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兵天雪地】 國慶日
【兵天雪地】 第九章 番外 國慶日
1.
北京時間,10月1日,0點13分,北京。
陳默垂眸看了一眼腕表,淡淡的熒光一閃即滅,此刻他在北京的夜空之中,眼前是暗夜流光的長安街。夜半更深,但是這裏不寂寞,北京的夜晚從來不清冷,尤其……是今夜。
陳默微微轉了轉脖子,頸椎發出細響,他偏過頭去看身邊的方進,那小子正聚精會神地盯着大功率紅外探測器的顯示屏,半徑一公裏,逐片掃描,黑底上跳躍着深深淺淺的紅與明黃,有汽車的發動機,對面大樓上窗邊的一杯咖啡,以及,人體……
方進感覺到視線的壓力猝然回頭,窗外的車河拉出流動的光映到他臉上,方進眯眼一笑,用嘴型問:“餓嗎?”
陳默想了想,點了點頭。方進站起身去拿幹糧,陳默一只眼睛又貼上了瞄準鏡。
牛肉幹是沙嗲味的,巧克力有黑巧和牛奶的兩種,壓縮餅幹今天領到的是香蔥味,方進一邊看着顯示屏一邊撕牛肉幹,把牛奶巧克力扔給陳默。
味不錯,鮮美!方進嚼得很有勁,城市任務就是這點好,物資充裕又上等,早上還有人給送牛奶,這簡直是在度假。
陳默等方進把宵夜吃完才放開狙擊槍,他站起來活動身體,撕開一塊巧克力吃,牆角邊的睡袋裏有個黑影探起身,陳默沖他豎起三根手指,意思是你還能再睡三小時,黑影又蒙頭睡下。
陳默吃完兩塊巧克力,伏回狙擊位。
整個房間又歸于平靜,一切如常,如同這個城市的外表看起來那樣的如常。
2.
标準太平洋時間,9月30日,9點46分,洛杉矶。
藍田走進實驗室打開電腦,郵箱裏堆積着20多封未讀郵件,他首先挑出學生報告實驗進度與求助的郵件看完回複,然後略帶期待地點開來自基金會的郵件。
匆匆掃過一眼之後他自嘲地笑了,被拒絕,果然……不過沒關系,已經習慣了。他站起來大聲說,麻煩誰給我來杯咖啡!然後思考,下次應該換哪家基金會申請資助,或者,索性找一家藥廠?他點開工作文件夾浏覽标題,琢磨着手頭哪部分的工作可以去引伸一下,挑逗制藥公司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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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智強把咖啡放在藍田桌上,搓着手緊張地對藍田說:“教授,剛剛收到郵件,我的那篇文章,被NEURON接收了。”
“唔?!”藍田顧不上喝咖啡直接站了起來:“真的?那太好了!”
藍田用力握許智強的手,還覺得不盡興,用力拽了一把,紮紮實實地給了一個擁抱。
許智強一愣,有些尴尬,也有些感慨,藍田雖然算年齡大不了他幾歲,卻是真正的導師,真正在他的科研道路上指過方向的那種導師。他這一生經歷過各種各樣的導師,他知道這樣的人這種機會不多,他真心感謝。
“行,這樣的話,打算什麽時候回國?”藍田問。
“哦,祁紅那邊博士課程還沒結束,我打算等等她,而且我現在手上做得東西還有得挖,我想再搞篇大的。”許智強微紅着臉,有些興奮的。
“別挖盡了!不過,你那個,在這裏收掉也好。”藍田眨眨眼,壓低聲音側耳過去:“開個大課題帶回國,你也知道現在國內競争多激烈,手上沒點東西回去了也站不住。”
“唔,唔……”許智強沒料到藍田說得這麽直白,把自己那點小心思抖得幹幹淨淨,臉上紅了個透,吱唔着說:“晚上您有空嗎?祁紅說今天高興想請您回家吃頓飯。”
“哦,有好吃的嗎?”藍田笑道。
“有有有,她老家剛剛寄來的榛蘑。”
“行!”藍田翻了一下記事本,答應得爽快,許智強樂呵呵地離開了。
很好的一天啊!藍田心情舒暢地坐下來,MSN上有消息彈出——
霍德華:晚上我們去吃牛排吧,最近都沒機會好好吃一頓。
藍田失笑,回複:不好意思,晚了三分鐘,晚上有約了。
再看完一封郵件發現對面沒說話,回複的小人頭像很失望的樣子,藍田只好又多加了一句解釋:我有個學生今天投中了NEURON,晚上請我去他家吃飯,聽說他老婆手藝很不錯。
霍德華回複一個笑臉說,恭喜了,玩得開心點,把明天留下給我。
藍田回複說好,他挑了挑眉毛把咖啡喝完,換上白大褂去操作室。
3.
北京時間,10月1日,1點33分,北京。
夏明朗走進監控室發現裏面燈火通明,雪白的牆面上貼着三行紅字:時刻警惕,萬無一失,忠誠衛士!
靠左邊第一個是陸臻,他習慣性地托下巴咬住左手食指,前面并排放着三臺液晶顯示屏。夏明朗不太看得懂那些複雜的儀器與數據,但是這個地方承擔了整個天 安 門的秘密通訊與警備公開頻道的中轉繼接,以及全頻道的掃描與監控,可以說方圓幾公裏的每一縷電波都會在這個房間裏像篩子那樣被篩過。
很不容易,這世界上最累的就是時刻警惕,最難的就是萬無一失,最怕的就是忠誠衛士。
夏明朗走過去把手放在陸臻肩膀上,掌心裏握着兩顆閃亮的金色星星,陸臻仰頭微笑,眼中隐現細密的血絲,他把休息鈴按下,移開了耳機。
“開工了?”他小聲地用口型說。
“嗯。”
“這班到幾點?”
“一直到晚上慶典結束。”
“哦,”陸臻了然,“那到時候你在哪兒?”
“廣場上,我們跟藍劍的便衣上廣場做快反。”
“真好!”陸臻羨慕的:“你可以近距離看到BOSS閱兵的英姿。”
“滾!”夏明朗笑罵:“老子分那塊兒連天 安 門都看不見。”
“那也好,你至少可以呼吸廣場上狂歡的空氣,哪像我啊,身在咫尺心在天涯,咫尺天涯……空餘恨吶,這麽說起來還是小花最幸福,他可以看到BOSS的車從他眼皮子底下開過。”陸臻搖頭嘆氣。
“那你索性跟他們去走方陣吧,我聽說特種兵還缺人。”
“行啊!”陸臻笑眯眯的:“好歹我身高還夠!”
夏明朗微微一笑,兩只手指捏住陸臻的肩窩略一使力,陸臻咳了一聲,無聲地張大嘴,抱住肩膀。
小混蛋,不收拾你不知道馬王爺有三只眼!
休息鈴在屏幕上彈出窗口,提醒一分鐘之後重新進入工作界面,陸臻拎起耳機沖夏明朗呲牙:“滾吧!”
夏明朗慈愛地撫了撫陸臻的頭發:“老子現在要上長安街掃蕩去了,有什麽話捎給兄弟們嗎?”
陸臻眨了眨眼睛說:“幫我提醒小花,別再吃了,已經很胖了。“
“行,一定帶到!”夏明朗忍着笑拍拍陸臻的腦袋。
4.
巴黎時間,9月30日,19點28分,巴黎。
蘇會賢走在巴黎的地鐵中,身邊是匆匆而過的異國人,白色的耳線從線帽下面一直沿伸到風衣的口袋,一色一樣apple為各色各樣的人打造各自的空間。
音樂聲忽然弱了下去,提示有電話接入,蘇會賢随手按開了通話鍵。
“我!”蘇嘉樹特有的簡潔明快自信到狂妄的開場白。
蘇會賢微微笑起:“您哪位啊!”
“少啰嗦,我跟永寧現在去找你。”
“喂?什麽事這麽急?”蘇會賢一驚。
“看閱兵啊!今兒國慶你不會忘了吧?他媽的,米蘭這種鄉下地方,酒店裏居然沒有中文臺!!”蘇嘉樹咬牙切齒的:“馬上要登機了,在家等我們,唉,記得買點啤酒!”
哦,不是吧!
蘇會賢痛苦地扶額,她老哥以為這是在幹嘛?世界杯麽?
“我怎麽以前沒發現你這麽愛國?”
“廢話,你才知道啊!老子最愛國了,機票都是自己買的,你看這覺悟,自費愛國啊!!你應該奇怪楊永寧為什麽跟着我跑才對。”
“永寧我倒是很好理解的,她要看帥哥。”蘇會賢慢吞吞地說:“另外,我在巴黎也就是落個腳,我還沒開通有線電視,所以……我也沒有中文臺,其實你們在米蘭可以用電腦上網看直播的。”
“我靠,你幹嘛不早說?”蘇嘉樹囧之。
“你沒問啊!”蘇會賢氣定神閑的。
“算了算了……上都上來了,反正歐洲就這麽巴掌大的地方,一會兒就到了,起飛了,落地再給你電話。”
蘇會賢關上通話愣了幾秒鐘,失笑,回家之前還真去走了一趟超市,啤酒熟食七七八八買了一堆,路過加油棒的時候惡趣味地拿了一對。
嗯,誰規定只有世界杯可以狂歡呢?
5.
北京時間,10月1日,3點整,北京。
衛立煌被腕表震醒,猛地從睡袋裏坐了起來,陳默頭也不回地擡起手,示意他可以清醒五分鐘。衛立煌與他的同伴站直身體在黑暗中無聲地伸展四肢,倒水出來撲在臉上。
五分鐘過後,他抱着槍站到陳默面前,輕輕地點了點頭。
陳默提槍站起,把狙擊位讓給他,另一邊的方進在小聲地介紹情況,衛立煌看着陳默冷淡的背影微微一皺眉。
兩個月前,這批人被大隊長借通天手請調入京,是協防是補充力量也是學習切磋,這兩個月彼此之間都學到不少,可能只有他比較倒黴,磕上這位爺,五十多天沒看到一個好臉。當然或者就像方進說的,陳默不擺黑臉的時候就好臉。
陳默在黑暗中分解槍支擦槍養護,衛立煌豎起耳朵聽那些細微的輕響,心中判斷他幹到了哪一步。那是個極愛槍的槍手,值得尊重,雖然他第一次試圖借此套進乎就吃了一鼻子的灰。
那時候衛立煌舉着自己的愛槍說,他叫鐵花。你的呢?陳默平靜地看了他幾秒鐘,說:這個,叫槍。
半個小隊的人站在他旁邊笑得前俯後仰。
衛立煌憤憤地扯動嘴角,轉而也覺得有些好笑。
等陳默養完槍方進已經四仰八叉地睡着了。陳默挑起睡袋一角,把方進往裏面踢了踢,空出一個位置來抱着槍合衣睡下。
長街對面的另一幢大樓的另一個黑暗的窗口中,剛剛換班的徐知著把臉貼上冰涼的槍身讓自己更冷靜。在他眼前,圓形的視野中掠過一個個明亮的窗。長安街開始變得喧鬧,群衆演員與待閱士兵漸次入場,遠處隐隐傳來低沉的馬達聲。
**
太狠了,我今天才知道,原來天 安 門它也是個框!
6.
标準太平洋時間,9月30日,16點14分,洛杉矶。
藍田坐在肖恩的辦公室裏,看着這位長着灰白頭發目光炯炯的倔老頭。平心而論這是位好前輩,公平爽朗,而且目光敏銳,雖然個性有點生硬,也有點……嗯,大美國主義,但是,平心而論,他仍然是位好同事。
藍田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時鐘,呃……原來已經半小時了,藍田換了一個坐姿直起後背。
“藍,不要找借口離開,藍!”肖恩指着他。
藍田苦笑說:“我沒有。”
“我要再重申一點,這是我,一個朋友對朋友的真誠勸告,你應該結束你現在的工作狀态,你在中國分設實驗室,這樣對你的發展會很不利。”
“我還能顧得過來!”藍田有些無奈,有時候不得不承認老美的固執。
“不是這個問題!”肖恩瞪着眼:“你現在這樣很難申請資金,你明白嗎?那些基金會的混蛋根本看不懂你的價值,但是他們會覺得他們把資金投給了中國!”
“總會有懂行的人。”藍田笑道。
“噢,藍,有時候我真的不能理解你們中國人的道理。”肖恩伸手:“你能不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就像你為什麽堅持說你叫Lan,而不是Blue,可我知道藍就是Blue。”
“不,我叫藍田,我姓藍,我不Blue。”
“OH,shit!”
“相信我,我會為自己做最好的打算,亦不會背叛我的道德觀與您的立場。” 藍田笑容淡淡,極具耐心地解釋,像個老派的紳士,雖然他并不見得真誠。大國的狹隘是種很沒有辦法的事,藍田無法向這個倔老頭兒解釋他在國內能得到的資源足可以彌補他在此地的損失。肖恩不會相信,他同情地看着你說,哦,藍,你不用這樣,我知道,你們中國人都太愛面子。
好吧,藍田挑了挑眉毛,就讓他覺得我是個義人,這也沒什麽壞處。
“好吧,霍德華很希望你能穩定下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希望我能說服你,但是……你看。”肖恩無奈地攤開手:“你知道那孩子對我很重要,他是我的教子,當然,我也非常喜歡你,我希望你們能快樂。而且,我感覺他在準備跟你結婚。”
“呃……”藍田一愣,擡手按住眉心說:“但是我沒有美國國籍。”
“啊?”肖恩大吃一驚:“可是你來了那麽久,應該早就可以通過了。”
“我有綠卡,但是一直沒入籍。”
“哦,天哪,那你應該快點去解決這件事。”
“是,是,我考慮一下。”藍田又看了一眼時鐘:“抱歉,實在不早了,我還有學生在等我。”
藍田一邊走一邊搖頭,失笑,許智強在走廊裏轉來轉去,擡頭看到是他,一陣驚喜:“教授,什麽時候走。”
“現在吧!”藍田笑道。
“行!馬上好!”許智強跑回實驗室換衣服。
7.
巴黎時間,10月1日,1點08分,巴黎。
蘇嘉樹想砸電腦,蘇會賢在防着蘇嘉樹砸電腦,楊永寧在打電話,你很難想象一個像她那樣的美人會用法語跟人吵到如此聲色俱厲。
氣氛很緊張,因為網絡忽然斷了。
“還沒好?”楊永寧重重地把手機砸到沙發上,探身過去看屏幕。
“沒!”蘇嘉樹怒氣沖沖的:“寬帶公司怎麽說?”
“三更半夜就一個白癡在值班,我跟他說什麽都不懂,我問他到底怎麽辦,他讓我等明天,說技術人員沒上班。我說請你告訴我,你什麽都不會,你呆在那裏的價值是什麽,這跟放條狗有什麽分別?”
蘇會賢失笑:“他會告你人身攻擊的!”
“他敢!”楊永寧目光一斂:“我跟他說我是中國人,我現在等着看自己國家的國慶日慶典,而你們居然在這種時間斷我的網絡,你們這是民族歧視,我要去打市長電話,我要投訴!”
蘇嘉樹豎起大拇指說:“親愛的,我支持你。”
蘇會賢冷靜地提醒:“北京快八點了,我們現在怎麽辦?”
蘇嘉樹與楊永寧面面相觑。
你巴黎還有熟人嗎?
沒了……
蘇會賢嘆氣,心想有熟人也不管事啊,現在是淩晨一點。
楊永寧忽然站起身說:“我們去酒吧!”
“親愛的,這是國慶不是世界杯。”蘇會賢扶額。
“不,我們去酒吧!”蘇嘉樹眼睛一亮:“這時候只有那地方有人,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一個家裏能上網的。”
蘇會賢無奈地看着這兩位尤物相視一笑,眼角眉梢都是鈎子。開車到最近的酒吧,蘇嘉樹與楊永寧各點了一杯酒,蘇會賢擡手說我開車,這種事讓我出馬是二位的恥辱。楊永寧大笑,拉着蘇嘉樹消失在人群中。
不一會兒,蘇會賢就看到她哥于光影暧昧中拉出一位身材高大,五官卻清秀的小男生。蘇會賢嘀咕:“兩條腿的女人半屋子,你幹嘛找個男的?”
蘇嘉樹微笑,俯耳過去大聲說:“他說他室友是中國人,客廳的電視有CCTV新聞臺。”
蘇會賢恍然大悟,點了點頭,楊永寧眼觀八方,一眼瞥到這邊有結果了,馬上抽身就走,她眼前的男人不明所以跟過來看,被門口的月光一映,膚色白淨眉目柔和,戴一只黑色細鐵框眼鏡,倒是個相當悅目的帥哥。
“日本人?”蘇嘉樹大剌剌地用中文問,眼鏡帥哥下意識地皺眉搖頭,不太高興的樣子。
“哎呀呀,兄弟貴姓?”
“蕭然。”
“一起一起。”蘇嘉樹頓時大喜,挾了那人的肩膀就往車裏推。楊永寧在身後踢他,小聲說:“臺灣人你帶着他幹嘛。”蘇嘉樹一愣,轉眼燦然而笑:“那有什麽,咱爹做壽擺酒,十裏八鄉的都來看個熱鬧,我堂姑奶奶家的小兒子反倒不能來喝口酒了?”
楊永寧一時無言,瞪着他,蘇嘉樹比出OK的手勢,拉開車門坐到臺灣帥哥身邊。法國小男生轉頭去找蘇嘉樹,有些依戀又不太開心的模樣。蘇會賢偷眼看到小男生困惑的眼神,心中偷笑。
一路上蘇嘉樹聲情并茂地向小男生闡述了他們一路而來的艱辛與愛國熱情,直聽得人家臉上發紅,深深羞愧,由衷地感覺到自己那點小心思在這個幹淨俊朗的男人面前是多麽的龌龊。
倒是蕭然漸漸聽明白了這群人到底是要去幹嘛,眼鏡下的長眉皺起一點,有些錯愕尴尬的窘迫。
進門後蕭然躊躇着怎樣開口說走,蘇嘉樹倒給他一杯紅酒:“好日子,莫談國事,陪兄弟高興高興。”
蘇嘉樹一雙淺色琥珀眸子溢彩流光,蕭然被人看穿了心事有些窘,碰過杯,低頭笑了笑。
“你看起來不太開心。”蘇嘉樹觸覺敏銳。
“你們在炫耀武力,原本我也覺得與有榮焉,可是再想到我的家鄉很可能就是被炫耀的地方,就蠻難覺得很開心了。”蕭然倒是坦然。
“別說你們,說我們,你會開心一點。”
“但是那樣很難,而且……”蕭然皺起眉頭:“你看我總不能那樣,一會說你們,一會說我們,你明白,覺得好的時候就說我們,覺得不好……”
“對,有道理,”蘇嘉樹壓下音量笑道,“其實你們丢人的時候,我也挺……不能感同身受的。不過,人多力量大嘛,一起看國慶?多個節有什麽不好。”
蕭然失笑,聳了聳肩不置可否,倒是沒再動心思要走。
8.
北京時間,10月1日,9點整,北京。
天空中郁積的雲層仿佛神跡般的破開,露出藍得耀眼的晴空與新生的朝陽。金黃色的陽光從天的盡頭傾洩下來,在琉璃瓦上碎成一團光的霧。
天 安 門廣場上花團錦簇,人如海洋。保安、公安、武警、特警還有隐匿在種種人所不知的暗處的狙擊手、觀察手、便衣與特工們結成無形無跡的網,此時此刻好像有一個透明的玻璃罩,扣在古老的皇城上。
被罩在其中的人們臉上洋溢着興奮與激情,他們的表情被電波傳遞到神州的各個角落,傳遞着平安與歡喜,安寧與富足。
于是這樣美好的時刻不容許任何一點點醜惡來影響,中國人,從古到今都是那樣一個為禮儀聲名所累的民族,這麽久,一代一代地傳承,卻樂此不疲。
五千年!
多少曾經燦爛輝煌過的文明消散在歲月的風煙中,被取代被磨滅,只有這塊土地上的人們還一脈相承着古老的文明與秉性。
這個蒼老的民族,這個年輕的國家,浮躁而又保守……
夏明朗聽到耳機裏一陣沙沙的微音,一個電子音響起:“各分隊注意,各分隊注意,最後一次對表試音,請報告你們的狀态與位置。”
“編號4811951,J16區,一切正常。”
夏明朗懶洋洋的視線掠過眼前一張張新鮮的面孔。
……
“編號89178687,M2區,一切正常。”
徐知著略降了一下槍口滑過路面,在那裏一隊一隊的士兵已經在肅立。
……
“編號87950311,N3區,一切正常。”
方進折騰着手裏的激光測距儀,雖然這幾天的觀察下來,方圓1.5公裏內的每一個窗口每一塊牆磚都讓他給标記過了……
……
“編號53485913,JC101,一切正常。”
陸臻抿起嘴角微笑,我的國家,既然宇宙中某種神奇的力量把我投生在這裏,就讓我為你的生日做點什麽。
……
“編號87190400,N3區,一切正常。”
陳默平靜的視線中不帶一絲溫度,瞄準鏡平滑地套進一個個假想狙擊點。
……
千裏之外的江南,一個嬌小的身影背着一只巨大的書包在狂奔,她拿出手機看時間,拼命按門鈴。
苗江摘下話筒問:“誰呀!!”
“開門!!!門門……”苗苑大吼。
這麽早?
苗江暗自嘀咕,打開門看着女兒風塵仆仆地從樓道裏沖上來……
“呃……這麽快。”苗江驚嘆于他素來懶散的閨女這難得的光的速度。
“讓開讓開……”苗苑很沒良心地把自己老爹一把推開,視線已經穿過客廳落到了電視機的屏幕上。她激動地沖過去,連書包都來不及脫就直接從沙發背上爬過去,何月笛皺眉說你的鞋!
苗苑兩眼直勾勾地盯着電視感動地流淚,還好趕上了!國慶的車票太他媽的不好買了,害姑娘我大清早趕六點的車回家,我容易麽我!!
好帥!好帥好帥!
苗苑脫了鞋把書包扔到地上,湊到電視前去撫摸英俊筆挺的兵GG,鏡頭拉起大航拍,一路掠過繁華的長安大街,苗苑痛心疾首地在電視機前跺腳,說特寫!我要特寫!我要看人我不要看帝都的觀光片啊,死導播,我要殺了你!!
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在那條長街兩邊的高樓中,有一雙眼睛将來會屬于她……
9.
标準太平洋時間,9月30日,18點42分,洛杉矶。
藍田坐在許智強家的沙發上,饒有興趣地看着小許的兒子許國棟難得嚴肅的小模樣,這是個七歲的小男生,非常好動貓嫌狗不愛,剛剛還在家裏翻江倒海,讓祁紅尴尬不已。可是剛剛電視換到中文臺,他忽然就不動了。許智強好奇張望了一眼,驚呼:天哪,今天是國慶啊!
在國外沒有那種萬衆期待的氣氛,許智強一直記得10月1日是國慶,卻不知道原來今天已經是了。他這一吼,所有人都圍到了電視機旁,祁紅把飯菜在茶幾上擺了一圈。
很是和樂融融的樣子,讓藍田有些感慨。
很好,這才像是個過國慶的氣氛,他開始慶幸今天晚上沒有答應霍德華去吃牛排。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的那個國慶,也是大慶,也有華麗的閱兵,那時陸臻的導師去國防大學出差,帶了他一起過去。那孩子興奮地打電話向他炫耀,一時沖動,買了30號的紅眼航班從上海直飛去北京。
很難形容那種感覺,一瞬間的狂熱感,只有年輕才會有的狂熱感,當時太晚了根本買不到火車票,從學校打了車去虹橋。從櫃臺上售出的票只有半夜,到北京已是淩晨,陸臻在接機口等他,空蕩蕩的大廳裏好像只有他一個人,安靜地靠在一根柱子上睡覺。
藍田至今都不能理解自己當時怎麽會如此瘋狂,可是他仍然慶幸,人生總得有那麽一兩個時刻放肆一回,這是寶貴的記憶。可是天亮了進城後才知道原來不是呆在北京就能上天 安 門廣場跟着看閱兵的,他們坐在出租車裏聽着那位侃叔亂侃,信誓旦旦地把他們放在某個陌生的路口,據說呆在這裏就能看到退走時的坦克。
藍田很有些懷疑,然而陸臻很興奮,抱着肩在金秋涼寒的北京街頭跳來跳去。藍田從上海過去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襯衫,陸臻脫了外套給他穿,不一會兒自己也凍得受不了,又再穿回去,來來回回好幾次,到最後兩個人居然沒感冒也是奇事。藍田認真回憶當時的情景,可是腦海中只有空蕩蕩的北京、空蕩蕩的街與頭頂白楊樹葉嘩嘩的聲響。他記得自己當時一直在猶豫,猶豫應該用怎樣的理由來擁抱陸臻,與他分享同一件外套,這其實是最順理成章的思路,可是直到太陽升起,他都沒能想好。
路邊的人漸漸多起來,淹沒整個街口,陸臻拉着他占據有利地形,藍田終于相信在這裏可以看到些什麽。
人群中有人帶了收音機,國歌聲就那樣響起……
10.
北京時間,10月1日,10點00分。
夏明朗聽到不遠處傳來國歌聲,身體不自覺地轉向,看着聲音傳來的方向。他心想,小子,你現在離國旗比我近,忽然又想,近也沒用,他現在什麽都聽不見。
方進小聲地跟着熟悉的旋律哼唱,陳默眼角的餘光掃過他,平直的嘴角柔和了些許;衛立煌不自覺地握緊手中的槍,心潮起伏;徐知著眯起眼睛看瞄準鏡外的世界,像是在看心愛的戀人。
電流在流轉,一瞬間傳遞到這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苗苑淚流滿面地坐在沙發上,看着升旗手最後的那記揚臂,鮮豔的紅旗冉冉升起,眼淚流進嘴角時才驚覺怎麽哭了。好帥好感動,不是一般的帥與一般的感動,那心情複雜極了,她形容不來,沉甸甸地壓在心裏,卻只覺得溫暖。
蘇嘉樹打着節拍大聲歌唱,加油棒在他手上嘩嘩的響,蘇會賢偏着頭掩面,很想假裝不認識他,卻聽到嘉樹沖着法國小男生吼:“看,看……這是我們的軍人,我們的……哈哈!你不懂,你們都是雇傭軍。”微笑,不自覺的微笑爬到她臉上。
嚴正集合麒麟所有不值班的隊員在禮堂集合,一行行英武的士兵肅立着敬禮,眼前的大屏幕上,鮮紅的國旗在杆頂定格。
藍田猛地松了一口氣,詫異地發現自己剛才居然呼吸困難。
萬衆期待的閱兵式正式開始,陳默聽着耳機裏的提示判斷閱兵車經過自己管區的時間,眼前只剩下純粹的單色;徐知著感覺到自己的肌肉繃緊,他略略垂下左眼往下一瞥,浮光掠影的瞬間,只看到模糊的黑色車影。
事隔多年之後,他們各自與人說起這次閱兵,一個被扼腕,一個自己很扼腕。
夏明朗被淹沒在人海中,那樣的狂潮,與無數人擦身而邊,他心懷警惕卻仍然被歡樂所感染,臉上揚起笑意。
而陸臻卻沉浸在電波與圖形的世界裏,外面的盛典仿佛與他無關,那樣的群情激昂那樣的滿心歡喜都像是隔了時空的存在。這是他參與最深,卻也最最虛假的一次國慶。他忙碌、他尋覓、他等待……然而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連他自己亦沒有真實的觸感,所有的紛煩都好似一場演習。
他只能用時間表感知外面的世界:分列式,嗯……特種部隊已經走過去了……
在遙遠的異國的屏幕上,藍田看到海軍陸戰隊踏着整齊的方陣走過,心中有些微的恍惚,仿佛能從那片海藍色的迷彩中看到那張熟悉的臉,驕傲而明亮地微笑着,有奪目耀眼的光彩,他曾經深愛過的男孩。
然而最後他還是離開了他,盡管彼此都留戀。
因為那個孩子有着太過豐盛的靈魂,卻渴望被引領被覆蓋,如此矛盾,讓他像一個迷幻那麽動人。可是那種豐盛讓他沒有了缺失感,他總是可以失去任何人,因為他的生命不必依賴任何人就可以獨自完整。
于是,當陸臻決定離去時,藍田沒有試圖挽留,只因為他也沒有寂寞感。
因為他們都是太忙碌太有野心的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更渴望能留下一些真正的痕跡。
蘇嘉樹如數家珍地報着各種導彈的型號與參數。蘇會賢由衷感覺到她哥真是個奇才,天上地下居然沒有他不知道的。蕭然臉上維持着禮貌的微笑,眼神有些複雜,不算舒服亦不是憤然,不算羨慕亦不是淡然。楊永寧則在抱怨領導人的鏡頭太多而軍人的特寫太少,她感慨說回家應該換個當兵的男朋友。
蘇會賢說我謹代表中央軍委請求你放過咱們的子弟兵。楊永寧看着她笑得妩媚,她說那我代表總政治部請求你好好安慰咱們的子弟兵。蘇會賢爽快地點頭說好……
那時年輕,不知道冥冥之中,有誰在接收着你的承諾。
法國小男生窘迫地看着這三個中國人肆無忌憚地說着中文在法國的淩晨三點狂歡。
嗯,這房間的空氣裏滿是狂歡的氣息。
蘇嘉樹給他全球各地的朋友打電話,他說快點快點,咱媽六十大壽,喊你們來家吃飯,那場面那陣仗,沒見過吧……氣派!某個蒙城的小子不開眼,結結巴巴地說:“啊中國,對了,我們這裏最近來了個中國的和尚。”蘇嘉樹連眉角都沒動,輕淡地說:“哦,他哪,怎麽連你們那塊小地方也去,淪落了淪落了,得,随他吧,都忙着看閱兵呢,沒空理他。”
楊永寧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輕聲說:“國家還是強一點好。”
蕭然終于忍不住轉頭看向她,楊永寧微笑,像一只毛羽輕軟的貓,呵氣如蘭似的輕聲道:“過來一起要不要?”
蕭然登時笑了,笑得很有分寸而文質彬彬,他說:“中國人有句老話:兒不嫌母醜。而且……你看,我并不欣賞這個,太形式化了,太生硬。”
“可是我喜歡。” 蘇嘉樹揚眉而笑,全然是逼視的目光:“土是土了點,但是夠威,反正咱中國人好熱鬧,你看去年我家老頭子做壽還擺80桌呢,這就是個氣派,震死那幫土包子老外。改明兒咱們去跟人談生意都能站得更直點兒。”他抽出名片遞給蕭然:“蘇嘉樹,進出口食品貿易,有生意請多照顧,一起發財,別便宜老外。”
蕭然失笑,雙手接過去,又遞回一張,說一定一定。
“有麻煩也可以找我,能幫的盡量幫。”蘇嘉樹低頭一掃,把名片收進夾子裏。
蕭然愕然,擡頭看着那雙過分漂亮的含笑的眼睛實在辨不出真假,只能笑着說,客氣了。
蘇嘉樹忽然擡手指向屏幕,說:“看到沒,核武器出來了。”
他轉過眼溫柔含情地看着法國小男生,用法語說得婉轉:“你看,我們的核導彈,很帥吧!我很不喜歡你們現在的總統,原來那個多好。”
又來了,太幼稚了……蘇會賢聞言痛苦地捂住臉,可憐的男孩子驚愕地傻愣着,半響終于悶出一句:“我不是投的薩科奇的票。”
蘇嘉樹一愣,轉而大笑,眉目間有輕狂的意氣,清峻逼人。在他身後,電視屏幕上走過更為宏大驚人的群衆方陣,有極缤紛的色彩,連綿不絕……
如果目光也有力量,如果目光真的會有壓力,那個時刻那片巨大的廣場大約也無法承受,那是鋼筋與水泥無力撐起的一種沉重,因為同一時間有太多人懷着太多複雜的情懷在看着它……那些視線凝聚在一起,讓人戰栗心悸。
11.
标準太平洋時間,10月1日,6點16分,洛杉矶
藍田坐在床上看晚會,伴着窗外初升的朝陽,屏幕上金色的煙花像暴雨一般傾瀉而下,好像那種金黃從電視漫到了房間,從海的另一邊,流到了這一邊,他忽然想起昨天晚上臨走時許國棟對祁紅說的話。
他說:媽媽,我們不改國籍好不好,一輩子都做中國人。
——國慶日END——
——第四部 兵天血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