之時,才敢冒險進行了那一步的落棋,為江潇月推波助瀾。以江潇月的野心,又怎麽會不抓住機會呢?

驚蟄對裴暮,是有愧的。這份愧疚,在之後裴暮将短刃刺入她的胸膛時,她除了完成任務的解脫之外,還有一份莫名的悲喜交加。

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中,驚蟄初次醒來時,看見的就是裴暮。

那個髒兮兮的乞兒,眼中卻有着明亮的星辰碎光,驚蟄說的第一句話也是,“你随我走,好不好?”

驚蟄以為她對裴暮的憐惜、利用,皆是為了任務,一切都是按照驚蟄的計劃,按照劇情那樣發展,但驚蟄忽略了劇情中最大的變數,是人心。

哪怕是在原著中,裴暮對江潇月愛而不求,也沒有妥協成為她所愛中的之一,因為裴暮不屑去争,不屑去奪,不屑于将自己擺在卑微者的位置苦苦去渴求。現如今,裴暮是以什麽樣的心情,什麽樣的覺悟才說出這句話的呢?

驚蟄堆起的高牆因着裴暮這一句話突然全部崩塌。

她情不自禁地緊緊抱住裴暮的腰身,像是懷抱着一簇風,一輪月,一片雪般小心翼翼。

裴暮也任由着驚蟄去抱他,無措之後是極致的淡然,他既沒有推開,也沒有主動,直到他聽見驚蟄說。

“不要,我誰也不要,我只要你,我只喜歡你。”

是幻覺?還是夢?

幾乎整個身體都嵌入到裴暮的懷裏,驚蟄揚起頭看他。

溶溶天上月,皚皚雲間雪。

裴暮隐在夜色之中,看不明朗,但驚蟄看得無比認真,像是要将這一生都看過去。當年的俊秀少年長大了,輪廓線條變得硬朗,身材也變得高大挺闊,輪容貌,裴暮确實比不上季子清那般清朗蕭疏,可他是一種俊,一見生情,再見鐘情的俊。

這種俊又包裹着一種冷冽的寒,溫潤的柔,讓人想到劍,銀白的劍,光是劍還不夠,劍刃上還得搭着花。

這麽好的人,江潇月都得不到的人,怎麽就對她如此執着呢?

她有什麽好的?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唯獨學個醫還将自己賠了進去,當好人不夠純粹,當壞人也不夠徹底,更沒有什麽遠大的抱負,甚至連她現在的人生,都是書中人的,不是她這個名為“驚蟄”的人的。

但是,裴暮和劇情中不一樣了,那點不一樣,她是不是可以奢求地看成是因為她呢?

“裴暮——”

驚蟄剛說出一句話,身體一頓,突然不受控制地再次撲到裴暮的懷裏。

她看向自己的腿,當然從表面上看是看不出什麽問題的,但只有驚蟄自己才知道,在剛才的那一瞬間,她就連控制她的腿部都做不到了。從膝蓋往下,骨頭中細細麻麻的疼,像是裸露在外的血肉被成千上萬的螞蟻啃食。

疼極了,但又不如刀劍刺入那般痛快,一下一下,不至于忍受不了,但足以逼得人發瘋。

這樣的痛楚,驚蟄已經承受很久了。

她向來是怕疼的。

攀着裴暮的肩膀,他身上淡然清冽的氣息讓驚蟄心安,緩了半會,驚蟄才覺得好了一些,她慢慢松開裴暮,後退一步,順手将額發向後捋了一把,露出整張清麗的面容來,“裴暮,你究竟有多愛我呢?”

驚蟄伸手,落指在裴暮的胸膛上,心髒的跳動,充滿生機與活力。

“你願意,為了我去死嗎?”

幾日後,啓明王朝國主病重,因無子嗣,一紙诏書宣前護國将軍裴暮繼位為王。裴暮并非皇族,更是外姓,他的登位引來衆多質疑,又因為前後兩任帝王皆不得善終,守舊一派趁機宣傳女子為帝敗壞綱常論,江氏王朝氣數已盡。

又有人将裴暮稱為禍國之人,迷惑帝王,不配繼位,其罪更當誅。

然而,一夕之間,這些言論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守舊一派家破人亡,再不敢言,也不能言。

自登位以來,日殺十人。擄千女,抓萬丁,挖長渠,修高城,裴暮成了殺伐奢靡的暴君。不計貧富,士農工商,在裴暮毫無天理仁義的鐵血管制下,人人皆危之,人人皆恨之。

季子清擁兵而起,劍指王朝,是民心所向,也是大勢所趨。很快,他就逼迫得裴暮于天下人面前自刎,這前後不過三月時間,故而裴暮也被稱為百日帝王。

首居其功的季子清是當之無愧的領導者,他改國號為新安,吸取前朝在短期內就歷經三任帝王更疊的經驗教訓,以有能力者居之為由廢除了帝位世襲制度,無論男女,皆可進學,從商,入仕。

諸多此類,在經歷了大波大浪,生死別離後的百姓知足易滿,休養生息。

又是一日,季子清俯身桌案批閱奏折,近來多雨,江南一帶恐有水患,好在之前修築的河渠能引洪入海,倒也不必過于擔憂,多加戒備即可。

驚蟄總說她不懂江山社稷,不懂為君之道,可她明明比誰都清楚,她流落在民間的那十年裏,行過萬裏河山,見過民生疾苦,所以她才知道怎麽做,如何做,才是對百姓最好的。

最初,驚蟄說想要讓他登上帝位時,季子清尚能理解幾分。

驚蟄也許自己都沒有發現,她膽大妄為得很,比潇月還要恣意,不合規矩。

只是季子清怎麽也沒想到,在讓他登位之前,驚蟄下旨退位于裴暮,并将裴暮塑造成了一個冷血無情的暴君。驚蟄說,在那樣的情況下,百姓需要的不是一個按照形勢上位的帝王,而是一個能夠解救他們于水火的英雄。

如果當時就讓他登位,那麽各方勢力立馬會針對于他,哪怕尚能應對,也會兩敗俱傷,最終苦的還是百姓。

她不是君子,是小人,小人對付小人,自然用得是見不得光的辦法,以裴暮之名去斬殺所有的貪官污吏,奸邪兇惡,是最快,也是最安全的。

他們甘願屈身黑暗中,只為了将他季子清捧到光明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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