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快樂人生】 你是我的奇跡

【快樂人生】 第六章 你是我的奇跡

1.

軍裝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那是一種标識,一個證明,一位身着軍裝的軍人,會不由自主把自己的意識繃緊,讓自己的言行可以符合那一身的濃綠。

而與之相對的,便服就像一種壓抑之後的放肆解脫,那種感覺近似于兩個身在異國他鄉的人在公共場合大講母語時的嚣張快意,以及那種反正你也不知道我是誰的、人在規則之外的放縱。一個身裝便裝的軍人,有時候會比平民的言行更誇張一些。

因為要去給媽媽買禮物,到了市中心,陸臻便先拖着夏明朗直奔一間大商場。陸臻既然敢嘲笑夏明朗惡俗,當然自己就得有幾把刷子,一走進那花花綠綠的賣場,陸臻鎮定自若地把臨出門時從老媽桌上順來的口紅拿出來,讓店員小姐們驗了下貨,便直奔了雅詩蘭黛的專櫃而去。

這天正是年假期間,商場裏的生意十分清淡,櫃臺上冷不丁來了兩個上檔次的帥哥,整個專櫃都被震撼了,三個櫃姐全圍了過來,眨着濃妝的眼睛,笑容甜蜜之極。

甭管她是八歲的還是八十歲的,陸臻從小在女人面前就沒怯過場子,當下笑容款款地說明了一下來意,又把自家美女老媽的年紀和皮膚狀況略略介紹一番,長睫毛下的一雙雙眼睛頓時更加亮了幾分:孝子啊!

接下來的發展就更沒什麽懸念了:推薦,挑最有性價比的給他推薦;打折,拿員工的會員價為标準。

夏明朗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看陸臻如此左右逢源的樣子,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句話:小生一向妻妾成群,男女通殺……

你還別說,這小子倒真的沒說謊。

反正,來都來了,陸臻心滿意足地看着禮品被妥貼地包裝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拉着某櫃員MM低語:“有沒有什麽,适合給男人用的護膚品?”

“你用?”

“不是的,給他!”陸臻以眼神示意,櫃員MM便轉過頭去看想鑒定一下夏大人的皮膚狀況,夏明朗此人對于任何投到自己身上的目光都十分的敏感,馬上詫異地挑眉掃了一眼過去,黑璨璨的眼睛,頓時把人家小女生煞得紅了臉,吓得馬上把視線收回來。

陸臻馬上哄道:“別怕,別怕,我大哥這人看起來兇,其實人挺好的。”

“看起來很正常,就……正常的洗護就可以了……”小姑娘臉紅紅的:“這樣吧,我們櫃都是給女生用的,我去幫你找碧歐泉家的拿個套裝過來。”

“行,就麻煩你了!”陸臻笑出一臉的燦爛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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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孩子跑出去幾步,又轉回來,笑道:“我索性給你也拿一套吧。”

“行啊!”陸臻答應得十分爽快。

“搞什麽呢?”夏明朗冷眼旁觀了半天,眼看着硝煙都已經彌漫到自己身上了,終于忍不住湊上去問。

“哦,是這樣的,主要是覺得您這張臉太滄桑了點,都讓劣質化妝品給毀了,想給您整套東西來挽救一下,下次再上妝的時候,搞點高指标的防曬霜什麽的先打個底,也給臉上撲個粉,也好冒充白面小生。”陸臻忍着笑,一本正經地說道。

“陸臻,雖說叢林迷彩的成份問題是後勤科的事,不過你不會到現在都不知道我們用的迷彩是能防曬的吧。”夏明朗以一種教育白癡的口吻湊到陸臻耳邊悄聲道:“防紅外,防紫外,當然也防曬,防水防汗防反射光,以及一定驅蟲效果,馬蜂可能是防不了,蚊子……你最近有被蚊子咬過嗎?”

夏明朗拍拍陸臻的肩,以一個老兵的驕傲挺痛心疾首似的看着他:“陸小臻同志,請不要這麽瞧不起軍品。”

陸臻愣住:“真的假的?”

“我回去會告訴後勤支隊的何隊長,你瞧不上他們家的東西。”夏明朗笑眯眯地說着,随手摸摸自己的臉。

“不要啊!”陸臻哀叫,萬一要真得罪了後勤上的,把不防蚊的迷彩當成防蚊的發給了他,那他不就死定了麽。

兩人正糾纏着,剛才那女孩子已經把兩套東西拿回來了,很簡單的男士洗護産品:一支洗面乳一罐乳液,倒真是一點沒亂宰人。陸臻接過來看看,有點奇怪:“噫,一樣啊!”

“是啊,你們兩個本來皮膚狀況就差不多。”

“哦……”陸臻把東西拎在手裏,鄙視軍品這罪名貌似不輕,如此看來夏明朗對這種東西挺排斥啊……他正在心裏猶豫着,卻看到夏明朗笑眯眯地掏出了錢包:“多少錢?”

呃?陸臻大詫異。

本來嘛,這件事,如此也算是了結了,陸小臻自然不會讓夏大人掏腰包,連忙攔住了,跟着一個櫃臺MM去收銀臺劃卡。在基地呆着的時候都沒什麽機會花到錢,花不到錢自然也想不到錢,陸臻在等簽名的時候腦子裏靈機一閃,頗為好奇地問道:“你現在一個月收入多少啊?”

“不知道,你爹的退休金有多少?”

陸臻一時沒反應過來:“五,六千吧!”

“哦,那應該還比你爹的退休金高點。”

記性真好啊!陸臻一頭的黑線:“廢話!到底多少?”

“幹嘛?查我賬啊?”夏明朗笑容暧昧,眼看着陸臻臉色不善又轉口道:“不過……真不知道,沒事查那東西幹嘛,無不無聊。”

是挺無聊!陸臻望了一下天,自己也覺得自己挺無聊,沒事查這東西幹嘛,唉,魔都人士的劣根性啊。

他們正低頭細語,收銀的小姐一邊把單子開出來指點陸臻簽名,一邊神色遲疑地湊近了,用極輕的聲音問道:“那個……那個,恕我冒昧地問一句,他是不是你男朋友啊!”

陸臻一愣,震驚地看了面前這BH的女生一眼。

小姑娘馬上擺手:“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惡意的,我……”

陸臻忽然笑起來,張揚而肆意,一手攬了夏明朗的肩膀,挑釁似地笑道:“是啊,帥吧!”

夏明朗耳力雖然好,但畢竟沒聽清前半句,被陸臻搞得莫名其妙。

誰知那女生竟馬上心心眼做花癡狀:“好帥!”

陸臻與夏明朗兩人目瞪口呆地面面相觑,齊齊落了滿頭的黑線,捏了收銀條落荒而逃。

天哪,這是個怎樣荒誕的世界!

“剛剛那是怎麽回事?”夏明朗總算是慢慢回過味來。

“我不知道!”陸臻還在餘震中,神色呆滞,怎麽?他也不過兩、三年沒回家,上海這地界,已經開放到這種程度了?

這兩人站在商場門口彼此打量了一眼,忽然像觸電似的,左右彈開一步。這時候才發現,原來比有人大叫死變态還要可怕的是——有人花癡似地沖着他們嚷:好帥哦!加油!

噫!陸臻分明地感覺到自己皮膚上的疙瘩有如雨後春筍一般地冒出來,而這一剽悍事件發生後的直接結果是:夏明朗大人再也不敢随便地在公共場合冒犯別人的安全區域,直到離開這個魔幻的都市。

任務完成,逛街又成為了一個負擔,陸臻看看時間已經差不多了,索性就到吃飯的地方去等。

蕭明這人從小班長做到大,辦事十分細膩周到,早早地訂好了一個大包廂,過了不多時,同學們也都陸陸續續地趕到了。陸臻是稀客,好幾年不出現了,被人圍得水洩不通。夏明朗只是一開始的時候被拉出來介紹了一下,随後便坐到了一邊去看報紙。

夏大人自帶正壓氣場,只要他不去招惹別人,等閑人絕不敢去招惹他。

都畢業這麽久了還會來參加同學會的,多半都是重情之人,席間倒也沒什麽人遲到。很快地,人湊齊便都入了席,一個超大的桌子邊圍坐了十幾號人,衆人談笑風生,至于吃什麽反倒是次要的。

蕭明是組織人,忙進忙出地張羅着上酒上菜,只是這家酒店大約是大年三十晚上太忙了點,到了初二人都有點懈怠了,服務生搬了一箱啤酒過來,居然沒給起子。蕭明郁悶地出去催,留下這一桌的男人開始各憑本事,有的用牙咬,有的用筷子撬。正在忙乎着,卻看到夏明朗已經開好了一瓶,給自己和陸臻各倒了半杯。

“噫!你是怎麽弄的?”馬上有人好奇起來。

“這就麽開啊!”夏明朗随手又拎了一瓶過來,兩個手指頭一捏,直接用手指撬開了瓶蓋。

“不會吧,這樣也行!”陸臻頓時好奇起來。

“怎麽你不會啊?”這下子輪到夏明朗詫異了:“平時聚餐的時候都誰給你開的啤酒啊?”

“那個,侯爺啊……黑子,楷哥他們手腳比較快,比較愛為人民服務……”陸臻自己回頭想,也覺着有點不好意思。

“哦,敢情是咱們全隊都寵着你一人啊!”

“隊長,您可不能這麽說,咱們隊的寵物,那怎麽算也應該是阿泰,小生嘛也就是比較招人待見!”

“少廢話,”夏明朗遞了一瓶過去:“試試!”

陸臻不敢反抗,乖乖地接了過去,開始扒拉。

男人麽,對這種比較拉風的小事最有興頭,一下子,整個席上都學起來了。只是等蕭明借了工具回來,席間除夏明朗以外七個男人,除了陸小臻幾次失手之後,終于掌握了技術要領,紅着手指完成了任務,其他的,全軍覆沒!而比較悲慘的兩個甚至還劃破了手。

姜峰同志因為有新媳婦在身邊分外拼命的緣故,所以他也是那被劃破手的人之一,于是這位前體育健将華麗麗地困惑了:“陸臻,行啊,當了兩年的兵,變這麽厲害了。”

“這算什麽!”陸臻立馬得瑟上了:“我們那邊的那些兄弟,那是真的會功夫的,單手倒立能撐一個小時,四塊紅磚摞着,一記手刀,盡碎。”

生在和平地帶的人士最愛聽的就是傳奇故事,陸臻把身邊的牛人牛事挑了幾個不那麽聳人聽聞不那麽違規的拿出來,添油加醋裝盤上桌,夏明朗對陸臻的吹功一向心裏有數,臉上帶了三分笑在旁邊聽着,也不去戳穿他。

只是聽到後來,大家都漸漸開始不滿足,紛紛要求更有料的故事,陸臻有點耍賴地轉頭看夏明朗:“怎麽辦?這幫死老百姓居然敢瞧不起我,你來說個震撼的,震死他們!”

“可吹牛這種事,我沒你在行啊!”夏明朗笑道。

切……衆人哄笑。

“那,說個聽來的故事啊!”夏明朗眸光一閃,黑漆漆的眼睛從每個人臉上過了一遍,剛剛還喧鬧萬分的局面一下子靜了下來:“聽說是有一次野外生存,雨林裏,跳傘下去的,四天,身上是标準裝備,一把匕首,50克鹽,還有一壺水。有個兵,運氣特別背,他跳下去的時候,剛好落到一個半沼澤裏……”

陸臻聽到這時,心裏已經起了一些異樣的預感,垂手到桌下,在夏明朗的大腿上拍了拍,夏明朗的左手悄無聲息地靠了過去,反手與他相握。

夏明朗繼續說着他的故事,聲音低沉,有一種奇異的誘惑力,令人仿佛身臨其境。

“下面是個泥潭,那個兵一下去就踩到個東西,還沒站穩那東西就動了,原來是個活物。他那時傘繩還沒解,降落傘在樹上挂着,感覺到腳下不對了,就拽着傘繩往上翻,然後,才看清了,原來是條鱷魚。好在那鱷魚也不大,後來他花了點工夫先用傘繩把嘴給綁上,就把那畜生給殺了。”

夏明朗說得輕巧,席間卻已經有人在倒吸冷氣。

“結果這下可糟了,沒等他逃出那個水沼,血腥味就引來了一大群的鱷魚,把人團團圍住,這就沒辦法了,就只能逃,可是逃的時候慌了點,把信號彈給丢了。後來你們猜怎麽着,那個兵找了棵樹,用傘繩把自己綁在梢上,就這麽撐着,用一壺水,撐了五天,到第六天,直升機把所有的人都找着了,回過頭去專門找他,總算是把人給找着了。”

夏明朗把故事說完,過了好一陣才有人驚嘆:“真的假的?”

“真的!軍報上登的。”

“這不可能吧!”蕭明以一個醫生的專業角度在質疑:“一壺水不足以支撐一個成年人五天的消耗,更何況還是熱帶雨林,日曬太過強烈,水份的消耗會更大。”

“嗯,他吃樹上的葉子,還有,晚上會有露水,那地方濕度大。”

“那也不可能吧,他腳下全是鱷魚,吓都會被吓死的。”女生的膽子畢竟要小點,首先考慮的總是這些問題。

“這倒沒什麽……”夏明朗笑道:“別往下看就行了,哦,對了,中間他還抓到兩只鳥,用傘繩套的,可惜不能生火,要不然烤着吃應該還蠻香的。”

最後那一句話,夏明朗的尾音微微往上挑,仿佛開玩笑似的,席間的氣氛又漸漸活潑了起來,倒是陸臻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垂在桌子底下的手,握得死緊。

夏明朗逗了他幾次沒逗開,只好趁着倒酒的工夫,靠到他耳邊輕聲道:“幹嘛呢,一個故事罷了,怎麽就當真了。”

陸臻看他一眼,勉強笑了笑。

都是些一年才聚首一次的老同學,席間通告點來年的大事,跳槽升職女朋友結婚什麽的,挑好消息大家開開心。這幾年時候到了,別管男生女生都陸續有人開始結婚,沒結的那幾個,也多半都有了主,于是這話題一來二去便又繞回到陸臻身上。雖然陸小臻年紀尚幼,但歸宿問題一樣讓人好奇,馬上有人起頭問:“你們那裏有沒有什麽漂亮的女兵啊?”

陸臻苦了臉:“別說了……咱們中隊就一和尚隊,純男班,純的!連隊裏的老鼠都沒一只母的。”

“不會吧,真有這麽慘!”蕭明大笑。

“就這麽慘。”

“太浪費了啊!我就說了憑你小子這風流倜傥的人物,怎麽會到現在還單身呢!”姜峰也來插嘴:“想當年,啊,誰不知道六班的陸臻呢?別的班上就不算了,就咱們班54個人,18個女生,全和你傳過緋聞。”

“真的啊?”夏明朗頓時來了興致。

陸臻看那雙漆黑眼睛裏一閃一閃地放着光,心頭狂汗,強笑着:“彼時小生年幼無知。”

“沒有沒有,我覺得這不算是最扯的,”事關娛樂八卦,插嘴的人越來越多,另一個女生叫莫小曉的,也加入了細數當年的行列:“最扯的是,明明不是他幹的事,到最後也能算在他頭上!還有誰記得高三那年情人節唐靜琪收到的玫瑰花嗎?”

衆人頓時哄笑,緋聞女主角更是笑得前俯後仰。

陸臻無奈地舉手:“我承認,我承認……就是我送的……”

“你去死吧你……”莫小曉大笑:“明明是人家男朋友趙嘉銘送的,結果當時全班都猜是你,搞到後來他自爆都沒人信,靜琪出來幫他說話都沒人信,差點郁悶死。”

“沒,就是我送的,幹嘛不是啊,多浪漫的好事,男子漢大丈夫就是要多多地追求這種虛名濁利。”陸臻說得一本正經。

“莫小曉,我那件事歸根到底也就是一個虛假緋聞,”緋聞女主角唐小姐展開反擊:“倒是你啊!我記得你當年不是很哈陸臻的嘛?號稱一百年不動搖的可就是你,現在動不動就讓人去死,爬牆爬真快啊。”

“沒有啊,我現在照樣很哈他啊!”假如有人在高中的時候就很禦姐,那無論如何都沒法指望她十年之後反倒會變LOLI,莫小曉神态自若地說道:“別說一百年,我是陸臻門下萬年走貓。”

“不是吧,你這女人!”唐靜琪笑倒:“那你老公怎麽辦?”

“沒關系,只要陸臻一句話,我回去就甩了他。”

莫小曉豪言一句,頓時場面更是激蕩,一幫子人起哄強烈要求陸臻同學馬上表個态,可憐的陸臻被人揪起來,支支吾吾地嘀咕了幾聲,忽然道:“那我得先回去買貓沙。”

呼地一下,斜刺裏飛過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陸臻一抄手接着了,再一看,竟是半截雞骨頭,那始作俑者早在桌上笑趴了。

2.

吃吃飯喝喝酒說說笑,這世上大半的同學會都是一個模式,時間更是如流水過,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已經杯盤狼藉,有人沒盡興,便叫嚣着說要去唱K,馬上便有人翻出優惠卡來打電話訂位子。

陸臻看着興致勃勃的同學們,心情有些激蕩似的看看夏明朗,夏明朗自知這種場面一輩子就撞上幾次,何必不成全,自然笑着點頭。

從酒店裏出來天已經黑透,一行人站在地下車庫的出口等有車的同學去拿車,酒酣耳熱之際大家的談興更濃,耍嘴皮子的事陸臻總是中心,正說到神采飛揚處,冷不丁從車庫裏竄出一輛車,竟直接奔着陸臻而去。陸臻聊得正起勁完全沒什麽防備,等感覺到後邊有風襲來已經來不及閃開,只能順勢往後倒,單手在那輛車的前蓋上一撐,一個漂亮的側翻,翻到旁邊去,落地沒站穩踉跄了幾步,被夏明朗伸手扶住。

頓時人群裏就炸開了鍋,七七八八的指責叫罵聲起,姜峰剛好站在陸臻前面幾步,擡腿便在那車上踢了一腳,罵道:“喂!侬哪能開車呃!!”

這家酒店的停車場出口處的坡度大,那人大概是沖坡的時候油門踩過了頭,一時沒收住。按說這種事既然沒傷着,那車主下車道個歉賠點不是,也就過去了。偏偏那愣頭青車主大概真的是喝過了頭,竟然把車窗降下來做了個下流的手勢,回罵道:“冊那!老子就是撞你又哪能!切!那個種鄉下人麽,撞死掉活該!”

見過不講理的,倒還真沒見過這麽不講理的,衆人氣結,紛紛怒罵,只可惜那車一下子便滑遠了,追趕不及。

大家正在望車怒嘆,卻看見一道黑影像豹般無聲而迅捷地滑了出去……夏明朗沒太聽懂那人在說什麽,可是膽敢向夏明朗比中指就不可能全身而退。不過是一跑一縱,夏明朗已經穩穩貼到那輛車上,一手扒住那扇正在緩緩升起的車窗,一手伸進車裏去,鑰匙一擰,熄火,拔出,還沒等那車主反應過來,他已經幹脆利落地跳下了車,站在路邊,手裏一上一下地抛着那人的車鑰匙。

這場變故來得突然,簡直像電影片斷一樣,除了陸臻所有人都被夏明朗的身手給震到了。

過了好幾秒,坐在那車後座的一個女孩子方如夢初醒似地跑了下來攔住夏明朗,一疊聲地道歉:“先生,先生……對不起,他喝多了,別和他一般見識……”

到了這種時候但凡有點眼色的也該明白過來,可偏偏是酒壯熊人膽,那愣頭青居然不怕死地下車大吼:“親親!你幹什麽哪?少給老子丢人!冊那!什麽東西!”

這人嘴裏不幹不淨,手上更是毛毛糙糙,那個叫親親的女子剛要回身罵人,卻被他揮手推到了一邊去,女孩子吃不住醉鬼的力氣大,踉踉跄跄地退開幾步,高跟鞋在水泥地上一扭,堪堪跌進陸臻懷裏去,陸臻苦笑着把人扶穩,尚有閑心問了一句:“沒事吧!”

“沒事沒事……”那女生低着頭,如果地上有洞,大概會毫不猶豫地鑽下去。

“冊那娘的!鑰匙還吾!”愣頭青揮開自己女朋友,沖着夏明朗吼。

夏明朗退後了一步躲那唾沫星子,忍不住卻想笑,一雙黑眼睛在夜色中閃着細碎的光,那光大約是太刺眼了些,刺得那只醉鬼想也沒想地一拳就揮了過去……

“哎,別打人……”親親一聲驚叫還沒落,自己先啞了。

如此搖搖晃晃章不成章法不成法的一拳在夏明朗眼裏看來,真是擋了都有辱尊嚴,只是把頭略偏了偏,一手鉗住那人的手腕用力一扭,同時飛起一腳踢在他的膝窩裏。只聽得一聲殺豬似的慘叫,剛剛還耀武揚威的某楞人,已經像一灘泥似的跪到了地上。

“陸臻!”夏大人懶洋洋地叫了一聲:“怎麽處理?”

陸小臻最尊重女性,轉頭去問親親:“您說什麽處理?”

那女孩子瞠目結舌地瞪着這兩人看了一會,忽然牙一咬,扭頭就走:“我不認識他。”

陸臻轉過頭,無比純良地沖夏明朗笑了笑:“內伊組特!”

“啊??”夏明朗莫名其妙。倒是陸臻那些原本義憤填膺的追上來,打算痛打落水狗的同學們頓時暴笑,一個個捧腹笑得幾乎岔了氣。

“什麽呀?”夏明朗小聲嘀咕,在那攤泥的背上又踹一腳,把他大字型踢翻在地,然後手腕一翻略一使勁,那串鑰匙便準準地在空中劃了道弧線,擦着那人的耳朵落了地。

雖然只是個小小插曲,卻成功地把衆人的注意力都轉到了夏明朗身上,一直到了KTV還有人在纏着問:“夏先生,你一定是特種兵吧,剛剛那一手,真的是太帥了,真是……”

“不不,那只是一個普通的車載步兵上步戰車的動作。”夏明朗笑着否認,當然他也沒說謊,那的确只是一個很普通很普通的技術動作。

車載步兵?步戰車??

一雙雙眼睛裏又畫出了更多的問號。

陸小臻萬般無奈,抱着話筒在吼:“唱歌啦,要唱歌的去唱歌啦!”

這下子,衆人又有了新話題,開始起哄讓夏明朗獻歌一曲,夏明朗清清嗓子,一本正經道:“除了國歌,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各位要聽哪一首?”

大家看那雙誠懇的眼睛真的不像在說謊,只能萬般無奈地放過了他。

等包廂裏的氣氛又熱烈起來,陸臻賊兮兮湊到夏明朗耳邊去笑:“又在騙人了吧?我就不信你只會這兩首歌。”

“的确不止!”夏明朗一臉的正直:“我還會唱打靶歸來。”

陸臻一下子笑噴出來:“真的啊,我去幫你點。”

夏明朗不動聲色,手從衆人看不到的角度探過去,猛掐陸臻的腰,陸臻笑着躲避,借口上洗手間,蹿出去繼續笑。

在清寂的軍營裏呆了太久,五色喧嘩的地帶就讓人覺得有點煩亂,陸臻在外面溜達了一圈便有點不太想回去,卻剛好撞上夏明朗也出來溜邊抽煙,兩人相視一笑,挑了個牆邊的角落裏靠過去。

“太吵了吧,等下我去跟他們說一聲先走,就說我媽在催了。”

“沒關系。”

“其實我也覺得有點吵……”陸臻笑道:“唉,苦日子過久了,都不習慣享樂了。”

“好同志啊!回去找大隊給你發獎章。”

陸臻做愁苦狀:“燈紅酒綠,聲色犬馬……小生正當慘綠好年華,本該滿樓紅袖招,我怎麽就跟着你混了呢?”

夏明朗低着頭笑,卻不說話。

旁邊有間包廂的門被猛地撞開了,一個人匆匆忙忙地走出來大概是趕着去上廁所,便忘了關好門,細細的音樂聲從門縫裏傳出來,陸臻無意中聽了兩句,慢慢變了臉色。

“怎麽了?”夏明朗有點詫異。

陸臻豎起食指貼在唇上,輕輕搖了搖頭,靠到門邊去細聽,聽了一會兒,竟沖動地推開門進去,就在房門大開的剎那,夏明朗模糊地聽到一句歌詞:

Us against the world ……

過了不一會兒,陸臻從裏面走出來看着夏明朗道:“我唱首歌給你聽好不好?”

KTV的走道裏光線昏暗,頭頂上五色錯綜暧昧不清的霓虹全落在陸臻的眼睛裏,混出奇異的色彩,夏明朗愣了一下,笑道:“好啊。”

陸臻同夏明朗兩個剛一進包廂,就被人起哄:跑哪裏去了,罰歌啊,罰歌,罰歌……

“新歌不會啊!”陸臻笑道:“現場學一首行不行……”

說着便走到點唱臺前去點了歌:Westlife- Us against the world!

音樂起來的時候,便聽到人笑道:“陸臻啊,最新單曲麽!還是那麽緊跟時代啊。”

陸臻敷衍地笑笑,幾乎有些過分專注地盯緊了屏幕。

Us against the world

Against the world

(我們一起面對這世界,一起面對這世界)

Us against the world

Against the world

(我們一起面對這世界,一起面對這世界)

You and I, we’ ve been at it so long

(我和你,我們已經相愛了很久)

I still got the strongest fire

(而我心仍然因你燃燒着不滅的火焰)

You and I, we still know how to talk

(你和我,我們仍然彼此心靈相通)

Know how to walk that wire

(知道如何闖過一切艱難險阻)

不過才是第一段的歌詞走完,夏明朗便有些驚訝地回過頭去,看着陸臻的眼睛。

Sometimes I feel like

The world is against me

(有時候我覺得這世界已經離我而去)

The sound of your voice, baby

That's what saves me

(可是,親愛的,是你的聲音拯救了我)

When we're together I feel so invincible

(只要我們在一起,我便會覺得自己不可戰勝)

音樂在耳邊回響,陸臻卻看到了一重重黑幕撲面而來,當他最疲憊虛脫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曾經有一個聲音将他喚回。

活下去,堅持,那一瞬間的掙紮與堅定,不過是為了讓那個人別傷心。

因為不想離開,不能離開夏明朗的身邊,想和他站在一起,同樣的地方,同樣的高度,只要他們攜起手,這人間不會再有恐懼。

Cause it's us against the world

(因為我們将一起面對這世界)

You and me against them all

(你和我,面對他們所有)

If you listen to these words

Know that we are standing tall

(如果你能聽見這些話,知道我們已經站到了絕頂)

I don't ever see the day that

I won't catch you when you fall

(而我永遠也不會放開你的手,當你墜落)

Cause it's us against the world tonight

(因為,今夜,我們将一起面對這世界)

這首歌的旋律并不難,陸臻聽到第二段的時候已經可以跟着哼唱,等一遍放完按下重播鍵,陸臻清朗的嗓音代替了原唱,夏明朗忽然覺得眼眶發熱,心髒在抽動,好像有什麽東西要溢出來。

不可抑制的悸動,這種感覺已經很久沒有在夏明朗的生命中出現,像是有一團火焰在胸口燃燒。

陸臻的歌聲極富感染力,已經有人在應着他的調子幫他和聲,夏明朗忽然覺得假如他再不做點什麽,心口那團火就要把他烤焦了,便沖動地拿起另一支話筒陪着陸臻一起唱起來。

陸臻的聲音一下子變了調,可是很快地又找回了原來節奏,夏明朗的聲音低沉而醇厚,與陸臻有奇異的契合。

一曲終了,起哄的聲音沖破天去,嚷嚷着要再來一首,陸臻推辭不過,只能随便把下面一人點的歌也唱了,又拖了一會,才托詞溜走。

10點多,正是這都市的夜生活剛剛開始的時候,街道上的行人放慢了腳步,匆忙被悠閑所取代。

陸臻并不急着回家,便領了夏明朗沿着南京西路往東走,慢慢地又走回到人民廣場附近。夏明朗三十年的生命裏有十二年做為一名軍人度過,即使沒有軍裝在身,腳步仍然均勻整齊得可怕。陸臻好奇地在旁邊看,估計着如果拿尺子量,應該差不出兩厘米去。

陸臻玩心起,索性跳上一步,吊在夏明朗脖子上,讓他拖着自己走,陸臻是吊膀子的高手,專等被吊人回頭時,笑出一臉的天真無辜來,吊得人沒脾氣。

他們走過大光明影院,看着老舊的大門,陸臻又被勾起了一點童年的回憶,馬上得瑟起來:“我小的時候,我老爸每個月都帶我來看電影……”他嘴裏在唏噓,眼睛自然也就多瞄了幾眼,便讓他看到兩個身穿沙漠迷彩的軍迷兮兮的人物,十分招搖地站在了大門口。

正牌的軍人看軍迷,有時候跟明星們看模仿秀是一個心理,有點好奇又有點不屑的,雖然一眼就看得漏洞百出,可偏偏又忍不住地想再多看幾眼,想再找出那第一百零一個洞。

那兩個軍迷見陸臻的視線一直有意無意地纏着他們繞,竟傲然地轉了個身,也不知道是瞧不上陸臻不讓他看了,還是在炫耀背上的行攜具。只是他們這一轉,倒露出了身後的一張電影海報:馮小剛作品——《集結號》!

陸臻頓時來了興致。

“我們去看電影吧!聽說是馮小剛的新片,戰争大戲,特技都是從國外請的,跟兄弟連都有得一拼!”

“馮小剛?拍賀歲片的那個?”

“你也認識他啊。”

“嗯!”夏明朗心想我又不是火星人。

“怎麽樣,看吧!我去看看還能不能趕上最後一場……”陸臻興致勃勃地往裏面擠。

“打仗的?”夏明朗有點躊躇,陸臻已經開開心心地舉着票出來了:“哈哈,剛好最後一場集結號。”

夏明朗看那一副小孩子得了糖吃的模樣,也不好掃他的興。

陸臻做戲做全套,甚至買了兩杯爆米花捧了進去,全面地重溫童年回憶。

撐過了亂七八糟的一堆廣告,詫異完了為什麽這一次的主角不是葛優大爺,正劇上映,一開場就是一段戰争戲。陸小臻習慣性地糾錯:“抗日,還是解放戰争啊?八路軍什麽時候有鋼盔了?”

“解放吧……”夏明朗仔細看裝備的細節:“應該是繳獲的戰利品,當時蔣介石手上有好幾個美械師。”

“呵呵,運輸大隊長。”陸臻笑嘻嘻地丢了一顆爆米花到嘴裏,咬得咔咔響。

大光明是那種老式的禮堂式的電影院,夏明朗和陸臻兩個坐在樓下,屏幕高懸在前方,形成一個幾乎是仰望的視角,幕布上巨大的人影便像是踩在半空中。

短兵相接,一小隊人在突擊,一群人跟上,沒多久,夏明朗噫了一聲,神情更專注了些,畫面切動,顯出埋伏着的國民黨軍官。

“果然啊,中伏了。”陸臻又拈起一顆爆米花。

第一聲槍響,便驀然而至了。

特技做得不錯,至少音效很不錯,陸臻手一松,那粒爆米花又落了回去。

所謂大片,一開局總要抓人,《集結號》開場的那通巷戰下足工本,戰火硝煙紛飛而起,一聲聲子彈的嘯叫帶着風聲的凜利,陸臻的神色慢慢凝重起來,又露出些許茫然。

夏明朗把爆米花放到一邊,伸手,握住陸臻的手腕。

槍聲一直不停,中間夾雜着起伏的爆炸聲,還有人類瀕死的慘叫:救我,先救我……拉我回來……

血液濺出人體的瞬間被刻意地放慢了,清晰的液滴在影片灰青的底色中顯得凝重無比。

然後,轟隆一聲,一個人被炸作兩截,大團的血液挾裹着破碎的內髒從斷開的身體裏湧出來,演員的臉上顯出一種空茫的神色,那是生命在迅速流失的空洞與茫然。

陸臻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匆忙地往外擠,夏明朗見狀也連忙站起來跟着他走出去。果不其然,那小子一出門就找廁所,撲到洗手臺上便開始吐,倒是沒吐出什麽東西來,只是幹嘔,十分不舒服的樣子,一邊吐,一邊拿水潑自己的臉。

夏明朗站在他身後看了一陣,退後一步靠在牆邊,無聲無息地抽着煙。

在大部分時候,煙味對于陸臻來說都不是個讓人愉快的東西,而此時,嗆人的煙味吸到肺裏的瞬間,竟莫名的帶來一種平靜的感覺,像是有一雙溫暖的手,在慢慢地撫摸着他抽動的胃。

“呃……”陸臻擡起頭來看夏明朗,臉上濕漉漉的,眼睛裏也泛着水光,很是急切的神色。

“想到什麽了?”夏明朗笑得很溫和,難得全然不帶攻擊和挑釁的笑容。

“我……”陸臻胡亂抹着臉上的水,慌亂的視線忽然在夏明朗臉上停住,猛然伸手,一把抓住夏明朗大衣的領口就往裏面拽。陸臻踢開一個隔間的門,把夏明朗拉進去推到牆上,開始手忙腳亂地扯他的上衣,直到露出腰上那個圓圓的糾結的疤痕。

AK-47打的,子彈擦過了脾髒,穿透胰腺和小腸,消化液外流,造成傷口輕度的腐爛,使得最後收口的皮膚變得凹凸不平。

只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

陸臻抱着夏明朗的腰,半跪在地上,深深凝視那個疤痕,然後重重地吮吸深吻。

只差這麽一點點,他深愛的人,便會永遠地消失不再來。

上天終究待他不薄。

夏明朗的身體在那唇瓣壓上的瞬間變得僵硬,然後又随着那細細的舔吻而慢慢放松下來。良久,夏明朗輕輕撫着陸臻的頭發,笑道:“你這姿式真暧昧,這時候要是撞個人進來,恐怕,很難說不會被你吓死。”

陸臻動作一頓,轉而又重重地咬了一口。

“哎……差不多可以了哦!”

陸臻有點委屈似地仰起臉,剛剛凝在眼底的水光還沒有散盡,反倒更重了一些,夏明朗心裏哎喲一聲,有點無奈:“別拿這種眼神看着我好嗎?陸臻同志,我寧願赤手空拳去面對一整隊綠帽子。”

“我有這麽可怕嗎?”陸臻抱怨。

夏明朗慢慢蹲下去,直到可以平視陸臻的雙眼:“有!至少,槍,和炮、敵人,都不會讓我想退縮!而你,會!別再拿這樣的眼神看着我,如果腦子裏刻進了這樣一雙眼睛,會讓我膽怯。”

陸臻像是在慢慢冰封又慢慢融化似地清醒過來:“對不起!”

“沒關系。”

“以後不會了。”

“好的。”

出了電影院的大門,冰涼的夜風吹上來,陸臻的大腦在瞬間徹底地清醒了,然後臉迅速地紅起來,像一個熟透了的桃,連芯子都紅透了。

“呃……那個……其實……”陸臻吱吱唔唔。

“哦,怎麽?那個什麽?”夏明朗眼睛裏帶着笑,不懷好意地玩味,讓陸臻更覺丢臉。

“其實,那片子也拍得不什麽樣,一點不震撼,還不如《拯救大兵》,其實……”陸臻緊張地話唠。

“哦,是嗎?沒看過。”

“啊,你沒看過《拯救大兵瑞恩》?”

“嗯,除了教學資料,我從來不看戰鬥場面。”

“為什麽?”陸臻好奇地問,脫口而出。

夏明朗看着他笑,這小子頭發上還挂着水,卻來問他為什麽不看戰争片,伸手擦去他額角的一滴水珠:“因為,不像你這麽愛自虐。”

“呃……”陸臻尴尬起來。

“覺得沒什麽意思,拍得不真,覺得別扭,拍得太真了,看了惡心。陸臻,天生無畏的人肯定有,天生不怕死的,所謂亡命徒,肯定有,但我不是,我想你也不是,我希望我們整個中隊裏都沒這種人。我們殺人,不是因為這事幹起來有多爽,而是,有些事必須得有人幹,有些人必須得死,才能讓別的更多的人能活着。”

夏明朗伸手看自己的十指:“所謂手上沾滿鮮血,一點也不誇張,有時候回家,都不敢用這雙手去抱我外甥,怕摸出血印來。我只記得第一次出任務殺了多少人,後來就不敢記了,再該死的人也是人,也一樣會流血,一樣會慘叫,一樣會到你夢裏來搗亂。殺人,不是什麽值得炫耀的事。有些人沒看過,覺得很刺激,我們什麽沒見過?如果有可能,我希望全世界的軍人都不會死,所有的槍口都插上花。”

陸臻默默無言,眼睛閃着細細碎碎的光,像是遠處的星和近處的霓虹在他眼底流動。

是啊,這些道理,其實他早就領會了,只是他的大腦還沒有把這些感悟歸好類,于是他身體首先起了反應,強制他離開那個地方。

曾經的雨林裏,他從敵人的槍口前把夏明朗救下,于是他殺戮已生,他的手上已經沾滿了血。

曾經的黑暗中,夏明朗握着他的手開下那一槍,于是他的純真一去不返,連同他看槍戰片的能力一起。

他們被殺,他們殺人,然而,這一切毫無辦法。

就像巴頓說的:讓自己的國家永存,哪怕犧牲生命!

“別這麽垂頭喪氣的,校官同志!拿點精神出來!”夏明朗重重地拍陸臻腦袋:“那片子拍得不錯,至少比我以前看過的那些好,不過找個樂子而已嘛,要找這麽血腥的,煩不煩哪?是嫌我訓你還不夠嗎?”

陸臻一肚子自憐憐人被夏明朗一掌拍飛,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下次請你看周星星!”

“這個好,我喜歡。”

“沒品味。”

“你要品味?品味點什麽不好?不如回去跑幾個五十公裏吧,好好品味一下人生。”夏明朗笑容可掬地提議。

陸臻緩慢地揮拳……把方小侯的殺手锏做動作分解……一個一個地往夏明朗身上招呼,兩個人玩瘋了,旁若無人地在南京東路的人行道上追逐,在人群的間隙中輕盈地穿過。

**

愣頭青的上海話為:媽的!老子就是撞你又怎麽了!切!你這種鄉下人麽,撞死活該!

陸臻的上海話:把他做掉!(舊時青幫流氓切口,為居家旅行耍狠暴笑之佳品)

3.

深夜,但浦江的游輪仍然在穿行來去,兩岸的霓虹依舊閃爍。

然而天寒似水,外灘的行人寥寥。陸臻趴在江岸的扶欄上,讓江風吹散奔跑後身上的熱氣。

夏明朗雙手插在衣袋裏,轉首間已經看盡了十裏洋場的繁華,有時候不得不承認,上海畢竟是上海,即使喧鬧、焦躁、匆忙、怪異,上海仍然是上海,這個魔幻的都市有她獨特的魅力。一如這城市中的人,充滿了缺點,但有時候卻不得不承認,他們活得很有激情。

這地方,是熱熱鬧鬧的一鍋湯,沸騰得激烈,任何人都像是一滴水那樣,在這巨大城市的海洋裏失去蹤影,卻又不自覺地随着這潮汐起伏洶湧。

“其實,我還是最喜歡外灘……”陸臻感慨着,一轉身,雙手張開:“上海最拿得出手的東西全在這裏了。”

萬國建築,陸家嘴,東方明珠,金貿大廈……很多東西,白天與黑夜看時都是兩種不同風情,燈光是很重要的,極重要的道具。

“很漂亮。”夏明朗輕輕點頭。

“是啊!每次有同學過來,一定會帶他們來濱江花園,然後他們好歹會承認,上海這破地方雖然荒得什麽都沒有,好歹還有一片外灘。”

“你,還是很留戀這裏吧?”

陸臻一挑眉毛:“你什麽意思?你不留戀伊寧?”

“那不一樣,伊寧和上海不一樣,伊寧是家鄉,上海是一片戰場,而你,在這裏也可以贏得很好。”

25歲,名校出身,雙學士,碩士,青年才俊。

夏明朗仍然記得剛才酒席上的談笑,陸臻的同學們正在過着怎樣的生活,在下雨的日子裏出門叫不到車,已經是很要命的經歷。他們在讨論着第一輛車應該買馬六還是帕薩特,在期待四十歲之前可以開上奧迪的A6或者寶馬7字頭;他們讨論股票與基金,資本的升值與跌落,風險投資,金融危機;他們讨論春節假期應該到哪裏去度過,拉薩的海拔會不會太高,哈爾濱的冰燈會不會太冷了點。

而與此同時,與他們相同出身,才智上比他們優秀得多的陸臻,正在中國西南山區的某個地圖上也找不到的地方,日複一日地進行着一些駭人聽聞的訓練,烈日下汗水從身上流下來,在腳邊積成一灘,又或者,手上端着95式突擊步槍,一步一步潛行在危機四伏的叢林裏,不知道下一顆子彈會在什麽時候,從什麽方向而來。

這樣的對比太過明顯,令夏明朗覺得有點信心不足。

陸臻,與方進和鄭楷不一樣,甚至與自己和徐知着也不一樣。對于他們大部分人來說,進麒麟是人生中最好的選擇,步兵的頂峰,而對于陸臻來說,那甚至是個吃虧的決定。

夏明朗從不認為身為軍人,就應該無欲無求地為軍隊奉獻而不談得到,他不止一次地思考過,呆在麒麟,可以讓陸臻得到些什麽,可是一次又一次,他都覺得理由不太充分。

榮譽?

作為秘密部隊,麒麟基地大部分的嘉獎都不能在全軍通報。

軍銜?

少校到中校,只是一步之遙……這一步,憑陸臻的實力,在哪裏都會很快地走過。

磨練?

好吧,如果有人會被傳統革命教育洗腦,相信越是艱苦越光榮,那應該會滿足于這個理由,很可惜,那不是陸臻。

那麽,還剩下些什麽?

這個名叫陸臻的家夥,他甚至不好戰,雖然他也争強好勝,但他卻是真的不好戰。他不像陳默那樣看到新式的槍械會兩眼放光,不像方進那樣單純地相信着士兵的榮耀與殺伐,他甚至不像徐知着那樣固執地想贏,夏明朗把一個麒麟基地的底牌掀開洗清重排了一遍,可是那個理由,仍然不夠充分。

基地,的确算是一個很誘人的地方,但至少,對于陸臻來說,還不夠那麽誘人,至少不足以讓夏明朗坦然地把這一只鷹長久地留在這片領空裏。曾經,他說要在他的肩上加一點沉重的東西,那麽加完之後呢?是否應該放手讓他翺翔?

為什麽,竟覺得惶恐?

“你是指……回家?做個白領?像他們那樣?還是,去軍委,或者總後勤?”陸臻笑了:“其實,我不讨厭這樣的生活,我從小在這裏長大,我可以适應。老實說每一次野外拉練,又熱又累的時候我都無比地懷念那些坐在家裏的沙發上吃八喜冰激淋的日子,可是,有得就必有失嘛!”

陸臻的笑容輕爽淡然,有時候夏明朗覺得那笑容就像一個篩子,紛繁雜亂的世事被那笑容篩過一遍就變得齊整而明白了,一些無謂的浮華,無謂的光彩,都在這笑容中失了顏色,露出最本質的面目來,然後陸臻就這樣坦然地笑着,做出選擇。

他不惡俗,也不清高,君子如竹,争風逐露,卻心中有節。

陸臻伸手指着那一江的霓虹:“這是魚……而麒麟,是熊掌,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舍魚而取熊掌則已。你是知道的,我這人腦子太靈活想得太多,一個人太專注于思考,就會不肯行動,而麒麟是個指令明确不斷行動的地方,呆在這裏,我不會因為太多的思考而變得懶惰,最初我選擇軍隊,也是這個理由。”

“那我呢?”夏明朗很認真地看着陸臻的眼睛,卻問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你?”陸臻愣了一陣才反應過來,夏明朗是在問:魚、熊掌,那我呢?你把我放在哪裏?

“你……當然既不是魚也不是熊掌。”面對難得居然在耍點小性子讨要心中地位的夏明朗,陸臻簡直不知所措,幾乎有點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蜜語甜言來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好好哄他,以表衷腸:“你……你是廚師。”

“呃!?”

陸臻找到了切入點,接下來文思如泉湧,夏明朗啊夏明朗,煽情這種事雖然惡心,我也不能總讓你一人專美于前吧!

“雖然沒有你,我也會選擇熊掌,但是清蒸還是紅燒,我完全沒把握,很可能煮得一團亂,也還是得吃下去。但是我遇到你,因為你,這盤熊掌現在味道好得不得了,讓我完全慶幸最初的選擇。”

陸臻努力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更加誠懇動人,然而夏明朗卻一直在沉默,只是那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純黑色的眼睛,盯得讓人喘不過氣,終于,在陸臻幾乎有點失色的時候,他輕輕點一下頭,說道:“哦,明白了。”

就這樣?啊……就這樣……

陸臻有點郁悶。

“那我呢?”陸臻在賭氣,雖然這樣做看起來很幼稚,但是,無所謂吧,反正他在夏明朗面前,一向都不算成熟。

“哈……”夏明朗失笑,不由自主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那是一種無奈的,帶着一點點寵溺的笑容。

“那我呢?魚還是熊掌!”陸臻氣不平,每次都是這樣,這家夥随随便便一句話,都是深水炸彈,自己巧言令色,毛都煽不到他一根。

“你當然既不是魚也不是熊掌。”夏明朗垂下眼眸,像是在認真地思考着:“其實我不像你,有魚和熊掌的選擇,或者說在很早之前,我就已經做完了這道選擇題,我選熊掌,好不好吃都要一路啃下去。我只想做最好的,最好的那一個,我沒什麽退路,沒什麽選擇,我……已經在這條路上付出了太多,離開它,我什麽都不是。所以你既不是魚也不是熊掌,甚至不是一個廚師,有沒有你,我都會好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做現在的夏明朗,一切都不會有什麽改變。”

“哦……”陸臻失望地應了一聲,那聲音,甚至是有點委屈的。

“所以,你是我的奇跡。”夏明朗擡起頭,眼中映着滿江的星光倒影長河流水:“你是我從來沒有期待過,也沒有想象過的那個人,我從沒設想過我的生命中會有這樣的奇遇。你是我這輩子可以想象到的最好的以外的那個人,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去定義你。”

陸臻張口結舌,過了好一陣,忽然狠狠地把眼睛閉上,憤慨地低吼:“你他媽的以後要說這種話的時候可不可以先通知我一聲!還有,別拿這種眼神看着我,被你這樣看着,簡直讓我……讓我覺得,老子這輩子要是敢對不起你,就得被拉出去天打五雷轟!靠!什麽意思?”

陸臻暴跳,飛起一腳踹在江邊的水泥扶欄上,似乎是踹重了點,普通的皮鞋不及作戰靴的保護性好,疼得他直咝氣。

夏明朗在旁邊看着就只能笑,覺得無奈又可愛,笑到眼睛裏含滿了閃光的笑意,竟溢出來。

陸臻看看左右近前似乎無人,猛地撲上去,狠狠咬住夏明朗的嘴唇,舌頭霸道而有力地撬開牙關,長驅直入,掃過口腔中每一寸濕熱的粘膜。夏明朗先是一愣,卻後發而制人,舌尖勾纏吮吸,輾轉着溫柔地親吻。

整個口腔裏都是溫熱的,攪進了江風的清寒,融合彼此的氣息,等到分開時,兩個人的臉在發紅。

“你就不怕被人看見。”夏明朗抵着陸臻額頭,喘息聲低而急促。

“全上海有兩千多萬人口,其中認識我的,打死不超過兩百個,如果這樣都會被撞破,那就叫天意,天命不可違,我認了。”陸臻貪心不足地又去蹭夏明朗的嘴唇,濕漉漉的嘴唇有迷人觸感。

“哎……哎……注意點影響。”夏明朗偏着頭躲避。

“老人家別這麽保守,不會有人來管的。”

夏明朗忽然發力,一手鎖住陸臻的脖子,威脅道:“我要是在這裏把你給扒了,你說會不會有人來管?”

“不至于吧……”

“很至于!”夏明朗把人松開,順便在陸臻屁股上踹了一腳。

陸臻踉跄了幾步才反應過來,大怒:“哎,我今天穿的不是作訓服哎!”

夏明朗笑眯眯的:“你的意思是,穿了作訓服就可以随便踢是吧?”

陸臻不搭他這話茬,繼續死皮賴臉地湊過去,從背後抱住夏明朗,兩只手插到他大衣口袋裏,下巴擱在他肩膀上,話說得又輕又軟:“那抱抱總可以吧,啊?我就抱着!”

夏明朗心頭一陣發顫,忽然意識到陸臻同志正在無意中踩着自己的死穴,當下決定死撐,用一種家長對着無賴小孩的口氣說道:“随便,你當心城管來抓你。”

“不會的,最多只會有賣花的小姑娘來拉我的衣服,說,哥哥給……”夏明朗忽然回頭,瞪着陸臻,陸臻若無其事地笑一下:“給叔叔買支花吧!”

夏明朗一腳往後踹,陸臻料敵機先,成功地避過,身子一晃,又纏了上去。

江風很涼,而陸臻的呼吸很熱,平穩而和緩地拂過臉頰,帶來一種酥麻麻的癢。

陸臻抱了一會兒,忽然笑道:“今天你說的那個兵,又是你吧?”

“嗯!”

“那,請夏隊長指點一下,中華大地有哪個地界,又有鱷魚還有沼澤還是個熱帶雨林?”陸臻已經開始哀悼自己剛才的心悸了,該,吃苦不記苦,不是早知道這家夥說的話連一個标點符號都不能信嗎?

“有鱷魚的地方沒沼澤,有沼澤的地方沒鱷魚,所以這是兩個故事。”

“哦,”陸臻的語氣中有些輕佻的不信:“那……你詳細解釋一下。”

“你真的想知道?”夏明朗略偏了一下頭,黑亮亮的眼睛斜斜地看了陸臻一眼,陸臻自然點頭:“當然,不過這次要說實話!”

“好,我保證說實話,都告訴你。”

陸臻有點疑惑,因為夏明朗忽然而生的鄭重表情。

“沼澤是一次選拔賽的一部分,很普通的野外生存。我這人有點背,空降,直接落到一個沼澤中間,一下去就沒了一半,好在傘繩還沒開,借着降落傘的風勢又把自己撥拉出了些。然後,因為傘布是防水的,表面積也大,鋪在沼澤上是很大的浮力,我一直就趴在傘布上撐着。當時信號彈就扣在手上,一動也不敢動,想着,能多撐一分鐘就一分鐘,後來居然也撐完了四天。直升機來拉人的時候我已經不會動了,吊了個人下來才把我拉上去。”聽夏明朗說起曾經的磨難,總是一種平淡到極點的白描口吻。然而陸臻卻剛好是一個想象力非常豐富的人,種種夏明朗沒有提及的細節,他都能一一補足。

四天四夜,僵硬着繃緊的身體,一秒種都不敢放松的神經,一寸寸下沉的恐懼,漫長的煎熬,有時候什麽都不能做,遠比必須要做點什麽來得讓人崩潰。

“那是個什麽選拔?”

“愛爾納,軍區挑選去愛爾納突擊的人選。”

“愛沙尼亞?你去過愛爾納突擊?”陸臻大驚。

夏明朗苦笑道:“我還以為這事在我們大隊已經不算是機密了。”

陸臻很尴尬,有時候就是這樣,不算機密的事,反而沒人提及。

“很早以前的事了,是01年那屆,那時候我剛到麒麟不久,還是個中尉。”夏明朗倒沒有嘲笑陸臻的寡聞。

“01年,01……我記得那一屆……那一屆,好像還是罰分制。”

“對,每個人手上十張罰分條,罰光算數。”

“奇怪,為什麽我會對這屆特別有印象呢?”陸臻埋頭苦思:“啊對了,那個……你們那屆有個隊員,從頭到尾就沒有被抓住罰過一分,據說當時假想敵幾乎不相信這個人真的存在,可是他拿着滿分單出現在終點上,人稱‘鬼魂’……”

陸臻說着說着,看到夏明朗臉上頗有得色,一時梗住,試探性地驚呼:“不會吧……”

“為什麽不會?”夏明朗微笑:“鬼魂中尉,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叫我了。”

“不會吧!”陸臻慘叫。

“哎,你當年是不是特別崇拜我?”

“好吧!”陸臻認命地嘆口氣:“現實太殘酷了,有時候時間會讓我們明白,你曾經崇拜過的偶像,其實是個混蛋。”

夏明朗神色更加得意:“來,說說吧,你當時具體怎麽崇拜來着?可惜了,我們那一屆後來全轉了實戰保密部門,軍報上連個真名都沒有。”

“當時覺得,別人都被抓了,就他能逃脫,這人肯定特別陰險。”

夏明朗大笑,傲然而張狂。

“可是,要做到這些,很難熬吧?在沼澤裏趴着的時候。”只要是人,總是會有私心的,陸臻想,如果夏明朗不是他的夏明朗,那麽他對這個男人所有的情感都只會指向欽佩,越多的艱難越令他欽佩。可是現在卻有些不一樣了,聽着那些故事,他在佩服之餘會覺得心疼,有時候甚至會覺得,好吧,我寧願你不是那麽強大的夏明朗,我只希望你沒有吃過那麽多苦。

溫柔鄉果然是英雄冢,陸臻苦笑,難怪夏明朗不許他用哀傷心碎的眼神來看着他,是的,試想如果有一天,夏明朗用這樣脆弱的眼神來看他,那麽,無論那人想要求什麽事,他應該都會答應的,即使那是自己最向往的,最渴望的事,應該也會放棄,即使明知道放棄之後的餘生都會因此而遺憾,可是在那一瞬間,一定不忍心拒絕。

好在他清楚地知道夏明朗永遠也不會做這樣的要求,就像夏明朗也明白陸臻的堅韌。

“其實也還好,”夏明朗的眼底褪不盡張狂的本色,聲音卻變得低沉了許多:“這不算是最難的,只要想着,撐,反正撐不下去了就拉信號彈,就會有人來救我。任何事只要還有希望還能放棄就不算太難,最可怕是明明自己都絕望沒信心了,卻不能放棄。”

“你經歷過?”陸臻悚然動容。

“嗯!以為自己快要死了,卻不能輸!陸臻,我們常常說的這回要拼命了,其實人這一輩子,有多少次真的拿命在拼?很少!很多人在生死關頭會放棄掙紮,随波逐流;也有些人會發瘋,狀似無畏其實在自殺,那都不是拼命,真正能拼命的人,會在最絕望的時刻也不放棄,盡最後一分力,做最後一點事,即使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成功,卻堅守到最後。陸臻,你聽說過獵人學校嗎?”

“委內瑞拉的獵人學校?”

“對,當年我因為‘愛沙尼亞的鬼魂’被特邀參加受訓,然後,在那裏渡過我人生最漫長的日子。”夏明朗慢慢閉上眼睛,回憶,有時候僅僅是回憶也令人不忍促睹。

“特邀學員的意思是,我應該比別人更強。”夏明朗輕笑,陸臻把手從口袋裏抽出來,從背後環過夏明朗的肩膀,把人牢牢抱緊。

“有時候我像個天生的軍人,在這條路上我一直都走得很順。當兵的時候在集團軍裏拿名次,念軍校,沒什麽人比我成績好,我順理成章地進麒麟,參加愛爾納突擊,戲弄對手,蒙混過關。有段時間我就以為我是最強的,都快不知道自己是誰,然後,在獵人學校,被人打散了重新來過。”

“呃……”陸臻低呼一聲,有點不大相信。

“制造絕境是那裏最拿手的本事,他們幾乎讓我相信全世界都在與我為敵,只有我一個人在堅持着,只是不要死掉這麽基本的要求。第一次,手裏沒有信號彈,沒有退路,沒有隊員掩護,就只有我一個人。”

“難道不能放棄嗎?”

“不能!”夏明朗神色凝重:“在那個地方,門口有一排旗杆,每天早上把自己的國旗升上去,直到所有的本國學員都被淘汰掉,就再也沒有人升旗。我比較倒黴,那一屆的中國只有我一個學員,睡在我上鋪的是個意大利人,他在實彈對抗裏故意挨了一槍,他們人比較多,撐不住的還可以逃。我到那時才明白,原來在這之前我都不是一個很好的兵。陸臻,我那時候像你這麽聰明,像徐知着那樣急于求成,我有很好的技術,知道怎樣規避風險,怎樣組織一個團隊的作業,我其實從來沒有面對過什麽叫真正的絕境。我一直以為自己很強,戰無不勝,其實不是的。我太想贏,沒有勝利就沒有希望,于是我在一開始就被打懵了,只是拼命維持不死不活的一口氣罷了,我差不多是那一屆沒被淘汰的學員裏最差的一個。有時候一些所謂優秀的人,在瞬間被打垮的時候總會崩潰得更嚴重。現在回想起來,如果當時不是在訓練,我應該已經死過好幾回了。”

夏明朗的眼中永遠有一種慈悲的了然和強勢的決絕,陸臻以前一直都想不通為什麽一個人可以把這兩種迥然不同的氣質融合得如此完美。現在卻可以明白了,夏明朗,是一個懂得的人,他因為懂得而慈悲,也因為懂得而強硬。

所以,他能如此坦然地操練他的士兵們,完全坦然,只因為此刻加諸到他們身上的一切考驗,他都曾經以十倍承受過。

有時候他像一個妖怪那樣地洞悉人心,而那并不完全源于他天生的才智,而更多的是得益于後天的經歷。因為如今他們在經歷着的,他曾經都經歷過,種種的掙紮與迷茫,希望與絕望,恐懼與痛苦,動搖與堅定……他都一一嘗盡,所以他才能一針見血。

他在剝別人心頭厚繭的時候,自己心上一直有鮮血淋漓。

“其實我也不算是個好教官,我還不夠狠!”夏明朗意味深長地看着他。

“哈,哈哈……”陸臻大笑三聲,故意笑得很響。

“不相信,那算了。”

“別啊……別算了……”陸臻偏着頭,在夏明朗耳邊輕聲道:“我相信,你說什麽我都信。”

“你得了吧,成天爬在我頭上耀武揚威的。”

“不會的。”陸臻笑眯眯的:“我永遠不會爬到你頭頂上去的,我是你永遠的信徒。”

“切,這話說得真漂亮,誰信哪!你是誰?你是陸臻!你信過誰?”夏明朗不屑地揮揮手。

“我信你,認真地。”陸臻的眼睛在星空之下光彩煥然。

夏明朗愣住,半晌,說道:“別這樣,我不需要,我也是會犯錯的。”

“你錯了還有我,我會幫你。”陸臻的語氣無比堅定。

“你将來的成就會比我更大。”夏明朗的聲音放緩,帶着一絲寵溺的味道。

“那不一樣。”陸臻傾身過去抱住夏明朗的肩,聲音悠長深遠,幾乎像嘆息一樣:“我會永遠相信你,就像基督徒信仰上帝。”

夏明朗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你這樣會讓我壓力很大。”

“不要怕,我會做你的大天使長,我會保護你。”陸臻驕傲的遙望着夜空無盡,微微地翹起嘴角。

夏明朗嘆氣,對于陸臻的超頻AMD大腦橫生出來的那些奇思怪想,他要理解起來總是有點困難,好在這小小的缺憾還不影響他們的相處。

但是……

“你這是想把我們兩個跟別人隔絕開嗎?可是我覺得這樣不好,太孤獨,眼睛裏只看到自己,外面的世界就全變成了敵人,可是一個人對抗整個世界那得有多難?”夏明朗偏過頭去看他,眼神很柔和。

“但是,”陸臻固執的分辯:“如果我們有兩個人就已經是完整的世界。”

“陸臻,你看着這江水,這世界……”夏明朗把手從口袋裏拿出來,悄悄握緊了陸臻的。

“我不想和你去對抗這世界,陸臻,我們的未來或許會很難,可能我們會一直輸,沒有成功也沒有希望,但我會和你一起活在這個世界裏,和別的所有人一起,明白嗎?我們不用跟任何人争鬥,我們不必想着去戰勝誰,我們活我們自己的,我不會放開手,我們也不會墜落,我們會很好。”

午夜,江風打着旋吹得衣袖微微顫動,衣袖的盡頭處交彙成男人十指交握的兩只手,皮膚有些粗糙的,手背上有浮起的青色血管。

是的,未來或者會很難,但仍然會很好,就讓我們誠懇地說謊,倔強地愛戀。

4.

夏明朗畢竟沒能在上海呆到休假結束,第二天大早,嚴隊一個電話,打算把人叫走。

夏明朗在電話裏盡量谄媚地問他老人家,到底是什麽事這麽急。

嚴正慢悠悠地說道:其實,也沒什麽事,只是忽然這麽久不見你了,有點想你了!

哦,明白了!夏明朗面容扭曲,聲音平靜地聽完了整個電話,然後平靜地看着自己的手機,心中波濤翻湧:他媽的,哪個缺德的孫子規定的,休假的軍官一定要帶手機的!!!讓老子知道了削碎了他!!!

嚴正笑眯眯地把耳機挂上:小子,做人要厚道,總不能老是讓你在外面風流快活,留我在這邊提心吊膽。

夏明朗握着手機在沉默,陸臻興沖沖地一頭撞進來,催促道:“嘿嘿,誰來的電話啊!快點,一邊走一邊說,我爸都去開車了。”

夏明朗轉頭看他,眼神無奈:“嚴隊讓我回去。”

“啊……”陸臻誇張地大叫了一聲,彎眉笑眼在一瞬間垮掉:“為什麽啊,還好幾天呢,不是說好了今天跟我回老家看奶奶去嘛。”

“算了,下次吧。”夏明朗連忙把房門關上。

“下次還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呢,我奶奶都73了,就我這麽一個孫子,從小帶着長大的,早幾年就一直唠叨着要看孫媳婦。”陸臻整張臉皺成一只小籠包。

夏明朗在心裏吐了一口血,心想,你就算是把我帶過去,也不能介紹說這是你孫媳婦吧,這還讓不讓老人家活了?

“沒辦法,嚴頭催得急。”夏明朗溫言軟語地哄他。

“大過年的什麽事兒這麽急啊?基地又不是沒了你就不轉了,他這不是擺明了在欺負人嘛?”陸臻不服。

夏明朗無奈地沉默,盯着他瞧了一會兒,說道:“是啊,他就是擺明了在欺負人,你又有什麽辦法嗎?”

陸臻鼓起面頰,無奈地,異常哀怨地:“莫有。”

夏明朗一下子笑噴了出來:“莫有就別嚎了,啊!”

“莫有也要嚎!嚴頭不厚道,太欺負人了啊啊啊!!”陸臻一邊嚎着,一邊開始幫夏明朗收拾東西,剛剛打完了電話跟自家老爹解釋完這突發的變故,忽然眼前一亮,急道:“哎,你就說,你買不到機票,你覺得怎麽樣?”

“沒機票就買火車票,沒有火車坐汽車,沒有汽車就跑回去……小子哎,你真當他是想我了啊?他年前讓我擺了那麽一道,估計這一整個年都沒過好,忍到現在才發火,不容易了,別去招他。”

“你怎麽擺他了?”陸臻不解。

“你說呢?”夏明朗捏着他的下巴,一副看白癡的表情。

陸臻愣了一會兒,慢慢回過神來,苦笑:“隊長,你那可是擡棺上殿吶!”

“那是。”夏明朗驕傲地:“你沒見嚴隊當時那臉,黑得都快冒煙了。”

“唉……”

陸臻悠長地嘆了一口氣,認命地開始幫夏明朗收拾東西訂機票,至于自己爹媽那邊,則讓他們先走一步,等他下午送完了夏明朗再自己坐汽車去安吉。

真糾纏啊!陸臻心想,太他媽粘乎了,怎麽還沒分開呢,就想得不行了,掰着手指頭算日子,要再相見還要好久呢!陸臻這麽想着,悶悶不樂。東西收拾好,一個大包背上,兩個低氣壓哀怨的小夥下了樓,夏明朗走到路口的時候去書報亭買了一份報紙帶着在路上看,陸臻看着他就這麽走過來,沖動地說道:“要不然,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夏明朗轉頭看着他,似笑非笑,看得陸臻自己垂頭喪下氣去:“好吧,我知道,別去招惹嚴頭兒,這真他媽的,華麗麗地棒打鴛鴦啊!”

“是啊,所以呢,咱也就別這麽鴛鴛相抱何時了了。”夏明朗笑得特不正經。

陸臻臉上紅了一層,左右看了看也沒熟人,管他娘的先把人拉過來熊抱了一下,拍着夏明朗的肩膀道:“走,哥們兒送你趕飛機去。”

從上海到駐地有直達的航班,下了飛機轉汽車,到達軍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夏明朗估摸着這種日子嚴正鐵定在家裏,心想,你不是想我了麽,我得讓你見見啊!橫豎就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有氣盡管快點出了,老留在肚子裏發酵也不好,要不怎麽看着嚴隊的腰上一圈圈開始粗呢,原來是氣滴!

夏明朗就這麽想着,樂呵呵地往家屬區那邊去,半路還搭上一個便車,周源開着他的陸虎回他爹那邊,順道兒地捎了他一程,夏明朗送了他兩包葡萄幹和一小瓶伊力特酒原,喜得他抓耳撓腮的,同時還抄下了嚴正家裏的門牌號。夏明朗沒口子地稱贊嚴夫人卓琳一手好菜,周源聽得心向往之,夏明朗又不失時機地說嚴頭對周源小同志頗有青眼贊賞有加,周源那張臉于是徹底地笑成了一朵花。

嚴正是兩毛四,按理說是師級,但是軍區有一項不成文的規定,只要是麒麟的人待遇都會往上提一份,所以他住的是軍級的排樓小院,夏明朗擡手一敲門就發現鐵門是開的,吱吱呀呀地緩緩退開,嚴正正在院子裏玩鷹,冷不丁看到夏明朗探身進來,長筷夾起一塊肉就往夏明朗頭上扔過去,夏明朗連忙往旁邊一閃,七殺擦着他頭皮飛了過去。

“頭兒?”夏明朗賠着小心,笑得十足謙卑。

嚴正冷冷地瞪他一眼:“你來幹什麽?”

“那,那不是什麽,您不是說想我了嘛。”夏明朗嬉皮笑臉地。

這伸手還不打笑面人呢,更何況再怎麽着也是自個兒的孩子,說不疼不疼還是疼的,就是那一肚子的氣,那不也是心疼出來的麽,嚴正冷冷地哼一聲,擡一擡手,七殺歡快地飛了回去,停在他手肘的皮套上。

“頭兒,話說這幾天沒見,小七又長帥了啊。”夏明朗由衷稱贊。

嚴正挑眼睛來看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本想罵你小子這個年你跑哪兒風流快活去了,可是轉念一想,沒意義啊沒意義,這真的一點點意義都沒有,夏明朗在自己跟前那是過了明路了。萬一這小子橫起來,你問什麽他就答什麽,人家小倆口夫啊……夫雙雙把家還,春風得意馬蹄輕,他給你整一甜蜜的微笑……

嚴正心想,我這是吐血好還是不吐血好?

于是,嚴大隊冷鋒切了半天,切着夏明朗只覺得自己的毛細血管都讓他一根根理順了,終于還是只淡淡地問了一句:“吃了嗎?”

夏明朗聽得一愣,心想,靠,什麽叫沒話找話?這就叫沒話找話啊!

他連忙點頭,做殷勤狀:“還沒呢,一下車就過來了。”

“我們都吃過了,冰箱裏有東西,自己熱點。”嚴正飛給他一個眼色,轉回頭專心去逗七殺。

夏明朗下意識嘀咕了一聲:“怎麽嫂子不在嗎?”

嚴正猛然暴起:“你嫂子在怎麽了?那是我老婆,專門給你熱飯的啊?有本事自己讨個老婆去!”

夏明朗眨巴眨巴眼睛,硬生生把到嘴邊的話給咽了下去,肚子裏诽得沸反盈天的:我老婆怎麽了,我老婆除了不會做飯,哪點不比你老婆好??

他們這邊在院子裏吵,卓琳已經把飯都給熱上了,夏明朗一進門就看到桌子上清清靜靜地擺着幾個碗,心中頓時又是一陣感慨,唉,這麽個好老婆,嚴頭你真是賺了。

卓琳看着夏明朗一臉的歉意,說道:“你別介意,他最近這兩天逮着誰跟誰發火,跟吃了火藥似的,也不知道是誰惹了他。”

夏明朗馬上道:“沒事兒沒事兒,大嫂,嚴頭那是跟我親近。”

他心想我哪敢介意啊,大嫂哎,你要知道就是我惹了他。

夏明朗把背包卸了,挖出大包的葡萄幹杏仁奶酪之類的土特産,滿滿地堆了半桌子,卓琳駭笑:夠了夠了,都能拿去開店了。

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夏明朗心想,老子非得把你們都整短了不可。

像土匪分贓似地分完了吃的,夏明朗坐到桌邊拿筷子吃飯。卓琳橫豎無事,就坐在旁邊陪他,聊着聊着就聊到這幾天嚴正反常的壞脾氣。

“哎,你是不知道,多少年沒對着孩子發火了,偏偏還是別人家的小孩。”卓琳皺着眉頭。

夏明朗詫異。

“陳師長家那閨女你記得不?叫麟珠的。”

夏明朗想了一會兒,把人和臉對上了號。

“那小丫頭可聰明了,跳級念的書,和我們家小峻是一個班的,前兩天過來玩,一起做功課,這丫頭做得快啊,做完了就拿自己帶的閑書看,結果讓他給看着了,可不得了了,把人小姑娘罵得喲……”卓琳嘆着氣。

“不會吧!”夏明朗有點傻眼,心想,這也太誇張了,嚴隊脾氣大歸大,也不是這麽不分事非黑白的人吧。

“唉,也難怪他生氣,那小姑娘看的書是有點偏,可他一個大人罵小孩總是過了點,搞得小峻現在氣得進出都不說話。”卓琳語重心長地,偷偷看了夏明朗一眼。

夏明朗馬上會意:“這可不好,等會兒我找小峻談談去。”

卓琳松了一口氣:“你勸他先服個軟算了,他爹那脾氣他也不是不知道,急火頭上就別澆油了。”

“嗯嗯,”夏明朗一徑點着頭,忽然想起來多問了一句:“那小姑娘看的什麽書這麽偏門。”

卓琳偏頭想了一會兒:“記不大清了,叫什麽男人的,內容沒什麽,我後來翻了翻挺正經的,不過就是講同性戀的……”卓琳看着夏明朗臉色一變,無奈道:“怎麽?看來你也歧視這個?”

“沒沒,那當然不是!什麽同性戀異性戀的,其實有什麽分別?”夏明朗連忙否認,心想老子自己就是,我還歧視同性戀,我有病啊?

“按道理是這麽說,不過有些人轉不過也辦法。”卓琳忽然笑起來:“真奇怪了,為什麽這種事兒好像我們女人就比你們男人好接受呢。”

夏明朗苦笑,不知道怎麽搭腔。

嚴正慢悠悠從院子裏轉進來,慢條斯理地開口:“什麽男人女人的?卓琳同志你這樣可不好,打擊面太大了點。”

卓琳低頭一笑,馬上轉了話題問起夏明朗回家的趣事,夏隊長多麽聰明的人,當然馬上随着她轉,嚴正看沒人理他,只能坐到一邊的沙發上看報紙。只不過饒是隊長百般地引導,話題到最後還是不可避免地轉到了婚姻大事上,嚴正耳尖聽到了,大大地哼了一聲,夏明朗在心裏叫了一聲苦。偏偏卓琳不明就裏,還熱情洋溢地打算再給夏明朗把事兒給操辦起來,夏明朗一疊聲地推托,一頓飯吃得苦不堪言。

吃完了飯夏明朗借口找小峻聊天,逃也似地鑽進了裏間,回頭還看到嚴正怒意肅殺相當不爽的一張臉,夏明朗腹诽:再瞪,再瞪我讓你兒子三天不理你。

這年頭的半大小子都這樣,多半覺得自己老爹特不行,同時由衷地崇拜體力勞動者(嚴正語),所以夏明朗在嚴峻面前還是有點影響力的。

第二天一大早,周源大包小包拎了一堆過來拜年,嚴夫人被兩個校官哄得輕飄飄的,洗手做羹湯,整了一大桌子的菜,剛好遇上兩個都是大胃王,自家小子正值青春期也是無底洞級的人物,于是吃得幹幹淨淨,把卓琳樂得合不攏嘴。這家裏的氣氛實在是好,嚴正一張臉繃着繃着到底還是繃不住放了下來。

夏明朗先回了基地,陸臻一個人在家就再也呆不住了,偏偏趕上他那情路滄桑的表姐葉小青桃花奇開,莫名其妙地領了個英俊藍顏回來,全家老小都拿他們兩個當寶貝待,見天地趕他們出去玩不讓回家,好制造二人世界。

于是敬老愛幼的工作就全着落在陸臻的身上,他萬般無奈地耐着性子在老家呆了幾天陪着老奶奶說閑話剝小核桃仁,還得承受那死女人無恥的炫耀,心思已經飛到了千裏之外。陸臻左右算算他這假還剩下一周,心思活動了一下給嚴正打了個電話,沒想到這人吶就是這樣,有賊心沒賊膽,電話沒通的時候心裏想得好好的,可是線一通全蔫了,吱吱唔唔地拜了個年,挂了電話仰天長嘆。

孤枕難眠吶!!

至于他為什麽不能給夏明朗打電話,其實他倒是想打來着,只是一想到電話錄音那真的是什麽興致都沒了,兩個人虛模假式地說道:你好啊,你還好吧,過年挺好吧,家裏都好吧……

好好好,吧吧吧,俗,太他媽俗了。

到最後陸臻還是提前一天回了基地,畢竟一天之差,可以理解為他心向基地心向着黨,愛國又愛軍。

陸臻到底不敢怠慢,先去鄭楷那裏銷了假,直接跑去給嚴頭送了兩餅陳年普洱,間接的,也是去報告一下:我回來了。嚴正接了茶,含笑三分悠悠然說道:“這怎麽好意思啊,第一次就給帶這麽貴的茶來。”

陸臻一頭霧水地沒回過味來,只顧着賠笑點頭,随便應付了幾句,退出大門飛也似的奔跑在辦公樓的走廊。

小別勝新婚啊!陸臻興奮得小臉紅紅的,真想,太他媽想了,陸臻差點用上腳,把夏明朗辦公室的大門一下推到底,夏明朗被那聲大響吓得一跳,轉頭就看到某人陽光燦爛的臉,見牙不見眼。

“哎喲,門!”夏明朗被驚得跳起來,笑道。

陸臻腳一勾,把大門帶上,背手反鎖,猛着往前一撲就把夏明朗抱了個滿抱,毛茸茸的頭發蹭着夏明朗的臉頰:“嗚,可想死我了。”

夏明朗失笑:“這才幾天吶?”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知道不?”陸臻掰着手指頭算:“我都好幾十年沒見你了,你說我想不想?”

“行行,行。”夏明朗一邊腹诽着這小子真他媽娘們叽叽,一邊無恥地幸福甜蜜着。

陸臻熊抱舒坦了,打開了随身的行李箱開始分贓,上海雖然沒什麽特産,可是他老家卻是個出山貨的地方,小核桃、榛子、長壽果什麽的集中販賣,陸臻反正力氣大,滿滿地裝了一箱,眼下嘩的一下子拉開,目光晶亮地看着夏明朗:“你喜歡吃哪種?”

夏明朗擡眼看向他,笑眯眯地說道:“我喜歡吃榛子。”

陸臻臉上一紅,罵道:“流氓。”

“哎,”小夏隊長一臉的純真無辜:“我要吃榛子這有什麽流氓了?”

陸臻挑出一大包塞到夏明朗懷裏:“給,吃死你。”

夏明朗随手就握住了他的手腕,指尖上一涼,碰到個光滑冷硬的東西。

“你,打算就這麽一直戴着?”夏明朗摸着陸臻手腕上的镯子。

“嗯,不訓練不出任務就戴戴呗。”陸臻笑了。

“那我呢?”夏明朗圈住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腕,回來之後就拿下了,雖然這東西不是戒指,可仍然不好解釋。

陸臻狡黠一笑:“看我的!”

他埋下頭去箱子裏翻找,拽出一大包的小硬紙盒子,夏明朗探頭過去看,頓時就傻了眼,滿滿當當的全是各種各樣的手镯、項鏈、挂件墜子什麽的。

“你這是?”夏明朗遲疑道。

“我一會兒就拿着去送人去,這就是掩護,學着點,哥們兒我早就計劃好了。”陸臻驕傲地眨着眼。

夏明朗苦笑:“你這是,花了不少錢吧,啧,給自己買個600多塊錢的東西,大手筆燒錢打掩護。”

“是啊,花了我小一萬呢!”陸臻一臉的心疼:“可那不是沒辦法嘛!其實說到底戴什麽都不是重點,關鍵是,咱們得要能一起戴啊!”

夏明朗摸摸他的臉,溫聲道:“我一會兒就戴起來。”

陸臻展顏而笑:“那好,我先回宿舍,把糧食給那群吃貨扛過去。然後……”陸臻頓一頓,笑出小小的尖牙,耳垂染了粉霜:“然後,你今天晚上別加班。”

“知道。”夏明朗笑得極為道貌岸然。

陸臻扭捏,忽然笑一笑,湊過去在夏明朗臉頰上親了一下,夏明朗被他親得一愣,心中又是囧又是甜,又覺得肉麻偏偏還特享受,徹底地僵了。陸臻拎着東西走到門口,忍不住又回頭,笑道:“哎,說真的,你這幾天有沒有想我?”

夏明朗終于忍無可忍,抓起桌上的礦泉水瓶就砸了過去,吼道:“想!”

陸臻一縮頭躲了,笑的心滿意足地開門而去。

右手邊第一個抽屜,夏明朗拿鑰匙把它打開了,一層層重要的文件之下壓着一只不鏽鋼質地的镯子,冷硬的銀灰色,帶着純粹的幾乎是粗砺的金屬質感,不漂亮,與漂不漂亮完全無關的一個東西,然而它是鋼性的,粗糙的血性。

夏明朗用指尖小心地撫摸着它的紋理,然後咔的一聲,把它拷到自己的左腕上。

從此以後就是兩個人了。

不再自由,不再能為所欲為,生命的一半要與另一個人分享,要開始對另一個人負責,幫助他,支持他,從現在起,包容他的一切,現在或未來,好或者不好,要信任他。

直到不再愛了,直到,他真的讓你失望。

然而,付出的收獲便是,在這個世界上,會有一個人,同樣地這樣對你,全心全意,在刀山血海裏走過,在塵世傾軋中挺立,不離不棄。

陸臻!

夏明朗微笑。

這才是兩個人,兩個人的生活。

這才是,屬于你和我的,快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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