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葉斑遇到一個紅燈,緩緩地踩了剎車,手搭在方向盤上,嘴角還殘留着笑意。

小孩還挺有趣。

綠燈和手機同時起跳,葉斑先踩了油門,随即接了電話,是校長的,說是想安排一場分班考,篩選一部分好的學生。

他神情漸漸嚴肅,對着手機委婉地說:“我個人覺得沒有這個必要,這個階段學生的起跑線是基本相同的,藝術這個東西除了特別有天分的,其他人差別不大。”

那頭的校長還是不肯放棄,道:“這樣吧,考試先考,你看看有沒有特別出挑的,其餘的再說。”

一般再說的意思是不必再說了,葉斑答應了,校長滿意地挂了電話。

這校長是典型的拎不清。

鳴鶴是個小地方,畫室只有四十個高考集訓生,加上他一共三個老師,有潛力的一個班,剩下再一個班,這樣明顯資源傾斜的決定對大部分學生來說非常不友好。

葉斑不認同這種做法,但人在屋檐下,不好幹涉,于是緘默。

第二天考試的時候校長親自監考,葉斑去轉了兩圈。

校長背着手,笑呵呵地招呼他:“葉老師,教師宿舍在男寝那兒,你有什麽行李可以搬進來。”

他笑道:“不用了,我有住的地方,麻煩校長了。”

校長又關切道:“我聽杭州那邊的老師說你是主動要求過來的,是有親戚朋友在這邊嗎?”

畢竟鳴鶴肯定是比不過杭州國美附近的總部熱鬧有前途的。

葉斑無意聊家長裏短,便簡要說:“我妹妹在這邊。”

校長理解地點點頭道:“你昨天剛到,這兩天給你放假,多跟家裏人聚聚。”

葉斑意思意思推辭了兩句,就順水推舟告辭了。時間還早,他在外面大廳的窗戶前面站了一會兒,看着下面馬路上偶爾經過的車輛出神。

畫室規模小,落址在一棟地段不佳的舊寫字樓,這棟樓除了旁邊有個漂亮的大湖之外一無是處。

高考集訓班只占了三樓一個樓層,上下有高一高二的學生上課,不允許上下竄樓層,所以基本見不上面。最東邊與最西邊是學生男女寝室,被中間兩個教室天然隔開。

高三班的在職人員非常簡單,素描、色彩、速寫老師各一個,財務、前臺還有清潔阿姨由同一個人兼任,校長偶爾客串一下送菜大叔。

因為寫字樓不讓私設廚房,于是四十多張嘴,養活了樓對面那家快倒閉的快餐店。

環境可以稱得上是寒酸了,但對于他來說卻是再好不過:人際簡單不用應酬,工資可觀包吃包住——後面這條倒無所謂,葉公子向來不怎麽食人間煙火。

不過學生長得太稱心如意了,天天在眼前晃着,給看不給吃,很煩。

兩日後。

“從來沒見過這麽爛的分班。”素描老師姓蔡,面如姓色地抖着手上的名單,冷笑了一聲,“家長說什麽就是什麽,不會搞就不要搞,天天弄點有的沒的。”

葉斑還沒看過,接過來掃了兩眼,一個個把名字和印象中的人臉對上號。

他看着人數奇怪地問:“怎麽一班有二十多個,二班只有九個?”

“現在是八個了。那群家長不知道哪來的消息,說我們要分快慢班,硬是要把他們小孩塞進一班,軟磨硬泡各種塞錢拉人情,校長扛不住就這樣了。”他聳聳肩。

“一個班八個學生?”葉斑感覺好笑,“那這幾個不是賺了?都快一對一輔導了。”

蔡老師道:“你看看這留下的幾個,有哪個好教的?個個刺兒頭。”

“嗯?”

他解釋說:“那個沈九和樸潔,就不該放同一個班,她們倆随便一個就能把你煩死,湊一塊那不是完了嘛,還有趙幽和謝敏瑜,今天你收花明天我被表白,有的折騰了。”像是怕葉斑不認識,他又補充道,“趙幽就是那個長得最好看的,特白,另一個洋娃娃一樣的是謝敏瑜。”

葉斑之前上過一天課,隐約能看出點各人端倪,于是點點頭。

心裏卻覺得“最好看”這個有待考證。

“還有廖東星。”蔡老師接着說,“這個還要難搞,肯定會惹麻煩,叛逆期打架鬧事是家常便飯,名聲很差,不知道怎麽回事就來學美術了,估計以後也就是個混社會的,別理他就行。”

“他以前做過什麽事嗎?”葉斑問。

蔡老師也說不上來,只籠統道:“就校霸人物,除了被廖東星那張臉迷惑的小女生,其他人都繞着他走的。”

……被那張臉迷惑的小女生。

可能不止小女生,還有老男人呢。

蔡老師看來是真的不喜歡他,撇嘴多說了兩句:“他身上有股邪勁兒。不好管教。總之好好上課其他就少管,五個月很快的。二班今天的課是色彩吧?”

“對的。”

蔡老師拍了拍他的肩:“加油。”

葉斑低頭看手裏的名單,一列名字短短長長,他的視線在最後幾個上停留了幾秒。

葉斑在教室門的十步開外就聽見裏面鬧哄哄的,八個人硬是吵出了菜市場的氣氛。

打開門一股冷氣溢出,大夏天,教室裏的空調打了十來度。

他穿了一件休閑的西裝黑外套,沉着臉在門口一站,聲音頓時小了很多。

廖東星在靠後的位子上和旁邊一個男生聊天,那男生平頭方臉塊頭大,兩人湊一起更襯的他臉小而精致,乍一看特別打眼。

葉斑掃了一眼畫架上空着的畫板,視線下移看見他們腳邊的空水桶,皺着眉道:“紙和水呢?上課了還沒準備好?”

不機靈的無動于衷,機靈的幾個馬上拎了水桶直奔洗手間,更機靈的讓同學幫着打通水,自己留下來貼兩份畫紙,貼完了還嬉皮笑臉地試圖搭話:“老師我們忘了,第一天嘛,疏忽了您別生氣。”

葉斑看了他一眼,對這個小男孩模樣的學生有點印象,似乎是“話很多”的其中一個,叫沈七還是沈八。

人陸陸續續地坐好了,有幾個明顯沒睡好,一臉困倦,講兩句就要睡過去的德行。

葉斑一個個看過去,面無表情地說道:“以後我的課,提前十分鐘把紙貼了、水打滿了,顏料幹幹淨淨填好,抹布或者海綿要洗過放在顏料盒旁邊,上課不能打瞌睡,允許你聽音樂帶一只耳機,但是我跟你說話你要是沒聽見,手機直接給你扔水桶裏。”

空調制冷風吹得人心裏涼飕飕,葉老師板着臉說完,挑了前排一個畫板:“誰的?”

那小男生在旁邊猶豫了一下道:“我……的。”

葉斑:“用一下。”他長腿一跨,在矮小的凳子上坐下,翻了一頁畫冊,從水桶裏挑挑揀揀選出支小筆,沾了點赭石,調整畫架高低,開始打稿。

八個學生自發地圍在他身後,包成約莫一百二十度的半環形,默默看他做範畫。

位子的主人離老師最近,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小男生搬了凳子坐在他旁邊,被窒息的沉默折磨的如坐針氈,熬了十來分鐘終于忍不住,難得有些小心地搭話道:“老師您今年貴庚?”

葉斑手上的動作不停,繼續洗筆調色,背對着學生看不見表情如何,只聽他四平八穩地答道:“四十有九。”

她“喲”一聲,戲精上身,驚道:“看不出來啊老師,您這年紀都能當我爸了!”

其餘人朝她投去敬佩的目光。葉斑偏頭看了她一眼,道:“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噗”

她哽了一瞬,像是被侮辱了,有些氣憤又有些無奈道:“……老師,我是女的。”

她這話就像一榔頭錘在沉默的防護罩上,所有人往她臉上瞅,葉斑也轉頭多盯了她幾眼,笑聲蔓延,冷淡氣氛頓時噼裏啪啦碎了一地。

耳上短發、一馬平川、公鴨嗓子,眼角和嘴角天然下拉,原生五官處處寫着——我不高興,還有叉開腿的豪放坐姿,像個鬧脾氣的別扭小男孩,從頭到腳沒一處有性別特征。

葉斑問道:“你叫沈七還是沈八來着?”

“……沈九。”

這下葉斑也笑了,他擱了筆道:“你這名字這麽江湖,家裏排行第九?”

“不是,”沈九解釋道,“我爸說我是九月九日憶他兄弟時候生的,就叫沈九了。”

“那應該叫沈兄弟!”有人笑道。

葉斑覺得挺有意思,有意想讓他們熟悉同班同學,于是道:“給你們十五分鐘,大家相互認識一下,”他朝着剛剛笑得最大聲的那個女生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女生笑出一口白牙,襯得小麥色的皮膚像堅果巧克力似的:“樸潔,潔白的潔。”她的膚色和潔白毫不沾邊兒,臉瘦,細眉細目眼珠黑亮,斜劉海和狗啃過似的,像動畫片裏走出來的花木蘭。

是了。話多二人組裏的另一個,也挺有個性。

還沒等下一個開口,門口忽然傳過來副校長的聲音:“上課吵什麽——”

他在門口聽見動靜往裏望了一眼,從窗口看學生把坐着的葉斑擋住了,他便以為老師不在,于是進來教育,沒成想老師居然在,于是有些尴尬。

葉斑笑了笑,道:“我讓他們互相認識一下。”

校長背着手讪讪地走了。衆人也不好再多聊,剩下幾個人報了個名字,印象總歸沒最初兩個深。

下課之後沈九和樸潔湊在一起講相聲,整個教室都是她們倆嘻嘻哈哈的聲音。兩人收集小道消息一流、八卦能力不分伯仲,一看就是未來娛樂圈狗仔之光。

沈九正說到興頭上,沒收住聲兒:“隔壁班哪兒比得上咱呀,光顏值這一條,就夠甩他們幾圈兒赤道了,下次找咱班花去隔壁班遛一圈去——”

“誰是班花呀?”潘國茂聽見大着嗓門問道,他是那個和廖東星老湊一塊兒的方臉小夥子。

靠窗坐的一前一後的兩個女生條件反射地擡起頭來,不怪她們自戀,都是從前班裏的女神,平日裏沒少被人這麽叫,對這種詞向來敏感一些。

“……”

沈九和樸潔對視一眼,他們這幫人來自同一個學校,都聽說過六班的趙幽和七班的謝敏瑜不對付,具體也不知道什麽事,不過猜一下,大概就是争風吃醋或者競争攀比之類的。畢竟兩個不怎麽見過面的漂亮女孩子,能夠産生龃龉的就痘痘大點事。

其實她們都好看,只是謝敏瑜的好看是精致甜美的,洋娃娃似的主流網紅審美;而趙幽你說不上來,她的好看是概率小的好看,像古典仕女畫裏走出來的大家閨秀,不常有,細品更加有味兒,五官的組合像是神來之筆,人工難以達到。

是鬥地主時全是順子和全是炸的區別。牌都是好牌,就是被壓了一頭。

倆人坐一塊呢,回答誰都得罪人。

沈九愣了一瞬,靈機一動,朝最後面一瞄:“這還用說嗎,廖同學一出,豔壓群芳誰與争鋒。”

樸潔點頭。這倒是,這人的硬件誰敢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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