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水牛發了狂
水牛發了狂
現在大隊接生員定期去公社衛生院領消毒好的産包,但用過的接生器械跟布巾也得接生員自己洗好曬幹打包,再送到衛生院去消毒。
寶珍拎着産包往回走,準備趁太陽還沒下山,趕緊将布巾洗了好早點晾幹。
她今兒工作順利,整個人輕快的像只小喜鵲,嘴裏頭叽叽喳喳個不停,竹筒倒豆子一般,噼裏啪啦将自己兜個底朝天。
她是楊樹灣第一批高小畢業生,從大隊小學上完三年級以後又去湖對岸的石橋口大隊繼續念書。去年小學畢業後,她沒考上公社的寄宿初中。因為各個大隊離着公社遠,路又不好走,初中生每個月都背着糧食跟油鹽去學校吃住嘞。
她父母覺得待在家裏頭不是事,又舍不得她下田掙工分,去年公社選派人去去縣裏頭參加新法接生培訓,她就過去學了一個月,回到楊樹灣當接生員。
接生員是不脫産的,大隊每年給一百五十斤稻子跟三十斤油菜籽的補貼,養不活人。接生員閑時還得下田掙工分混飯吃。而且女人生孩子是最沒定數,運氣好幾個小時能接下來。運氣不好,守上一夜合不了眼睛也是常事。所以一般人都不願意幹這活。
不過寶珍家裏頭倒是支持她。
她有兩個雙胞胎哥哥,父親是六隊的副隊長,母親是婦女隊長,兩位嫂嫂也是幹活好把式,家人不讓她下田掙工分,就讓她好好幹接生員。
餘秋聽着有趣,給她出主意,除了接生之外,她們還應該做好全村婦女兒童的保健工作。
楊樹灣地方不小,人口也多,九個生産隊,加在一起足足近兩千號人。
“咱們給所有婦女兒童都建立個健康檔案,定期給她們做最基本的體檢還有預防接種工作。這樣可以做到疾病早預防早發現早治療。”
生孩子的人畢竟有限,對山村而言,即使現在還沒有計劃生育,每年能有三四十個孩子出生就已經夠熱鬧的了。
其餘的時間,她們除了定期産檢跟産後訪視之外,也不能閑着,還是要好好做事的。
否則不僅對不起大隊每年發給她們的米油,也對不住村民從牙齒縫裏頭省下來的辣炒泥鳅。
寶珍疑惑:“咱們就管婦女兒童嗎?餘大夫,男的不用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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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秋下意識地用拳頭堵住嘴。這就尴尬了,婦産科幹久了,本能反應就是男的跟自己沒關系。
她清清嗓子:“管,當然管,不過要一步步地來。”
寶珍高興得很:“太好了,東勝哥哥講你們來了,咱們紅星公社肯定會有個新樣子。楊樹灣的合作醫療社也能辦起來。”
“背着人講我什麽呢?”
昨晚上抓螞蟥的青年農民正帶着一堆人挖水渠,防止再來暴雨淹了稻田。
見到小赤腳醫生跟小接生員,他笑了起來,“生了沒有?小姑娘還是小小子啊?”
“生了,男娃,東勝哥哥。”寶珍興高采烈,“我們都覺得像衛紅哥哥。”
何東勝一副謝天謝地的模樣:“太好了,幸虧是個小子。要是姑娘像衛紅,以後講婆家就麻煩大了。”
埋頭挖水渠的人全都笑了起來。
寶珍的母親從褲子口袋裏頭摸出把棗子硬要塞到餘秋手上:“大夫你吃啊,我家寶珍肯吃苦嘞,你多點點她,有事喊她做,不要拉不下臉。”
那棗子微微泛黃,還帶着捂出來的溫熱。
餘秋抓在手上有些尴尬,連連推辭:“您別客氣,寶珍很聰明,是吃這碗飯的人。”
臨床上查胎方位,除了依靠B超機之外,主要依靠的是助産人員的手來摸先露位置。尤其進入臨産狀态之後,基本上全靠手摸。産道打開沒有,宮口開到什麽程度了,更是不可能靠機器判斷。
有的人上臨床一年半載都摸不準,剛才寶珍接生秀華的時候卻一摸一個準,可見手感不錯。
這也算是老天爺賞飯吃。
寶珍母親立刻高興起來:“哎哎,還是要大夫你多教啊。”
她就這麽個小女兒,自然希望姑娘不要在田裏頭打轉。不管口號喊得多響亮,貧下中農依然希望能夠洗幹淨腳上的泥巴,做個天天穿鞋的工人最體面。
要是女兒能夠學到手藝,自己再想辦法找找機會,不說上個中專什麽的,只要能去公社衛生院上班,她真是做夢都要笑醒了。
餘秋有點兒害怕熱情過度的婦女,趕緊嘴裏頭敷衍着,往大溝的方向走。
她早上出門就是琢磨着要怎樣用蘆葦蓋房子。她以前跟着導師去山東開會的時候,看過當地有老房子拿海草當屋頂。
寶珍在邊上熱情洋溢地幫着出主意:“要不要在蘆葦上加稻草啊?”
她家去年兩個哥哥讨嫂嫂的時候新蓋的瓦房,但現在村裏頭還有不少泥巴屋,都是拿稻草蓋屋頂。
餘秋也搞不清楚行不行,只能表示自己還要再問問人。
她倆剛回頭,就聽到水田傳來“嗷嗷”的叫聲。胡楊赤腳踩在田裏頭,被頭牛拽着差點兒拖倒在地上。
寶珍花容失色,拉着餘秋就往溝口躲。
牛雖然平素性情敦厚,可一旦發起狂來,真的會頂死人的。
水田跟田埂上的農民也齊齊變了色,都扯着嗓子喊:“撒手,松開繩子。”
可惜胡楊驚惶過頭,壓根反應不過來,愣是被牛直直拽到了田邊,摔倒在田埂上。
眼看着狂牛就要撒蹄狂奔,拖着胡楊跑的時候,它尖銳的牛角上多了套圈繩。
何東勝牽住了牛角,旁邊幾個精壯的農民趕緊圍上去,其中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迅速牽着牛鼻子,将牛綁到了田頭的歪脖子樹上。
那牛還提着口氣,撅起蹄子就要踢人,結果兩條前腿也挨了五花大綁。
生産隊負責養牛的社員趕緊過來,又是摸脖子,又是說好話,跟哄脾氣的孩子一樣,總算讓發狂的牛慢慢放棄了掙紮。
餘秋扶着趴在地上的胡楊起身,看他嘴巴都磕破了的樣子,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你不是在大隊當會計嗎?怎麽跑這兒來了?”
胡楊一顆門牙都磕松了,吐出來的吐沫除了血水還有泥巴。
新會計十分委屈:“楊老師去縣裏頭看眼睛了。”
這些賬目都得師傅帶徒弟,手把手地教。
他在大隊辦公室待着沒有其他事情做,就想幫師傅幹活。于是跑到了楊會計家所在的八隊,積極要求下田。反正他從大隊拿補貼,不算工分的。
男知青下田,就沒有不對牛感興趣的。牛耕田那可是一級勞動力的活兒,莊稼好把式才能幹得好這個呢。
老農看他躍躍欲試,就在邊上指點着他右手扶犁,左手牽繩,吆喝着大水牛往前走。
“前頭好好的,那一段都是我犁的呢。”胡楊委屈地指着身後的水田,“誰知道莫名其妙的,它就發瘋了。”
先前指導他耕田的農民心有餘悸:“算了吧,娃娃,安安心心當會計。這個就不是你們學生娃娃能幹的事情。”
“誰說我不能幹的。”胡楊相當執着,“我開拖拉機來耕田。”
周圍的農民們都笑了起來,紛紛打趣:“快點兒啊,胡會計,我們等着拖拉機。”
餘秋從自己背着的醫藥箱裏頭拿了碘酒跟棉簽出來,幫他磕破了的嘴角消毒,沒好氣道:“你先把插秧機造出來才是正經。”
拖拉機要燒柴油的,比打水機耗油厲害多了。倒是如果有手動插秧機,省卻彎腰的過程,可以大大減輕農業生産負擔,迅速提高效率。
碘酒有刺激性,胡楊疼得眉毛拼命往天上飛,還不敢開口叫。因為嘴巴一動,痛得更厲害。
餘秋消毒完他嘴上的傷口,轉頭剛好對上何東勝。
“拿根針給我。”他眉頭微蹙,“牛被蛇咬了。”
鄉間水蛇大部分毒性不大,咬到人也是傷口附近腫脹而已,但是非常疼。
這頭牛就是突然間被水蛇咬了,疼痛難耐,才發狂往田埂跑的。
何東勝在牛腿傷口附近劃了幾道口子,幫助毒液排出。餘秋又泡了高錳酸鉀片,幫着牛消毒傷口。
先前狂躁不安的牛,此刻像是找到了可以訴說委屈的對象,連着打了好幾個響鼻。平常負責喂養它的人,一直在邊上摸着它的脖子安慰它。
餘秋覺得這牛可憐極了,才一歲多就得幹重體力勞動,而且還要被蛇咬。
就連被他拖了一路的胡楊也嘆氣:“要是咱們有拖拉機耕田,牛也不用這麽辛苦了。”
何東勝從田頭采了幾顆草,直接在水裏頭洗了洗,然後放嘴裏頭嚼爛了,吐出來敷在牛的傷口上,又問餘秋要了紗布綁住,這才笑着回胡楊的話:“要是牛不耕田,那就要被殺掉吃了。”
鄉間最清閑的是豬,那是養肥了挨宰的。
胡楊一噎,居然找不到話來回。
他悻悻地摸了摸腦袋,小聲嘟囔:“那我還是先弄個插秧機出來吧。”
何東勝笑:“那可是大好事,我們等着你的插秧機啊。”
回到知青點,胡楊才剛拿出筆記本,沒來得及畫插秧機的示意圖又改了主意,他看到寶珍打井水洗布巾,覺得還是先造出臺洗衣機來比較實用。
寶珍茫然:“啥機?”
插秧機跟拖拉機她都知道,但還是第一次聽說洗衣機。
餘秋瞥了眼胡楊,估摸着他的家境應當不錯。1972年的中國,別說使用,恐怕很多人連看都沒看過洗衣機吧。
更多的,大概就是和寶珍一樣,聽也沒聽過。
胡楊興致勃勃:“就是機器自己洗衣服,不用手泡進去搓。”
他昨天被自己腿上的血吓到了,現在看到木盆裏頭的血水還覺得頭發暈。
餘秋也來了興趣,做出個自動洗衣機當然不錯。別的不講,最起碼這些醫用布巾不用手洗了。
老實說,她也擔心碰上傳染病。現在的大肚子又不體檢,随時都有可能潛伏炸彈。
偏偏衛生院發的橡膠手套數目也有限,應付體檢都不夠。
以前在醫院,這種事情都由後勤部門負責,再不濟也是護士處理。現在所有的事情,她都得考慮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