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快樂人生】 80分的正義
【快樂人生】 第一章 80分的正義
1.
陸臻的傷不重,一周之後已經開始恢複性訓練,而同時,大隊長前些日子的挖牆腳工作開展得有聲有色,一尺厚的檔案袋沉甸甸地壓在陸臻肩膀上,于是小陸少校的後花園正式建立,火紅一片,繁花似錦。
陸臻是一個很熱情的孩子,他對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有種本能的追求,而人,當然也是他深深熱愛的美好事物之一,陸臻總是毫無理由地喜歡所有人,直到他真的被傷透了心失望透頂。于是,當他看着那些卧在檔案袋子裏的美好生命,看着他們曾經的榮光曾經的成就,想象着他們未來的道路未來的輝煌,總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充盈在胸口。
這些人,将由他來挑選,讓他培養,抽枝發芽開花結果,他用一種看着綠色牡丹或者黑色郁金香嫩芽的興奮而又迷戀的眼神看着他們,廢寝忘食地研究檔案,分析他們的優點缺點,想象在培訓中怎麽來補足,都是好苗子,都是花兒啊,一朵一朵,一片一片的。
具體的人員名單在手,各項工作都随之有了更清晰的輪廓,鄭楷在列席開會的時侯看着陸臻紅通通的兔兒眼,再看看某甩手掌櫃一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興致缺缺模樣,不由得感慨了一下:“明朗,你手真夠黑的!”
夏明朗聞言撇嘴:“他自己那AMD腦袋轉快了就發熱過量也能怨我?”
“AMD現在是羿龍時代了,發熱很低運行穩定。”陸臻轉頭高傲地投下一眼:“江湖是會變的,請不要瞧不起萬年老二。”
夏明朗失笑:“得了吧,看你那小樣,還運行穩定呢,這兩天看資料差點沒把眼珠子縫上去,好像能看出花似的。”
“是啊,都是花啊,這麽多花……香草蘭佩,如花美眷啊!”陸臻感慨。
咚的一聲,是方進以頭搶地的重響。
方小侯揉着腦門萬分緊張地擡起頭,看看夏明朗神色正常,再看看陸臻,神色也正常,忽然覺得自己那尴尬來得不尴不尬,于是神色也正常了起來。
同樣是面對學員,夏隊長咬牙切齒目露兇光神色鄙夷:一幫爛菜葉子。
陸少校春風拂面笑容溫暖神色激賞:啊,我的那些花兒。
方進忽然有點同情這一批學員,想象着如果讓隊長黑面K過一頓之後再遇上陸臻熱切期待的眼神,相信效果非凡,是個人都受不了!
胡蘿蔔與大棒,鞭子與蜜糖,鮮花與惡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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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世界上,調教人的手段,其實永遠都差不多的,陸臻堅持認定,他的方式要更有效。在夏明朗殘酷的下馬威之後,陸臻少校頂着青天朗日,筆直地跨立在憤怒的學員面前,他表情堅毅而眼神熱切,他指着夏明朗吼道:“那個人,你們的助理教官,夏明朗,他說你們都是一群垃圾,爛菜葉子,他說他從來沒有看到過像你們這麽次的兵。可是我不相信,我相信諸位都是共和國優秀的軍人,你們能夠沖破攔在你們面前的重重考驗,你們不會讓我失望,更不會讓自己失望。”
他專注地看着他們,眼中泛出異彩,幾乎深情地:“我誠懇的期待着你們成為我的隊友。”
好像是魔法一般,種種憤怒的,郁悶的,錯愕的,灰心喪氣的表情都消失了,那群原本已經被折磨得破破爛爛的與垃圾無異的學員們奇跡般地恢複他們的自信與朝氣,昂揚的鬥志好像有形的實體,凝成了一道牆。
方進斜過眼,瞧了瞧夏明朗,夏隊長轉過頭甜蜜微笑,方進連忙望天做茫然狀。
陸臻微笑着,做總結陳詞:“請不要讓我失望!”
“不會!”
一聲大吼炸響出來,帶着濃濃的哭腔,陸臻用餘光看到了馮啓泰同學滿臉的淚光。
“我也相信你們不會。”陸臻輕聲道,忽然聲音一提,吼道:“對不對!”
一個對字,響遏行雲,差點震倒了嚴隊的玻璃杯。
夏明朗慢條斯理地挖了挖耳朵,看到陸臻微微偏過頭看着他,明亮的陽光在他的頭頂,那雙眼睛,黑白分明,極致的亮,幾乎刺目,夏明朗低頭,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方進在晚餐時段對陸臻推崇之極,那叫一個有範兒,那叫一個味兒正,哄得那幫小家夥們嗷嗷的。陸臻微微皺起眉,在他開口之前,夏明朗先出了聲:“人家就沒想着要哄誰。”
夏明朗完全不意外那些學員們的反應,沒有人可以抵擋陸臻熱切期待的眼神,即使是曾經的自己,也破功翻船敗下陣來。因為無法去欺騙這樣一雙眼睛,更不能讓他失望,這樣的反應幾乎是本能的,這樣的人在任何地方都能成為一個好教官,但是……
方進一愣,陸臻的眉頭舒展了,無論他們對訓練的觀念有多少分歧存在,他總是最懂他的,就像自己也是最理解他的那個人一樣。
“我覺得這樣比較好。”陸臻直接看着夏明朗的眼睛。
“你從一開始就看不慣我。”夏明朗漫不經心地低頭吃飯。
“我只是不贊同你訓練的手法,這跟你這個人沒關系,”陸臻有點着急,“當然,用你的辦法也可以挑到合适的人,可我覺得像我這樣比較好,我們會更快更多地得到适合的人才。”
夏明朗迅速地把飯吃完,推盤子走人,方進安靜地埋着頭,成功讓自己隐形,陸臻猶豫三秒,還是追了出去。
夏明朗在門外站着抽煙,好像專門在等他,陸臻松了一口氣,笑道:“你不會這樣就生氣了吧?小氣!”
“小氣怎麽了?誰規定我一定要大氣。”夏明朗聲線低啞,好像半隐在煙霧裏,暧昧難明。
陸臻無奈了,叫道:“隊長。”
“看來你到現在都沒有真正認同過我!你當時轉得太快了,我都沒注意到就錯過去了,原來在這兒堵我呢!”夏明朗嘆息,有不加掩飾的失望。
“隊長,我們只是在理念手法上有些不同而已,我從來沒有否定過你這個人!”陸臻徹底急了:“我承認嚴厲高壓的訓練會讓人進步很快,所以我并沒有給他們減量啊,我只是覺得他們應該被期待,你明白那種感覺嗎?雖然很難,很艱苦,但未來是光明的,有希望的,值得去奮鬥的,我認為這樣的氣氛才是最适合的。”
夏明朗沉默不言,半晌,擡頭看着他,神色複雜:“你太聰明了,看得太透徹,為人太寬容,喜歡為別人着想,這是優點也是缺點,當年你就是這樣把我的設計都繞過去了。”
“那就證明了我其實不需要那些無謂的考驗。”陸臻道。
“我明白你說的那種感覺,那很美好,可是,你知道我的想法嗎?我就是想讓這一切很不美好。”夏明朗沉聲道。
“有必要嗎?”陸臻問道。
夏明朗想了一會兒,說道:“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盡可能的,想多做一點。”
陸臻還想繼續讨論下去,夏明朗卻擺了擺手,笑道:“所以,你不妨先照你想的再做下去。”
“我覺得這樣效果真的很好。”陸臻分辯道:“我也帶過兵,我的兵跟着我也很苦,可是他們比較快樂。”
“是不錯,所以,我也想再看看。”
陸臻眼中閃過一抹躍躍欲試的火光。
訓練的方式比起之前來并沒有太多的變化,極致的高壓,好像要把骨骼都榨碎掉一般的強度和力度讓人心生膽寒,然而聚集在此地的,畢竟是整個軍區的精華,他們的抗壓能力也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即使是這樣嚴酷的訓練也不能讓他們退縮崩潰。
可是仍然有一些東西變化了,不一樣了,因為陸臻的存在。他是與整個教練組不相匹配的存在。
他會在虛脫的時候握緊學員的手,看着他,直到他恢複力氣。
他會充滿了期待地問:還能再來一次嗎?
他會專注地看着他們,說:我相信你!
被關心,被期待的感覺是很美好的,尤其是,他們都是軍人,軍人為了榮譽而存在,因為尊嚴而自豪。
大約是因為陸臻的存在讓學員們更有承受力,夏明朗對待這一批學員的時候特別的嚴苛。到最後有些機靈的學員們甚至擔心陸臻,在比對他們的軍銜之後,勸他不要跟夏明朗公開對幹,誰都不是小孩子,大家心裏明白好壞。
陸臻苦笑,他想說:其實夏明朗不是個壞人,他是最好的人,只是,你們現在還看不到他兇惡外表之下柔軟美好的靈魂。可是這樣的辯護,在他看完夏明朗的所作所為之後,自己也說不出口。
“你有必要這樣嗎!”陸臻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對着他抱怨。
夏明朗起初還會說點什麽,到後來只是不耐煩地揮揮手,說道:“你有你的方式,我也有我的,我沒有幹涉過你,你也別幹涉我。”
誰也說服不了誰,陸臻氣憤難平,然而無言以對,再辯下去是沒有結果的,可以說的話都說盡了,總不能把人分成兩部分,一人帶一批看看效果吧?
陸臻沉默無聲地轉身離開,夏明朗忽然跟過去,伸手按上房門,啞聲道:“走了?”
這聲音很近,柔軟的,鑽到耳朵裏的感覺非常的癢,可是這種麻癢沾到心火上,卻成了油,火上澆油。
陸臻忽然轉過身,眼神清冷,應該笑的時候他會哭,應該哭的時候他堅持要笑,于是當陸臻真正生氣的時候總是冰冷的。夏明朗偏過頭看了他一會兒,退開一步,有些疲憊地按着眉心,輕聲道:“走吧。”
陸臻聽得一愣,轉身拉開了門:“隊長,先忙過這一陣吧。”他站在門邊遲疑地說道。
“是啊……”
陸臻心裏一松。
“……反正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夏明朗道。
陸臻馬上轉過身去,卻看到夏明朗嬉笑的表情:“開玩笑的,知道你沒心情,走吧!”
“我認為我們兩個之間的矛盾并不傷到根本。”陸臻握緊了拳頭。
“是啊,只是有點傷感情。”
“隊長,我不可能在任何時刻都跟你保持一致。”陸臻喊道。
“我知道,所以我沒讓你聽我的。”夏明朗點頭:“我也沒想過要一個自己的複制品,只是,在這個問題上……陸臻你有沒有真正絕望過?即使是一瞬間。”
“我沒有!”
“即使孤身一人,無人支援,沒有希望也沒有未來,也不會嗎?”夏明朗問道。
“不會,我的希望在我心裏,我不會因為被關在地下,就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陽光,這也就是為什麽我堅持這樣做的原因。只有內心充滿了陽光的人,才不會絕望,那麽即使環境很差走投無路,我們的心靈還有依靠。這世上總有一些東西是神聖的,值得我們無畏。”陸臻目光灼灼,漆黑熾熱。
夏明朗點了點頭,卻沉默下去。
陸臻等了良久,終于還是忍不住走過去抱住他,手臂勒緊,用力地收束,這是與情/欲無關的擁抱,這是比情/欲更重要的擁抱。夏明朗擡起手,圈在他背上,力氣很大,胸口貼緊,可是卻有莫名的隔膜。
陸臻恍然間想到了他在上博的那只盤子,水晶透明的牆。
他與他,就像是兩個狂奔的人,隔着玻璃奔跑,即使目标是一致的,可是仍然覺得孤獨。
陸臻開始期待這次的集訓快點過去。
平靜的生活膠着着,雖然在新學員看來人生是如此的起伏跌宕,可是,在內部,陸臻與夏明朗之間反而是一種張得像弓一樣的靜。這讓陸臻很憂慮,夏明朗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他應該公是公私是私,公私都很分明。
當然誰都不是機器人,有誰能真正做到分私分明?
他自己可以嗎?
明顯也沒有!
這是辦公室戀情的天生缺陷,陸臻嘆了一口氣。
變故,總是一觸而發,一個絕密任務,夏明朗漫不經心地把他叫走,看到房間裏坐着的其他人時,陸臻才反應過來是怎麽一回事。
麒麟的任務并不總是絕密的,事實上,在大部分時候他們都是風風光光地生在陽光下長在紅旗中的軍中驕子,一年有80%的時間在訓練,15%時間是演習,剩下那5%才是任務,而在那些各種各樣的解救人質,打擊暴力團夥的任務中,值得标上絕密二字的,一年都不過一兩件,陸臻沒有輪上參加過,所以他對此一無所知。
所謂絕密,當你執行之前那個任務是絕密的,當你執行它的過程中你是絕密的,而當它被完成之後,你曾經的那段經歷是絕密的。
陸臻很興奮,于公于私他都期待着這個任務。
于公,他是軍人,天生的渴望挑戰;于私,他們是戰士,只有戰鬥才能讓他們更親密。
夏明朗簡潔明快地介紹了整個任務內容。
暗殺,邊界上某小城的某個家族。
要求,全部格殺,抹除痕跡。
附帶要求,盡可能取回保險櫃資料。
任務一旦下發,所有的參與者都是一級戰備狀态,他們連夜轉場去了西北邊城,任務單拿的是小隊演習,而驅車離開軍用機場之後,大家都換上了便服。夏明朗一共帶了六個人,陸臻,肖準,陳默,方進,還有小黑。
“放松點。”夏明朗笑眯眯地,神色自若:“從現在開始你們就已經不存在了。”
當任務進行的過程中,你就不存在,當任務結束之後,那個任務就不存在。
任務的內容很簡單,前期資料給得齊全,小城的規模不大,有兩個十字路口的商業中心,目标是城郊的一處大屋,而陸臻在第一次踩點熟悉環境的時候臉色就變了,那間屋子裏住着一家人。
是那種真真正正的一大家子,有老有小。
重點人員核對過,完全相符,當夜動手,畢竟夜長夢多。
陸臻猶豫了很久,終于悄悄地問夏明朗,那些老人和孩子怎麽辦?
夏明朗冷冰冰地看着他,聲音沉銳,如刀鋒:“重複任務內容。”
“全部格殺。”陸臻輕聲道。
夏明朗便不再說話。
“可是……”
夏明朗忽然按住陸臻的肩膀,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陸臻?”陸臻茫然不解。
“不,你是A3,我是A1,我們不是夏明朗也不是陸臻,明白了嗎?”
“明白了。”
夏明朗手下一緊,陸臻脫口而出。
西邊的黑夜總是來得特別晚,正式動手是淩晨五點。對完表,各組的路線已經劃分明确。陸臻、夏明朗與肖準一組,從二樓進入,方進、陳默與小黑負責一樓。
手槍已經裝上消聲器,武器與子彈通通非國産,臨別時那一眼,陸臻從方進的眼中看到冰冷的殺意,如此熟悉,令人膽寒。
普通的民居對于他們來說簡直就是全開放的,夏明朗他們沿着水管爬上二樓,砂輪劃開玻璃,悄無聲息地滑進屋。這裏是書房,通往主卧的門開着,大床上有起伏的陰影,安靜地沉睡着。
夏明朗走到床頭開槍,極輕的一聲,像是一道輕風吹過縫隙,此後,再無一點聲音。陸臻熟悉夏明朗子彈的落點,眉心,中樞反射區,當場斃命,甚至,就連從夢中驚醒的餘地都沒有。然而,當陸臻看着夏明朗從床邊回轉,窗外的微光打在他身上,熟悉的輪廓,一分不差的側影,咔的一聲,他聽到自己的心底爆出輕響,有什麽東西,裂開了一條縫。
“找一下,看有什麽東西可以帶走。”夏明朗匆匆折轉,擦身而過時,聲音極低地飄了過來。
嗯,陸臻如夢初醒,戴上夜視護目鏡,仔細搜索四壁,他強迫自己什麽都別想,至少,暫時什麽都別想。
夏明朗更快地找到了目标,他把櫃子裏的雜物清空,移開木板之後露出一個保險櫃,是電子鎖,陸臻用軍刀挑開鎖頭,把電腦拿出來接駁電線,淺藍色的屏幕上飛快地跳過一行一行的字節編碼,奔跑在陸臻深黑的鏡片上。
看不到他的眼睛,看不到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這讓夏明朗有些心慌。
肖準在為他們警戒,夏明朗拿出塑膠炸藥安放到保險櫃的鋼軸上,任務內容并沒有強調那些資料,也就是說,如果時間超過預計,他可以直接炸開這個保險櫃,把裏面的東西毀掉。
夏明朗看着腕表的數字一格一格地跳動,整個屋子裏安靜得只剩下陸臻敲擊鍵盤時極輕的沙沙聲。
“好了!”陸臻輕聲道。
比預計的更快,保險櫃裏有一些錢,人民幣與美金都有,還有一些單據和幾張光碟與U盤,二層靠邊的地方,有一個紅色的錦盒,陸臻在夏明朗打開的瞬間看到一抹瑩白,是一只镯子,陸臻心中閃過一陣沒來由的悸痛。
夏明朗迅速地拿出密封袋把裏面的東西全都裝了進去,陸臻心念電轉,卸走了桌上那臺電腦的硬盤,拿給夏明朗。
在昏暗的夜光下,他看到夏明朗擡起頭極短暫地凝視他,一秒鐘,幽黑的眼眸,在那個瞬間光華璨亮,讓陸臻詫異,然而那目光轉瞬即逝,夏明朗接過硬盤把東西封到了一起。
“走吧!”夏明朗把密封袋裝進背包裏。
肖準已經閃了出去,陸臻在中間,夏明朗押後。
陸臻模糊地聽到夏明朗在通知陳默開始動手,腦子裏有一道白光閃過,照得他眼前發白。
走廊裏靜悄悄的,光線昏暗而暧昧,這三個人行走在地板上,沒有一點點聲音,打開門,搜索,格殺,陸臻自己有些恍惚,他開始不自覺地祈禱下一間屋裏別再有人,然而房門緩緩而開,一個瘦小的人影迅速地跳了起來,床頭壓着一點燈光,清晰地照出他青澀的臉,深目,鼻梁挺直,睫毛濃長。
“MA?”
陸臻看到他張開嘴,短促地叫出一個字節之後表情忽然凝固在最驚駭的瞬間。雖然陸臻熟悉的方言語系中并不包括當地這種,然而,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稱呼奇跡般地相似,那就是:媽!
陸臻的手指僵硬着,彎不下去。
那個瞬間,他覺得自己像是站在烈日下的繁華路口,酷烈的陽光穿透了他,讓他全身僵硬,額頭生汗,眼睜睜看着車流如海,從四面八方奔湧而來,卻無真實感覺。
然而,一只手,從旁邊探過來包裹了他的右手。
陸臻驚訝地轉過臉去,他看到夏明朗熟悉的側臉,從額角到下巴的那一條線,嘴角抿得很緊,眼神堅硬冰冷。指尖上受到一絲壓力,陸臻下意識地一動,一聲輕響,像風過林梢。
陸臻猛然回頭,看到那個少年眉心流下一線細細的血,栽倒在床上。
一瞬間天地旋轉,陸臻感覺到他的胃裏像是被徹底地翻了過來那樣的絞痛,整張臉痛苦地扭曲起來,夏明朗忽然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推到牆上,低聲喝道:“深呼吸,現在是任務期間。”
陸臻緊緊地閉上眼睛,呼吸急促而混亂。
“冷靜一點。”夏明朗的聲音極度地平緩,幾乎沒有一點波折,他握住陸臻的右手,問道:“這是什麽?”
“槍!”陸臻掙紮着說道。
“那你我是什麽?”
“A1……A……”陸臻的聲音因為混亂的呼吸而變得斷續。
“不,我們是……它!”
隔着染血的兇器,夏明朗的手指與陸臻的交纏在一起,他的額頭抵住他的,溫熱的風有節奏地拂過陸臻的臉,陸臻在純粹的黑暗中感受這種節奏,終于平靜下來。
“走!”夏明朗在前面帶路,陸臻恍恍惚惚地跟在他後面。
最後一扇門,安靜地閉合在走廊的末尾,陸臻上前了一步正想去推,被夏明朗拉了一下,空白的大腦沒有思考,他順從地退到了夏明朗身後。
肖準走上前去,轉動門把,推開……
明黃色熾熱的火光在一瞬間炸開,陸臻下意識地閉上眼,腦中隆隆一片,火光擦身而過的瞬間夏明朗将他撲倒壓在身下。
“A1,報告情況。”耳機裏傳來沙沙的響,是陳默平靜的聲音。
“遇到爆炸,A2左臂受傷,情況不明,當地警方最快會在十分鐘之後到達現場,注意控制時間。”夏明朗迅速地鑽進火裏。
陸臻撲過去幫肖準檢查傷口,出色的戰術習慣在此時救了他一命,肖準的左臂被炸傷,嵌着破碎的木條和鋒利的彈片,陸臻簡單幫他處理了傷口,塗上敷料止血。
肖準咬着嘴唇一聲不吭,陸臻看着他嘴角繃起的肌肉,一種隐秘的難以啓齒的釋然在心中化開,即使不應該,即使心中充滿了罪惡感,可是陸臻承認他期待着看到這些血,如果這些傷口綻開在他自己身上,他可能,會更高興一點。
夏明朗從火門裏穿出來,很顯然,裏面已經空無一物,所有的東西都已經被劇烈的爆炸清空了。
“撤退。”夏明朗把命令傳給所有人。
陸臻想扶着肖準,可是肖準推開了他,自己站了起來。
近處的居民被爆炸聲驚醒,有些已經出門觀望,夏明朗引爆了安放在各處的塑膠炸藥,明亮的火光沖天而起,幾條淡淡的人影迅速地消失在夜幕中。
按既定路線逃離,當他們脫去血衣再一次換上軍裝的時候,夏明朗十分戲劇化地拍了拍手,說道:“同志們,歡迎大家重回人間。”
所有的衣物、手套等等都被潑上了酒直接燒光,陸臻看着幽藍色的火焰吞沒最後一寸布料,當那些沾着火星的漆黑墨蝶紛飛而起的時候,陸臻的視線随着它們的身影追逐到遠方,直到消失不見,帶着他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一些東西,永遠地,消失不見了。
夏明朗專注地看着陸臻的眼睛,仍然是明亮的,黑白分明,可是那層咄咄逼人的銳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黯淡的疲憊,他走過去握住他的手,陸臻轉過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任由他握着,一動不動。
由于肖準在演習中意外受傷,所以這次演習任務提前結束,這理由倒是恰恰好。
陸臻安靜地看着夏明朗與機場方的人員交涉,笑容淡淡的,從容自若,有些不陰不陽的妖孽氣,卻又奇怪地不讓人生厭,一如往昔。
然而陸臻卻是如此清晰地知道有些事情不一樣了,變了,都變了,在那個瞬間,他與夏明朗身上的一些東西,破裂了。
陸臻不自覺握緊了拳頭,他的手上沒有紅,鮮血滲透在每一個毛孔裏。
方進靠在陳默的背上熟睡,黑子就倒在他腿上,陳默偶爾會看他一眼,那眼神是關切的。可是莫名其妙的,陸臻會想起陳默開槍時的冰冷,于是全身的骨頭都像是被凍住了一般。
“飛機三小時之後到,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夏明朗坐到陸臻身邊,擡起手打算揉揉他的頭發,可是陸臻猛地一偏頭,夏明朗手上頓了一下,自然而然地滑了過去。
“隊長!”陸臻的聲音顫抖。
“有什麽話回去再說,不過是個小演習,雖然有隊員受了傷,也不是你的錯,不必這麽內疚。”
陸臻深呼吸,強壓住音調中的起伏,緩慢地說道:“是,隊長。”
陸臻于是一路沉默。
2.
快節奏的行動、轉場,這讓所有人都非常疲憊,肖準被直接送去了軍區醫院,而陳默他們只是簡單點了個頭,就回去睡覺了,陸臻跟着夏明朗走進了他的寝室,當夏明朗反手鎖上大門的時候,他聽到背後壓抑而急促的呼吸聲。
“現在輪到我了!”陸臻低吼道。
“是的。”夏明朗轉過身,坦然地看着他。
“為什麽要這麽幹?”
“因為沒有選擇!”
“他還是個孩子!他可能才只有16歲,他犯了什麽罪非死不可?”陸臻的手指發顫,逆流的血液讓他覺得全身刺痛。
“16歲已經不是孩子了知道嗎?”夏明朗抱着肩膀:“16歲可以抱着比他人還高的步槍向你射擊,他可以傳遞消息,他可以被人利用,他可以成為借口,他會心懷仇恨地長大,或者不必長大就直接開始報複,他會讓本應該被徹底切斷的一條線又連起來,會讓這件事,變得不那麽容易被抹掉。”
“你确定,他,他做過這樣的事?”陸臻質問道。
“不,我不确定。”夏明朗道:“事實上我根本不認識他,我不能确定關于他的任何事,我只是在執行任務。”
“那麽,有沒有可能那個任務是錯的,他們搞錯了,那個孩子不必死,他們都不必死,有沒有這個可能?”陸臻的聲音虛弱。
“有!”夏明朗幹脆利落地回答他。
陸臻猛然擡起頭。
“沒什麽能有百分之百的保證,法院也會判錯案,上面的任務也會出錯,于是不該死的人死了,應該死的卻還活着……”
“可是那怎麽辦!”
“這跟我們沒關系。”夏明朗異常地平靜:“我們不是法官,我們沒有可能去調查事情的真相,我們只是槍,執行判決,服從命令。”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你做得真好,夏明朗!”陸臻冷笑。
“不應該嗎?”夏明朗反問。
“可是服從誰?如果命令是錯的呢?這也要去服從嗎?”
“陸臻!”夏明朗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你最好記住一點,軍人,沒有判斷任務對錯的權利,除非你有确鑿的理由證明那是錯誤的。”
“所以,錯了就錯了,對嗎?”陸臻咬緊牙。
“對!”夏明朗沉聲道,然而不等他的聲音落下,陸臻像一頭憤怒的老虎那樣撲向了他。
“你是故意的!”陸臻粗暴地把夏明朗按到桌上,侵略似的啃噬他頸側的皮膚。
“對!”夏明朗疼得抽氣,卻沒有掙紮,他反手把桌上的雜物推開。
“為什麽?”陸臻重重地一咬,血腥味化開在口腔裏。
“因為,我沒得選擇。”夏明朗的聲音因為銳痛而發着抖,任由這只憤怒的小獸把自己剝光。
陸臻的利齒尖牙第一次回歸了它們最原始的功能,反複的啃咬,留下無數細小的傷口,躁動,迷茫,痛苦,憤怒……陸臻迷蒙的雙眼裏爆出血絲,像燃燒的火焰,那些東西像火一樣在他的心底燃燒,盤旋着好像已經把內髒都攪碎,從他的身體裏沖出去,又回來,讓他支離破碎。
想要發洩,因為自己被打碎了,于是也想去破壞,沉重地掠奪,放縱悲傷橫流。
陸臻急促的呼吸變得沉重起來,他胡亂的舔濕了手指匆忙擴張了幾下,硬生生擠了進去。
靠!
夏明朗疼得眼前一黑,握緊了拳,咬牙忍耐,因為過分劇烈的疼痛壓過了一切感官上的刺激,夏明朗反而覺得好些,他對疼痛很有經驗,這種熟悉的感覺會讓他清醒。
沒有潤滑的性愛就像酷刑,極度的緊致讓陸臻寸步難行,然而,瘋狂的血液也在瞬間被點燃,好像火災一樣的高溫,疼痛攪拌着快感燒灼神經,大腦回路裏激烈的電流在頻繁的放電,陸臻幾乎失控的抽動着,每一下都像是到了盡頭,可是下一次卻還有更深的去處。
一切的一切,理智與情感,思維與本能,憤怒與寬容,都被這粗暴的烈焰激電炙烤成凝縮不化的黑。
并不是所有的高 潮都是快樂的,折磨別人的同時總是在折磨自己。
當欲望從體內抽出的時刻,夏明朗喘過一口氣,全身緊繃的肌肉癱軟下來,用手背擦掉額頭上的汗,然而,陸臻卻不想放過他,那雙漆黑凝視的眼睛裏有吞噬的光,夏明朗轉頭與他對視,幾乎有點慌亂。
“陸臻?”他擡手劃過陸臻的臉側。
陸臻猛然将他架了起來,胳膊架住他全身的重量往裏間走去。
夏明朗被扔上 床的時候直覺的想要坐起來,可是陸臻迅速的壓住了他,面對面的凝視,視線相交 纏,夏明朗慢慢軟化,一寸一寸的倒下去,倒回到床單上。
陸臻牢牢的盯着他,仿佛要從他的眼底看進去,穿透心房碾碎五髒。
他緩慢的進入,然後猛烈的動作,在夏明朗的身體裏,那些細小的傷口又一次滲出血,痛徹心扉的滋味。
而眼淚從陸臻的眼眶裏砸下去,滴到夏明朗臉上,與汗水融合在一起。
夏明朗擡起手,手指插入陸臻潮濕的發根。
“夠了,陸臻,夠了!”
他低聲道,聲音裏混雜着痛楚的味道,氣息缭亂。
陸臻喘着氣,忽然俯下身抱住夏明朗的脖子,失聲痛哭。
夏明朗緩慢地撫摸着陸臻潮濕的頭發和光滑的脊背,極度的疲憊與疼痛的折磨讓他的思維漸漸遲鈍,眼前的景物變得模糊,磨成空白。
“對不起!”飽含水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沒事,”夏明朗聲音嘶啞:“你肯沖着我來,我覺得很好。”
“對不起,我只是,只是在……”只是在遷怒于人,只是想發洩,折磨自己最深愛的人,看着他痛苦,跟自己一起痛苦。
“不,我也有責任,”夏明朗用力眨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某一個點,思維慢慢地運轉起來,“你的選訓,你太聰明了,我被你繞了過去,到最後也是,我一直沒能把你試出來,不知道你最大的問題在哪裏,好讓你對未來有所準備。我其實,到最近才知道你到底怕什麽,你怕錯。”
害怕不可原諒的錯誤,不能挽回的錯誤,因為太過珍愛生命的緣故,于是極度地害怕殺錯人。那是你的根本,你藏在心裏的陽光,你有多自信就有多脆弱,你有多驕傲對自己就有多苛刻。
我知道那種感覺,因為,你與我一樣,那麽急切地需要正義的支撐,需要那些不容置疑的正确,來沖淡心中的血痕。
可是,在這個世界上,并不是除了黑就只有白,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會有真相。
錯與對的界限模糊一片,當你的心中開始惶恐動搖,當你的陽光不再純粹,當你真正絕望,孤立無援,當你心中的明鏡臺上沾了污塵,你是否還有勇氣,繼續前行,絕不放棄?
你是選擇承受這樣的未來,還是,再一次幹脆地離開?
其實你并不适合留在這裏,可我已經無法失去你……
身體慢慢地在發熱,陸臻緊緊地抱着他,一聲不吭,于是夏明朗努力凝聚的思維又一次飛散開,他把陸臻的臉扳起來,看着他的眼睛:“三天後給我你的結論,離開,還是留下來。”
陸臻的臉色突變。
“我有點困了,你先回去吧,想清楚了告訴我。”夏明朗把毯子勾過去裹住自己,陸臻一聲不吭地走到外間穿衣服,卻沒有走,看到窗臺上有煙,他抽了一支出來,給自己點上。
熟悉的味道,煙味。
這種氣息會讓他平靜。
夏明朗睡得很沉,陸臻不敢打擾他,直到晚餐時段幫他打了飯回來才發現夏明朗已經開始發燒了。陸臻蹲在床邊,吓得心痛如絞,手腳發涼。
夏明朗睡得迷迷糊糊地被陸臻搖醒,自己手背貼到額頭上也試不出溫度,不過身體在發熱,全身上下的傷口都在發癢發疼,這才想起來他還沒洗澡。
“沒事,等會兒吃點藥,睡一下就行了。”夏明朗摸摸陸臻的臉,先去洗澡。
洗完澡出來陸臻已經把藥準備好了,夏明朗随便吞了兩顆消炎藥,把晚飯硬吞下去之後蒙頭又睡,他有些累,心與力俱憔悴,陸臻需要時間去思考,而他需要精力去承受陸臻思考的結果。
夏明朗在發燒,陸臻于是更加不敢離開,反正思考是不需要空間的,他坐在夏明朗的床邊抽着煙,煙味融合了這房間裏暧昧的空氣還有兩個人的體味,混合糾纏在一起,陸臻覺得他的腦子裏亂糟糟的,不光是腦子,是整個胸腔腹腔都出了毛病,空蕩蕩地痛,腔子裏沒有了五髒。
任何事,只要願意總是可以想清楚的,只要願意也總是可以有個結果的,而痛苦的是梳理的過程。那種疼痛,像是把心髒挖出來分筋瀝血,看清自己的每一點眷戀,每一個心念,選擇一些,抛棄一些,撕裂般的痛。
總有一些東西,逝去之後永遠不再回來,于是,放不放手。放了會變成怎樣,不放又會怎樣?
我會不會後悔,會不會有遺憾,當生命走到盡頭,這會不會成為我人生永恒的痛?
夏明朗說得對,我最怕的就是犯錯,最怕有人可以站在正義的高處指責我,而我于是再無依憑,一路墜落,當我已經不再永遠正确、問心無愧,我要再去相信什麽,如何在現實的狂流中站立,如何期待我的未來?
有誰知道?
有誰能告訴我?
有誰能替我做這個決定?
陸臻仰起頭看煙霧變幻的身姿,奇幻的美,莫測而妖異,猶如我們的命運,然而他無奈地笑了,他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沒有人可以為他做這個決定,他的命運,終究只能由自己來掌握與控制。
過分信任是一種天分,而他沒有。
過分依賴是一種天分,他也沒有。
随波逐流是一種天分,他還是沒有。
這是他的宿命!
于是,終其這一生,他總是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聽,用自己的心去感受,用自己的頭腦來判斷,走自己的路,即使錯誤也必須獨自承擔。
陸臻偏過頭去看夏明朗的臉,熟睡時沒有任何侵略性的五官,幾乎是有些平淡而溫柔的,陸臻的手指落到夏明朗的嘴唇上,描畫唇線的輪廓……
即使是他也不行嗎?
陸臻小聲地問自己。
而笑容卻變得更加無奈。
是的,不行,即使是他,也不能代替自己決定未來。
陸臻把手掌覆在夏明朗臉上,溫柔地撫摸,蜜意柔情,忽而臉色一變,手背貼到夏明朗額頭,觸手滾燙,燥熱如火。
完了!
通常從來不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來總是氣勢洶洶,如山崩倒。
陸臻看着39度7的數字愣了兩秒鐘,僵硬地擡起頭。
夏明朗被他裹在被子裏嘆了口氣,很哀怨的樣子,曲起膝蓋踹他:“完了完了,太丢人了,太丢人了……”
“隊長!”陸臻哭笑不得。
“說實話吧,你小子現在心裏是不是特得意?看把你威得?”夏明朗挑着下巴瞧着他。
陸臻臉上漲紅,堵了半晌,道:“我,我還是送你去醫院吧,你得打退燒針。”
夏明朗郁悶了,無奈腦子裏暈乎乎,疼得亂成一團,他半閉着眼睛暗自回想自己上次感冒是什麽時候,是否也是如此來勢洶洶,勢不可擋?
“隊長?”陸臻有點急了。
“行行,去吧去吧!”夏明朗尋思了一下,與其等發燒燒糊塗了讓陸臻給背過去,倒還不如趁他現在還能想事的時候自己走。
夏明朗堅持要自己走,于是陸臻當然只能随他,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邊慢慢地踱。巡邏的士兵們過來檢查證件,夏明朗無奈地解釋自己感冒了,發燒了,要去醫院挂急診。陸臻看到巡邏兵驚駭地睜大了眼睛,一副像是看到天要下紅雨的模樣,心底的刺痛又深了幾寸。
目送巡邏兵消失在夜色裏,陸臻低聲對夏明朗說道:“下次,我要是再發瘋對你做這種事,你就把我抽一頓,打死算數。”
夏明朗忽然轉過頭看他,眸色深沉幽遠,凝眸深處,像是有無盡的渴望與期待,陸臻有些驚愣地看着他的眼睛,夏明朗擡起手,手指卻懸空從陸臻臉頰上滑過,壓到他的肩頭。
夏明朗笑道:“好啊!”
陸臻有些失望,因為他剛剛看到的似乎并不僅僅是這樣玩笑似的兩個字,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那個瞬間夏明朗其實想問:還會有下次嗎?下次,将來,以後,你還會繼續對我做這些事嗎?假如我們不再是戰友,不再是隊友。
然而所有湧到嘴邊的話都讓他攔了回去。
這是一個決定,有關陸臻人生的決定,于是,也只有陸臻自己能決定。
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時候,最初的那個身份,他是陸臻的教官,夏明朗!
那個在整個選訓過程中絲毫沒有任何魅力可言的人,他總是這樣不遺餘力地破壞自己的形象,為的只是盡可能地不要去影響學員的選擇。他只希望每一個選擇留下的士兵,都單純地只是因為這片土地,這種生活,而不是為了哪一個具體的人或事。因為人會走,事會變,唯有信仰永恒不滅。
假如,假如說,陸臻真的無法承受這些,那麽……他終究還是會後悔的。
夏明朗堅持了他的沉默。
感冒發燒,病毒侵染,于是肉體脆弱,夏明朗有選擇地讓醫生看了一些正常的擦傷,于是那個午夜值班哈欠連天的醫生給他開了一份很正常的藥。
病房裏空蕩蕩的沒有人,夏明朗坐在躺椅裏輸液,陸臻猶豫了一會兒,覆住了夏明朗輸液的那只手,溫熱的掌心貼着冰冷的針,恰到好處的溫柔,幹幹淨淨的,清清爽爽,彼此相視一眼,淡到旁人誰都看不穿的濃情。夏明朗的高燒已經退下去了,臉色變得蒼白,陸臻看着他閉目昏睡,有種奇異的脆弱感,好像光輝閃耀的神祗忽然斂盡了他的芒刺,退到最初的位置,脆弱的人,血與骨糅成的人體,輕輕一刀揮下去,便會煙消雲散。
陸臻握着他的手背,感覺到一些東西在心頭湧動,說不清道不明地,暗暗生長。
當輸液管裏滴下最後一滴藥液,天色已經微亮,陸臻拎了藥随着夏明朗一起走在大路上,眼前是玫瑰色的朝霞。
他忽然想到曾經的某一個下午,他們也這樣肩并着肩走在一起,那個時候,他剛剛痛哭過一場,為了他求而不得的愛情,他的失落與心傷。夏明朗安靜地陪在他身邊,陪着他。
而現在,他正在經歷着人生更為重大的轉折。他的天真,他的執着,他的純淨的渴望,在一夕之間碎去。
他憤怒,他撕咬,他其實是在發洩,可夏明朗還是這樣安靜地陪在他身邊,陪着他。
一路同行的人,如果說生命是一個旅程,我只想為自己找一個伴。
陸臻擡頭看到朝陽如火。
“早晨六點鐘的時候,會覺得一切剛剛開始,自己無所不能。”
陸臻把夏明朗送到寝室門口,出早操的哨音已經在樓下回響,陸臻迅速地整理了一下衣帽,想要往樓下沖,夏明朗忽然拉住他。
“那個,是這樣,如果有了決定,随時都可以告訴我。”夏明朗看着他,眼神有點尴尬,馬上又松開了手。
陸臻用力地點頭:“我會的。”
閉上眼,看到眉心的血。
堵上耳朵,聽到槍響。
捂住鼻子,血腥味四下蔓延。
封住心靈,他看到白玉的镯子束在女人嬌柔的手腕上,輕輕推門的時候敲出叮的一聲脆響,少年在床上跳起來,神色驚慌而懊惱:“媽?!”
“怎麽又不睡覺?偷偷摸摸的在幹什麽呢?”女人嗔怪道。
那聲音是軟糯的,帶着長江盡頭吳侬軟語的底調,陸臻于是驚訝地睜開眼,女人模糊的面目漸漸變清晰,如此熟悉,與他時時想念的母親是同一張臉。
陸臻用力咬緊了唇。
如果他們是無辜的,當然那僅僅是如果。
如果他殺了無辜的人,與他一樣的兒子,一樣的母親……
如果,真的有這種如果的事……
方進遲鈍地發現陸臻最近很沉郁,心事重重的樣子,雖然最近因為訓練的事他已經很有心事,可是現在已經不僅僅是心事的問題,他簡直是……方進找不到詞,于是偷偷摸摸地去問夏明朗。
夏明朗顧左右而言他了一番後忽然問道:“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我們前幾天清除的目标是無辜的,那怎麽辦?”
“啊,上次那個任務出問題了?”方進大驚失色。
“沒,沒問題。”夏明朗馬上道。
“那不就結了?任務沒問題,那人怎麽可能是無辜的。”方進莫名其妙:“隊長,我覺得自從你跟了小臻子那知識分子,自己也變得有點娘娘腔腔的了。”
夏明朗磨了磨牙,嘴角一挑,露出淡淡的一抹笑。
方進退開兩步,望了望天,忽然道:“啊呀,我剛剛答應了小臻兒去照看他的那些花兒。”
他的那些花兒。
夏明朗忍不住有點想笑。
嘿,小家夥,你說過你是我的樹,我們不會被風吹走散落在天涯。
3.
黃昏時分,當夕陽融化了所有的色彩,整個基地都安靜了下來,遠處的人們都列着隊往食堂去,操場邊的主席臺上有兩個人。
剛才收隊的時候,陸臻拉了他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那聲音很平和,可是夏明朗猝然心驚。
陸臻退了幾步坐在主席臺的邊沿,夏明朗站在一旁抽煙,等着他開口,過了一會兒,陸臻忽然揚起臉來笑道:“有煙嗎?”
夏明朗一愣,上下摸着口袋,意外地發現煙盒裏已經空了,他愣了愣,把自己指間剩下的半支煙遞了過去,陸臻也不介意,接過來抽了一口。
“看來我把你給帶壞了。”夏明朗讪讪道。
“我難得想事才抽一支,跟你不同性質。”陸臻咬着下唇,低聲問道: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決定要走,你,你還會繼續愛我嗎?”
陸臻沒有擡頭,視線落在地面上,看着夏明朗的靴尖。
“會啊。”夏明朗毫無停頓地回答了他。
陸臻猛地擡起頭。
夏明朗微笑着:“我們可以打電話,可以寫信,每年還有假期,如果你還在本軍區,我就有更多機會去看你,當然,你還可以去信息那邊,反正他們王隊很喜歡你,那我們其實跟現在也沒什麽分別,可是……”
夏明朗頓了一下,陸臻專注地看着他,等待着那個但是。
“可是,如果你沒有辦法接受自己繼續這樣的生活,那麽,你還會不會能接受這樣的我呢?”
陸臻愣住,慢慢反應過來笑道:“是啊!”
“所以,你可以再考慮一下。”
夏明朗翻着口袋拿出煙盒,打開看了一下,苦笑着捏成了一團。
“一般人是不是沒我這問題?”陸臻問道。
“知道暗殺任務的三項原則吧?” 夏明朗提醒他,刻意控制過的聲音是平靜的,與他的眼神一樣的平和,靜水流深。
“知道,三組以上的調查人員,三年以上的觀察周期,三人以上的将軍或者部長級簽名。”
“你連這都不相信。”
陸臻沉默了很久,有些悲涼的說道:“是的,我剛剛發現,我連這個都不相信。”
“那你相信什麽?”夏明朗溫和的看着他。
“正義、公平、民主、慈善……”陸臻說到最後自己笑了起來:“我相信一些不會絕對存在的東西。”
“那你不應該留在這裏。”
陸臻執拗的看着夏明朗,淚水在眼眶中凝聚,像水晶一樣剔透分明,映出晚霞的餘輝。
夏明朗終于心痛得再也受不了,轉過身去看向天邊的落日。
“你愛國嗎?”陸臻問。
“當然。”夏明朗笑了:“說句不好聽的,在這兒呆着的,都他媽是一群狂熱的愛國主義衛士。你說得對,一般人沒你這問題。我們想不到你的那些問題,不去想,那樣的對錯與我們無關。至少現在無關。我們這些人在幹嘛?我們這麽拼命為了啥?為國盡忠死而後已!所以但凡有那麽一點兒疑慮的,他就沒法撐下來。”
“我一直以為自己個愛國者……”
“你當然是!”夏明朗打斷他。
“但我還是跟你們不一樣。在你們看來國家是母親,無論對錯,你都要誓死與她共存亡;可是在我看來國家就像一個房子……”
“真的嗎?”夏明朗忽然轉身盯住他:“那給你換個好房子你會不會搬走?”
“不會!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我愛上了這房子裏的人和家具。”
“那你跟我有什麽分別?”
陸臻愣了好一會兒,終于笑了:“你把我搞亂了,其實這兩天我想了很多事,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所以請不要打斷我。”
“好的。”夏明朗按住他肩膀,很輕微的一點力量,只是在證明一種存在。
“嗯,那我開始了,最初的時候,我從概率的角度來思考這個問題。我在想,我們接到的命令一定絕大部分是正确的,那麽,我是不是就正義了呢?可是後來我發現我不能,因為生命是沒有概率的,生命是一個全或無的狀态,要麽活着要麽死去。于是,當我殺掉100個壞人之後,我是否就有資格去殺一個好人了呢?”
陸臻嘴角浮起一絲笑,幾乎是有點頑皮的,他搖了搖頭:“很顯然,沒這回事。所以這個邏輯不通,我還需要繼續。然後,你的說法啓發了我,你說我們是槍,是武器,是行刑者。于是我開始設想自己是一個法警,我的任務是擊斃那些被判了死刑的人,我忽然發現這樣子,我就可以接受了。”
“因為你覺得判過刑的人都是有罪的。”夏明朗說道:“他們應該死,他們不無辜。”
“是啊,”陸臻道:“可法院也是會有誤判的,說不定概率還更大,可為什麽我卻不能接受我們的任務裏存在一些隐患呢?于是,我發現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我信賴法律,當那個人站在刑場上,我就相信他應該死。即使後來發現證據鏈上出了問題,當值的法官以權謀私,那個人其實是無辜的,我雖然會覺得遺憾但并不內疚,因為法律本身是正義的,審判的過程是公開的。可當任務到來時一切都是無知,我沒有依據也沒有判斷,所以我不安。回到這一點上,我終于發現我不信任的,其實是政府,這個政權的某些無法公開的操作規則。”陸臻低下頭:“這才是我會不安的根源,只有程序正義才能得到最終正義。”
夏明朗覺得有點胸悶,他不得不承認陸臻那AMD大腦果然能想,如此曲折的邏輯推理簡直讓人瞠目結舌,而他現在都不知道要怎麽回他才好,于是,他只能短促地問道:“然後?”
“然後,我開始思考我應該怎麽辦,假如我質疑的是政權本身,那離開麒麟顯然是不夠的,我甚至應該出國。可是,幹淨的政權這本身就是一個笑話,我想我大概得在加勒比海找個不到一百個人的小國家呆着。”
陸臻自嘲地一笑:“當然,我也可以選擇眼不見心不煩,看不到就當它不存在,或者說,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我覺得這個程序不正義,那麽我不參與它,以表明我的立場,我的觀點。然後我想到了一句老話,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然後我想到了你,你是那麽強硬地站在危牆下面,于是跟你比起來,我這個君子看起來是多麽的僞善。有些事必須要有人幹,如果那是必要的,在整體看來是值得的,這個政權在整體上看來是值得信賴的,那麽,我想應該要接受這樣的殘缺。”
即使我怎樣努力都終不能永遠正确,即使我竭力避免手裏總要沾上無辜者的血,即使我奮鬥終生最後只得八十分的正義,即使我的靈魂會被抽打,死去時仍會心懷愧疚。
所以從現在開始放棄那些不切合實際的想法,忘記對與錯的執念,別再幻想自己像個正義的審判者,為替天行道這樣字眼而沾沾自喜。從現在開始對所有的生命都抱有敬畏,有一點光都要抓住,用最少的血,自己的敵人的、好人的壞人的,換更長久的安寧。
于是,當我開始學會如何忍受殘缺的命運,我将會繼續學習接受一個殘缺的信仰。
陸臻從主席臺上跳下來,站到夏明朗面前,夏明朗還在回味他剛剛說出的那一大段話,心懷忐忑,不敢做出任何結論。
“我決定留下來,隊長!”
這世上,不知道世界黑暗就貿然前行的人,是單純的。
知道了世界黑暗而黯然止步的人,是現實的。
知道了世界黑暗卻仍然挺進的人,是勇敢的。
讓我加入你,夏明朗!
陸臻微笑着,仿佛陽光初霁,掃開一切陰霾。
“我怕你會後悔,在一些特別的時刻,絕望崩潰,你想得太多。”夏明朗道。
“隊長,我有設想過離開這裏,可是我忽然發現我對任何別的事情都失掉了興趣,離開這塊土地,離開你,離開我的戰友和戰場,我曾經經歷過那樣激情飛揚的日子,那種快樂和滿足。曾經跨越過大海的人是無法在溪流中游泳的,你帶着我經歷滄海,你讓我看到海闊天空,我于是覆水難收。”陸臻真誠地看着夏明朗的眼睛:“對不起,隊長,我讓你費心了。”
“每個人怕的東西都不一樣,別人難過的坎你一下就跳過去了,老天爺是公平的,不過,怎麽說呢……”夏明朗終于放松下來,擡手揉亂了陸臻的頭發:“打算怎麽報答我。”
“我已經以身相許了,你還要我怎麽樣呢?”陸臻彎起嘴角。
夏明朗愣了一下,猛地把他揉進懷裏,差點把陸臻勒斷了氣。
最根本的矛盾解除了,緊繃的弦一下子斷開,夏明朗一瞬間覺得失重,簡直有飄忽的錯覺。
陸臻雙手插在褲袋裏陪着他漫步在整個基地裏,操場,障礙場,靶場,城市巷戰區……等等等等,那是一早就看熟了的東西,可是此刻卻又有了一種別樣的新生的味道。
陸臻看着天上的繁星無盡,慢慢問道:“我本來以為你會勸我留下來。”
“我一直在勸你留下來!”夏明朗驚訝。
“我是指,想點辦法,逼得更緊一點,”陸臻看着夏明朗眼底的星輝:“其實,你對我有很大的影響力,你知道的。”
“你希望這樣?”
“對,我期待過,”陸臻笑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舔着牙尖:“其實,我失望過,但是後來我發現這是你對我最好的地方,你陪着我,卻不逼我。你教會我很多事,讓我學到很多,你從來只是指給我看方向,卻讓我自由的選擇。”
“那是因為,逼你是沒用的。”夏明朗抓抓頭發:“如果把你綁上,你就能心甘情願地跟着我走,你當我樂意這麽折騰,你小子抽起風來有誰拉得住你?”
“我脾氣不太好。”陸臻誠懇地說道。
“得了吧,你脾氣不太好,我脾氣好……”夏明朗笑得眼睛都彎了:“這話說出去,也得有人信哪。”
“我當時就抽風了吧!?”再一次回憶那個黑色的任務,陸臻驚訝地發現,他已經不像當時那麽迷惘心痛。
“還好,我已經做好準備把你敲暈帶走了。”
“可是,你怎麽知道門後有炸彈呢?”
夏明朗大笑:“你當我神仙?我要知道會爆炸還會讓小肖去碰它?我不讓你去,是因為你那時候人已經傻了,不能讓你再殺人了,我怕你崩潰。”
“絕望的感覺,你說過的滋味,我終于嘗到了。”
什麽是絕望、崩潰的滋味,這些問題的答案不僅夏明朗想知道,陸臻自己也在不斷地尋找。
生死一線,孤立無援,甚至任務失敗都不能讓陸臻絕望,他總是有種超脫者的姿态,那種仿佛與生俱來的潇灑。其實,一切曾經設想并研究過對策的壞境況都不能讓陸臻絕望,真正的絕望是來自內部的,一個意外,似乎只是很小的一個點,輕輕一擊,打在最脆弱的地方,于是廣廈将傾。
好像是忽然間,那強悍的、堅不可摧的信仰體系出現了一道裂縫,他所有的自信,一切力量的根源開始動搖。
相信自己,永遠地相信自己,可是當某一個瞬間,忽然發現原來自己也并不是那麽幹淨,那麽正确,于是……何去何從?
當你忽然發現,原來我們一直信任的東西,其實并不是那麽純白無瑕,它是灰的,深深淺淺的灰,而你的使命并不是那麽的崇高,卻又不得不為。
那麽,應該要如何?
沉默了半晌,陸臻說道:“應該要恭喜你,你終于成功地打破了我,我的天真在那一槍之後變得粉碎,所以我當時特別恨你。就算我知道這一關不得不過,我還是生氣,我寧願換一個人來指給我看這一切,而不是由你握我的手來開這一槍。”
“可是除了我,還有誰敢讓你開這槍?”夏明朗道。
“對,所以我現在覺得,幸好是你。”陸臻的耳尖上發紅,眼神飄忽閃爍:“那一槍打碎了我很多東西,我曾經的信仰現在要重新建立,所以我很高興是你握着我的手開了那一槍。雖然很痛,但是,幸好是你。雖然特荒唐,沒什麽可比性,可我還是忍不住會想到一個別的詞。”
“什麽啊?”夏明朗莫名其妙。
陸臻的臉上紅透,眼睛眨巴了半天,終于還是洩氣:“算了,我說不出口。”
“什麽東西?”夏明朗懷疑地眯起眼睛。
“總之對你來說不是什麽壞事,我決定保守這個秘密直到老死……”陸臻敏銳地發現夏明朗舒展手指仿佛有所行動,馬上提了一個調說道:“那個,什麽,等你七十歲生日的時候我就告訴你。”
“七十?”夏明朗哭笑不得。
陸臻鄭重點頭:“你不會覺得自己活不到七十吧?”
夏明朗無奈地望了一會兒天,忽然把陸臻的腦袋抓過來狠狠地順了一下毛,陸臻掙紮着亂叫,從夏明朗手裏彈出來迅速地轉換話題,大叫着問道:“那個,那個什麽,你當年是怎麽過的這關?”
夏明朗愣了一下。
“你是不是一下就順過去了?”陸臻頓時沮喪。
“也沒有,卡是卡了一下的,當然沒你這麽嚴重。當時嚴隊跟我說:‘你就把自己當武器。就這樣,我們只是武器,國之利刃,別的什麽都不用想。’”
“你是不是特瞧不起我?居然拐着彎想了那麽多,跟你講這已經是我這兩天裏想到最優化的一條通路,前面走死的胡同無數,乒乒乓乓淨往南牆上撞,我那AMD大腦啊,這回徹底發熱過量了。”陸臻感慨萬千地。
“能想通就好,就怕你死在南牆上。”夏明朗微笑。
“不過,你剛剛有句話給了我靈感,讓我發現那一大堆的理論真他媽啰嗦,其實還有一個最短的通路。”陸臻看着夏明朗的眼睛,微笑着,真切誠懇:“有一個事實連我自己都沒發現,我難過我糾結,但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你。你開槍我覺得那樣的你真可怕,可是更多的感覺是可憐,我同情你,因為我知道你一定不喜歡這樣,你只是不得不為。于是,我想想看如果我現在就這麽走了,我就成什麽人了?聽說過印度賤民嗎?”
夏明朗十分接不上地點了點頭,不明白兩者到底有哪分錢的關系。
“在印度的四大種姓之下,還有一群人叫賤民,不潔的人,因為他們的工作與污物相接觸。這樣的制度在戰國時期的日本也有過,我當時看書的時候就覺得,這TM真是天大的僞高貴,那些所謂高貴的人,享受了賤民的服務,然後為了表明自己是多麽的幹淨,于是把幫他們清理垃圾的人當成是下賤的,隔離開。所以,如果我就這麽走了,我把這裏當成是不潔的,可是又繼續生活在這個國度裏,享受你們的保護,然後還要離開以表明自己多純潔,我怎麽能幹這麽惡心的事?”
雖然夏明朗仍舊聽得暈乎乎沒覺得這比剛才簡潔了多少,但是他強忍着把陸臻那AMD大腦拆出來看看CPU頻號的沖動,馬上誠懇地點頭贊同道:“對,太他媽有理了。”
“所以,說到底,我還是對自己沒自信,我怕犯錯,我想做完人,其實,那根本不可能。到有危險就避開走,孔老夫子就是這麽教的,可是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誰立之?”陸臻超頻超上了瘾,越說越玄。
夏明朗汗了一頭:“我立,我不是君子。”
陸臻目光一錯,粘在夏明朗臉上,眸光顫動,濃烈的情感不可言傳。
“不,你是!”他說,睫毛垂下去,掩去眼底心中澎湃的激情。
夏明朗錯愕,氣氛忽然間,變得尴尬起來。
陸臻尴尬地用熱血給自己煮着耳朵,夏明朗瞧着那小圓耳朵越燒越是通紅透明,異常困惑于剛剛出了什麽事。
子啊,你今天晚上實在出現了太多次了,所以作為一個文盲,請把我帶走吧!夏明朗發出了一個文盲的悲嘆。
“嗯,不早了,回去嗎?”夏明朗等了半天等不到陸臻開口,只能自己動手打破僵局。
“嗯。”陸臻垂着頭,兜着轉往回走。
夏明朗覺得挺好玩,伸手揉揉那只通紅的小耳朵。
“嗯,別碰我。”陸臻馬上偏過頭,壓低了聲音惡狠狠地威脅道:“當心我再一次獸性大發。”
“來啊!”夏明朗神氣活現的:“小子,長本事了啊,給你三分顏色,染坊就開起來了嘛,怎麽,這是要爬到我頭頂上去啊。”
“我不敢。”陸臻馬上退縮。
“還有你不敢的事?”夏明朗挑眉毛。
“當然有,我又不是你,什麽都不怕。”
夏明朗聽得一愣,忽然道:“我,當然會有我也害怕的事。”
“什麽?”陸臻好奇。
“我跟你說過的,一開始你就問過我,我怕什麽。”
陸臻恍然大悟:“你說你害怕辜負隊友。”
“對,所以……”夏明朗眼中閃過一絲傷痛。
“看來,已經發生過了。”
“是啊!”夏明朗盤腿坐到路邊的草叢裏:“當年一個室友。”
陸臻看着巡邏兵遠遠地走過來,跑過去出示了證件,并再三保證會在熄燈前回到宿舍裏去,回去的時候看到夏明朗仰面躺着,眼睛睜得很大,殘月在他瞳孔裏留下一線光斑。
“說說吧,怎麽回事,如果你願意的話。”陸臻在夏明朗旁邊坐下。
“其實,很簡單的一個事,我跟他是一期進隊的,一個屋,關系當然好。一開始我的事比較多,折騰個不停,最後才安定下來,可是沒多久他就出了事故,演習的時候把頸椎給傷了,醫生建議他轉調。那時候我特別不想他走,四年同寝,我有兩年多一直在外面受訓,剛回來,就像他說的,咱倆還沒好好在一起打過仗呢!他自己其實也不想走,27歲正值當打啊!練得最熟的時候誰舍得走。他問我拿主意,我說留下!怕什麽啊!反正将來出去咱們兩個一組,就算有什麽萬一,但凡有口氣我也能把他背回來。我那時候剛從國外受訓回來,整個體能和意識都在巅峰,特別厲害,誰都不是我的對手。”
“我覺得你現在更厲害。”陸臻忍不住插嘴。
“那要看怎麽比了,比當隊長,那是現在厲害,可是比單兵,已經不如當年了。可,就算是那樣也沒有用,陸臻,你要永遠記住,在戰場沒有萬無一失。”
“不,不在了?”陸臻遲疑問道。
“死了。”夏明朗的言詞間有一種自虐式的豪邁:“他當時舊傷複發不能轉頭,視野被限制,我保護不了他,他就倒在我面前。他說他不想死,可我救不了他。在戰場上我們不能期待着自己去保護任何人,知道什麽叫萬一嗎?一萬次生,一次死,那就是結局,死了就沒了,什麽都沒了。”
“所以你要求每一個跟着你上戰場的人,都能保護自己。”
“我不能讓這種事再來一次,我受不了,明知道有隐患而不去清除。如果三天前不是這麽低烈度的任務,你當時那種狀态,能自保嗎?你死了讓我怎麽辦?我的失誤,又一次。”
陸臻低頭看着他:“那不是你的錯,是我太矯情,自作聰明,繞過了你對我的幫助。”
“陸臻,”夏明朗悄悄握住陸臻的手指蹭在臉側,“我不是你,明白嗎?我不會因為自己沒錯就好過一點。死了,就沒了,你不會再笑,對着我說話……而你本來可以不用死,是我把不合格的人,帶進死地,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這種事。”
“我會努力的。”陸臻輕聲道:“努力地活着。”
努力地變強,不讓你擔心,努力地更強,我要保護你,至少,保你一萬次生。
夏明朗微笑,輪廓分明的唇線在星光下揚起一個角度,眼睛很亮,映着天上的每一顆星。
或者對于戰士來說,最大的深情就是活下去,活着,才會有未來,才能有歡笑。
4.
這一期選訓的學員還剩下的已經不多了,看來看去不過那幾份資料,背都能背出來。之前每一個離開的學員,陸臻都會親自去送,連夜打印成冊的訓練成績和教官點評捧上去,總是能毫無意外地看到那些鐵打的漢子在一瞬間淚流滿面。
很少有人會求他說:再給我一個機會。
但幾乎所有人都在發誓:下一次,我會再來。
軍人的血性與豪情。
可是,陸臻把最後剩下的四個人一字排開,生死之地,你們是否真的準備好了呢?
我,又是否準備好了呢?
幾天之後,陸臻寫出了一份秘密計劃交給夏明朗,夏明朗看完之後神色極為複雜,定眉定眼地盯着陸臻的臉瞧了半天,感慨:“你小子也忒狠了點。”
陸臻聽得一愣:“這個……不合适?”
“合适,太合适了。”夏明朗感慨萬端:“我這兩天一直在想,最後一關讓他們怎麽過,我還以為做人做到我這份上已經算可以了。沒想到啊!陸少校果然是讀書人,腦子裏裝着上下五千年,二十四史的謀略,想出來的招就是比咱們這種粗人精妙。”
“你要是想埋汰我呢,就直說。”陸臻無奈。
“我哪敢埋汰你呢?從現在起怎麽都不敢了,”夏明朗的食指貼着陸臻的臉側劃下去,停到下颚處輕輕挑起來:“你說你怎麽能學這麽快呢?”
陸臻笑了:“那也是你教得好。”
“你小子心夠狠的。”夏明朗神色微沉,有些凝重的樣子。
“我……”陸臻一時之間倒猶豫了:“我認為這是應該做的。”
“我知道,只要是你覺得應該的事,你都狠得吓人。”
陸臻咬了咬嘴唇:“不好嗎?”
夏明朗沉默了一會兒,笑道:“很好,我喜歡。”夏明朗收了手倒回他的圈椅裏,揮手:“去吧,就照你的意思辦!”
陸臻站起來立正,把東西收好開門走了出去。
夏明朗轉頭看那道背影,依舊清瘦而修長,幹淨如竹,可是有些東西變化了,某些內部的東西。是他用一些強力的方式侵染了他。這樣的變化是好還是壞,他已經無從分辨,或者唯一确定的僅僅是,不得不為。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可能并不美好并不動人,只是不得不為。
就像陸臻所說的賤民,那些工作肮髒而污穢,卻總是要有人做,所以賤民根本一點都不賤。
如果可能……
夏明朗蒙住自己的眼睛,如果可能,他也希望這個世界上沒有軍人,戰場飛着和平鴿,所有的槍口都插滿了花,像陸臻那樣幹淨而高傲的孩子,一輩子都看不到醜惡與鮮血。
然而,那終究是不可能的。
他沒辦法讓這個世界永遠和平,正如他無法永遠保護陸臻的天真一樣。
那是陸臻自己選的路,是他不得不面對的磨難,而對于夏明朗來說,他唯一能做的,不過是陪着他闖過去。
讓白璧染血,染得好,叫沁,染得不好,叫瑕。
好在那個孩子有足夠的堅強,即使白璧微瑕,仍然不改玉質,何止……他甚至走得比他想象的更快更堅定。
夏明朗有點感傷,心酸的味道,終于,他們有了共同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或者唯一的幸運在于他們還有彼此,還能相互理解,彼此體諒。這讓他想到了他曾經的遺憾,至少此刻,他這一生最驕傲的成就,最為難的痛苦,他的愛人,是會懂得的。
這也是一種幸福吧!
陸臻的後花園開園的時候一共來了三十幾朵花,經過現實這雙摧花辣手一路荼毒,目前只剩下寥寥四朵。
馮啓泰,來自麒麟基地的信息支隊,中尉,單純執着,體能過人,而且是天生黑客,他與01機械語言有一種精神上的互通,以至于他跟人交流的時候常常會少根筋。
曹亮,18軍直屬電子偵察營,上尉排長,技術全面,實踐經驗豐富。
宋立亞,師偵察營電子偵察連副連長,上尉,具有非常豐富的野戰部隊戰鬥經驗。
劉雲飛,後勤出身,通信工程的碩士,偏硬件,機械之王。
每一朵都是好花,讓陸臻激動心動、甚至于自嘆弗如的驚豔之作,要是換了早幾天讓他選,他會恨不得把所有人都留下來,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如果沒有合适的,他會寧願一個都別留下。他不是夏明朗,說真的,他甚至沒有讓那些人在真實的戰鬥中崩潰一次并安全返回的能力。
第一次,他在一個全新的高度,站到了與夏明朗相同的地方,看到了太多之前沒有看到過的陰影,而這些,讓他變得清醒而謹慎。
經過了入隊儀式之後,陸臻的信息組裏正式變得熱鬧了起來,與往常新兵入營時不同,因為官方引導得好,新老之間的氣氛融洽得特別快,讓大家都恍然有點忘記了一中隊的傳統,那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的最後一關。
于是當夏明朗把陸臻修正好的演習方案拿給方進他們看的時候,小侯爺憋紅了一張臉急切地瞧着夏明朗,夏明朗隊長平靜地回望:“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所以,還是別說了。”
方進用力點頭。
過了一會兒,陸臻走過來親熱地攬着方進的脖子笑眯眯地問道:“侯爺,你剛剛想說什麽呢?”
方進被那明亮的笑容所迷惑,一時脫口而出:“我想說最毒婦人心。”
陸臻哦了一聲,嘴巴張成一個O。
方進額頭開始冒汗。
“嗯,是這樣的,”陸臻鎮定了一下神情,壓低了嗓子,“侯爺我知道你對我們倆這種關系有點誤解,其實吧……”陸臻故意用一種放肆的目光盯了夏明朗一眼,萬分輕佻地說道:“隊長那人,還是很适合拿來寵愛的。”
方進嘴巴大張,下巴直接掉了下來。
陸臻同情地幫他把下巴托上去,一本正經地:“這種事不是看你想怎麽樣就是怎麽樣的。”
方小爺眨巴着眼睛,神色複雜難言,陳默眯了眯眼,安靜地看着那三人你來我往。
陸臻嘿嘿一笑,飄然而去。
至此,連續三天,夏明朗都覺得方進看他那眼神有點瘆得慌,至于第四天?沒有第四天了,方進被陸臻誠邀,陪着他的四朵金花搞野外生存訓練去了。
小陸少校的陰謀畫卷,就此緩緩展開。
這是一個小規模的山地野外生存,四天300多公裏,雖然距離不短,但是平原丘陵地帶的路況要比雨林好了太多,所以四個學員都在規定時間到達了目的地。
陸臻和方進商量過,決定原地休息一個晚上,第二天再叫直升機來帶他們回基地,于是饑腸辘辘的學員們開始變着法給自己弄吃的,兔子倒是烤了兩只,可惜手藝比起夏明朗來,那叫一個天上地下。陸臻神采飛揚地炫耀着夏隊長的成名絕技,一幹小花們因為剛剛才在夏惡人手裏吃盡了苦頭,只是敷衍地陪了點笑臉。
畢竟是體力消耗過大,吃過了東西,幾個學員各自找了個草窩子窩下去,一個個睡得不醒人事。
方進這幾天過得太無聊,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偷偷拉着陸臻說小話,說着說着又說到了演習上,不由得感慨了一聲:“你說說啊,你那屆是打毒販,我那屆也是,現在他們還是,從頭到尾,咱都打了五、六年的毒販子了。”
陸臻聽得一囧,笑道:“誰讓咱們嚴頭只有何老大一個過命的兄弟呢?他要是還認識什麽特警大隊大隊長什麽的,咱們也能撈點城市反恐的任務哄哄人。”
“可不咋的!你看咱大隊長啊,現在都能這麽……啊,那拉風的,當年當兵的時候應該也老風騷了,怎麽就沒多給咱們基地勾搭幾個兄弟單位呢?”方進一本正經地支愣着下巴。
陸臻臉都快抽了,拍着方進的腦袋笑道:“侯爺啊,我算是知道為什麽嚴頭沒事老整你了……”
方進一愣,後知後覺後怕地把腦袋埋到爪子下面睡覺去了。
夜闌人靜,陸臻借着微茫的月光看着那些年輕而富于朝氣的臉,心裏忽然有點舍不得,他本來就是極易和別人結下情份的人,而現在這四個人,于他而言,意義則更加不同。
陸臻看着天上的繁星重重地閉上了眼睛。
天亮的時候夏明朗用衛星電話通知他一切順利,陸臻把四個學員叫醒,一本正經地告訴他們有個臨時的實戰任務,夏隊長決定帶大家過去開開眼界,聽他這麽一說,衆人臉上的睡意瞬間煙消雲散,一個個嚴肅了起來。
陸臻呵呵笑着讓大家放松,解釋道:他們不過是作為預備軍去見見世面,到時候還不一定逮得着機會開槍呢!
馮啓泰頓時松了口氣,劉雲飛年紀輕有點不服氣,嘀咕了一句,陸臻按住他肩膀,笑道:“慢慢來,一口吃不成個胖子。”
而另外兩位畢竟資歷深,很是理解的樣子,神色間只有嚴肅,并沒有什麽多餘的變化。
這邊六個人坐着直升機趕到,大部隊已經随着夏明朗上邊界堵人去了,留下接待他們的只有黑子。他把地圖指給陸臻看,原來陸臻這支小分隊的任務主要是監控一個小村莊,據說與邊境上交易的毒販子有點牽連,學員們大都露出躍躍欲試的緊張神色,陸臻趁熱打鐵把人員分配了出去,五個人占了四角方位,還有一個可以做機動。
頻道裏一時安安靜靜,只有細微的電流的沙沙聲。
潛伏了一個小時之後馮啓泰終于忍不住問道:“組長,咱們今天能看到敵人嗎?”
“不一定,1%的可能,100%的準備。”陸臻道。
馮啓泰嗯了一聲,鼻音有點重,拖着,孩子氣的味道,陸臻于是笑道:“怕了?”
“誰,誰怕了?”馮啓泰着急。
“組長我敢保證阿泰就怵了,剛剛看着都快飛淚了。”因為是公共頻道大家都聽得到,劉雲飛忍不住插嘴。
另外兩個人随之附和了兩句,可憐的阿泰終于哽咽了。
“你這毛病……”陸臻感慨:“得改。”
“我知道。”馮啓泰有點氣聲:“我真的不怕的……”
陸臻忽地聲音一沉:“有情況,保持頻道清潔。”
五個人,十只眼睛,十只耳,齊齊靜了下來,張開天羅地網。
陸臻和曹亮在同一個方向,只有他們兩個看到了來人,遠處的山梁上急匆匆地繞出來一大隊人,看那聲勢足足有十幾匹馬,曹亮壓住聲音裏的焦慮情緒:“怎麽樣?打嗎?”
“我們兩個頂不住的。”陸臻道:“把另外三個算上也不行,那些人都是境外的雇傭軍,馬上有重武器,幾個毒販子還不值得我們拼命。看樣子,隊長他們沒截到人。”
“他帶那麽多人過去,還截不住一幫毒販子?”劉雲飛忍不住插嘴。
“碰到了當然能截住,可能是消息走漏了,這麽長的國境線,販毒的都是本地人,比咱們知道從哪裏能過境。”陸臻沉吟了一下:“不能放他們進村,萬一他們狗急跳牆綁架人質就慘了,你們先頂着,我到村子裏面看看,找個打伏擊的地方。”
陸臻是組長,他說得滴水不漏,沒有人有異議。
陸臻潛進村裏,幾分鐘後另外四人聽到耳機裏咔的一聲,劉雲飛着急追問,對面安靜無聲,頓時大家就有些慌了。
靜默了幾秒鐘,宋立亞忽然說道:“衛星電話在誰那裏?我們應該先通知夏隊長。”
馮啓泰驚聲:“被組長帶進去了。”
怎麽會這樣?
宋立亞嘀咕了一句,說道:“雲飛,不如你進去看看,不管遇上什麽事,及時通知大家。”
劉雲飛收了槍悄然潛入,幾分鐘後,耳機裏沙沙地一響,陸臻的聲音又一次響起,帶着急促的氣聲:“我在村子裏發現了毒品,找到接應的人了,剛剛跟他幹了一架,大家都進來,西南邊第三家,門口有很大一叢竹子。”
“組長,我們應該先通知夏隊長。”宋立亞急道。
“已經通知過了。”陸臻幹脆地回答。
他說得斬釘截鐵,于是自然沒人再會有懷疑,十幾分鐘後,當學員們一個個莫名其妙地被人放冷擒倒,被押進那個小院時,看着被晃悠悠吊在架子上的陸臻一個個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怎麽會這樣?
馮啓泰的眼淚一下子就滾了下來:“組長??!!”
陸臻有些無奈地笑了一下:“我剛剛讓他們給扣了,我不想死,只能搭你們進來。”
陸臻說這句話的時候強迫自己睜大了眼睛,平靜得幾乎有些陰冷的目光掠過一張張震驚到漠然的臉,陸臻不自覺咬住自己的下唇,心很痛,是那種沉重的痛,好像有氣錘砸在胸口,又悶又堵。
夏明朗,我終于體會到和你一樣的感覺了,那是不是能代表着我與你又近了一步?
陸臻有些釋然地想着。
“現在人齊了,能把我放了吧?”陸臻慢悠悠地說道。
旁邊一個穿着大花襯衫的年輕人惡狠狠地踢了他一腳,罵道:“憑什麽?”
“放我走,我有能力把緝毒警騙開。”那些目光太過刺眼,陸臻終于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我憑什麽相信你?”
“就憑他們現在人在你手上。”陸臻忽然惱怒,他有一肚子火,正愁找不到發洩,他偏過頭,視線冷冰冰居高臨下地罩過去,鋒利的目光簡直能戳死人:“我現在跟你們一條船,不放你們走,我自己也不安生,還需要我再解釋一下嗎!”
身後一個中年人用當地的土語吆喝了一聲,花襯衫拿匕首挑斷了繩索,看着他的眼神極為鄙視,陸臻心中剛剛騰起一陣疑惑,眼前已是白光閃過,花襯衫橫握着匕首切了過來。陸臻直覺往後閃,刀鋒擦過胸口一點點,入肉一兩分,滲出一線血痕。
“你幹嘛?”陸臻怒喝,把那柄刀從他手上奪過。
“老子瞧不上你這種人!”花襯衫唾了一口,身後的中年人着急地走過來把他拉了回去。
陸臻頓時有些了然,夏明朗一向有急才,可能他臨時又改了劇本,讓一切看來更真實,這樣也好,陸臻譏諷地笑一下,冷冷的:“那又怎麽樣?”
他把身上的灰撲了一下,轉身就走,作惡,會給人一種奇妙的快感,而同時更有一種如墜無底深淵的恐懼感,此時此刻,這兩種激烈的刺激在陸臻的心底拉鋸,像是一場不動聲色的折磨。經過劉雲飛身邊的時候,那個人忽然不要命地掙脫了出來,瘋狂揮過來的拳頭幾乎沒有章法,陸臻仰面躲過這一擊,腳下已經直覺地踢了回去。劉雲飛被踢倒,旋即又被按住,陸臻看着他的臉倔強擡起,一雙眼睛裏血線交錯,殷紅的,好像會滴下血。
他什麽話都沒有說,但陸臻卻覺得他什麽都聽到了。
在那個瞬間,他被這束目光所穿透,像一只枯葉做的蝶,被人釘死在灰牆上。
陸臻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說道:“麻煩,把這些人盡快處理掉,要不然,我會很難做。”
你會絕望嗎?
陸臻用一種探究的目光與他對視,當你相信我真的已經背叛了你,你最信任的組長,最親密的戰友……
你會怎樣?
沒有回答,只有憤怒。
陸臻僵硬地轉過頭,馮啓泰已經把臉哭花,曹亮眼中茫然得好像什麽都看不清,宋立亞拒絕看他,視線始終落在地面上。
陸臻心中悄無聲息地嘆了一口氣,拿出身體裏最後一點力量走出門,當确定他的背影已經在他們的視野中消失之後,陸臻像是忽然間脫了力,跌坐到路邊的一堵矮牆下,塵煙揚起,迷花了眼睛。朦胧中看到有人走過來,像是從青天綠水間行來,因為氣息太熟,陸臻閉上了眼睛沒有動,感覺着一只溫暖的大手按在發間揉了揉,滑下去,把他的臉擡起來。
“哎,怎麽哭了?”夏明朗笑道。
陸臻閉着眼睛。
“方進,過來看看,這裏有個比你還沒用的了。”夏明朗的笑聲溫和平正。
陸臻終于睜開眼睛瞪着他。
“怎麽?”夏明朗笑眯眯地逗他。
方進抓抓頭發走過來:“臻兒,別怕,第一次都這樣,哈哈,我當年硌得我晚上都不想睡覺,覺得自己天生就是個壞人。”
陸臻胡亂抹着臉上的水跡,一邊擡腳踹過去。
夏明朗看到他胸口的傷,指尖湊上去沾了點血:“怎麽搞的?”
“何隊手下的人嫉惡如仇。”陸臻笑道,眼神意味深長。
“以後專心點。”夏明朗嘆氣,顧左右而言他,招呼着陳默:“跟裏面聯系好了嗎?”
陳默點點頭,夏明朗手臂一張,勾着陸臻的脖子大搖大擺地走進了院裏,花襯衫正爬在架子上面解繩結,冷不丁打眼看到陸臻吓得差點從架子上掉下來。
“他、他他他……”花襯衫指着夏明朗,又指着陸臻,最後又指回到夏明朗。
夏明朗笑眯眯的:“介紹一下,奧斯卡最佳男主角。”
“啊!”花襯衫跳了起來。
陸臻撚了撚指尖上的血,苦笑:“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看來我是體驗派的。”
“可老大和我說的不是那麽回事啊!!”花襯衫驚慌失措地看着陸臻。
“沒事沒事,演得很好,很逼真。”陸臻上前一步安慰半抓狂的小刑警。
相似的場境,四臺電腦,四個畫面,刑求。
陸臻抱着肩站在夏明朗身後,胸口的一線血口已經用敷料處理好,專用的膠條很好地止住了血。
“去年你整我的時候也是這樣吧。”陸臻忽然道。
夏明朗做猥瑣奸詐狀笑:“有沒有一種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的興奮感。”
“小生人品純良,對這種為非作歹的事沒有快感。”陸臻嚴肅的。
“你得了吧你,”夏明朗轉過臉來:“我算是看透你了,書生翻臉狠上加三分,咱以後可再也不敢得罪你了,是吧,侯爺?”
方小進用力點頭,支着下巴問:“我說臻兒,反正最後都要玩這一出,你前面搞這麽煽情幹嗎?”
“不一樣。”陸臻道:“一個被認為是歸屬的地方,是應該給人希望的。我們可以制造10倍的磨難,但不要打壓做人的尊嚴。”
“那現在呢?還不都一樣?”方進不以為然。
“不一樣,現在讓他們失望的是我,不是麒麟。”陸臻的眼睛牢牢盯着畫面,目光灼熱。
夏明朗不動聲色地站起來按住陸臻的肩,笑道:“你有福啊,正趕上升級,看這畫面多清晰。”
“你們以前攝像頭的像素太低了。”陸臻沉吟了一會兒終于還是開口問了:“還要多久?”
随行的心理醫生還是原來那位,聞言說道:“是不是看別人被打比自己挨揍還難受?”
陸臻一笑:“有點兒。”
夏明朗捏在陸臻肩頭的手指緊了緊,陸臻擡手在他手背上拍一下,凝眸看着畫面:“你覺得情況怎麽樣?”
“基本上都還可以,除了一個……”夏明朗遲疑。
“曹亮。”
畫面上被定格的臉上眼神空茫。
陸臻輕道:“沒想到是他,我本來以為會是阿泰,或者劉雲飛。”
“通常單純的人,都會比較無畏。”
本來以為阿泰會第一個挨不過,可沒想到他一直哭,哭到天昏地暗時,什麽都問不出。
本以為劉雲飛過剛易折,可是沒想到他就是可以硬到底,似乎折斷了也無所謂的豁出去似的豪邁。
或許吧,陸臻疲憊地閉上眼睛,他覺得很累,好在,還有夏明朗,讓他可以暫時閉目。
因為單純所以能執着,不會用太多花哨的想法與理論去編織這個世界,所以才最貼近自然,所以勇敢無畏。
然而,那注定是他所無法擁有的天分,可是夏明朗呢?
夏明朗極聰明,夏明朗是複雜的,然而,他也是單純的,近乎天然。
自然之子的感覺。
第一階段的刑求結束之後就是逃跑,測試學員們随時随地尋找逃生機會的能力,阿泰又一次打碎了所有人的眼鏡,他第一個逃了出來,夏明朗站在樓下的院子裏招手,笑容很欠扁,拽得二五八萬似的不露痕跡地擋在陸臻身前。
馮啓泰連滾帶爬地沖了過來,手指着陸臻,張口結舌:“你,你你你……”
陸臻打點起精神,尋思着要怎麽向淚包解釋這個事,馮啓泰忽然跳起來抱住了他:“組長,你騙我的是吧,我就知道你一定是騙我的,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救我們的……”
陸臻與夏明朗面面相觑,有時候盲目的信任也是一種能力,與虔誠的信仰很相近。
不過接下來兩位卻沒讓陸臻這樣順利地過關。雖然有方進和夏明朗的雙重保護,陸臻還是被劉雲飛打到一下,那個憤怒的青年像一頭獅子那樣火爆而瘋狂,至于宋立亞,他的憤怒則顯得更為平靜而深刻。
亞熱帶潮濕的陽光明亮而粘重,陸臻看着那一雙雙火光灼灼的眼睛,輕輕咳了一聲。
“我知道你們需要一個解釋。”陸臻道。
宋立亞的聲音冷硬:“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一個解釋,我需要知道理由,這場荒唐鬧劇的理由,你們想怎麽樣?讓我們學會不再相信任何人嗎?”
“為了讓你們害怕、憤怒、絕望、痛苦,感覺最崩潰的瞬間,然後告訴自己那不過如此,知道自己怕什麽,然後才能克服。對,當我們站在一起,穿着同樣的軍裝,為彼此生死,我們是戰友,我們彼此信任彼此依賴生死與共,但是我想請大家永遠不要忘記我們為什麽會站在一起。”陸臻忽然覺得四周極安靜,連風吹過林梢的聲音都絲絲入耳,他清晰地聽到自己說得每一個字,擲地有聲,清亮通明。
“我希望你們的将來不會後悔,而我的未來也不會有悔恨,我希望你們能在我這裏盡可能地受到磨練,體會什麽叫絕境,什麽是瀕臨崩潰,才能夠對未來發生的一切意外都有心理上的準備。我希望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會讓你們失望到放棄自我的地步。我希望你們是堅定不移的戰士,你們的忠誠與信仰向着祖國與人民,于是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動搖你們的根本,我希望,假如有那麽一天,我真的背叛了曾經的誓言,你們會踏着我的屍體繼續前進……”
陸臻猛然停了下來,那個句子是如此的熟悉,仿佛來自于他靈魂的最深處,沒有經過大腦的思考而直接被宣告在了陽光下。
“我想要的士兵是會在我叛變之後,踏着我的屍體繼續前進的人。”
陸臻忽然偏過頭,視線掠過人群落到夏明朗的眼底,那雙眼睛漆黑明亮,隔着遙遠的距離清晰地映出他的臉,像是一面鏡子!
從什麽時候起?
從什麽時候開始?
當他立志要做一個正确的人,當他開始寬容這個世界,寬容所有人,寬容殘缺的命運,當他學會站在任何人的角度看待事物,當他不自覺地超脫,變得居高臨下,他于是也就失掉了自己的參照物。
一個點的位置是由另外一個點來标記的,一個人的面目是由另外一個人來映現的。
他的鏡子。
他的,夏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