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廖東星聽見了,眉頭皺起來看了沈九一眼,不知道為什麽,顯得有些陰郁。

樸潔看出他不高興,但是沈九毫無所覺,繼續叨叨了幾句調笑的話,有些過頭。

見她沒有停的意思,廖東星忽然出了聲,語氣不怎麽和善:

“閉上你的嘴。”

“我什麽樣和你有關系嗎?”

“八婆。”

沈九被他說懵了,回過神來頓時一路從脖子紅到了耳朵:“說你帥你還不樂意了?裝什麽逼呢?心裏早樂開花兒了呢吧?”

廖東星站起來,走近:“我不打女人,但是你這種就不一定了。”

沈九梗着脖子不後退,但是拳頭悄悄地握了起來:“你打啊倒是——”

“行了,沈九。”樸潔攬了她肩,把她往後一拉。

有人勸道:“第一天呢,都消停點呗。”

沈九翻了個白眼。

廖東星舔了舔後槽牙,嘲諷道:“沈九是吧?讓你變成沈十八要不要?”

“去你媽的!”她渾身的毛都炸起來。

十分鐘後葉斑把他們兩個拎進辦公室,一邊一個,臉色不虞。

蔡老師一副“看吧被我說中了”的表情,窩在自己辦公桌後面看戲。

“說吧,為什麽吵的。”

沒人說話。他視線落在沈九臉上,示意她先開口。

“我誇他帥。說他班花。他就上來找茬。”沈九都不想看廖東星,對他的印象差到了外太空,嫌棄得生動形象。

葉斑點頭表示知道了,又看向廖東星:“你有什麽想說的。”

沉默。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

葉斑頭好痛,道:“你先出去。”

廖東星二話不說就走出辦公室。葉斑不說話,看着沈九。

她把前因後果講了一遍,沒隐瞞什麽也沒誇大其詞,說完辦公室安靜了一會兒。

沈九即使心大,此刻也有些忐忑,忍不住辯解道:“我們沒動手,就吵了幾句,他上來我就跑了……”

葉斑給氣笑了,道:“所以玻璃窗是自己壞的?”

“……我扔了個保溫杯過去。”她小聲說,“誰知道畫室窗戶這麽脆弱,怪不得平時不隔音……”

葉斑道:“那你現在覺得自己哪裏做錯了?”

她不吭聲。

他嘆了口氣,站起來把手放在她頭上拍了兩下——本來是拍肩的,然而這孩子實在太矮了。

“你不應該大庭廣衆地談論別人的長相。”

沈九立即反駁道:“我在誇他啊,是他的反應太大了。”

葉斑道:“就算是誇也不行。若是覺得一個人美,你大可私下欣賞,但一旦放在大衆前面評論,就等于你把這件東西當作談資、端上了臺面,事物見了光後一定會有陰影的,你怎麽保證別人的觀點都與你相同。雖然他們不在明面上表達,但可能會在心裏否定你的觀點,譬如說‘我覺得他不帥’、‘也就這樣吧’,他們會把內心的想法帶進相處的态度,可能是無意識的,這是你造成的因果。”

他語氣平淡,溫和地說:“他什麽都沒有做,因為你一句無心的、甚至是看上去是贊美的話,就無端被人下了負面的定義,這就有你的責任。”

沈九聽他說了一長段話,并不服氣。她擡起頭,道:“但是他本來就是公認的帥呀。”

葉斑說:“那你覺得我帥嗎?”

她毫不猶豫回答道:“帥啊。”

他笑了笑:“我覺得不帥。”

沈九又露出不敢茍同的神色,于是葉斑又道:“你看,我們之前審美就有差異,那麽你說的公認,‘公’是誰?大多數人嗎?那剩下的小部分呢。”

沈九低頭,葉斑輕輕地笑了一聲:“‘民主’這個詞源于希臘,它一開始的意思是:按照平等和少數服從多數原則管理國家。民主都不能保證人人民主,何況是其他——好了,你回去吧,這次窗戶的費用我會承擔,罰你們各五張作業。你把廖東星叫過來。”

沈九出了辦公室門,過了幾秒忽然折回來,扒着門框露出一個腦袋,“老師能加個好友不?”

葉斑一愣,啼笑皆非地點點頭,兩人加了微信好友,她才喜滋滋地走了。

回了教室,樸潔神色擔憂:“你沒怎麽樣吧?”

“有怎麽樣!”沈九原地亂蹦,一頭短毛翹得飛天,“明人不說暗話!我想叫他爸,本人年滿十八!智力低下!體積不大!性別沒差!他想要女兒我就是女兒,想要兒子我就是兒子!”

“……”樸潔無語,白擔心了,忍不住嘲諷道,“您要點臉成嗎?”

“不成,”沈九正兒八經地說,“認爹要真誠,臉算個毛毛——那邊那個,我爸叫你去辦公室。”她朝着廖東星說道。

廖東星進辦公室的時候葉斑正在泡茶,熱水沖進杯裏,一股茶梗的澀而清新的味道飄出杯沿。

一場談話産出一個迷妹,夠牛逼的,廖東星想。

葉斑把茶杯放在桌上,問:“為什麽不喜歡讓別人說你帥?”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呗,哪來這麽多為什麽。

“說話。”他連催促都不緊不慢。

廖東星撇嘴:“沒為什麽,我醜逼,說我長相就是在諷刺我,行不行?”

偷偷旁觀的蔡老師笑出聲。

葉斑沒什麽表情,道:“你再這麽講話我要罰作業了。”

也許是之前的數次巧遇,他對這帥小夥的印象不差。他本身就不是個暴脾氣,于是顯得更加溫和而有耐心。

“……”廖東星不得不端正态度,但他對老師沒什麽敬畏感,坦白跟聊天似的,“……你有什麽自己特別讨厭的優點嗎?”

葉斑被他反問地猝不及防,認真想了想,道:“生活過得太順理成章了算嗎。”

廖東星便懶洋洋地說:“葉老師你這話太欠了,沒操過什麽心吧,公子哥的生活真好,事事有人安排。”

葉斑懂了他的意思,于是笑道:“我是真沒吃過大苦,你這麽說沒錯……那你是怎麽的,別人還罵你帥啊?還是人人都愛你,造成心理負擔了?”

他剛剛有一點是匡沈九那傻娃娃的,廖東星這樣的,說不定還真找不出幾個人能昧着良心說不帥。

廖東星扯着嘴笑了笑:“可不就是人人都愛我嗎。”

見他油鹽不進,葉斑也只能讓他回去罰作業,日子還長着,有的是時間交流。

廖東星不想回教室,在窗口透氣,隐隐聞到一股煙味,湊到樓道一看,果然是一起撸串逃課的狗友潘國茂。

他長腿一跨,在下數上第四格臺階上坐下來,潘國茂在他上面幾格,耳朵一沉,是夾上了一根煙。

廖東星把煙取下來,不抽,只是捏着煙蒂上下玩,漫不經心道:“晚上去不去搞錢?”

潘國茂仿佛就是等他這句話了,立馬應道:“去啊。”

明明是給人游戲代練,被他們說得像是要去幹什麽非法交易。

廖東星勾唇垂眼,把煙扔回給他:“那行,說好了。”

“九點半,老地方。”他把煙往臺階上一摁,學着剛剛廖東星的樣子銷魂一笑。

“操。”廖東星伸手抹了一把臉,五官彌漫着一股絕望,“你能別笑成這樣不。”

“……”潘國茂得寸進尺地朝他打了個wink,“你剛剛就是這麽笑的。”

“屁。”他嘟囔道,“老子哪有這麽醜。”

“本來就是嘛……”

“再說我抽你啊——”

倆人邊說邊往外走,離開之前還順手開了樓道的窗,七月初的風帶着五六分的燥熱,吹散了樓道裏的煙味。

離到晚上還早着,廖東星氣兒不順肝火旺盛,熟門熟路地翻了牆,坐過八站公交車,回家去了。

他走過長長的青石巷小街道,走過挂鹦鹉籠的書齋,在下一家門前停步,和旁邊結伴而來的食客一起跨過門檻。

這家小飯館叫“鳴鶴第一居”,敢在鳴鶴鎮挂這麽個牌子,老板膽子忒大,好在廚子很像那麽回事兒:煎炒烹炸、南甜北鹹、東辣西酸,就沒有他不會的。但他做的最好的還是滑蛋湯,一端出來,淡淡的黃色,翠翠的蔥花,一口下去幾乎是滑下喉嚨。

廖東星小時候經常來幫廚子打下手,這飯館只有一個服務員,還是老板兼任的,他放學跑回來正好是飯點,手腳麻利幫了不少忙。不僅是廚房,哪兒缺人他就去哪兒,六七年下來,廚子和老板把他當自己人,早飯晚飯都在這兒解決,額外還能拿一點工資。日子不至于他爸走了之後就過不下去。

他越大長得越出類拔萃,老板就越樂意讓他上大堂呆着。老板是個土生土長的鳴鶴人,文化水平不高,四十多了,不知什麽原因沒有伴兒也沒孩子,他只要一見廖東星進廚房就轟他,“你給我上大堂杵着去,君子遠包廚,沒事少來鍋爐旁邊,一張臉都給熏黑了。”

那廚子就會無奈地走出來,手上還拿着鍋鏟,道:“那是君子遠庖廚,我天天在爐子旁邊呆着呢黑成包公了嗎?”

老板有時候會惱羞成怒,有時候不會,常常是嫌棄地把他推回去,“行行行你最白,炖你的蛋去吧別出來現眼。”

其實廚子長得挺端正的,一張中年美大叔的臉,只是天天鍋碗瓢盆的,時間久了西施都有股柴火味兒。廖東星被他們當半個兒子養,但三人都渾然不覺,老板覺得自己只是把這小子當攬客工具,往大廳一擺,吃飯的人都多了幾桌。

今天客人不多,老板上完菜就靠在算帳臺子前面摁計算器,按鍵被調成了電子琴的聲音,他在敲着“一閃一閃亮晶晶”。

他一見廖東星先擡頭看牆上的鐘,随即問道:“你晚上不上課?”

廖東星面不改色道:“老師有事,放假了。”

“放侬娘的石狗屁,”他眉頭一皺,“是不是又逃課了?”

廖東星不吭聲,繞過他去廚房端盤子,被他攔下來,“你等會兒,今天不用你忙活,回家做作業去吧,高三了都,可長點腦子。”他往廚房喊了一嗓子,“雞心和豬腦留了伐?炒盤菜讓星星帶回去吃。”

半刻鐘後廖東星拎着一碗爆炒腦子被趕出了鳴鶴第一居,隔壁書齋的鹦鹉看着他吱哇亂叫。這是只碎嘴鹦鹉,每天在街上聽三姑六婆嚼舌根,聽了一肚子鄰裏八卦,只不過腦子有限,複述出來的只有幾個音節。給聽不給說,因此日日仇恨人類,逮着人就瞎叫一通,叫人懷疑它是烏鴉精變的。

廖東星朝它吹了個口哨,沿着路回了住的地方。

房東的屋子沿河而立,南面靠水,一半地基是石頭壘起來的,方言叫“石扒坎”,是江南水鄉所特有,對河那面石頭切面平整摞壘齊整,石縫裏生長了很多綠葉子;伸出來幾個石階是特意為了河邊洗衣淘米留的(雖然現在時新洗衣機和洗手臺了),房東太太時常站在上面墩拖把,這兒是下游,所以少有人來說她。

廖東星的房間窗戶向河開,南面的景好,陽光和月光都會照進房間,也能聽見河對岸的人間煙火——他在隔岸的街面對着自己的窗戶,身後就是“甜酒釀”、“老鼠糖球”的鋪子,常有小姑娘呼朋喚友地來買。

不過這些都是前幾年的事了。

他看着自己的窗戶皺起眉:那兒拉起了窗簾,他是沒有裝簾子的。

繞了石橋跑回去一看,果然是房東的孫子來了,他的屋子門鎖着,房東太太說孫子在“倒時差”。隔壁省念書的,不知道倒個什勞子時差。他的東西都被放在了儲物間,東西沒少空間少了,乍一看東西就多了,又亂又擠。他在那張灰撲撲的小床上躺了會兒,憋屈得慌,叫了聲潘國茂上網吧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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