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章
第 35 章
原來,神仙魂飛魄散竟然是這樣的感覺。
京落像是回到了混沌,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摸不到,唯一的感受就是覺得很安靜,安靜的像是回到了她出生的那片水域。
其實,相對于這樣一點一點的消散,京落更喜歡瞬間的消失,這樣她就不會如此清晰的想起所有事情了。
唉
終究是白當了這麽多年的神仙,如果一開始她就坦然的面對這份感情,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
那她當年下凡歷劫究竟歷的是什麽?
或許,當年的她也不明白吧。
那時候,她化形了多少年呢?忘記了。只記得自己每日只做兩件事,修煉和看管瑤池。日子平靜的和在水裏沒什麽區別,直到蟠桃盛宴的前兩個月,王母娘娘才告訴老老實實看了一千年瑤池的她一個消息,
她要做上神了。
下凡歷劫是每個神仙必須經歷的,京落站在雲臺之上,面前是祥雲缥缈中浮着的金色樓臺,她身着白色斂衫外飾藍色對襟,大袖無風随着黛藍的拽地寬松折戟裙微擺,同色的束腰飾帶與披帛層層疊疊,下一刻,她便優雅飄逸的消散了。
她投生在了一戶姓何的文官家中,雖然從小沒有錦衣玉食,但家庭和睦,吃穿文雅,她後來回憶起來,始終是一段很懷念的時光。
一開始,她真的沉浸在這段人生中,直到及笄來到,那幾日暑熱難耐,她便告別姐妹好友躲在家中,待午後陽光落在花架外時,她才移步到庭院之中的魚缸前,吉祥紋的純白上衣與竹月襦裙用腰帶固定好,椎髻上面只插了一根青簪,遠觀近看,纖細端正,若柳扶風,她看着懶洋洋的魚兒正欲伸手挑逗,卻不想身後忽然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何小姐。”
夏日午後,人本就倍加疲累,她未加思索便下意識回身,那時影影綽綽的光影浮動,她的眼角眉梢俱是一派溫和,身與各色花蕊間,清麗而雅致。即便看清來人後立刻皺起了眉,卻也在朱唇輕啓間,未改柔和聲音,
“王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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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很久很久之後,飛升回去之時才知道,原來她的情劫便是與這位當朝大将的兒子,也就是當今皇後的侄子相愛。
這一場安排,究其根本便是兩個人的家族分屬不同的陣營,而最終她會家破人亡,并在淪落天涯之際被找到,最後死在無可奈何的王公子手裏。
雖然王公子最後也會随她而去,但對于一場世間的虛無缥缈之愛,又有什麽用呢。
不過初時,她還不知道這些,只在命運使然中與他相識相知,有時還會不顧父母的阻攔與他公然相見。甚至在皇後的促使下,皇帝還會特意命父親将她帶入宮中與王公子見面。
對于周遭的一切,她都記在心裏卻并沒有太在乎,目光從遠處的身影上收回,她邁上臺階,一步步的走向高臺,金線芙蓉在月白衣上綻放,嫣紅的襦裙順着階梯像是鳶尾在舞動。待盈盈一握的身姿終于走到了高臺上時,才看清在三角髻上深紅的珊瑚簪子映襯下,若梅雪桃花般的面容。
宏偉的皇宮之中,她宛若一枝正在開放的紅梅,清冷脫俗讓人忍不住想将其融化在懷,可她的一雙眼睛卻冷的像是河川中的冰,她一點點的走近他,動作輕盈規矩,寬大的袖子不曾浮動一點。
王公子很快就求得了賜婚。
這件事情對于她來說,就好像每日都要吃三頓飯一樣,既沒有意外,也沒有欣喜。倒是她的父親母親整天愁雲密布,可這是皇帝的賜婚,誰也沒辦法。因此,他們唯一能給女兒的安慰就是告訴她,這個家永遠是她的退路。
可當時她并不覺得自己會退,她知道隐藏在這個聯姻下的所有事情,但她從沒有覺得自己會輸。可當她帶着自信進宮叩謝皇帝之時,卻突然改變了所有想法。
她并不是第一次見到王公子的父親,但卻是第一次離的這麽近。
那時,她剛被小太監領着從皇後宮中出來,準備去拜謝終于有時間接見她的皇帝。一路上,她一直十分規矩的低着頭,直到前面的小太監突然停下行禮,
“參見大司馬,恭喜大司馬。”
“公公客氣了。”
耳熟的聲音響起,她擡起頭向對面的人行禮,
“恭喜大司馬。”
月白色的衣裳配着青花紋的襦裙,墜馬髻上只有蒲葉簪,為了進宮,她特意學的禮儀,可王公子的父親似乎對她的落落大方并不上心。
無視太監探究的目光,她起身看向離去的王司馬背影,如今他雖然長駐都城,但以前厮殺戰場的威武仍可感受的到,沉穩有力的步伐踏在這皇宮內,每一聲都是不可抗拒的威嚴,腰間的長劍被緊緊握在手裏,雄壯的身影漸漸融進夕陽的光線裏消失不見。
人們常說,盛極必衰,最明顯的不過于每日的太陽,清晨的朝氣蓬勃逐漸到正午的普照大地,萬物避之,之後,越來越柔和,直到西沉冷卻,消失不見。
日日往複,又何嘗不是人的一生。
一輩子争權奪利,與命運做抗争,殊不知一直在命運裏。
在這一切面前,世間情愛大概是最沒用的東西。
她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似乎透過眼前一片光芒看到了很多人的一生,因此她回去後将自己關在家裏思考了多日,最終拒絕了賜婚開始修仙問道,想要脫離這紅塵的苦惱。
這一場世人眼中的鬧劇,最後在王公子的求情和她瘋了的傳言中慢慢過去,唯有她的父母,在無人處欣慰不已。
她自然是再看不見這些的,整日除了看書就是修仙,偶爾也會發呆,但卻覺得一日比一日平靜,清心。但王公子卻一病不起,最後,大司馬只能為了唯一的兒子親自登門請她再去見一面。
相識一場,她也不忍心看到王公子這樣,所以定了日子便去了大司馬府上,以往她來都是在外院匆匆而過,今次,随着侍女第一次進入內宅,她才真正見識到當朝大司馬府的精致氣派。雕欄玉砌外滿園春色,姹紫嫣紅,瓊樓玉宇間,鳥語花香。
盛極不過如此。
縱使她自诩想遠離紅塵,也禁不住被這些美景吸引,而正欣賞感慨間,卻見斜前方的幽靜閑庭處赫然出現了一棵巨大的柳樹。
階柳庭花本常見,但眼前這棵卻很巨大,她擡起頭順着宛若發絲一樣的枝條看去,才發現一間屋子藏在其中。
此時,屋門打開,正中間坐了一個人,因為柳樹的陰影覆蓋了大半個屋子,而那人的位置又是陰影籠罩的最深處,因此她看不清他的相貌,只有一半白發特別引人注意,而那人似乎也發現了她,起身走到了雖然明亮許多,但仍處于陰影的門口與她對視。
這時,她才看清此人穿的居然是一身道袍,他一手拿着串道珠撚着,一手背在身後,身姿凜凜孤傲。而在陰陽藍玉發冠下,一雙眼睛猶如大雪封山中四處覓食的狼視,雖沒有讓人起寒的碧光,卻滿目都是讓人不寒而栗的似笑非笑。他的面容棱角分明,看起來讓人十分不舒服,尤其是白的滲人的臉色,更是猶如人間太歲,天降魔主。
她不知道為什麽大司馬府會出現這樣的人,不過她并不關心其中的原因,所以很快便挪開目光去看了王公子。可看到人的瞬間卻十分意外。因為她沒想到王公子竟然會這樣嚴重,此刻,躺在床上的他早就沒了意氣風發,一雙含情的眼睛緊閉,整個人形容憔悴,好似馬上就要去了。
但令人欣慰的是,兩個人說了幾句話後,王公子的精神竟然真的好了很多。看到這樣的情況,本來大司馬想讓她多來往,但她想起那個不太對勁的人就厭煩的很,所以思前想後只能留下話,讓王公子身體好些了去何府閑談。
這本是一句敷衍的話,可沒想到王公子的身體竟然真的因為這句話就好了,不過若是他自己常來也無妨,可每次他的身後都跟着那個穿着道袍的人。
一開始,她想着照顧還是很虛弱的王公子所以沒有提,但漸漸地發現他也只是跟在王公子身邊照顧他的身體,沒什麽特別的地方便放松了戒備。卻沒想有一日他竟然單獨前來送了東西。
因為這段時間常見到他,且他又是一副方外之人的樣子,所以她見時,他已在府內了。
雖說她家裏的景致比不上大司馬府的一個角落,但順應時節的花草樹木也一應俱全,且此時也是最佳觀賞之機,可他站在那裏,卻無端給人一種君看蕭蕭只數葉,滿堂風雨不勝寒的感覺,她看着他擡起手接住一片枯黃的落葉,恍惚間竟不明白,究竟是因為衰敗落在了他手裏,還是落在他手裏衰敗。
她站在原地探究了很久,最後還是他先叫醒了她,将去了外地的王公子送的東西交給她。但顯然他并不是專程來辦這一件事,從他話裏話外提到自己是要去城外修煉才順道路過的意思看,他也想讓她去城外。
她當然明白這是一個圈套,但她現在更想知道他設這個圈套的原因。所以她選了個時機最好的日子去了。
一開始,并沒有感覺到什麽異常,直到返回的途中,突然狂風平地而起将馬車撕碎,除了她落在了他的懷裏外,其餘人無一幸免。
沒料到最後會是這樣慘烈的結果,她站在他的面前不加掩飾的問他到底有什麽企圖,而他輕笑,一點也沒有隐瞞。
原來他的家裏是珠寶商,靠着每年給負責這類生意的官員行賄後,終于獲得了跟随皇家商隊在絲綢之路上做生意的資格。但很不幸的是,剛搭上這條線,絲綢之路便開始動蕩不安。
眼看着本家的生意被連累虧底,再加上官員趁火打劫,最終全家落了一個被誅滅九族的下場,而被扔在亂葬崗上的他,卻因為最後一絲充滿憤恨和不甘的氣息引來了無數惡鬼與其融為一體。
心中原本的怨恨被修煉的邪術放大,他對世間的一切再沒有好意,腦滿腸肥的官員是他戲耍虐殺的樂趣,庸碌無為的百姓是他剝削踐踏的對象,總之,他的眼裏,所有人,都不應該好好活着。
漸漸地,一個人,一堆人逐漸不能再滿足他,所以他看上了老奸巨猾, 豺狼性子的大司馬,他看中了他的反叛之心,他看上了他的無惡不作,兩人相談甚歡,一拍即合。
“這和我有什麽關系?”
看着面前棱角分明,兩條細眉下深陷的眼窩裏,一雙透着令人生畏的冰冷,她便可以想象那兩片薄薄的唇将吐出何等淩厲的話來。
“何小姐,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做壞事做累了,原以為窺探天機後隐在擁有篡權奪位天命的王司馬身邊也能沾點功德,可沒想到上天似乎不給我這個機會,但沒關系,我遇到了你啊,你大概不知道自己是神仙下凡歷劫的吧,不過那都不重要,現在只要我和你換了命,一切就都圓滿了,你還回去做你的上神,而我也會變成一個只做好事的神仙,這樣一舉兩得的事,何小姐,我們沒必要拒絕。”
“你做夢。”
一開始他的臉上滿是不屑,眼中盡是嘲諷的譏笑,可當看到她手掌翻轉間,水流彙成的長劍時,他的目光便逐漸兇狠陰邪起來,可即便他将周圍變得鬼哭狼嚎,萬鬼同怒一般,在她眼裏也不過是個行若狐鼠的妖道,幾個回合就把他的藍玉發冠削掉了。
看着自己的發冠碎成了粉末随風飄散,身上的道袍也變得破爛不堪,好像随時要消失一樣,他擡起頭,散亂的頭發在黑暗狂亂的風裏飛舞,雙眼中詭異的綠光詐現,同時,身上青筋突出,臉上也開始猙獰不堪,此刻的他仿佛那些被鎖在十八層地獄裏的羅剎惡鬼終于逃脫,整個人陰森恐怖到了極點。
詭異的笑聲卷着逐漸幹枯的草葉蔓延,天地間驟然昏天黑地,飛沙走石混在其中,萬物生機不再,所見之處俱是一片衰敗之相,,可這一切落在她的眼裏,沒有一點用。
黑色的束帶随着漆黑襦裙飛動,花青衣衫上用金線繡的竹葉忽隐忽現,與墜馬髻上琉璃簪相呼應。漫天毀滅之中,唯一的明亮就是她的雙眼,
“開天辟地,萬物混混,無知無覺,陰陽所憑,日月緯綸,定!”
堅定平穩的聲音結束後,妖道便不能動了,他無比驚訝的看着她,而她則将利劍對準了妖道,在逐漸恢複清明的天地間,她的眼睛無比清晰,枯黃的葉子在她身周漸落,而她則宛若風中竹柏,紋絲不動,氣度高雅,
“開!”
白色粉末像雨,帶走了所有陰霾,看着天地間一片光明,京落想起了所有的記憶,原來不久之後,她随手扔下的蟠桃核會落在這裏,原來是她和他将這個地方變成了荒無人煙的禁地,原來,他就是塗漫。
浮生若夢,世事如風。
是她殺了他,給了他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可這個選擇又被她打亂了。若一切能重新來過,她一定會改變這個選擇,一定會在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就告訴他,自己是真的喜歡他。
可她還有這個機會嗎?
不知道哪裏來的誦經聲音逐漸傳入她的耳朵,聲調是那樣的熟悉,可她越想聽清楚,卻越感覺困倦,漸漸地,她便真的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