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裴暮篇完結
裴暮篇完結
季子清停下筆,他起身遣散宮人,獨自登上高樓,眺望遠方。
站在宣城門上,濮城大多市景盡收眼底,和平安定,這就是驚蟄口中的盛世,她真的做到了。
過往一幕幕在腦海中如走馬觀燈般重現,仔細算來,竟然也沒有多長的時間,可就是這極短的時間裏,他經歷過生死別離,經歷了很多讓他終身也難以忘懷的事情。
從少年将軍到一國君後再到如今的王朝之主,他這一路走得既艱險又過于輕松。誰能想到,這天下人人皆求之不得的帝位在那人的眼中居然不值一提呢?季子清一直以為,他受之有愧,但耳邊又時時刻刻回想起驚蟄那時的話。
“季子清,你不該是這樣淺薄的人啊。”
呵,季子清低低地笑出來。他這一生欽佩的人少有,驚蟄是其一。
“咕咕。”
突然有一只信鴿落在季子清的手臂上,信鴿被養得很胖,圓滾滾的,不太能飛得起來的樣子,倒像是冬日梢頭上的麻雀,季子清伸頭摸了摸信鴿的腦袋,信鴿也親昵地啄了下他的指尖。
将綁在信鴿腿上的信件取下來,季子清垂眸看了一遍,俊雅無雙的臉上浮現了暖如春風的笑意,端得是一派和煦溫潤。
裴暮和驚蟄,要成婚了。他們二人,終成眷屬。
“皇上!皇上!大事!”
宮人急急忙忙上前來,分明是這樣冷寒的天氣,他卻跑出一頭的熱汗,季子清悄然将紙條收起,斂下笑意,回頭看去,在看見久違熟悉的人時,眼眶生熱,唇線抿得平直,但仔細看去,才可以看見他的唇微微顫抖。一切情意,自在不言中。
“子清,我……回來了。”
那人緩緩說道。
三清山,桃溪村。
“裴暮,我想喝桃花雪。”
“不可。”
“裴暮,我想去以前撿到你的那個小山丘玩玩。”
“……不可。”
“裴暮,我有點冷,想和你抱抱。”
“可。”
眼見着那人還真聽話得丢下手中的紅綢,上前來一副要給驚蟄抱抱取暖的樣子。驚蟄嗤笑,無論她提出什麽要求,裴暮都是不可不可不可,怎麽到這個又是可了?裴暮的小腦袋,轉動得還是挺快的嘛。
驚蟄艱難地擡臂,推動輪椅,她如今全身上下能動的地方已經很少了,別說是擁抱裴暮,就連這樣去靠近裴暮,對她而言都十分不易。
裴暮将門檻改平了,原來的樓梯也改成了便于輪椅上下的坡度,小醫廬乍一眼看去好像什麽都沒變,又好像什麽都變了。為了在窄小的房間裏給她騰出足夠大的活動範圍,家具本就不多,如今更是少得可憐,僅剩的桌椅邊角也被磨得圓滑,生怕她磕到哪裏。
怎麽感覺她好像被當成小孩子對待了?
“還是屋外暖和,太陽曬得挺舒服的。”
驚蟄來到院中,細細一嗅,之前裴暮種下的寒梅開花了,空氣中都沁着香,寒梅紅豔,為這年末冷冬添加了一抹喜色。
背上忽然一暖,一件厚厚的裘衣搭了上來,裴暮順勢為驚蟄捋了一下前面的帶子,“想要出去嗎?我推你去走走?”
這段時間以來,這是裴暮第一次松口,主動提出要帶驚蟄出去,因着暖陽高照,也因着年末迎春,更因着今日是他們的大喜之日。
裴暮和驚蟄的喜事沒有宴請多少人,就連在桃溪村中的人知道的都寥寥無幾。驚蟄以前為了尋求僻靜,小醫廬倚山而建,雖在桃溪村的地界,但和村民們距離甚遠,村民們也深知驚蟄的秉性,若非必要,絕不來擾她清淨。
而舟家母子早上來了一回,給他們送些酒食,舟泊娘動作娴熟地為新婦上妝,直誇驚蟄是這天底下最美的姑娘,誇着誇着,她又悄悄去抹淚,驚蟄只好哄着舟泊娘邊哭邊笑,一時辰後,驚蟄的妝上好了,舟泊娘卻是滿臉花貓似的。
舟緒在前廳幫着裴暮布置後喜堂,紅綢紅燭,紅字紅貼,樸素的小醫廬被挂得滿目是紅。
驚蟄向來不守規矩,就連喜事,也辦得比常人随意許多,能做到如此地步,已是難得了。
更何況,驚蟄的身體,也容不得她像是尋常新娘那樣迎來一場轟轟烈烈的婚禮。因食不下咽,驚蟄消瘦得厲害,哪怕是穿着厚實的袍子,也顯得空蕩蕩的,除了全身逐漸失去行動力以外,在蠱毒發作時,她更要忍受着猶如萬蟲嗜心的痛苦。
驚蟄不止一次想要去死。
她明知道,只要她死了,這些痛苦都會結束,她會再次回到那意氣風發的模樣,可驚蟄舍不得,事到如今,她如何還能開口讓裴暮殺了她?
如此她縱然能得到解脫,裴暮呢?餘生漫長,裴暮背負着手刃心愛之人的罪孽,他要如何解脫?
痛到極處時,驚蟄也有想過自我了結。因着她的體質特殊,她向來是不怕死的,只不過當驚蟄想要朝自己下手的那一刻,她猶豫了。
她會忘記。
也許只是忘記一點點,也許又是忘記了全部,她甚至連賭都不敢。
如果她忘記了,如果她不再是江闵月了,那麽在這個以“江闵月”的身份才構建起一切的世界中,她留下又有什麽意義呢?
至少,能陪伴裴暮多久,就陪伴多久吧,盡她所有。
在那之後,她哪怕就連她自身都遺忘了也沒有關系,只是那樣的她,恐怕回不去書店了吧?老板會怪罪她嗎?老板向來是高高在上,不問俗塵的,想來也不會太過在意。
極好,甚好。
“不了,就這小院挺好的,況且我今天是新娘子呢,新娘子哪能到處跑的?”
驚蟄笑了一笑,她平日裏不施粉黛,蒼白中有些許憔悴,今日妝容精致,眉目生情,額間還勾畫着一枚小小的梅花钿,因着這一笑,熠熠生輝。
裴暮颔首,又塞了一個小暖爐到驚蟄手中,站在她身側,看這滿院悠閑。時光悠悠,像是在流動,又像是已靜止在了這一刻。
這是驚蟄他們期盼了許久的新喜,季子清因國事繁忙無法到場,托人快馬送了禮品過來,驚蟄還當季子清如今天子之身,送禮自是闊綽,沒想到季子清送來的是一個瓜。
西瓜。
驚蟄曾遺憾于沒有給裴暮吃到的那個瓜,現在被季子清彌補了。驚蟄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在這蕭瑟冬季裏培育出西瓜的,但不得不說,知她者,子清也,這份禮品來得恰到好處。
席散後,裴暮推着驚蟄入房,驚蟄方才受了寒,又吃了冷食,這會兒不太舒服,恹恹的靠在椅背上,身上蓋着毛毯,一層又一層,只露出她的一張小臉來,她再稍微往下躺躺,就連臉也埋了進去,好似就此消失了一般。
“驚蟄。”
驚蟄聽見裴暮在喚她,強打起精神,努力往上拱了拱,“嗯,還得喝合卺酒對吧?裴暮……這次,你可不能阻我喝酒了……”
“驚蟄。”
裴暮又喚了一聲,驚蟄這才發覺出怪異來,她愣愣地看着裴暮。青年就站在她的眼前,但因着燭火搖曳,青年的臉也就時明時暗,一身大紅的喜服穿在他身上,沒有了以往的肅殺之氣,灼灼如朝陽,光是看着,心底就生出一股暖來。
只不過,裴暮的臉上沒有喜色,他素來面冷,是極少笑的,此刻一笑,尤為可貴,可那笑裏,藏着悲,藏着恸哭。
“我會全部記得的。”
裴暮抽出袖間短劍,一步步朝着驚蟄走過去,“所以,你忘記了也沒有關系。”
“小姐,娘子,江闵月,驚蟄,無論你是什麽身份,是什麽名字,裴暮所愛的從始至終,只有你。”
“除了這裏以外,你還有歸所,不是嗎?回去吧,裴暮已經……足夠了。”
将短劍抵在驚蟄的心髒處,裴暮的手在顫抖着,幾乎握不住劍柄,驚蟄只是稍微細想了下,就明白了一切,裴暮只是書中人,就不會知道她的真正身份的。
是老板?他在幕後幹預了這一切嗎?
驚蟄已毫無還手之力,恍然回到了十年前,那少年也是這樣将短刃刺入她的胸膛。驚蟄在最後身死前,嘴唇動了動,溢出兩個字來。
“等我。”
再度醒來時,是在書店裏,驚蟄久違地活動了一下筋骨,一身輕松,她拿出手機,朝着老板撥打了過去,“老板,我回書店啦!所以我是完成任務了嗎?”
“可……我為什麽想不起來,我的任務是什麽了呢?”
她只記得,有人在等她,是誰在等她呢?……不知道,想不起來。
通話那邊靜默了一陣,老板的聲音才慢慢傳了過來,“小店員,恭喜你的任務完成!不過,有個售後問題需要你處理一下呢。”
“售後?”
驚蟄狐疑地強調了一聲,雖說是書店,但也沒賣書給哪位客戶啊,怎麽還有售後問題?她懶散地哼哼了兩聲,“就不能歇一會再去處理嗎?我才剛剛醒過來哎!老板你這麽苛待員工真的好嗎?”
“呵……老板我自然不會苛待員工,只是,那個等你的人……怕是等太久了呢。”
等她的人?驚蟄眉頭稍揚,是誰?雖然想不起來,但是心裏這一陣又一陣的絞痛是怎麽回事?驚蟄抿了下唇,繼續問道:“那……售後問題是什麽?”
“裴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