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戰争之王】 鬼影幢幢
【戰争之王】 第一章 鬼影幢幢
引子
夏明朗忍不住笑,從軍褲口袋裏扯出一條銀色的鏈牌甩出去:“哎,接着!”
陸臻愕然回頭,看見一道銀色的弧光,在爬升到最高點時闖入太陽的領地,迎光一閃,将陸臻的眼睛刺得一痛,在視網膜上留下一個淡淡的印跡。
1.
“得令,保證完成任務!!”
陸臻進門時聽到夏明朗喝了這麽一聲,聲音很硬,字字咬緊,好像每個字都由生鐵鑄造,四四方方,見棱見角,砸到地上都帶着響。
“什麽事兒啊?”陸臻一時好奇。
“佛曰:不可說,不可說!”夏明朗豎起食指搖了搖,抱着電話筒平躺在椅子上,他在進行這個嚴肅電話的同時讓身體放松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于是,座椅往後傾倒,只剩下兩只椅腳支撐,整個人維持着一種搖搖欲墜的平衡。
秋日午後的陽光帶着煦烈的味道從窗口鋪進來,大約是空氣過于純淨的緣故,陽光與陰影的過渡比別處分明,夏明朗的臉隐在暗處,只露出一點似笑非笑的影子,肩上的三顆星泛着微光。
陸臻“切”了一聲,忽然一下飛踢高高躍起,跨過夏明朗并不寬大的辦公桌直取胸腹,腿法幹淨利落,已經頗有幾分陳默的風範。在陸臻的計劃中,像這樣的急攻夏明朗要麽往後倒直接栽下去,要麽往前擋,總得蹭着點。沒想到夏明朗不搖不晃地硬碰硬,一掌斜劈直接對上陸臻的小腿迎面骨。陸臻疼得呲牙,身子一斜勁力已經走偏了去,為了保住夏明朗的電腦和桌子上堆積如山的文件夾,陸臻差點在這個窄小的桌面上做了一個托馬斯全旋起倒立。
“都跟你說了,別老是玩這種華而不實的招數,沒用!”夏明朗不動聲色地活動了一下手腕,坐正身體。
“那什麽招數華而又實的,我親你一下嗎?”
“哎,這個問題值得考慮。”夏明朗眉開眼笑。
陸臻郁悶地站起來磨了磨牙,忽然又笑了:“得,我還偏不問了,我就不問,你也甭告訴我,我看你瞞到什麽時候去,我憋死你!“
夏明朗忍不住笑,從軍褲口袋裏扯出一條銀色的鏈牌甩出去:“哎,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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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臻愕然回頭,看見一道銀色的弧光,在爬升到最高點時闖入太陽的領地,迎光一閃,将陸臻的眼睛刺得一痛,在視網膜上留下一個淡淡的印跡。
陸臻在半空中截住那道銀輝,入手有微微暖意,還帶着另一個人的體溫。
“什麽呀?”陸臻左右翻看,掌心裏握着的是兩個橢圓型的銀色金屬牌,四周包邊,軍牌上半凸刻着一只威武的獸頭,下半沖壓出他姓名的羅馬拼音與血型、出生年月日和隊中編號。
“軍牌喽。”
“什麽人設計的啊?”
“總部支隊的一個幹事,好像姓餘的什麽什麽……那名字忒怪了,我沒住。”
“就這?就這樣……”陸臻撇嘴,很是嫌棄的模樣。
“行了,知足吧,就這就不錯啦!”夏明朗态度誠懇地:“你看南京軍區那條龍都肥成什麽樣啦?”
“您是故意知道小生出身東海是吧??君子不辱舊主!”陸臻瞪眼。
“得,得了,其實吧,你看,你們南京也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空降。哎,知道不,他們本來應該叫傘兵特種,好吧,隊标出來,大隊長不幹了,說這怎麽行啊,SBTZ,那不就成了傻B特種了嘛?不行,絕對不行。好吧,改,結果人現在就叫空降了……”夏明朗狡猾地眨了眨眼睛,“結果更慘!”
“更慘?”陸臻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叫空降怎麽了?”
“慘在你小子從來幹不好的那事兒上。”
陸臻還在琢磨,心道小爺跳傘不錯啊。眼角的餘光中,夏明朗忽然輕舔了一下食指,眼神勾人。陸臻一愣,登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到連耳朵尖都燒得通紅。
“你你……我說你這人!!”陸臻哭笑不得。
“這我可冤枉啊,這事兒不是我發現的,他們家換第二任老大就發現了,聽說把那哥們郁悶的……不行不行的。老許記得吧,那小子特訓隊結業給他兩個選擇,一個是空降一個是東北虎,那小子看完隊标之後默默地奔了東北。”
陸臻痛苦地捂住臉:四總部都讓你們氣出血了。
“所以,做人知足,就這……”夏明朗從領子裏扯出自己的軍士牌,湊在陽光下端詳:“就這樣的,算不錯了,真的。”
“是啊,還好叫麒麟啊,你說咱們要是叫麒艦什麽的,那不就完蛋了麽?”陸臻無奈。
夏明朗一愣,臉黑了一半,忽然發現笑話別人是蠻開心的,可要是笑話到自己頭上,那還真挺郁悶的,他決定以後看到空降的哥們,态度都得好一點。
陸臻是說了不問了,可臨了他的耐力總是不如夏明朗強悍,因為隊裏最近的莫名異動太過頻繁,陸臻撐了兩天還是破功。
太好奇了,沒辦法。陸臻為自己開脫,誰讓我是個科學工作者呢,對吧?
老實講有時候陸臻特羨慕陳默,因為全隊上下也就陳默能釘定夏明朗。可是,不自覺的,他又想起夏明朗哄他的:寶貝兒,咱活人有活人的活法兒,別跟那些個心智不健全的人學哈!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陸臻總覺得自從那次在雪地裏仿佛無理取鬧的真心話大冒險之後,夏明朗對他的态度變了很多,不再是那麽威嚴霸道的樣子,真正進可攻退可守,能屈能伸大丈夫。陸臻偶爾也有些沮喪,最初其實是想着要不惜一切去成就他的,可是最後卻是這樣的,被他細致妥貼地包裹着溺死在那片無邊的海裏。
只願長醉不願醒吶!
陸臻非常唾棄自己,只是,溫柔鄉素來就是英雄冢,古有明訓,罷了罷了。
到晚上,陸臻索性來個直接的,單刀直入扯着夏明朗問:“到底什麽任務?”
第一個請路人向老婆求婚的是天才,第二個請路人向老婆求婚的是人才,到了第三個……那就是庸才了。同一個事兒,玩少了是有趣,玩多了就成肉麻。所以夏明朗笑了笑說:“上面打算抽一批人去水鬼營加訓,增強海戰的能力。”
“就這樣?”陸臻懷疑地皺起眉。
“要不然呢?”
陸臻握緊拳頭伸到夏明朗面前,忽然一松手,銀色的軍牌墜下來,兩塊鏈牌碰到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
“嗯,怎麽?”夏明朗微笑。
“我今天才發現,老宋沒配發這個。我本來以為這次是全軍大換裝,經費直接從總後專項撥下來,可現在不對啊,這錢得從總部支隊的賬上走。結果我就納了悶了,你說就憑羅長宏那個雁過拔毛的個性,他能好端端的給咱們做這麽個玩意兒??南海艦隊啥時候這麽有面子了,去他們哪兒試個訓還得專門做套牌兒?”
夏明朗苦笑:“您能別這麽明察秋毫嗎?”
陸臻笑眯眯地搖了搖頭:“不能。”
“行,跟你說實話吧,海訓只是第一步,這次是公開外事任務,所以需要做身份識別牌,不光是這個,電子識別會集成在新的戰術手表裏一起下來。”
“什麽外事任務?”陸臻的眼睛閃閃發亮。
“索馬裏護艦知道吧,前幾批輪崗發現一個問題,除非在海上直接解決問題,否則一旦對方登陸了,海陸特種的人數和陸戰能力都不足夠。所以現在打算從我們這裏挑一批人進去組建一個混編隊。”
“不會吧,建制跨度這麽大,上面怎麽協調啊!”陸臻頓時愣了。
“我倒覺得這可能剛好也是主要目的之一,同時邵将軍對這件事非常的關注,一直以來他都希望麒麟能走向天空和海洋……”
“全世界,全天候,随時随地,無處不在,無所不能。”陸臻輕聲念誦。
這是麒麟藏在內部秘而不宣的口號,可是它卻比那句刷在總部支隊高樓牆面上的“勇敢!忠誠!首戰用我,用我必勝!”來得更深入人心。或者,只因為這是一句更切實大膽的誓言,不像“勇敢、忠誠”那麽流于形式,也不像“用我必勝”那樣空泛,這是值得仰望也可以企及的理想。
“但是,會有傷亡的。”陸臻微微皺眉。
海盜的武器裝備輕型化,最猛的火力就是RPG,所以假如是海戰,在艦載主炮和和副炮密集陣的掩護之下,護艦任務很難會出現什麽傷亡事故;然而……陸地是另外一種天地。索馬裏人手一槍,百萬人民百萬兵,千裏海岸千裏營,失去重武器的掩護,只依靠輕武器作戰的地面突擊人員會直接失陷在人民戰鬥的汪洋大海裏。
那種情況會有多恐怖,沒有誰會比中國軍人更了解,我們曾經這樣戰鬥過,也曾經遭遇過這樣的戰鬥。
“可能吧。”夏明朗漫不經心的。
“為什麽?這不像我們的風格啊……”陸臻眉頭絞緊。
夏明朗不露痕跡地嘆了口氣,憐愛似的勾着陸臻的脖子把那顆高速運轉的小腦袋拉過來順了順毛,然後一記深吻暫時終結他所有的思考。
2.
也是,悶在深山裏憋屈這麽多年,平日裏要麽偷偷摸摸,要麽小打小鬧;難得有一次公開的外事任務,可以堂而皇之地挂上肩章和國旗出戰,而且有可能遭遇真正的實戰危機,這種機會誰原意錯過,請戰書能淹沒夏明朗的辦公桌。所以狡詐的夏明朗同志說一半藏一半,只說要去南海跟着海陸的水鬼營加強海訓,戰士們熱情大減,沒了死乞白賴要跟上的,沒了選不上鬧情緒的,夏明朗順利完成前期準備。
初訓選派30人,幾乎抽走了一中隊的大半精英,所有的武器裝備全由基地直接帶走,分門別類地安放在一立方米的彈藥箱裏,一共裝了兩個防彈箱式車。主要是陸臻的設備占地方,隊裏剛上了最新的戰時數據鏈體系,邵将軍指名道姓地要求陸臻和他的設備一定要帶上,為了保證新裝備能充分發揮作用,陸臻差點把一中隊的通信人才全帶走,只留下一個老宋留守。
宋立亞聽完交接班要求,極為謹慎地問了一句:“你跟隊長都要去?”
陸臻笑着說是啊,宋立亞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問道:“陳默也去?”
陸臻僵硬地點了點頭,心想,不光陳默要去,狙擊組高手盡出,只留下一個肖準,突擊組也差不多,這次任務特殊,不得不鄭重對待。
老宋唔了一聲,不再多言。陸臻感慨,這年頭怎麽都是些明察秋毫的人吶。
原本夏明朗建議全部人員裝備從軍區借運輸機走,可是後來後勤保障的羅長宏中校算了算時間也不緊,感覺那路上也不遠,就別敗家子燒錢了,不如省點兒,就當是演習一次依托公路網的長途機動。
陸臻心懷不滿,還想據理力争,擋不住嚴正欣然點頭,于是大錘落定。
只是麒麟基地一直沒有配備過專門的長途運兵車……當然讓所有人擠在大卡車裏撐過那一千多公裏,也不是什麽問題。可後勤支隊陸地機動組的哥們到底心疼人,花了仨小時改裝了兩輛解放大卡,在後車鬥裏焊上鐵架子,各裝了五組三層一共十五張吊床。當然,這玩意兒給普通人睡,估計大家還是吓得寧願去蹲地板,可是麒麟們野外生存的時候手臂粗的樹枝都能當床睡,一尺寬的吊床那簡直就是席夢思的待遇,一個個跳上去睡得那個香甜。
從麒麟基地到瓊州半島的最南端徐聞縣海安鎮全程1300多公裏,夏明朗挑了個下午發車,兩班司機輪換,全程北鬥導航,第二天早上九點左右,車隊順利行至海安碼頭,吃飽睡足的麒麟們一個個精神抖擻。
按前期溝通的,水鬼營會派人過海來接,果然渡口還遠電話已經追到。夏明朗把車載電話的信號接進喉式通話器,耳機裏傳出來的聲音意外的低沉柔和笑意滿滿。夏明朗随口問怎麽接頭,對方笑着說船已經包好了,到渡口不用買票,前方三百米有加油站,可以加油。
開車的常濱從群通裏聽到,嘀咕了一聲:“油還有啊。”
“因為過了海汽油就貴啦,海南沒有過路費,都算在油價裏。OHMyGod!!羅總管果然不是一個人在戰鬥。”陸臻誇張地大叫。
說話間三百米已經開過,路邊的加油站生意興隆,大多是準備過海的貨車。兩個穿07海洋迷彩作訓服的軍人站在其中顯得特別醒目,夏明朗目光銳利地看到其中一人領章上的少校銜,果然車還沒停穩,對方已經笑容滿面地迎了上來。
“幸會幸會,路上辛苦了,在下柳三變,也可以叫我柳三,陸戰四旅兩栖偵察一營副營長。”海陸少校十分熱情地逐一握手,抓握很滿,用力很緊。
博聞強記的陸臻同志愣了一愣忽然反應過來……什,什麽?柳……永?這時候,柳三變已經握手握到後面去了。
夏明朗走南闖北,什麽人都遇過,冷不丁撞上柳三變這種熱情滿表的自來熟也沒什麽不自在。
從海安到海口大約12海裏,船行兩小時,窮極無聊,只能各自找事兒幹。
夏明朗和柳三變兩位主官正捧着電子地圖溝通下一步的路線;陸臻則攬着方進和徐知着聊天八卦。正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陸臻雖然已經死會,但是遇上好看的男人還是會忍不住多瞄兩眼。細看這位柳少校,膚色黝黑,面容清秀,一雙鳳眼笑成月牙狀,樣子溫柔可親相當讨喜。可是陸臻瞄着瞄着,慢慢感覺眼熟起來,那邊的讨論大約是進入了一些實質內容,柳三變慢慢收了笑意,露出嚴肅思考的表情,無意中擡頭,陸臻看清了那張臉,眉色濃烈斜挑入鬓,眼睛狹長……
“啊,哦……”陸臻忽然一拍巴掌,激動地扯住方進:“你看他長得像誰?”
“誰啊?”方進莫名其妙。
“陳默啊!”陸臻壓低聲音。
“不……不會吧!”方進吓了一跳,連忙扭頭去看。方進看人一貫比較生猛,柳三變詫異地沖他笑了笑,眼睛又彎成了月牙狀。方進做賊心虛,連忙調轉視線投向陳默。陳默正靠在車身的陰影裏閉眼假寐,忽然睜開眼睛看過來……這于陳默而言大約已經算最溫柔的詢問,可還是如刀似劍帶着冷兵器的銳利。
“是……是蠻像的啊!可是,這個,怎麽會這樣啊?”徐知着聲音有點抖。
“神了……”方進抱頭,百思不得其解,眼前下意識地閃現陳默彎眉笑眼,沖他柔柔一笑的畫面,頓時方進吓得一個哆嗦,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侯爺啊……”陸臻聲音沉痛地攬住方進的肩膀:“我以前一直以為默爺那是天生的,老天爺賞這麽一張臉,也就無力回天了,現在看來好像不是的啊。”
方進驚吓過度,愣愣地點了點頭,半晌不回神中。
方進為免心理陰影,那麽愛湊熱鬧的一個人,下船時愣是不肯頂常濱的班開越野指揮車,寧願悄沒聲兒地溜到後面去開防彈車。柳三變很郁悶,他有點想不通那個粗眉大眼看來虎虎有生氣的上尉怎麽上船時還好好的,下船時就眼神閃爍地躲着他走。陸臻和徐知着卻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代表,腆着臉強烈要求坐進指揮車,徐知着沒位置甚至自告奮勇地要求開車。夏明朗被這幾只搞得莫名其妙,瞪了陸臻好幾眼都被無視,心裏感慨這年頭娶進門來那就是不值錢了啊。
就這樣,車隊再次起動時,柳三變坐在指揮車的副駕駛位上引路,徐知着開車,陸臻眨巴着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嚴肅地審視相似面目下截然不同的氣質問題,夏明朗一頭霧水地坐在一旁,不動聲色地思考。轉瞬間,他已經把柳三變同志是否真是一位同志的可能性都思考了一通,可惜全無頭緒。
車隊在海口港上岸,繞城而過,陸臻看着遠處的高樓映着純藍的天幕,注意力漸漸轉移,忽然笑道:“哎,我差點兒忘了,我們家在三亞還有房子呢。”
“真的啊?可惜了,我們到不了三亞,直接從牛山港上船去營地。”柳三變接起話來又快又自然:“不過,等任務完成了,應該還是有空的。”
“有空也沒用,我沒鑰匙,也不知道我媽賣掉了沒有,好幾年前的事兒了。”陸臻樂了。
“千萬別賣,真的!聽哥一句話!”柳三變轉身嚴肅地按住陸臻的肩膀:“最近這房價漲得比飛機還快,都翻倍了,千萬別賣。”
“真的啊,三哥也有房子在海南嗎?”陸臻與人打交道最不扭捏,順着杆子已經叫起了哥。
“我哪兒買得起啊,就那麽點兒工資,再說我們住營地的,哎……以前就買不起,現在更甭指望了,”柳三變開了對講機詢問:“小馬,你叔家三亞那房子多少錢了?”
柳三變的副手小馬少尉此刻正開着最後一輛卡車押隊,回複的聲音又酷又冷幹淨簡潔:“哪間?”
“三亞灣的。”
“三萬。”
“我靠!”
“真的啊……”
別說陸臻了,這下連柳三變都吓了一跳,拍拍胸口:“我上次進城的時候聽說才兩萬,也沒這麽快吧。”
“三哥您上次進城什麽時候?”陸臻懷疑的。
“一兩個月前吧。”
陡然漲了百萬的身家,陸臻有種錯愕的興奮,特不真實的感覺,他轉頭瞅了一眼夏明朗,欲言又止,一會兒又瞅一眼。夏明朗一聲輕咳,坐直了身體,陸臻取下喉式送話器,俯耳過去悄聲說道:“哎,我送給你做聘禮吧!”
夏明朗面無表情地挑眉掃了他一眼,繼續把視線投向窗外,陸臻頓時困惑,頂了一腦袋的問號。夏明朗堅持不懈繃着臉,忍不住想樂,又沒舍得。
3.
這是海口市郊的環城路,路面上車輛不多,徐知着輕松開到最高限速。前方同車道一輛小車忽然橫向越過徐知着,壓雙黃線360度調頭變向。徐知着猝不及防,連忙大打方向盤,連累車隊後面幾輛車一起緊急剎車,差點追尾撞在一起。
夏明朗眼尖,錯身而過的瞬間已經看清了對方的車牌,輕聲笑道:“軍牌兒啊!”
柳三變臉色微變,敏銳地捕捉到夏明朗眼中那一絲不以為然的調侃,擰開對講器沉聲下令:“小馬,截住他。”
“明白!”
“方進,配合一下。”夏明朗看着柳三變微微一笑。
這車攔得毫無懸念,前後一堵已經被攔在路邊。那輛軍牌車裏坐了個青年的少尉,對方顯然不服,探身出來嚷嚷:“什麽事兒!!”
“你說什麽事兒!!”柳三變開門下車,怒氣沖沖地走過去。陸臻好看個熱鬧,索性跟了過去。
對方一看到柳三變就愣了,夏明朗的車隊做過僞裝,表面上所有部隊的标志都被清除得幹幹淨淨,麒麟諸位也都是普通便裝。那中尉只當是一般的送貨車隊,沒想到居然跳下個少校來。
“軍官證。”柳三變冷着臉,見對方還想遲疑,忽然伸手扯着他的衣領把人拖出來頂在車門上:“按說這事兒也不歸我管,但撞上了,就算你倒黴。”柳三變側身錯開一個角度,壓低了聲音湊近說:“看後面車上,別惹他發火。”
夏明朗已經下了車,見對方向他張望,微微眯了眯眼,沒穿軍裝卻仍然天成一派威嚴的氣勢,少尉下意識地擡手,柳三變已經先他一步把軍官證從他內袋裏掏了出來。
“哎,你……”少尉急了。
“三天後到稽查大隊拿證件。”柳三變把人塞回車裏,擡手一揮,呈半月型包圍的車隊四下散開,歸為直線開走。犯事兒的少尉這才反應過來軍官證讓人給收了,吓得變了臉色,可是猶豫了良久到底也沒敢直接跟上去讨要。
“最不懂事就是這些小軍官、新兵,剛有了點苗頭就不知道自己是誰。”柳三變上車翻了翻收來的軍官證,一邊嘀咕一邊撥電話:“張隊長,剛替你辦了個事。”
對方大約還在發愣,柳三變頓了頓笑道:“最近的小朋友膽子越來越大了啊,連我的車都敢別,直接調頭,我差點撞上去。也幸好遇上我了,真出了車禍怎麽辦?影響多不好?我把他證給扣了,回頭找人給你送旅部去,我讓他後天去你那兒拿。”
“三哥威武!”陸臻看柳三變收線,馬上做狗腿狀。
“見笑見笑。”柳三變抱拳求饒不疊。
“都說在海南是軍老大、回老二、政府排老三,果然不錯。”夏明朗笑道。
“您看這話說的,我怎麽跟您……”
“不不不,別緊張,千萬別緊張,你看我們在駐地就沒這待遇,眼紅啊!”
柳三變臉都急得皺起來了:“要這麽算起來,廣州那邊更威風啊,那咱們過去開會也誇他們一把……真,真不是什麽特光彩的事兒,這都是歷史遺留問題,在治理。現在比過去好,将來肯定比現在好,真的。”
夏明朗只是習慣性地戳人心窩子,不料柳三變态度如此誠懇,一時之間倒有點不好意思,陸臻難得看到夏明朗被人悶住,轉過頭,無聲地狂笑不止。
所謂的牛山港是一個地圖上找不見的小型軍港,駐守着一個排的兵力,負責海外野訓基地的後勤運送調配工作。夏明朗他們在這裏封存了所有的車輛棄車登船,船行三個多小時之後調頭向東,繞過一個突入大海的小半島,眼前豁然開朗。夏明朗這才明白柳三變為什麽一定要用船把他們送進來。
兩栖偵察營的野外訓練營地建在一個C型的海灣裏,入海口最窄處不過幾百米,海灣南部有一片不大的新月型沙灘,四周礁石林立,背後就是尖峰嶺的支脈,雄壯的大山巍然挺立,山上是密不透風的原始熱帶雨林。
如此天險,從陸路,那是絕對進不來的。
浪高船小,麒麟衆部沒什麽坐船的心得,大半被晃得有些暈乎,只有陸臻還樂呵呵地趴在甲板上看風景。不遠處的碼頭上站立着穿常服的哨兵,一水兒的小白服,釘子似的紮在黑色的礁石上,映着身後的青山碧海藍天白雲,那叫一個養眼。
陸臻忍不住哀嘆:“哎,還是海軍的常服最漂亮啊,我就是走早了,要不然趕上07換裝也能帥一把。”
剛巧柳三變從艙內出來,聞言笑道:“你喜歡啊?回頭送你一套。”
“哇,三哥您真大方。”
“沒關系,我們這兒常年配發三套夏裝……”
陸臻剛想說真奢侈,就看到柳三變笑了笑說:“我們這兒不發冬裝。”
呃……陸臻一時語塞。
柳三變卻忽然變了臉色,錯愕地看向碼頭:“我靠,這……這是什麽人抽了啊?”
“怎麽了?”夏明朗聽出異常。
“沒……沒什麽大事。”柳三變一把扯過小馬少尉,指着碼頭問:“你知道怎麽回事兒嗎?怎麽都穿上常服了?”
小馬愣了一下,搖頭。
“穿常服不應該嗎?”陸臻不解。
柳三變苦笑:“你看這天,你看這地,你再看這衣服,穿一次就得洗,混了砂進去就根本洗不出來,得拿去海裏漂,沾着海水太陽一曬料子就得黃,還得先給它用淡水泡,穿一次得洗半天。”柳三變鄭重其事看着夏明朗說:“夏隊長,還是你們有面子,上回旅長過來視察工作,讓他們穿常服出來,一個個抱怨得那是……”
夏明朗眨巴眨巴眼睛,實在不知道應該給他個什麽樣的表情,最後只能受寵若驚地哦了一聲。
雖然形象工程是不當什麽,可是船行入港,看着兩岸的礁石上隔開三米就紮上一位筆直的小白楊向你立正敬禮,那感覺……還真是超規格的。要說沒有一點暗爽那簡直就是騙人的,就是看着柳三變的表情越來越嚴肅,夏明朗在這暗爽之餘,心裏多少有了那麽一點莫名的忐忑。
等船下了錨,麒麟們兩人一組擡着彈藥箱上岸。仿佛有無聲的命令劈下,碼頭上的士兵們“嘩啦”一下跑步集合,站成條線筆直的方陣,山呼海嘯似的吼出一聲:“熱烈歡迎陸軍的領導來我部莅臨指導!!”
這吼聲太過響亮,音潮凝聚成牆在整個海灣裏回蕩,回音不絕。
夏明朗一愣,下意識地回頭去看柳三變,後者丢給他一個無奈的眼神。夏明朗慢慢收回視線,一聲輕咳,雙手背握跨立,站出最穩定的姿勢。
四下裏靜了下來,仿佛連風聲都已經停止。
夏明朗凝立着不動,身後,幾十位麒麟的視線越過夏明朗直撲過去,面前,上百名水鬼的目光灼灼而來。
夏明朗卻忽然笑了:“都熱了吧?”
呃??
“熱了都回去換衣服吧?整什麽呢?虛裏胡哨的吓唬我們好玩兒呢?我們來,想學的,是真本事;我們帶過來的……”夏明朗回身指一指泛着冷光的軍械箱:“真家夥!大家既然站在一塊石頭上,那就是兄弟了,兄弟之間不玩兒虛的,我們不是什麽領導。大夥兒都散了吧,該幹嘛該幹嘛去。”
“聽見沒,把衣服換了,該幹嘛幹嘛去,都不訓練了啊?醬仔,你們今天下午沒科目了嗎?連你也過來湊熱鬧……”柳三變拍着巴掌出來打圓場,扯着打頭那排一個中尉的肩膀硬把人轉回去,屁股上踹了一腳:“滾,幹活兒去。”
雪白的常服上印下一個黑色的腳印,大家一陣哄笑,氣氛終于緩和下來。
4.
夏明朗笑得粗豪,一把攬過柳三變的脖子,仿佛極為親熱地穿過水鬼們的列隊,暗地裏握拳已經頂到柳三變的肋下:“好小子啊,有種,敢陰我!虧老子一路過來把你當自己人看。”
“我我我,我真不知道……”
“你他媽不知道才有鬼,你自己帶的兵你不知道!!”夏明朗咬牙切齒。
“夏隊,真的真的,我真不知道。在下,兄弟我一向都有那麽一點治下不嚴。”柳三變盡可能小幅度地掙紮,露出些許不好意思的笑。
夏明朗忽然停住,一手按住對方的脖子直看到他眼底去,柳三變大吃一驚,背後生出一道冷意,笑容頓時僵硬。
“三哥,給兄弟們指條明路嘛,你看這地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我們這群遠來的羔羊就算是陷在您的狼陣裏,也得讓我們死個明白吧?”陸臻笑容和煦,一手搭上柳三變的肩膀柔和地施力,把人從夏明朗的怒視中搭救出來。
“前幾批,都是直接從別的陸戰旅挑的人,這批輪到我們營……你們來了。”柳三變說話很有保留。
夏明朗微微點頭:“不服。”
“擱您那兒,您能服嗎?”柳三變微笑。
“也不服!”夏明朗笑出一口白牙,殷勤地幫柳三變整了整作訓服,做出一個您請先行的手勢。
因為最初的海訓不用實彈,所有從基地帶過來的裝備都得先找個穩妥的地方存着。水鬼營的武備庫建在海邊一個巨大的岩石內部,與山體連在一起。
夏明朗他們繞過開口處打掩護的礁石,裏面豁然開朗,挑高的洞穴黑漆漆的通向看不見的深處,中間是鋼筋水泥砌成的寬闊水道。洞穴兩側的山壁上嵌着幾扇鐵鑄的水密門,柳三變在其中一扇門前停下,按了密碼開門,指揮大家把武器入庫。
陸臻趁柳三變不注意丢了一塊珊瑚入水,發現水道頗深,足可以進出基洛級的潛艇。都說外行談戰略,內行看後勤。面對這樣的營地,看到這裏的種種設施,陸臻心裏那點下意識的所謂陸軍巅峰的驕傲也都漸漸淡了去。
海軍陸戰隊雖然是旅級建制,但是從成立的第一天起就是精兵戰略,即使是最基本的新兵兵源也是全軍首屈一指的。陸臻雖然在東海呆得不久,而且多半是以儲備幹部的身份在基層體驗,還沒等真正參與到什麽核心環節就已經被麒麟挖角,可是他在心裏還是一直把海軍陸戰隊當娘家看,現在看到一母同胞的兄弟單位如此高水平的營地與庫房,心情很是複雜。
等所有的裝備都安置好,夏明朗他們從庫房裏出來時已近黃昏,遠處的大海上低低墜着碩大渾圓的落日,一層一層的霞光把海水染出瑰麗的色彩。陸臻不自覺地深呼吸,南中國海的海風與東海不同,這裏的空氣幾乎沒有一點海腥味,只有波瀾壯闊的純淨的水,仿佛浩瀚無疆,然而他也知道,就在這平靜深海的正前方,不過百餘海裏的地方,危機已經隐隐地潛伏着。
陸臻當年初到麒麟基地還沒有看到夏明朗之前,對基地的第一個壞印象就是:這地方的軍容軍貌也太他媽的差了吧!來來往往那麽多人,就沒有一個扣牢風紀扣的。可是等他看到日落西山之後的水鬼營地,才發現其實麒麟的軍容軍貌還是相當不錯的,至少麒麟們還有風紀扣可扣,不像水鬼營。
趁着夜色涉水而歸的水鬼們幾乎是清一色的光着膀子,黝黑的皮膚與夜色融合在一起,即使走近,也只能看到鬼影綽綽。柳三變正帶着麒麟們熟悉營地,夏明朗看着由桄榔葉和椰子樹搭起來的棚子一時驚嘆,柳三變尴尬地笑了笑說因地制宜。也是,這鬼地方處得偏僻,一磚一瓦都得由外面用船運進來,有那麽點鋼筋水泥花在刀刃上造個潛艇碼頭就不錯了,住人的地方哪兒還有什麽可講究的。
粗陋的草棚,大通鋪,直接就搭在沙灘上,下床就是沙。床上除了枕頭一無所有,連解放軍标志性的豆腐塊都看不到,當然,在這兒也用不着。陸臻拍着柳三變感慨說你們一定從來拿不着內務标兵紅旗。柳三變聞言大笑,說我們回旅部時偶爾也是能争取一下的。
沒有食堂,晚餐就是在露天解決的。有用切碎的小螃蟹熬的粥,每人分了兩條烤魚,還有一些鹹水煮的貝類,鋼精大桶裏滾開了蛤蜊煮的湯,極為鮮美。沒有蔬菜,每個人發了兩只芒果補充維生素。
陸臻最喜歡吃海鮮,輕而易舉地幹掉兩碗米飯,幸福地捧着肚子說太奢華了,太奢華了。柳三變苦笑,真希望你一個月以後還這麽想。
在野外,柴油和電都是需要節省的東西,司務長生了幾堆火。彼此陌生的隊員們在各顯神通地勾搭老鄉,熟悉環境。方進忽然扯了扯陸臻的胳膊指向一邊:“哎,你看,那兩小身板細得,比你還像娘們。”
陸臻額頭青筋一爆,心想老子啥時候成了娘們的标準了,當下笑眯眯地說:“是啊,比你還矮點兒,真不容易。”
方進頓時臉就綠了。
柳三變坐在對面努力打眼色,示意他們別再說了,方進卻驚叫起來:“哎呀不對,真是娘們,那那……倆是女的啊!你們這裏怎麽會有女人?”
柳三變無奈地說:“我們這次專門抽調了全旅最優秀的潛水員過來幫助你們訓練。”
方進張大嘴巴愣了半天,忽然搖頭大聲說:“那那,那可不行,反正我不要女人跟我一起訓練。”
柳三變痛苦地捂住臉,咬牙切齒的:“你就不能小聲點兒嗎?”
方進吼得太響亮,真是讓人想聽不到都難,兩位女兵一聲不吭地走到火堆前,抿直嘴角氣呼呼地瞪着方進。
柳三馬上笑着站起來打招呼:“秦月,哎呀筱桐也來啦……你們隊長……”
“報告指導員,我們隊長有任務出去了。”回話的是那個名叫秦月的女兵,可是一邊回話,一邊還不忘記狠狠瞪着方進。
視線兇猛,方進不自覺縮了縮,轉而又覺得自己底氣很硬,又把背給挺了起來。就是嘛,招什麽女兵嘛,多糟踐啊,你看一個個曬得像個鬼似的,頭發剪得哈短,沒前沒後的……方小侯小聲嘀咕。好在這時候柳三變已經把人領走了。
陸臻看着柳三變的背景慢慢消失在夜色裏,輕聲說道:“這人挺有意思,這地方也挺特別的。”
“有問題嗎?”夏明朗懶洋洋地靠在陸臻背上。
“有……但是……”
“入鄉随俗吧。”夏明朗聲音沉靜。
可能一方水土會養一方人,一個隊長帶一群兵,夏明朗早已經過了我最正确、我最英明、我最偉大,動不動都喜歡說一句:我們那裏如何如何的年紀,他已經可以坐下來冷靜地看。
都是特種軍人,辦事直接,也沒什麽調整期,才第二天麒麟們就正式進入訓練。早上是超長距離的輕裝長跑,深呼吸,低心率,最大限度地進行有氧訓練,增加肺活量,而下午則正式開始潛水。
麒麟基地的所有人都受過專業的潛水訓練,所以柳三也懶得廢話,一條船把麒麟和陪訓的水鬼們全拉到了深海,昨天被方進腹诽過的兩位女潛水員赫然在列。
只見那兩人一上船就盯上了方進,最後走到柳三變面前立正敬禮。
“怎麽了?”柳三笑容有些僵硬。
“報告指導員,我們要求把他交給我們。”秦月與吳筱桐異口同聲。
呃??柳三變試探性地看向夏明朗,夏明朗一腳踢在方進屁股上把人踹過去,笑道:“拿去,随便玩兒!”
方進慘叫:“不是吧……隊長??!!”
方進試圖激烈反抗,可惜身邊戰友大都唯恐天下不亂,只有陳默為他略皺了眉,可是眼看着群情激越,一向省事的陳默也就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5.
船開進指定海域慢行,船尾的水鬼們開始把大團大團的潛水服和裝備往海裏扔,陸臻正覺着奇怪,一眨眼的功夫整船的水鬼都跳下了海,在碧浪翻滾中抓到自己的潛水服,一個猛子紮下去,再冒頭時已經穿戴整齊。
陸臻抱上自己的裝備下水,心想何必如此炫技,濕式潛水服的內側是光滑的橡膠,在岸上非常的不好穿,所以有經驗的潛水員都會借助水的潤滑。只是現在這一鍋像下餃子似的亂跳,整片海面都沸騰了,這還能分得清誰是誰嗎?柳三他是怎麽想的?
陸臻深吸了一口氣,在水下調整好潛水服和重力腰帶,背後有人伸過手來做了一個OK的手勢。陸臻浮上水面一看,發現正是昨天被柳三變踹了一腳屁股的那位醬油仔。
潛水鏡遮住了大半個臉,陸臻只看清醬仔緊抿的嘴唇,一聲不吭的單手握拳拇指向下一指,翻身便潛了下去。陸臻暗忖大約這位就是配對管自己的,連忙抖擻精神全力跟上。醬仔下潛的速度極快,陸臻雖然勉強也能跟上,但已經顧不上充分調整耳壓,耳膜深處經不住針紮似的疼。
兩個人一路往下潛,光線漸暗,陸臻估摸着大約已經下潛了十幾米,視野忽然一空,前面那位蛙人已經消失無蹤影。
陸臻頓時心驚,急剎車停下來四下搜索,轉眼間已經轉了360度上下前後左右,可是眼前只有暗色的珊瑚與各式各樣的熱帶海魚。在水下視野受阻,不安全感陡然加重,陸臻越是尋覓越是緊張,可是一股力道像是從虛空中而來,一把扯掉了陸臻呼吸咬嘴,緊接着一下重拳撞到胃部。陸臻在猝不及防下吐出半口氣,細碎的銀色泡沫遮住了全部視野。
陸臻猛然想起潛水的第一個訓練科目就是:水下格鬥!
他開始無比地期待知道方進現在怎麽樣了。
海洋與大地擁有完全不一樣的法則,在陸地所有的力量來自土地,那是踏實的,深厚的,由下而上的力量,由腿支撐從腰發力。可是在海裏不是這樣的,海水是變幻莫測的,在海裏,力量來自四面八方,來自于人的心。
陸臻顧不上還擊,強忍住惡心死死咬牙鎖住肺裏的空氣,他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被扯去呼吸口,身上又挨了幾下重的,鹹澀的海水刺得他喉嚨辣痛,他開始明白柳三變低啞柔緩的嗓音大約不是天生的。
海洋,這裏是一些人的故鄉一些人的噩夢,它擁有像森林那樣強大而不可抵抗的自我意志,你只能順應它,讓它在你身上留下痕跡。
陸臻看到醬仔向他沖過來,這些在大海的孩子們大都擁有巧克力般的膚色與漂成深金色的短發,他們瘦長而結實,并且非常的靈活。陸臻試圖像在陸地上那樣躲避這種攻擊,卻發現所有的海水都在擠壓他,仿佛無所不在的繩索,束縛着他。陸臻異常厭惡這種不對等的仿佛挑逗似的格鬥方式,他決定不顧一切的反擊,用最危險最樸素的方式——抱住他!
格雷西柔術可以用于處理任何地面纏鬥,然而這是陸臻第一次在水下使用它,效果出人意料的好,因為這也是一種不從大地發力的格鬥術。力量在尺寸之間爆發與絞緊,這是純粹的來自于人的肢體與肌肉的力量。
醬仔似乎大吃了一驚,顧不上攻擊,在陸臻全力收絞的瞬間奮力掙脫,陸臻借助他最後脫離時那一下反踢順勢而去。雖然逃跑不是一個好詞,可有時候三十六計走為上,只要眼前不是夏明朗,陸臻一向都冷靜又理智。他的潛泳速度一向驚人,眼下為了逃命更是把小宇宙爆發到極致,醬仔雖然很快地醒悟過來拼命追趕,可還是被陸臻甩下,眼睜睜看着那道黑影消失在他的視距中。
呼吸深緩,劃水有力,陸臻一路狂飚游得極爽,等他終于确定已經把尾巴甩掉,停下來四下一望,心裏暗暗叫了一聲苦。
因為……迷路了!
海底不像陸地,沒那麽多标志性的東西,而且陸臻之前沒看過這一區的海底地圖,此刻根本兩眼一抹黑連東南西北都分不出。在萬般無奈之下陸臻只能上浮,所幸他配發的特種腕表集成了簡易的GPS,陸臻本來覺得這玩意兒精度太低偏差太大簡直就是個雞肋,沒想到還真有用上的時候。大概的校定了自己的方位,陸臻憑借早上出海時的模糊印象頑強地游回了停船下錨的地方。
這時候船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陸臻看到方進像頭死豬那樣趴在側舷嘔吐,馮啓泰則興高采烈地蹲在旁邊沖着他指手劃腳,陳默站在船身的陰影裏靜靜地看着他們鬧騰。陸臻一眼望去沒找到夏明朗和柳三變就有些發慌,他記起夏明朗說過他最怕溺水。
方進終于吐完了滿肚子的海水,狼狽地翻過身四腳朝天,馮啓泰幸災樂禍地嚷嚷着:“哎呀,武俠小說裏不都這麽寫的麽,行走江湖最怕遇到什麽哎,第一、書生;第二、和尚;第三、女人!聽見沒,是女人,你那麽多金庸白……哎,喂喂……啊!!”
“撲”……“通”!
“你他媽就跟我在海裏呆着,上來一次老子扔一次。”方進兇神惡煞似的指着阿泰罵。
馮啓泰瑟瑟地從海裏冒出頭來,默默地游向船尾,惶惶然四顧,不敢上船。
陸臻彎下腰摸了摸馮啓泰的頭頂,無奈嘆氣:“跟你說過沒事別招他,你又打不過他。”
馮啓泰雙目含淚,陸臻看着好玩兒,忍不住又摸了兩下。
旁邊的碧水中忽然湧上大股的氣泡,一道黑影破水而出,陸臻一看那輪廓就知道是夏明朗,心頭大喜,已經伸出手去。夏明朗卻像是愣住了,浮在海裏不動,一手扯下潛水鏡扔上甲板,視線順着陸臻的指尖往上走,爬過瘦長而結實的胳膊,越過肩膀停留在嘴唇上。
陸臻驀然停住了呼吸,口幹舌燥。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特異功能,可是任何時候只要夏明朗看向他,他都能感覺到,那目光火熱而有力,仿佛有形實質,讓陸臻從心底生出一種騷動的期待。然而此刻光天化日,兄弟環繞,活生生把這期待掰成令人哭笑不得的惱火。陸臻開始強烈的猶豫,是不是該索性撲下去把夏明朗拉到水底痛痛快快地吻一抄……身體對抗着理智的束縛緩緩放低,陸臻迎面撞進夏明朗的視線裏,登時便怔住了。
那個瞬間,仿佛錯覺一般,他看到一雙潮濕的黑眸,濃黑不見底,有如一口深井将他吞沒,無聲地叫嚣着恐懼與壓抑,讓陸臻驚慌失措。然而,下一秒,夏明朗厚實的手掌已經握住他,巧妙地借力,輕盈地躍上了甲板。
陸臻仍然有些怔忡,他看到柳三變拉着小馬從右舷爬上來,雙手抱拳向夏明朗說了一聲佩服,看到夏明朗揚眉而笑,仍然是那種懶洋洋的老子天生就該橫行天下的笑容。陸臻終于心安,确定剛才真是自己想多了。
唉,陸臻再一次唾棄自己,怎麽能相信那小子當年說過的話呢?
方進還在船舷與阿泰死磕,柳三變撓了撓頭發走過去,笑眯眯地勸慰:“哎,小方中尉,你看哈,小桐和秦月她們那都是船上人,從小還沒走就會游,十歲出頭頂個木盆就能下海撈珍珠,在水下拼不過她們,太正常了,真的……所以呢,你心裏千萬別過不去,你讓她們出個氣,這事兒就算過去……”
“晚了,”陳默說,“他們剛剛約好陸上再打一場。”
呃……柳三變無奈地轉頭去看夏明朗,夏明朗做痛苦狀搖頭,笑着對他說了一句話:真不好意思,兄弟我一向都有那麽一點治下不嚴。
“報告,”秦月不忿地繃着臉,“我們剛剛跟岸上聯絡過了,隊長說等手頭的任務完成要過來一次,親自會一會這位自稱在岸上沒有對手的方進中尉。”
啊??什麽?柳三變臉色大變,這下徹底傻眼了。
夏明朗頗有興致的挑起了眉毛,仿佛看好戲是他人生最大的樂趣。陸臻有些無奈,拍拍夏明朗的肩膀示意他收斂點,卻被不動聲色地握住,粗糙的拇指在掌心最柔軟處劃過,五指相扣又瞬間放開,悄悄地退去。陸臻有些詫異,自從方進事件之後,夏明朗絕少在人前做這種小動作,而今天卻不知道為什麽連眼神都有些不對似的,那種壓抑不住的渴望仿佛呼之欲出。
好像也沒有禁欲太久啊,陸臻嚴肅地思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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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有一些朋友對海軍陸戰隊不是很了解,所以對一些內容看得不是很懂,所以做一些簡單介紹。“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陸戰隊(PLANavyMarineCorps),海軍陸戰隊是海軍的一個獨立兵種,它是一支多兵種合成的能實施快速登陸和擔負海岸、海島防禦或支援任務的兩栖作戰部隊,組成包括兩栖偵察兵、陸戰步兵、裝甲坦克兵、炮兵、導彈兵、空降兵、防化兵、通信兵、工程兵等。”
所以修正兩個概念,第一,很多人以為陸戰隊就是特種部隊,但其實他們不是。他們是精兵,是快速反應部隊,他們的訓練與兵源都要好過一般的野戰部隊但他們不全是特種部隊。第二、雖然叫陸戰隊,但這是一個旅級建制,比較特別,一個旅大概有5000人,目前一個艦隊配制一個旅(所以我們可以發現,其實沒有陸戰四旅^_^)。
另外索馬裏護航是輪班制,大約三個月輪換一批,包括艦艇與艦上人員,所以柳三變們的不爽在于,別的陸戰旅護航的時候全是自己人,輪到他們這裏,本來就不多的名額又被外人分流掉一批,而且理由很窩火。
6.
全新的海訓就這樣自然而然的展開,看似平靜無波,內裏暗潮洶湧。
如果說夏明朗的麒麟是危機四伏的原始森林,幾乎在初見第一眼就給你巨大的震懾,讓你馬上心生警惕大驚大怒,痛哭後狂喜,赤裸裸的叢林法則,勝者為王,優勝劣汰;那麽柳三變的水鬼營就像海洋,那蔚藍的深水在陽光下蕩漾着波濤,寧靜得幾乎柔媚,它在不動聲色間吞沒你,那是一種會讓人懈怠的危險。
基于建制,水鬼營的職業化以士官為主,軍官與士官的比例在1比10。陸臻不清楚是有人刻意鼓勵還是此地軍風素來如此,水鬼的上士們普遍剽悍。
麒麟諸人除了夏明朗與陳默憑借天生氣場問題讓人不敢妄動之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受到些挑釁。陸臻堂堂一個中校,領子上鑲着貨真價實的兩顆星,可到了訓練場上,該怎麽摔還是怎麽摔,摔完了連點基本的尊敬都欠奉,能怎麽鄙視還是一樣的鄙視。而方進自從得罪了那兩位女上士之後日子更加難過,女兵在陸戰隊生存不易,好不容易取得現在的成績,那都是流血流汗換來的極為珍視的榮耀,現在被方進這樣當面不給臉,不把此人滅了簡直沒臉繼續混下去。
麒麟是外來搶飯吃的和尚,與水鬼們的矛盾本來就多,柳三變卻堅持采用混訓制,讓麒麟加訓人員與水鬼們一般無二的同時訓練,這下子就更不得了。心高氣傲的神獸們又怎麽可能接受同一件事有人能做得比他們更好,而水鬼們自然也不會容忍有人在自己家門口逞強,結果連戰鬥動員都不必,人人都在拼命,你争我趕互不相讓火星四濺,氣氛緊張得好像戰時。随時随地都有人杠上要PK,大小沖突不斷。
遇上這種時候夏明朗大多穩如泰山,以眼神示意屬下迎頭痛擊或者退一步海闊天空,而柳三變則像一個救火隊員似的忙着四下滅火兩邊勸解,但結果是一樣的,大仗沒有,小仗不斷。
在這樣火爆的氣氛下,柳三變愁眉苦臉有商有量地安排了整個海訓科目,包括水下格鬥、水下爆破、水下排雷、抗曝曬、深潛、長距離負重泅渡、長時間海中生存、搶灘登陸、海島防禦等等全系列,然後萬分無辜地把所有這些聽到爛的常規科目發揮到極致——
這裏的潛水作業居然是可以不穿潛水服的,海中的礁石與珊瑚大都鋒利如刀,水下控制略有偏差,便會碰出一身破碎的傷口,鹹澀的海水浸入,有如酷刑。
這地界抗曝曬上來就是五小時,而直接撲倒在沙灘上,從後背到腳跟,均均勻勻地曬透之後翻面繼續。陸臻感覺到陽光好像開水澆下,那是一種火燙酷烈的熱,遠遠看去細白的沙灘像一個明光光的烤盤,被烤熱的空氣在地表翻騰着,好像整個空間都在沸騰。被強烈曝曬後的皮膚呈現出不同色澤的黑與紅,嘴唇幹裂焦脆,會在說話時破裂,流下鹹甜的血。
水,這種時候每一個細胞都會瘋狂地叫嚣着水……巨大而寧靜的藍色水面近在咫尺,然而那不能喝,這是最直切的,屬于海的幹渴絕望。
夏明朗看着陸臻紅通通的後背大皺其眉,陸臻佯裝踉跄,蹲下來輕撫了一下夏明朗的腳背,仰頭笑道:“可惜了,就剩下最後這麽一點了,也沒了。”
夏明朗頓時哭笑不得,順勢一腳踹過去,笑罵:“小兔崽子!”
陸臻并非故意打岔,只是那會兒他自己都不知道曬傷會這麽嚴重,他不是沒有被曬傷過,也不是沒潛過水,但是從來沒把這兩項混到一起進行過。而柳三變排科目時更是沒考慮這一層,因為別人都沒陸臻這麽倒黴,大家曬傷一次之後都開始變黑,只有他一直曬紅,受損的表皮蛻去,露出嫩紅的新肉,浸入海水中時的感覺有如強酸腐蝕……陸臻差點咬着呼吸器在海裏尖叫出聲。
情況嚴重,偏偏又不好大作宣揚,因為曬傷這個理由實在太不爺們,太拿不出手了。陸臻理所當然地瞞下了夏明朗,自己偷偷去找嚴炎要了一些藥,抹是抹了,但……貌似無效,陸臻郁悶之極,然而非常時期,只得默默忍耐。
随着訓練的深入,水鬼與麒麟的矛盾逐步升級,你來我往之間迸發出彈壓不住的火星。夏明朗發現苗頭不對,再鬥下去得傷感情,索性直接叫板柳三變,給大家一個發洩的機會。
軍人嘛,都是軍人,彼此不服氣的時候還能有什麽出路?戰一場,幹脆爽利!
柳三變起初自然是要推脫的,方進高聲叫嚣着:你要是不行,讓那兩個丫頭上。柳三變臉上一黑,再無退路。
比拼科目是一次由海底出發的海島偵察破壞,比誰更先登陸完成地圖作業,破壞“敵對方雷達基站”後活着回來。
是的,重點是活着!
夏明朗挑眉而笑,柳三變扶額。
隊長級的單挑,這是盛事,頓時群情激昂。科目剛剛确定,外圍賭盤已經如火如荼。麒麟諸人對夏明朗有盲目信仰,而水鬼們則無條件支持柳三變,定賠率時差點又掐一架,最後只能定成一比一。
雖然軍官的工資要比士官要高那麽一些,可是架不住水鬼營人多,夏明朗的盤面大大遜色于柳三變,陸臻差點兒想上存折給自己男人長臉,被夏明朗攔下了。
小賭怡情,大賭傷身,不好不好。夏明朗一臉的嚴肅誠懇,陸臻忍不住笑,心想老子果然幼稚。
為了公平起見,比賽地點定在一個陌生海域的無名小島,武器裝備任選。柳三變下船時抱拳向夏明朗說了一聲承讓,夏明朗笑嘻嘻地回禮,說客氣客氣。
然後兩人毫不客氣的一頭紮進那片碧海波濤之中……
這裏是特意挑選的珊瑚亂礁地帶,水下地形複雜,暗流橫生。馮啓泰興奮的拉過陸臻的手背敲打摩爾斯碼:你說隊長會怎麽贏他?陸臻努力無視全身上下火燒火燎的痛,咬牙切齒地回複:天曉得!
的确是天才能曉得,因為醬仔剛剛拉亮冷光棒,夏明朗就在起跑線之前撲向了柳三變。夏明朗的戰術很簡單,從肉體上直接消滅你,然後任我從從容容的抄地圖炸碉堡。
中淺層海域,光線昏暗,夏明朗暗色的潛水刀融化在海水裏有如隐形的兵器,柳三變倉促拔刀,動作有些狼狽。在水中搏鬥時你看不清對方的眼睛,刀相交之際也沒有火星迸出,聽到的聲音卻會比岸上更響亮一些。那是十分怪異的感覺,好像視覺已經退到了很弱的位置,對戰場的感知是全方位的,甚至更多的來自于皮膚。
水的流動、壓力與牽扯,對方呼吸出的氣泡……種種細小的繁亂的觸覺流過皮膚,需要瞬間感知,瞬間反應,做出應對。
這是一場令人心曠神怡的打鬥,至少對于旁觀者來說如此。都是一流高手,進退之間隐隐有自己的章法氣度。海水的阻力與浮力把他們原本迅捷的動作拉長,變得大氣舒展,好像精心設計的慢鏡頭。
陸臻發現柳三變一直想脫離,而夏明朗則寸步不讓的纏鬥。陸臻記起醬仔在水下給他的噩夢,馬上想通了夏明朗選擇搶攻柳三變更深一層的意義。不能讓他消失,因為大海是他的故鄉,他會被海水妥當的保護起來,完美的隐蔽,給你一擊必殺的偷襲,就像夏明朗在荒漠與叢林中所能做到的那樣。
冷光棒産生的火熄漸漸熄滅,天光在水波流蕩中扭曲閃爍,把人的身影拉成影影綽綽的一團黑影,仿佛來自地府的鬼怪。柳三變與夏明朗身高相仿,身形略瘦一些,穿上潛水服幾乎辨不出你我,纏鬥中他們後背上貼的熒光條時隐時現。馮啓泰時不時拉着陸臻焦慮的問:哎呀,隊長在哪裏?
陸臻擡手,指定其中一人。
7.
不遠處,柳三變已經從夏明朗的糾纏中脫離出來漸漸拿回自己的節奏,纏鬥轉變為接觸戰。陸臻發現他的動作越來越慢,而且角度匪夷所思,有如蜻蜓的飛行,輕盈的掠過,一觸即分。陸臻發現自己完全沒有平時觀戰的那種緊張感,一切都舒緩的不可思議,就像春江花月夜的舞蹈,可是驀然間透明的海水中彈出幾線血色,強烈的反差讓人心驚肉跳。
看不出誰的傷更重,方進打開自己的強光手電湊近去。夏明朗像是終于欣賞夠了,猛然出手打斷柳三變的表演,他握住柳三變的腳蹼用力拉回,反手一刀抹向他的脖頸……這是最幹脆毒辣的招數,而最可怕的,這是違反海水阻力的快,像這樣平平無奇的出手大概需要經歷千百次的訓練,體會潛水刀劃開水流時細微的壓力差別,以尋找最佳角度。
柳三變一瞬間松開了背上的呼吸系統,整個人從裏面脫出來,夏明朗的刀尖碰到鋼瓶上,發出一聲脆響,被柳三變用松脫的重力鉛塊死死的纏住。陸臻大吃一驚,在水下松開呼吸器是大忌,他不覺得柳三變已經危險到了這種地步。
如此良機夏明朗當然不會錯過,他馬上棄刀與柳三變争奪起呼吸器。陸臻看到水鬼那邊陡然冒出大片的泡沫,看來有人已經激動到忘記自己是在水下。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兒讓所有人都想不到,柳三變深吸一口氣之後居然徹底放棄呼吸器,他一下擰開氣瓶的閥門,壓縮空氣從窄口噴出,帶着氣瓶像炮彈一樣撞上夏明朗。夏明朗猝不及防,被挾帶着撞上海底的亂石,前後夾擊,口中湧出大團的泡沫,柳三變趁亂迅速脫離。
他想幹嘛?陸臻困惑地皺起眉,這麽一下雖然是挺重的,可絕對傷不着夏明朗的筋骨,但是他自己呢……沒了呼吸器,在這二十多米的深海,他難道想直接游上去??他只要再讓夏明朗纏上一回就一敗塗地!
觀戰的人群迅速分裂成兩拔,一群人追着柳三變而去,另外一群人還在等夏明朗恢複。然而背着全械的潛水員們沒有一個追得上輕裝的柳三變,此人在失去外來氧氣之後居然不是直接往上,而是往下鑽入礁石的縫隙中,轉瞬間消失無蹤影。
戰士們頓時傻了眼,陸臻與馮啓泰面面相觑,方進在水裏砸拳,痛心疾首。夏明朗甩開纏在身上的累贅,呼嘯着從他們身邊游過去,陸臻看不清他的臉,直覺反應夏明朗此時應該是臉色鐵青。後來,很多次,陸臻因為忽視了夏明朗此刻的情緒而後怕懊惱,可此時此刻他的确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身上,太疼了,幾乎要影響游動了。
他會不會成為史上第一個因為曬傷而非戰鬥性減員的特種兵?陸臻一邊奮力地跟随大部隊上浮,一邊非常沮喪地想。
目标登陸點是一個三角形的小島,西北面是細白的沙灘,南邊是直上直下的黑色礁岩。眼下對抗的雙方已經分散開各自登陸,近距離觀戰已經不可能,水鬼與麒麟們意猶未盡的爬上浮船,揪住各自的同伴激烈讨論。方進顯然是最興奮的一個,對着陳默連說帶比劃,秦月與小桐頗為警惕的看向他,果然,三分鐘之後方進自信滿滿地放話:下一次,老子鐵定滅了你丫的!
秦月臉上黑得發紅,小桐苦笑,拉着自己姐妹坐回去。
陸臻無奈的搖了搖頭,一邊偷偷打開定位儀搜索夏明朗與柳三變的位置,一邊小聲抽氣脫下潛水服。很快的卡-28直升機的機師回話帶來好消息,他在北面的島礁岩壁上發現了夏明朗。
各位要不要去看看?
機師相當風騷地擺了擺機尾,甩下一條粗繩。
這種時候,軍銜兒大的好處就體現出來了,陸臻作為在場唯一一個中校當仁不讓的爬上了直升機;不一會兒,陳默也爬了上來;只見方進在下面急得抓耳撓腮地分辯自己明年年初就能升上尉,但此人迅速陷入水鬼營人民戰争的汪洋大海中,醬仔與另外幾名水鬼趁機爬上來。機師下令收繩,直升機破空而起。
在螺旋槳巨大的轟鳴聲中,陸臻模模糊糊地聽到方進的大嗓門兒在嚷嚷:幫我跟隊長打聲招呼哈!說兄弟悟了!
北面,是完全不一樣的景致,在廣闊的藍天之下,黝黑的礁石有奇異的莊嚴,海浪卷起濃重的藍色海水撞碎在岩石上,雪白的飛沫濺起數米高。不過轉眼的功夫,夏明朗已經爬了一半,黑色的潛水服脫到腰際紮牢,露出古銅色精壯的上半身。
夏明朗聽到直升機的轟響,扣住一條岩隙,回身去看,陽光直射在他的裸露的胸膛上,折出銳利的光,仿佛太陽神的塑像,不可逼視。陸臻只覺得心懷激蕩,忍不住縱聲清嘯,半真半假地親吻自己右手的食指與中指,送出一記飛吻,握拳高呼:夏明朗,我永遠支持你!
水鬼們一陣轟笑,抱頭讨論等會兒要是看到柳三變該怎樣表示FANS的愛慕之情。陳默看了陸臻一眼,慢慢說道:“方進讓我幫他打聲招呼。”
直升機螺旋槳産生的噪音巨大,陳默這種正常音量根本沒人能聽見,陸臻探頭過去問:“啊?”
陳默擺了擺手,拿起機艙裏配的九五步槍,打出四發點射,在夏明朗頭頂兩米處的石壁上鑿出下3上1的4個點。這是麒麟的暗號,通常由主力留給偵察尖兵,意思是:任務已完成,你小心保重,盡快彙合。
夏明朗被陡然飛濺的碎石片唬得一愣,爬上去一摸,回身向陳默狠狠地比了一下中指。原來一山還有一山高,水鬼們被麒麟層出不窮的離奇表達方式驚得目瞪口呆。
假想中的雷達站就設在這片懸崖的頂部,夏明朗只剩下最後一塊外突的飛岩要越過。他正在調整負重尋找最佳攀登角度,多功能腕表忽然紅光大作,示意:目的物已被摧毀。夏明朗擡頭看到崖頂升起濃白煙霧,柳三變依稀在向他揮手。
夏明朗打開送話器,笑着說了一句:“不錯。”
柳三變低沉的嗓音漾起少有的水潤亮色,歡歡快快地說道:“承讓承讓。”
夏明朗頓了一秒鐘,沉聲道:“繼續吧。”
柳三變一愣,心想還繼續個啥,腳下岩石上站着的那位已經消失無蹤影,夏明朗高速繩降,從幾十米高的岩頂直接墜入水中。在機艙裏水鬼們的歡呼聲嘎然而止,面面相觑。柳三變忽然捶了一下地面,迅速消失在濃霧裏。
活着!是的,關鍵詞還有活着。這雖然看起來有些賴皮,但游戲規則就是如此,因為對于所有的任務來說,只有活着回來,才代表了最終的完成。
陸臻看着監視器上代表夏明朗的小綠點迅速的向南面移去,心情激動的連指尖都有些微微發漲。他想起很久之前,當他還是一個新丁排長,當夏明朗還只是個上尉,他在海灘上經歷的那次屠殺。
夏明朗是最完美的伏擊者!
柳三變顯然也已經反應過來,正火速的往山下跑。他沒有帶攀岩裝備,從一開始他就沒有考慮過那條路,因為他不相信自己會在海裏落後,根本沒必要考慮南面的崖壁,那裏光禿禿的無可遮擋,簡直就是後來人的活靶子。事實上,他也不相信夏明朗真能在此幹掉他,畢竟他現在居高臨下,目的也只不過是要回到海裏這麽簡單,只要能回到海裏,他有足夠的方法可以擺脫夏明朗。
然而,第一顆子彈帶來的訊息就如此驚魂,當空包彈擦着他的頭皮飛過時,柳三變全身每一個毛孔都湧出冷汗,差點忘記現在是演習。他不明白夏明朗是怎麽會繞到他上面去的,他的确設想過這種戰術,不過在他看來這種情況并不可怕,因為他的目的地是海,夏明朗如果采取居高臨下的攻勢反而會方便他且戰且退。
柳三變盡可能伏低身體一點點往下蹭,“砰”的一聲槍響,他感覺到右腳跟被大力猛擊,輕便的登陸靴被空包彈挖掉一塊鞋底。柳三變連忙縮回,躲藏在石縫裏,動彈不得,他忽然明白什麽叫令人絕望的槍法。
你不知道他在哪裏,不知道子彈從何而來,不知道他會瞄準何處……不知道,都不知道!亮白的沙灘近在咫尺,卻已經成為無法接近的天涯。
陸臻在遠處的直升機上用望遠鏡觀戰,肌肉不自覺的微微震顫,血液狂流,帶着躍躍欲試并肩而戰的沖動激情。
柳三變已經沿着岩縫退到了岩石的邊緣,這是幾塊堆壘在一起的大石,高不過十幾米,石下驚濤拍岸。柳三變輕輕呼氣,心中大定,只要有半米深的水他就能逃生,而這下面顯然還不至于這麽淺。
陸臻看出柳三變的意圖急得想大叫,陳默抱肩站在陸臻身後,永遠平靜無波的臉上露出一絲隐約的笑意。遠處,柳三變縱身一躍離開岩石的表面……夏明朗從狙擊位站起,側立姿瞄準,壓住第一道火。
這一刻,忘記呼吸,忘記心跳,甚至忘記自己,四下裏寂靜無聲,漆黑一片。十字準心相交處滑過一道迅捷下墜的人影,夏明朗平滑地收緊食指,子彈在不知不覺中擊發,呼嘯而去……槍身的後坐力将夏明朗從狙擊狀态拉回,最後一剎那,他看到高倍瞄準鏡裏閃過柳三變懊喪的臉。
8.
幹架嘛,贏了很開心,輸了要郁悶,于是現在這樣算是個什麽情況??爆了目标的家夥挂了,挂人的沒完即定任務……群衆們紛紛表示有些囧。于是群情激昂,議論紛紛,柳三變卻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裏埋着頭檢查自己的腳踝,夏明朗那淩空一槍雖然不致命,但是嚴重地影響了他的入水姿勢,在被迫蹬踏海底時扭傷了右腳。
“你有另外輔助呼吸設備?”夏明朗上船後繞開了所有人,站到他面前。
“沒有。”柳三變沒有擡頭。
“當時水深有24米。”
“我可以的,比這個再深也可以。”柳三變的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情緒的起伏,小馬從駕駛艙拿了藥箱出來,柳三變把雙手搓熱,倒了藥酒給自己按摩。
“要不要緊?我沒想到那麽淺。”
“比這更淺也能跳,這不是個問題,我沒想到這麽快你也能打中,這才是個問題,所以……算平局嗎?”柳三變笑出了聲。
“不,你贏了!”夏明朗幹脆的回答。
柳三變擡起頭,當他發現夏明朗并不在開玩笑之後,臉上慢慢露出了詫異的神色。
“你贏了,你我都是軍人,首先被放在第一位的是任務,然後才是自己的命。雖然完成任務沒能活着回來是不夠圓滿,可是相比之下,我輸得更徹底。”夏明朗說得很平靜,用一種無可辯駁的誠懇的語氣,以至于在場的所有人都安靜地忘記去争論什麽。
柳三變埋頭想了一會兒,說道:“其實這次的比賽設置有問題:你很難在水下超越我,我也沒辦法闖出你的海岸封鎖,所以最後的結果注定就是現在這樣。”
“是的,”夏明朗笑了,“你不覺得這樣很好嗎?我們來這裏,不是為了取代誰,更不是為了要滅掉誰,尤其是你,柳三變。2004年全旅校尉級軍官比武,你是綜合技能評分最後一位……”
“我現在還是最後一名。”柳三變笑得眉眼彎彎。
“但是你從來沒在對抗中輸過。05年調入女隊,兩年後女隊的戰術考核第一次達到了全旅平均水平。”
“這個,必須要解釋一下,我當時幹的是指導員,這個成績主要不是我的。”
“08年升任兩栖偵察營副營長,主管訓練。”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值得稱道的成績。”柳三變馬上跟進補充。
“有!你剛剛戰勝了我。”夏明朗站直身體,向他伸出手:“我不想取代你,我也沒法取代你,就像你也幹不了我的事兒,不過這樣才對頭,不是嗎?要不然我們為什麽需要合作?”
柳三變啞然,過了好一陣,他慢慢露出一個極淺的笑容,緊緊地握住了夏明朗的手。
陸臻很猶豫,他在思考在這種時候鼓掌會不會顯得有點兒傻冒。可是驀然有幾下稀落的掌聲響起,他看到醬仔漲紅了臉,很激動地拍了兩下之後又猛然停下。這時候愣頭青方進拯救了所有心潮起伏還要強裝淡定的裝B人士,他大大咧咧的嚷着:“哎呀,還是隊長說話最有水平啊!!”手舞之足蹈之。
氣氛馬上熱烈起來,柳三變笑着搖頭,輕聲說道:“兄弟我幼稚了,見笑。”
“是兄弟就不用說這麽多了。”夏明朗用力拍了拍柳三變的肩膀。
陸臻有時候會覺得,夏明朗這個人也太厲害了點兒,如此輕而易舉地解除了彼此之間的火爆氣氛,更重要的是,他讓那位永遠客客氣氣有商有量,讓人看不出他真實意圖的柳三變少校對他敞開了胸懷。甚至在他揭開最後的底牌之前,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想要什麽,所有人都猜錯,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似的,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完成了這一切,流暢地讓你回頭去看,也看不出任何預先設計與生硬的成分,仿佛春水落地潤物無聲。
柳三變開心的放話說晚飯咱得吃好點兒,司務長萬般心痛地貢獻出了他養在箱網裏的大只海魚。在沙灘的火堆旁氣氛融洽的不正常,戰士們就像剛剛被大人點醒,猛然發現自己曾經如此幼稚的小孩子那樣變本加厲的對對方好。陸臻看着夏明朗咬着烤魚坐在人群之外,與柳三變推杯換盞談笑風生(當然杯子裏是茶),心裏有一點微妙的小小惆悵。
他撓一撓徐知着的頭發把人拉近,小聲感慨地問道:“哎,你說柳三變長得帥不帥?”
徐知着“噗”的噴出一口湯,睜大眼睛上上下下的把陸臻臉上每一點細小的表情都收入眼底,驀然間笑倒,一頭紮進陸臻懷裏。陸臻極度郁悶,礙于修養等他笑了幾秒鐘,嫌棄的一巴掌拍在他背上:“笑夠了沒有?”
徐知着笑得眼淚都要嗆出來,指着自己的臉說:“我感覺我長得最帥了!”
“滾!”陸臻毫不客氣地大掌按在徐知着最帥的臉上。
徐知着順勢倒下,捶地狂笑不止。
“組長,他怎麽了?”阿泰好奇地探頭過來。
“抽了,別理他。”陸臻惱羞成怒,兇神惡煞似地瞪過去一眼,阿泰眨巴一下眼睛,默默地把自己的身體縮成一個球,圓潤地退開了。
“喂,你這叫遷怒。”徐知着嚷道。
陸臻深呼吸,專心吃魚不理他,過了好一會兒,聽到邊上确定是不笑了,陸臻鼓起勇氣打算好好解釋一下,擺事實講道理,力圖把徐小花腦子裏那點不上臺面的龌龊思想清理幹淨。
可是他剛剛一轉身,卻愣了。徐知着還在笑,無聲笑得燦爛。他是那種少見的黑瘦時反而好看的人,臉上的嬰兒肥褪盡,顯出下巴剛正立體的輪廓,眼睛大而深,微笑時有隐現的酒渦,眼角彎出漂亮的紋路,睫毛濃長,染了落日的餘輝,像是飛了一層赤金的粉末。
陸臻一時間忘記自己想說什麽,托起下巴認真地審視起來,徐知着被他看得有些發毛,慢慢收斂笑意露出警惕的神色。
“小花啊!”陸臻說:“我剛剛發現,你果然是個美人啊!”
“你……他媽的!”徐知着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那樣跳起來,臉色大變義憤填膺:“你他媽的……你你你,你惡心我是吧?你這人也太小氣了!你你你……”
陸臻大樂,仰起臉嚣張地狂笑三聲,徐知着深知這輩子拼得過夏明朗的槍,也鬥不過陸臻那張嘴,他生怕還有什麽更惡心人的話出來,當下憤怒地踹陸臻一腳,頭也不回的跑了。
“切,誰比誰小氣呀!”陸臻撇撇嘴,非常不屑。
夕陽,海灘,火堆,燒烤……陸臻獨自一人,頗覺無聊,他環視全場發現夏明朗已經不見了,摸一摸自己滿足的胃,決定吃完飯去消個食,順便會個佳人。
月上椰樹頭,人約黃昏後,甚好甚好,在激烈的訓練生活之後,就是應該多一些這種美好的調劑。
陸臻問過柳三變夏明朗的去向,沿着海岸的礁石灘找過去。
9.
陸臻走出很遠才看到夏明朗,獨自坐在西邊直插入海的一塊孤石上,遠方落日熔金,有磅礴的威嚴,卻不是讓人輕松愉悅的景色。
“怎麽一個人跑了?”陸臻一路過來想了一肚子話此刻全堵在喉嚨口,擠了半天只擠出來這句最沒有創意的。
“有點兒累。”夏明朗雙手撐在背後,仰面看向他,露無辜而疲憊的神情。
陸臻頓時心疼,光天化日之下又不好意思做得太肉麻,支吾了一會兒,還是笑道:“我說,你這人有時候也太厲害了點兒吧?連我都被你騙了,真不厚道,你下套子都不告訴我一聲,我壓了一個月工資買你贏!”
“都跟你說讓你賭小點兒了,盡會敗家。”夏明朗懶洋洋地微笑,溫暖而縱容。
“得,反正吧,問題解決了,我這幾千塊錢花得也值,哎,你怎麽早沒想到這一着呢?”陸臻在夏明朗身邊坐下。
“帶兵,就怕他們不争,不争還練什麽?沒鬥志沒目标!有個現成的由頭讓他們鬥起來,事半功倍。可是鬥得太過了也不好,傷感情,所以難辦啊。”
“不對啊,那你他媽是不是一開始就沒想贏啊?”陸臻醒過神來。
“倒也不是,也沒那麽不上勁,只是贏面不大。”
“那贏面大你會怎麽樣?”陸臻很好奇。
夏明朗轉過臉,眼神誠懇而深情:“我會說,寶貝兒,要對我有信心。”
陸臻“噗”的一聲笑倒,捶地不已:“你這個人,你這人真是……”
夏明朗溫和地笑了笑,慢慢又恢複了之前的樣子,曲起一條腿抱在胸前垂下頭擱在膝蓋上。
陸臻感覺有些詫異,這不像正常的夏明朗,正常時候的夏明朗雖然看起來也是很懶的,可是那種懶洋洋的做派裏隐匿着像彈簧那樣一觸即發的勁力。他總是好像很無賴但是又非常嚣張,他永遠大度但也喜歡争強好勝。這是一種微妙的矛盾,無法用語言形容,即使是在夏明朗最溫柔的微笑時他的眼中仍有微芒,他是令人不敢放肆對待的存在。可是現在那種攝人的氣場不見了,陸臻幾乎想摸一摸他後頸的短發,然後把他抱進懷裏。
陸臻驚覺自己這種沖動時吓了一跳,苗頭不對,怎麽看都不對頭。往常夏明朗要是幹了這麽一件漂亮事兒,他一定會在自己面得得瑟到死,那個多麽喜歡嚣張的家夥,他會神氣活現地做出高深莫測的表情。
“你怎麽了?”陸臻慢慢伸出手,兩人之間不算長的距離他用手指爬了很久,然後輕輕地放在夏明朗的大腿上。
天高海闊,讓人有種置身海角天涯的錯覺,可是陸臻明白地知道,他所有的兄弟們就在身後不遠處。然而,此時此刻他就像一個初戀的小男孩那樣渴望觸碰戀人的身體,好像只要這樣,少少的,只要碰到一點點就好,掌心感受到夏明朗皮膚的機理,從指尖傳遞到心髒的溫度與觸感令人心安。
“沒什麽。”夏明朗搖頭:“我就是覺得,活着挺好的。”
陸臻大笑:“我最近可沒幹壞事兒啊!”
您要是再哲學了可不賴我!!
夏明朗沒吭聲,他側過臉專注地凝視着陸臻的手掌,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那樣慢慢捧起仔細端詳,從手背到手掌,從掌心的紋路到指根的硬繭,每一點,每一分,單純而專注的……
陸臻只覺莫名其妙,卻不敢出聲,他緊張地豎起耳朵搜索遠處哪怕是一只海鳥飛過天際的振翅聲。
“隊長。”陸臻終于受不了輕咳一聲,他本想說:光天化日,請不要随便調戲良家婦男……
夏明朗卻像什麽都沒聽見似的,微微閉上眼,攏住陸臻的手掌輕輕貼到自己臉頰上。陸臻驀然瞪大了眼睛,心跳如鼓,他不明白這是怎麽了,時間與地點都不對,卻該死的動情。
他感覺自己好像已經分裂成了兩個。
一個在焦慮的叫喊着:抽醒他快點兒抽醒他,什麽時候啊,亂發情!
另一個卻沉溺……
陸臻想,我總是不能拒絕他的,從開始到現在。
全身的血液都湧上頭頂,陸臻感覺到自己的臉紅得發燙,喉嚨口燒灼着焦渴,好像痛飲烈酒,遠望去,天與地都變了顏色,晚霞泅出滴血的豔紅……驚心動魄的慌與亂!
“要,要做嗎?”陸臻脫口而出,他聽到自己的牙齒在打戰,恨不得咬碎自己的舌頭吞下去。
夏明朗慢慢睜開眼睛看向他,目色濃郁深沉,像一口深井,看不出半點情緒,濕熱的舌尖緩緩地滑過陸臻的掌心。
好像是通了電,陸臻全身都在哆嗦,手指不自覺縮起,卻被按住,細致的舔咬中指與無名指之間最柔嫩的部分。他記得夏明朗說過他全身都是敏感帶,這大概是真的,可應該也只對這混蛋有效。
真是要了命了,要了命了,不帶這樣的,陸臻幾乎有些絕望,傳說中的狐貍精都不帶這樣挑逗書生的。
得!死就死吧!
他忽然閉了閉眼又睜開,手腕反轉扣住夏明朗的,扯着他站起來。
“我記得有個地方……可能……”陸臻拽着夏明朗在礁石上跳來跳去,終于讓他看到一個石縫。剛剛跳下去,夏明朗已經貼上來,陸臻被他撞得往後退,後腦撞進夏明朗厚實的掌心,被緊密的抱住。
“真,真的要做嗎?”陸臻委屈地抽了抽鼻子,眼眶發紅。剛剛迎風一陣狂奔已經讓他的腦筋清楚了一點,這地方真的不安全啊!太不安全了,光天化日,沒遮沒擋,海風送來不遠處的人聲笑語,令他驚慌失措。
夏明朗專注地看着陸臻的眼睛,過了一會兒,輕聲嘆息:“那讓我抱一會兒。”
他的聲音很沉,好像從胸腔裏發出來,陸臻怔愣着無法拒絕,其實……擁抱也是很不安全的吧,為什麽能幹的事情那麽少……
細密的輕吻從耳根處綿延下去,被刻意地壓抑過力度,輕柔的仿佛不帶欲望,夏明朗誘哄似地拉過陸臻的手按到自己身下:“用手吧,好嗎?”
那聲音沉啞而柔軟,仿佛不是入耳,而是直接從心底生出來,令人麻癢難當。
陸臻被蠱惑,手掌乖乖地拉開夏明朗的作訓褲靈活的鑽進去,指尖有飽滿灼熱的觸感,他悶哼了一聲,因為夏明朗也已經握住了他的。是的,就是這樣彼此手握關鍵,将自己承受的挑逗加倍奉還,我用我最受不了的方式對待你,自然,這感覺轉瞬間又會回敬到自己身上,身體緊貼,隔着兩層布料饑渴的摩擦!
無法深吻,怕在身上留下難以褪去的痕跡,夏明朗反反複複地吮吸着陸臻的耳垂,濕熱的舌尖滑入耳廓,這是最要命的刺激,讓陸臻全身發抖,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指,忍耐着不發出呻吟。
陸臻到底年輕,情|欲來得猛烈卻不持久,猛然間仰起臉,夏明朗看到他鮮紅的舌頭抵在牙間顫動,喉節滾來滾去。
起風了,海水更猛烈的撞上礁石,陣陣濤聲吞沒所有急促的喘息,夕陽融入海水中,在海天處留下鐵色的暗紅。
夏明朗像是終于忍耐不住似的沖動得把陸臻壓到石壁上,身體擠壓到一起,毫無章法的抽動,厮磨着陸臻腿根處最細嫩的那一塊肌膚。
陸臻心軟得一塌糊塗,幾乎想哭,他含糊呢喃:“算了,真的,你進來,我忍着……”
夏明朗重重搖頭,動作越發狂野,忽然雙臂收緊把陸臻勒進懷裏,灼熱的呼吸噴在他的後頸處。過了好一會兒,緊繃的肌肉放松下來,夏明朗輕輕碰了碰陸臻的嘴唇,輕聲說:“這就夠了。”
“下次,下次再想想辦法。”陸臻難受的要命,從身到心都是,他有奇怪的渴望,渴望被進入,痛痛快快的感受歡愉與疼痛。
夏明朗終于笑了,點頭說好,退開一步距離,貼上另一面石壁。這地方極窄,面對面站着幾乎都能貼到一起,陸臻努力調整呼吸,別過臉去看向遠方。
夏明朗忽然笑:“我好像有點兒失控。”
“你才知道啊!”陸臻惱羞成怒。
“不知道怎麽了,看到你就有想法。”夏明朗笑得像個十八歲的毛頭小夥那麽單純無辜。
陸臻剛剛滅下的心火被這一句話又挑起來,熱血上湧連耳垂都燒得通紅,他咬牙一腳踹過去,夏明朗急閃,嚷嚷着:“喂,別那麽狠吧,把我廢了你下輩子的性福找誰去啊!”
陸臻氣結,把臉貼在陰涼的礁石上降溫。
夏明朗伸手戳之:“生氣啦?”
陸臻哼一聲。
“那以後不這樣喽!”
陸臻一聲不吭的繼續踹過去一腳。
“不滿意?那你的意思是以後還要這樣?”夏明朗故意拖長了音調。
“是場合!不是行為!場合問題你懂不懂!!”陸臻抓狂。
夏明朗懵懂搖頭:“你也知道像我這種粗人,沒讀過什麽書,對于場合禮節這種問題,向來都不是很懂。”
陸臻活生生氣得冒煙,連原來想問的話都忘了。他被曬傷了原本就上火,剛剛被撩得情動更上火,現在火上加火,只覺得鼻子裏都能噴出火星來,再涼的風也吹着熱,呼啦啦扯開作訓服的衣襟扇風。夏明朗原本只是想看個春光,多看一眼之臉色沉下來,指着陸臻的胸口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陸臻大驚,他猶豫了一秒鐘把曬傷定性為吻痕,栽贓嫁禍給夏明朗的可能性;一秒鐘後他坦白從寬:“曬的!”陸臻盡量說得很平靜,然而夏明朗從不上當,擡手就把陸臻的作訓服給扯了下來,借着黯淡的天光研究了一下背脊上的重災區之後,臉色黑得與礁石有得一拼。
“為什麽不告訴我?”
“你又不是醫生,我找隊醫了。”
“有用嗎?”
“沒用……”陸臻頹然,但還是妄圖狡辯:“可是告訴你也一樣沒用啊!”
夏明朗扯着陸臻的領子把人往上扔:“上去,帶你找人去。”
“找誰啊?”
“柳三!”
“他會有辦法嗎?”
“他沒辦法讓他去想,想不出來老子滅了他!”夏明朗氣勢洶洶。
夜空如黛,幹幹淨淨的沒有一絲雲,群星像水晶一樣閃爍着,清爽透明。
陸臻偷偷看向夏明朗充滿警告意味的鍋底臉,忍不住仰起臉,嘴角微微翹起,心懷竊喜。
夜色真美啊!
10.
柳三變的營部是這個營區最像樣的建築,紅磚小樓兩層,上下大概兩百來平米,雖然陸臻看那個水泥标號十之八九是造潛艇基地多餘的材料。為了省電,屋子裏用的是低瓦數的節能燈,陸臻光膀子坐在房間正中間,灰裏發青的燈光讓他的皮膚泛出詭異的慘白色,猶如一口待宰的生豬。柳三變饒有興趣的托起下巴繞着陸臻順時針繞圈,嘴裏啧啧有聲,這一行為更增加了陸臻心裏那種由然而生的行貨感。
“看夠了沒?有招沒招給個準話啊!”陸臻不耐煩了。
“你怎麽能曬成這樣?”柳三變嘿嘿直樂。
“還不都是你害的??”陸臻大怒。
“喲,大家都是一個太陽曬的,怎麽就你這樣了?”柳三變仍然笑嘻嘻的。
夏明朗不太習慣陸臻被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擠兌,伸手拍了拍柳三的肩膀,示意,問題比較嚴重兄弟指條明路。
柳三變呵呵一笑,神色間頗有得色:“這事也就你們問着了,也就兄弟我了,你們打這門出去,尋遍三軍,我保證有辦法的也不超過一只手,這其中,就有兄弟我!”
“真的??”陸臻大喜,顧不上詫異柳三怎麽忽然嘴就貧了。
“真的!”柳三變誠懇點頭,去雜物櫃裏一陣翻找,尋摸出一個髒兮兮的棕色玻璃瓶。
“就這?”夏明朗有些懷疑。
“你放心,靈得很。”柳三變擰蓋子用力倒了一些出來,咕哝着:“不多了,趕明兒讓你嫂子給你帶點兒過來。”
“什麽成份啊?”陸臻滿眼狐疑地看着柳三變掌心裏汪着那一小灘淺色液體。
“這又不是我配的,我怎麽知道什麽成分,管用就成了呗,反正你也不是第一個用的,怕什麽?”柳三變滿眼戲谑。
陸臻被一個曬傷廢成這樣心裏一直特自卑,現在聽說自己還有同道,陡然生成一股子豪氣,振臂一揮就吼:“來吧!”滿臉的毅然決然,倒像是在上法場。
夏明朗點點頭,自然而然地搓熱雙手想接過玻璃瓶,卻被柳三變擡手讓過了。
“我來吧,這玩意跟藥酒不一樣,你沒經驗。”柳三變一巴掌拍在陸臻的光脊背上,示意他趴到行軍桌上去,陸臻呲牙裂嘴地過去趴了,越發感覺自己像過節時供桌上的牲口。夏明朗一聲不吭的讓了一步,柳三變把藥液塗了滿手,按到陸臻的肩膀上。
觸感冰涼,陸臻忍不住嘶聲輕顫了一下。
“怎麽了?”夏明朗問道。
“有點兒涼。”陸臻還顧着分析成分:“有薄荷嗎?”
“你別查了,我是真不知道。什麽感覺,是不是還有點兒辣?”柳三變實在被陸臻這種科學工作者式地刨根問底搞煩了。
“有點兒。”陸臻發現在起初的清涼之後果然有一絲絲火辣辣的微疼,倒是不難受,反而覺得暢快。
“行,那就對了。”柳三變輕快地呼了口氣:“你這是火性內毒,先外用,咱再內服,等你這皮子長好了,還得找人給你拔火罐去虛火。”
“拔火罐方進就能幹。”夏明朗說。
“那最好,我正尋思着怎麽向人開口呢。”柳三變顯得很愉快:“那就沒什麽了,一天三次藥,這幾天別下水,不能出汗……”
“這怎麽可能!”陸臻大叫:“我的潛水時程還差很多呢。”
“時程這玩意兒就是個屁!”柳三變嗤之以鼻:“還不是我給你算的?我給你加30小時,鬼知道。”
陸臻擡起頭異常震驚的瞪着柳三變,夏明朗雙手抱臂,站到柳三變對面,柳三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當然這話不能在戰士面前說,影響不好。不過咱……我跟你們敞開說亮話,剛到那會兒,我就知道你們倆沒我的事兒,你,”他指着夏明朗:“你是什麽路數來的我不知道,但絕對不是國內訓出來的,國內沒這水平。至于你,陸中校,你一下水把醬仔都整懵了,天生水感太好了,還好沒在東海讓人給糟踏了。有些東西它就不是傻練能練出來的,同樣300小時下去有人就成了,有人就菜了,又不是跑五公裏,成天傻跑總能好一點。”
“可我這幾天幹嘛呢?”陸臻被行家盛贊頗有些得意。
“我帶你玩自由潛水啊!下去得穿幹式潛水服,到時候給你墊層紗布,保證一點問題都沒有。”柳三變揚了揚眉毛。
陸臻與夏明朗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目光發綠地盯着柳三變。
柳三變裂開嘴笑得特別開心,就像一個少年在垂涎欲滴的同伴面前展示自己獨家專有的變形金剛,他眨眨眼甚至壓低了聲音,頗有幾分神秘地說:“我們營地東面有一個海溝,我托潛艇那邊的深潛蛙人在那裏埋了一根鋼纜,有八十米深。”
“就為了玩兒?”夏明朗眯了眯眼。
柳三變的表情頓時變得有些沮喪:“本來是當成新科目上報的,沒過,就只能我自個留着玩兒了。”
“為什麽不過?”陸臻不解。
柳三變無奈的笑了笑:“危險嘛,萬一傷了幾個、暈了幾個……最要命再挂上一個,全旅上下都得折騰,多不好啊?對不對?哪有跑五公裏來得和諧?”
夏明朗一聲悶笑,扶上柳三的肩:“你五公裏跑幾分鐘。”
“還行,也就那樣。”柳三變有些扭捏。
陸臻茫然地看着夏明朗,試圖在後者臉上找到目前話題的進程,他當然不知道柳三變對長距離負重跑的怨念,倒是忽然想起了白天最大疑問:“三哥,就您這樣的牛人,怎麽至于就考核最後一名呢?”
柳三變顯然是試圖從容坦然,可多少還是有些抹不開面子,于是表情就變得複雜起來,他略略低頭躲開陸臻明亮好奇的注視,輕咳了一聲笑道:“因為我擅長的科目他不考,他考的東西我不擅長。”
陸臻也是在陸戰呆過的人,心下了然,不再戳柳三變的心窩子。
柳三變的上藥工程煎完前身也烤過後背,目前已經順利進軍到陸臻的後腰處。方才聊得興起陸臻也不覺得,這會兒忽然靜下來……一雙男性的手在後腰敏感處溫柔游走的反常觸感毫無阻礙地反射進了神經中樞,登時就讓他頭皮發炸,而反常的主要原因在于夏明朗的圍觀。
陸臻試圖說服自己這只是個單純的醫療工程,可是在夏明朗的注視下讓別的男人摸這感覺太他媽詭異了,于尴尬別扭中滲出一絲絲反常的刺激感,讓陸臻不得不深呼吸控制自己的生理反應。他偷偷轉頭觀察夏明朗的神情,卻發現後者眉頭微皺,目光深不可測,簡而言之就是……啥也沒看出。
陸臻正糾結着,柳三變輕輕拍了拍他的屁股,示意脫褲子。可憐的小陸中校頓時就懵了,雙手下意識地扣在褲腰上,堪堪卡住,進退不得。
柳三變笑了:“脫了啊,你大爺來我這兒裝什麽純啊?”
“那那……那下面我就自己來吧!”陸臻脹紅了臉,脫口而出。
柳三變有些困惑地看了陸臻一眼,笑容慢慢變得詭谲起來:“不是吧,大哥,就你這死守褲頭的架式怎麽活到現在的??咱這屋才倆人啊,又沒個丫頭子,你這是幹嘛?”
“我們那兒不玩這個!”事已至此,陸臻只能硬着頭皮耍賴。
“喲,兄臺師從何派啊?”
“國防科大。”
“哦,高等學府啊,果然文化人的地方就是不一樣啊!”柳三變笑着點頭:“要換我們那兒,就您這號的早就讓人扒光打飛機了。”
陸臻那個後悔,随便找個什麽理由這事兒也就混過去了,這麽就傻的打實招了呢?當然,如果夏明朗不在,那真是沒啥,大夥兒都在也沒什麽關系,扒光了也無所謂,要不然在部隊這麽多禁忌他早完蛋了。
可眼下……
柳三看着陸臻面紅耳赤的窘迫模樣樂不可支,拿肩撞着夏明朗大笑:“哥幾個并肩子上吧,把這倒黴孩子在這兒給圓滿了!沒讓人扒過衣服的軍校生活絕對是不完整的,咱給他補上。”
雖然事實證明剝開道貌岸然正人君子的虛僞外殼,骨子裏的柳三變少校也是正常的鷹派小憤青下流基層軍官一名,這讓陸臻很是欣喜。陸臻深切的相信如果當前扒得是方進、馮啓泰,他指定就跟柳三變并肩子上了,但是任何洗具如果洗到自己頭上那都是杯具……事起非常,陸臻一時腦子亂蓬蓬的,什麽聰明才智全沒了,最後只能以哀怨的眼神怒視夏明朗:你男人的清白都快沒了,你你你……你還笑!!
夏明朗哈哈大笑,親切地攬過柳三變:“你這看起來經驗很豐富啊!”
“那是,那會兒不無聊麽,哎,你可別也跟着他裝啊,我可真不相信了。”柳三變露出重溫年少輕狂的神往之色。
“我不是指這個,我是說你這藥上得挺有經驗。”夏明朗笑眯眯的。
柳三變一怔,顯然他目前的注意力已經不在這塊兒。
“挺好的,早先常常幹吧!”夏明朗笑得更歡了。
夏明朗這話沒頭沒尾,如果不是笑容實在暧昧猥瑣柳三變鐵定還是反應不過來,可是當柳三的腦子轉過彎來,他的臉就白了。
“不不不,這個,我沒經驗。”柳三變急了。
“別謙虛啊,你那手勢,一看就是練過的,唉……還是帶女隊好啊,福利多啊!哪像咱們,烏七八糟的大小夥子看着都煩,十裏八鄉找不出一個女滴,哪像你啊,萬紅從中一點綠,幸福!!”夏明朗捏着玻璃瓶直晃悠,無限心酸地:“都快用完了。”
“沒,這玩意兒不經用……啊不是,不不,不是這樣,我對這事兒沒經驗,我我……”柳三變連忙搖頭,急得臉色都變了。
在部隊明面兒上最犯忌諱的就是作風問題,最容易讓人取笑的也是作風問題,尤其是像柳三變這號天下少見的女隊男指導員,當年還不知道怎麽苦哈哈的COS柳下惠煎熬出頭,這一身清白來得着實不易。
“哪能啊,你剛不是說了嘛,我沒經驗,你有。你說,這都啥感覺啊,也說點兒給咱開開眼。”夏明朗一臉忠厚誠懇的期待,眼神卻極為挑逗。
柳三變忽然閉了嘴,這次是他自己拿刀遞給夏明朗,自作孽不可活!他看了看憋笑已經憋得把頭埋進桌子裏的陸臻,又瞅瞅滿臉壞笑,一片神往的夏明朗……哀聲嘆了口氣,認栽!
“夏大哥,真的,這事兒開不得玩笑。”
“別介啊,你小子藏私活……”夏明朗皺起臉。
柳三變忽然驚叫了一聲,奪門而出,聲音從樓下飄上來:“哎呀,我忘記小馬剛剛叫我有事兒,你們慢聊,回頭幫我把燈關了……夏隊,那藥你幫他上了也一樣的,都一樣,都一樣……”
夏明朗屏了一會兒,三分鐘後,拍桌狂笑。
陸臻咬牙切齒地踹在夏明朗肩膀上。
“怎麽了啦?”夏明朗笑得直不起腰。
“我不求你,你還不出手了是吧?你就眼睜睜看着我讓人占便宜啊!”陸臻郁悶。
“喲,問題是人沒想占你便宜啊!”
“可那也是個男的啊,又不是女的!我會有反應嘛!”陸臻氣急敗壞。
要是個女的,我就……夏明朗小聲嘀咕。
“你就真的看着我讓人摸,一點兒不鬧心?”陸臻飚上了。
“沒沒沒……不是。”夏明朗笑夠了,深吸一口氣:“是這樣的,你聽我分析,一開始呢,我也是覺得有點硌應的,可是後來我發現你比我更硌應……”
“然後你就不硌應了?”陸臻從桌上跳下,已經準備要幹架。
“不是不是,然後我就覺得看你硌應更好玩兒……”
陸臻直接開大腳,夏明朗閃過第一下,嚷嚷起來:“哎,你最近怎麽越來越娘們兒了。”
陸臻咬牙:“我這就讓你看看我多爺們。”
“我剛才那也是信任你啊,我以為你自己能搞定嘛!要不然回頭你又要叫喚,哎呀,給我一點空間啊,讓我表現表現會死麽……”
陸臻愣住,一身的張牙舞爪慢慢耷拉下來。
夏明朗把人扯進懷裏順了順毛,扒在陸臻耳邊輕笑:“沒事兒,其實咱們這次不是配合挺好的?以後你就得這樣,你得給我點兒訊息,什麽事兒你自己想去搞,那你就去,你不成了,你得通知我,你看就像剛剛這樣……哎,我就明白了。要不然我也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哪能事事踩上大爺你的鼓點子。”
陸臻可能有一萬種缺點,但是絕對有一個優點很突出,那就是從善如流。他幾乎瞬間就羞愧了,眼神躲閃地瞅了瞅夏明朗,低頭嗫嗫地:“我這人是不是挺不好的。”
“還行吧。”夏明朗異常大度:“一個家裏能有一個男人把着舵就成了,剩下那個鬧騰點兒沒大事兒。”
陸臻深吸一口氣,連腮幫子都鼓了起來,一方面他非常不能接受這句評語,因為很明顯他不是把舵的,他是鬧騰的;可是另外一方面,眼下這情勢,他還真沒什麽反駁的餘地,只能默默地把這口悶氣吃下,哀怨地爬到桌上去:“快點上藥吧!”
“脫褲子!”夏明朗淡定的。
注:
1.行貨:行貨就是劣等貨物,不過問題的關鍵不是劣等而是成為貨物。“《水浒傳》上寫到,宋江犯了法,被刺配江州,歸戴宗管。按理他該給戴宗些好處,但他就是不給。于是,戴宗就來要。宋江還是不給他,還問他:我有什麽短處在你手裏,你憑什麽要我的好處?戴宗大怒道:還敢問我憑什麽?你犯在我的手裏,輕咳嗽都是罪名!你這厮,只是俺手裏的一個行貨!”所以關于行貨的深入解釋,參看王小波的《“行貨感”與文化相對主義》
2.自由潛水:自由潛水就是不攜帶水肺而盡可能深地潛入海中的短時間閉氣潛水運動,目前男子恒重無腳蹼自由潛水的世界紀錄為116米,保持者為新西蘭的威廉·特盧布裏奇
3.打飛機:你們都懂的。
4.還有啥需要解釋不……
5.我活着回到人間啦!
11.
正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個道理即使陸臻原來不明白,這些年與夏明朗你來我往的戰鬥中也早就深刻領悟了,這會兒天時地利人和都不在他這裏,當下,利利索索的就把褲子給脫了。
結果,換夏明朗懵了。
因為陸臻十分徹底的把內褲也給脫了。
陸臻的想法是這樣的:反正這屋現在沒外人,老子全身上下早也讓你看透了,趕緊的,快點把事兒給辦了,那藥我感覺有點兒稀,別沾在我褲頭上還不好洗。
其實就他這想法本身是挺正确的,唯一沒考慮到的就是夏明朗的心情。
夏明朗發現這好像是他第一次認真觀察陸臻這個部位,腰胯很窄,肌肉緊實挺翹,燈光在他的後腰微凹處留下陰影,然後拉起一條亮線勾勒出整個輪廓的弧度,像是被精心雕琢過,有種蘊含着力度的優美。相比起全身上下令人不忍觸睹的曬傷,這裏的皮膚白得驚人,光潤緊繃,泛着健康的光澤。
夏明朗下意識地握了握拳,居然有些不敢碰,手掌攤平輕輕地放上去,皮膚在藥液的作用下變得滑膩而溫潤,手感絕佳。夏明朗忽然認識到,要讓他平心靜氣地完成這次工作,其實有點難度。
“快點兒吧!等什麽呢?”陸臻有些不滿。
夏明朗心頭一跳,手掌先于大腦的指令滑開去。陸臻滿意的哼了一聲,側過臉放在自己手背上,舒舒服服的趴下了。
夏明朗手掌寬大,掌心熾熱,在藥液的聯合作用下被他按住的地方仿佛火燒,可滑開後卻是一片清涼。陸臻這幾天火燒火燎燥得身心俱疲,就像在火焰山走了八百裏,此刻忽然跳入清涼的泉水中,那種絲絲入扣的濕潤清涼從皮膚表層一直滲入到心裏,讓陸臻舒暢得幾乎要睡着。
夏明朗很郁悶,并且越來越郁悶,他有點想不通為什麽剛剛讓柳三摸個背而已,這小子炸毛炸得都快露餡了,可現在他已經進入到真正的三角區了,身下這人反倒歇火了。夏明朗很有些不甘心,手掌沿着陸臻大腿的外沿滑到胯部,略略使了一點兒勁,陸臻順從的翻身仰卧。
昏暗燈光下的光與影再次起了變化,夏明朗的目光順着自己的手指劃過結實的胸肌與平坦均勻的小塊腹肌……眼前的這具身體很安靜,平靜而放松,一切都呈現出最自然安穩的模樣。
夏明朗回想起某些時刻這玩意兒劍拔弩張的模樣,不由自主的伸手握上去,卻被按住了手背。
陸臻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聲:“別鬧。”搬開夏明朗的狼爪,給自己找了一個更舒服的睡姿,他曲起一支胳臂枕在頸下,像一只小貓仔那樣哼哼叽叽的側過臉蹭了蹭,似乎真打算要好好睡一覺。
夏明朗徹底被打敗了,非常不爽,抽手在陸臻大腿上拍了兩巴掌,陸臻困頓睜眼:“好啦?”
“沒!”夏明朗沒好氣。
“吵我……困死了。”陸臻舔了舔嘴唇,又倒下去。
“那剛才倒是精神,我看你都快升旗了。”
“他那麽折騰我,長得還挺帥,我能沒點反應嘛。”陸臻睡得糊裏糊塗口齒粘連,聽起來有種意外的撒嬌味道。
夏明朗僵了半天,腦子裏飛快的運轉,去倒騰這裏面的因果關系,無奈這邏輯與他三十幾年的基礎認知嚴重不符,他即使理智上明白可能這樣對于陸臻來說才是正常的,可情感上還是傻眼了。
“嗨,合着給你找個姑娘你就沒反應了。”夏明朗讪讪的。
“廢話!我給你找個……”陸臻困頓的揉了揉眼睛,感覺拿夏明朗舉例子可能已經不适當:“你給方進找個男人折騰他,你看他能有啥反應,也就是起雞皮疙瘩的反應。”
“漂亮的也不行?”夏明朗總不能徹底相信。
“那就不是漂亮不漂亮的問題,根本性的問題。”
“你就喜歡長得帥的?”
“嗯……嗯!”陸臻搖頭:“身材,身材很重要,嗯,比長得帥重要。”
“那你覺得誰身材最好。”夏明朗無可控制的聯想到自己約等于一米八的身高,頗有些酸溜溜的。
“你喽!”陸臻似乎覺得單純的語言還不足以表達他的情緒,孩子氣地揮舞着胳臂在半空中重重的一頓。
“真的啊?”夏明朗開心了,心花怒放不足以形容。
“那是,要不然怎麽就追你呢!”陸臻笑盈盈的,将睡未睡時的松弛神情讓他看起來就像個孩子,異常的純良而誠懇。
夏明朗老臉一紅,幾乎有些羞澀,十分違心的誇起旁人:“其實鄭老大也不錯嘛,哦,還有方進。”
“唔,方進太……太塊兒了。嗯,不過有人喜歡吧,有人就喜歡這樣的。”
夏明朗非常竊喜。
“其實陳默不錯的。”陸臻眨巴了一下眼睛,又安心的合上,總結陳詞似的:“不過還是你最好了。”
有時候夏明朗很痛恨自己的記憶力,在甜蜜的蕩漾的頂峰,腦海中卻陡然閃出一個模糊的人影,當這個人影與陳默的身形相重合之後,夏明朗的笑容停滞了。他慢慢俯下身,輕舔着陸臻的耳垂,仿佛無意的小聲問道:“藍田有多高?”
“188!”陸臻迅速蹦出這個數字,幾乎有些憤憤的:“丫的,見鬼了,那家夥從來不鍛煉,從來不鍛煉,怎麽就能長那麽高,不公平。“
“他的身材跟陳默差不多吧。”夏明朗無比唾棄的捶自己腦門,因為連他自己都聞着了那字裏行間的酸味兒。
“拉倒吧,他能有八塊腹肌嗎?他有能一塊就了不起了。”陸臻忽然撐起半邊身子,目不轉睛的盯着夏明朗。
“幹嘛?”夏明朗心生警惕。
“親愛的,你是不是吃醋了?”
夏明朗哼一聲,試圖淡定但未果,索性就黑臉了。
陸臻一看還認真上了,也有些不爽:“怎麽啦,我都沒問過你原來女朋友的名字。”
“那也得我還記得啊。”
陸臻一愣。
“分了就是散了,慢慢就忘了,也就不剩下什麽了。”夏明朗指指自己胸口,他看到陸臻的眼睛越睜越大,卻又笑了,溫柔而無奈的:“你放心,我不會跟你分的,你是我老婆,我知道你不喜歡這個詞,回頭我們再想一個,反正差不多就這意思。”
“以前,就沒出現過別的讓你想娶來當老婆的人嗎?”陸臻怯怯的。
“也有,可八字還沒一撇就黃了,正兒八經拜過天地的就你一個。”
拜天地……陸臻被夏明朗這神來的語言整得無語而凝噎,偏偏心裏又甜得很,低頭偷笑,嘴角止不住的往上揚。夏明朗心又軟了,揉搓着陸臻後腦勺上毛茸茸的短發,有些後悔沒事提這無聊的茬。
“你是不是一直對我和藍田現在的相處模式有質疑?”陸臻小聲問。
“也不算是,主要是我們那塊兒沒你這風格,在我們那兒只要是真正好過的,散了就散到底,老死不相往來。沒見過你們這種文化人,好聚好散,隔三差五還要通個消息打個電話什麽的,比朋友還親。”夏明朗頗有些自嘲的笑了笑,繼續自己在正面的上藥工作,陸臻仰面躺下去盯着天花板,
其實心結這個東西,有時候說出來就爽了,倒也不是真為求個什麽結果,畢竟陸臻對他什麽心思夏明朗自問再清楚不過。這也就是為什麽這個結郁在心裏這麽久,他也一直讓它這麽郁着,也沒想過特別提出來解一解。
“你需要我跟藍田斷絕聯絡嗎?”
“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夏明朗不高興了。
“你別激動,雖然藍田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可是如果讓你感覺不舒服……”陸臻看着夏明朗的臉色,明智地閉上了嘴。
半晌,陸臻清亮的聲音慢慢流淌起來:“我跟藍田認識很久很久了,一起長大,一起面對人生的難題。我們很相似,用同一種原則生活,相信同一套價值觀,說不清是誰影響了誰,總之到最後我們變得很像,常常會想到一起去,看着某一個東西,會不約而同的笑……”
“喂!”夏明朗沉下臉,心想還沒完了。
“我不想把你們兩個人放在一起比較,因為那不公平,我也不想貶低他來讓你開心,因為那沒必要。藍田是非常出色的人,我相信他是我今生會遇到的最厲害的男人之一,我曾經非常愛他,與他分手的時候我甚至擔心因為他拔高了我對男人期待,我可能會很難再找到喜歡的人……可是,”陸臻微微笑,握住夏明朗的手掌按到心口:“你跟他是不一樣的,我說不出你任何的優點,你就像是我的心髒一樣,我的……心髒,沒有你我會死。”
夏明朗目瞪口呆。
“藍田也說你很好。”陸臻笑得很開心。
“你跟他說我?”夏明朗感覺匪夷所思。
“如果可能的話,我想跟所有人談論你,可惜不可能,我只能跟他說。他覺得你很了不起,他說信任比愛更難,我跟他相處十年,我們仍然不能彼此信任,可我才認識你兩年,就像個傻瓜那麽單純的信任你。”
“說什麽呀,都聽不懂了,惡心巴啦啦的……”夏明朗禁不住老臉泛紅。他掩飾性的撓着頭發,粗魯的拍着陸臻的大腿說:“轉過去,轉過去……還沒上完呢?”
陸臻乖乖聽話,當然沒有提醒他其實背面早就上完藥了。
氣氛很好,好得動人心魄。當然,如果那扇門沒有忽然被推開,某個愣頭青沒有忽然闖進來的話,一切還會更美好。
“營長,阿梅姐來……”洞開的大門外,一個烏七抹黑的人影模糊在夜色裏,只剩下兩排雪亮的白牙映着月光。
醬仔張口結舌的豎在門口,石化了。
夏明朗與陸臻聞聲回頭,心中紛紛爆出一個詞:我靠!!
一個痛心疾首,媽的,光顧着煽情了,沒顧上觀察敵情。
一個疾首痛心,見鬼,被這混小子感動了,沒顧上支愣耳朵。
正所謂蒼海奔流方顯英雄本色,關鍵時刻才見男兒氣概,到底是夏明朗臉皮厚反應快,心理素質過硬,當下,只見他淡定的輕咳了一聲,招招手說:“你過來。”
醬仔的眼睛瞪圓了三圈,不動。
夏明朗搖了搖玻璃瓶說:“藥快用完了,你知道你們柳營把剩下的放哪兒了嗎?”
12.
“唔……哦!”醬仔撓了撓頭走進來,接過玻璃瓶對着光仔細研究,研究了許久之後歉疚的還給夏明朗說:“對不起,夏隊,我不知道。”
夏明朗氣血上湧,殺人的心都有了。
“這,這……陸中校你這是怎麽了?”醬仔小心翼翼地探出食指碰了碰陸臻破損的皮膚。
“曬的。”陸臻言簡意赅,心中咒罵,你丫怎麽還不滾。
“行,那沒有就沒有了吧。”夏明朗大大咧咧的揮手,裝模作樣的說道:“那陸臻,反正也沒了,你先穿衣服。”
陸臻閉了閉眼,一鼓作氣跳下桌子,以一種超越緊急集合的迅猛神速,瞬間穿上了所有的衣服,回頭才發現他這麽快都白穿了,因為醬油小朋友居然非常配合的轉身了。陸臻心中感慨,這麽純良的孩子是怎麽在柳三變那笑面老虎手底下混出來的啊。
“嗯,姜清,你們營長剛剛出去了。”夏明朗态度從容內心悲涼,老子早幹嘛去了,怎麽早沒想到這麽打發他呢?
“哦。”醬仔點點頭。
“你找柳營長什麽事兒?”陸臻衣服穿好,心态就正常了,好奇心頓起。
“是這樣,女隊的萬隊長過來了,在操場……”醬仔頗為躊躇:“要跟你們方進比一場。”
陸臻與夏明朗對視一眼,奪門而出。
我靠!有熱鬧看!!
營地的操場就在沙灘邊,依托地勢平出一塊場地。夜深,探照燈從高處罩下來,形成粗壯的光柱,在地面上留下一個雪亮的光斑。萬勝梅背光而立,短發被照得半透明,周身騰起模糊的光霧。
陸臻倒吸一口冷氣:“好有範兒。”
“人呢?”萬勝梅冷喝。
“喊什麽喊?催命吶,爺不得換身衣服麽……”方進垂頭從暗處走出來。
完了,完了……陸臻抱住夏明朗狂笑不止,方小侯飚京腔了,他緊張了!
方進被迫正面迎光,被照得須發俱明,在雪亮的強光下皮膚與作訓服都被刷成一個色,灰蒙蒙的。萬勝梅上下打量了一番,問道:“什麽規則?”
“規則?要他媽的什麽規則?”方進小聲嘀咕。
“痛快!”萬勝梅略一點頭,反手從背後抽出兩柄一尺多長的短刺。
陸臻頓時兩眼放光:這人跟他一個兵刃。夏明朗悶笑,指指場子裏的萬勝梅,又指指陸臻腰上的刺刀袋,用幾不可聞的氣聲笑道:“娘們!”
陸臻大怒。
這邊尚暗潮湧動,那邊的方進已經懵了,怎麽……還上械?玩兒真的啊?
萬勝梅挑了挑下巴,示意你想用什麽随便挑。
方進猶豫了半天,最後從兜裏掏出兩枚指虎套上,雙手握拳拉開一個起手勢,等着。
萬勝梅微微一愣,繃直腳跟做出一個不同于軍用格鬥的起手禮節,然後右手微揚,掌心的短刺與風輪一般疾轉,人已經貼身攻了過來。
背光時看不清,起初萬勝梅亮兵刃方進還以為是像陸臻那樣的軍刺,或者是陳默ASP軍棍的海軍版,這下子一轉他才醒過神來。哇靠,這婆娘玩的是正兒八經的峨嵋分水刺哇!!
傳統的峨嵋刺一般通長一尺三分,兩頭做棗核狀。眼下萬勝梅手上這對顯然是改過,方進只在打照面時依稀看見有放血槽,再然後就什麽也看不清了。畢竟像峨嵋刺這種貼身近刃,講究個神出鬼沒,要真讓你看清了,鼻子上估計也該開孔了。
原先方進選擇用指虎純粹是個客氣,向女孩亮刀子他不好意思,可是對方已經上鐵了,你不用,好像瞧不起她。眼下倒是歪打正着,以近防近以短涉險……只是,這麽打起來,實在是非常的,不好看!!
這兩人打得太快也太近,以至于周遭人士再怎麽努力,都只看到強光下一團灰蒙蒙的影子,模糊中好像有人在扭來轉去,內部具體怎麽伸手怎麽擡腿半點看不清。
夏明朗揉了揉眼睛決定放棄:“這丫頭有點意思。”
“方小侯會輸嗎?”陸臻睜大了他1.5的眼睛還試圖繼續。
“說不定哦!”夏明朗嘿嘿一笑。
“這麽厲害?”陸臻驚了。
“是啊,挺漂亮的。”夏明朗一臉嚴肅:“身材也好。”
陸臻滿頭黑線,敢情你老人家看這麽久就奔這個去了?!
方進其實沒打到三分鐘就感覺不爽了,這老娘們幹架怎麽會是這麽個纏人的路數,招招不封死,處處無退路,如影随影煩人的緊,一不小心還讓她咬一口,雖說沒大事兒吧,可挂了紅彩多丢人?
方進自小打到大,還從來沒打得這麽心事重重又憋屈過,忽然把心一橫,單手護胸,腳下使絆子一個踉跄就地上倒。萬勝梅冷不丁看人矮下去,還以為他自己滑倒,心頭大喜,迎面一腳就跺上去……
人影乍分,圍觀群衆看了半天終于逮着一個完整的動作可供咂味兒,水鬼營哄然一聲叫好,陸臻抱肩冷笑。
直立格鬥,方進或者還相信強中自強中手,也許有那麽一夥兒能拼得過他,可地面動作,方進自信在國內沒多少敵手。因為一般人不研究這個,這套路數,打起來不好看,散打比賽也不承認,唯一的作用就是傷人,除了亡命之徒,專門人士很少去研究它。
萬勝梅這一腳自覺是跺實了,可還沒高興上一秒鐘,整個人都讓方進給卷了下去,兩個纏到一起,迎面嗆進去一口沙,方進已經壓到她身上。萬勝梅大怒,左手一揚,掌心的鋼刺劃出銀亮的弧光,貼着方進的咽喉劃下。沒想到方進根本不作理睬,略一偏頭任憑刺尖險之又險的貼着自己的腮邊過去,右手抄下去一鎖,氣沉丹田,加上他整個人的體重,千斤墜往下砸。
正所謂藝高人膽大,他就賭得這一下壓實,如山的漢子也得讓他壓得喘不過氣來,就這麽個嬌小的女娃,還不得直接背過氣去結束戰鬥?
萬勝梅知道不好,猛吸氣想硬扛過這一下,可沒等她感覺窒息,方進已經自己彈起來了,仿佛觸了電一般,一下彈出三步遠。
“怎麽了?”萬勝梅連忙趁機跳起。
“不……不打了!”方進結結巴巴的。
“為什麽?”萬勝梅一愣。
“就就……就不打了嘛……”方進面紅耳赤,轉身就想逃。其實打這麽半天他一直沒看清萬勝梅長啥樣,剛才壓下去,被迫臉對臉眼對眼,才看到一張窄瘦的瓜子臉,眉毛修得彎彎的,眼睛不大卻長,典型的南粵女子長相,薄唇秀鼻,黑裏生俏。
方進被這張臉唬了一唬也還沒啥,畢竟只是一般性好看,也沒到徐若宣、關之琳的份上,可關鍵是方進同時抵到了兩團讓他非常陌生的東西……不同于他一直習慣的男人有如鐵板一般的胸肌,再剽悍的女子,胸口也是軟的。
方進只覺一頭熱血淋臉,臊得只想趕快逃。
雖然之前他跟秦月和吳筱桐也打過,可在水下被厚重潛水裝備阻隔的A與岸上簡單隔了一層T恤的C,在觸感上畢竟不可相提并論。方進好像忽然間意識到眼前這位是個姑娘,還是個比較有前,相當有後,大腿結實渾圓的漂亮姑娘,方進于是深切的感覺到自己完了……
娘唷,我打她哪兒好哇!!
13.
“誰準你不打的??”萬勝梅急了。
“誰誰……誰說不能不打的!”方進比她更着急,幾乎語無倫次:“得得得,讓你贏,你贏你贏,算爺輸成不……好男不跟女鬥嘛,就當你贏了!”
萬勝梅的臉色徹底變了。
語言,那絕對是一種具有魔力的東西,正所謂一句話讓人笑,一句話讓人跳。所以詞不達義絕對是一項生理缺陷,萬惡的高考早就告訴了我們:走題的後果是很嚴重的!
陸臻一直相信方進會死他那張臭嘴上,可是沒能想到的是,這麽快!
方進自覺已經拿出了他所有的誠意,做出了他最大的讓步,承受了最多的委屈,可是萬勝梅只是緊緊地抿起唇,收緊了下巴,目中閃出的,已經是殺氣……
“嘿!你這娘兒們怎麽這樣兒啊!都說了就當你贏了我輸了還不成嘛!就當我輸了嘛……”方進再沒眼色,有人要殺他還是看得出來的,嚷嚷到一半吓得拔腿就跑,萬勝梅自然緊追不舍,可憐了望臺上掌燈的兄弟追着他們搖燈,累得滿頭大汗。
一場嚴肅的打鬥到此忽然變成了鬧劇,而且還是軍中少見的,讓無聊的光棍們無比興奮的女追男的鬧劇。一時間群情激昂,無論方進逃向哪兒,哪兒就能圍出三層人牆,死死的把方進的去路給堵住,把他逼向萬勝梅。
方進急得大罵,叛徒叛徒!萬勝梅的臉色卻是越來越黑,指間的銀芒疾轉出兇光,那種神情幾乎是悲憤的。方進慌不擇路,眼前忽然映入一個熟悉的人影,喜得他大喝一聲,飛也似的撲過去:“默默,救我!”
陳默沒有配合群衆搭人牆,側身讓過,讓方進躲到自己身後。
“讓開!”萬勝梅急停,站在陳默面前。
陳默回頭看了看方進,方進雙手抱拳,虎目含淚。陳默站定,沒有動。
“讓開!”萬勝梅大喝,聲音頗尖銳,幾乎有些劈裂。
“他不想打了。”陳默說。
萬勝梅咬牙,慢慢收緊瞳孔:“那你替他……”聲到手到,雙刺并起,十字封猛紮過來,陳默不能退不能讓,只能一腳側踢正面封擋。萬勝梅退開三步,冷笑:“那就你了!”
雖說事起突然,陳默倒也不是會害怕突然襲擊的主兒,而且陳默有一個令方進難以企及的優勢,那就是,在陳默的字典從來不存在性別這個詞。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在陳默的概念裏基本都差不了太多。絕大部分時候在陳默的世界裏,人只被分成三類:兄弟,敵人,路人。
萬勝梅按理應該算兄弟,可是在陳默看來基本也就是個路人,所以平時正常男性路人切磋時可以怎麽打,眼下還是一樣怎麽打,所以OK,沒問題,他非常下得去手。
方進激動了,歡呼雀躍着叫好:“陳默加油!”
陳默轉身瞪他一眼:再吵你來。
方進馬上閉嘴。
需要強調的一點是,方進之前打不下去想逃,那不是因為他看上這姑娘了,也不是說渾小子瞬間紳士了知道什麽叫唐突佳人,惜玉憐香……方進逃跑的理由非常不上臺面。他只是這輩子第一次跟一個這麽有水平又像女人的女人幹架,他不知所措了。
萬勝梅的實力讓他不可能閑庭信步片葉不沾身的拿下,可是打猛了……方進只是略作想象就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在他看來無論是一拳掄上人家柔軟的胸脯,還是兜手抄起她的大腿根往地上砸,那都是非常要命的動作……萬一一個性起,仙人摘桃、斷子絕孫的腿腳也讓他不小心施展起來,那不就完蛋了麽。
人呢……都是不經想的,你越是想着可千萬不能這樣,千萬不能這樣,腦子就只剩下這麽些動作,方進痛心疾首,由衷的感覺到會打架的女人都是老虎,遇上了千萬要躲開。
但是,他想逃避不代表他就希望萬勝梅能贏,眼下由他最好的兄弟陳默心無雜念地挺身而出替男人挽回顏面,那真是再好也不過,方進喜得抓耳撓腮,簡直不知道怎麽樣表達自己的暢快心情。
方進這邊開心了,陳默卻難受了。本來陳默就不見得能幹得過萬勝梅,眼下一方勢若瘋虎幾乎拼命,他馬上全線吃緊。
性格使然,陳默非常不喜歡與人作近距離糾纏,貼身格鬥從來不是他的專長,練這玩意兒純粹為了防身。并且為了更好的保護雙手,他練習的防身術幾乎全部集中在腿法上,完全不同于方進抱摔扭打亂中求勝的法子,他是只求速戰的人,勢大剛猛,只要沾上一點兒,非死即傷,恰恰與萬勝梅輕靈貼身的路子相克,一不小心讓她貼近了,連踢都踢不出去。于是,陳默唯一能仰仗的就只有力量,男人面對女人時占絕對優勢的強大力量。
可是這樣一來,場面就非常難看了。
陳默站直了能比萬勝梅高出二十多厘米,整個人大了三圈不止,以腿對手,力量本來就不在一個數量級。陳默被萬勝梅挂上彩,鮮血馬上滲進作訓褲裏,在強光下根本看不出,萬勝梅要是讓陳默踢中一點,整個人都幾乎要飛起來,看起來簡直就像大男人在欺負小女孩。
圍觀的群衆都是大老爺們,事關女人,男人之間的友誼就很不那麽可靠了,別說水鬼們念着與萬勝梅的同袍之誼已經紛紛表達對陳默的強烈鄙視,連麒麟內部都開始出現分裂傾向。只有方進急得要命,別人看不出來他能看出來,再這麽下去,他晚上就慘烈了,幫陳默包紗布的時候能內疚死。
眼看着情勢越來越不好,方進實在受不了,急得大叫:“陳默你甩開她,脫離,快點甩掉她,這娘們有詠春的路數,打寸勁拳的,不能讓她貼身……”
水鬼們哄然一聲,炸營了,咒罵連連:搞什麽嘛?兩個大老爺們聯手欺負女人?
醬仔身為在場軍銜最大的水鬼,憂心忡忡地扯着陸臻的袖子:“這這,這怎麽辦,陳默少校他會不會……”
陸臻沖他搖了搖手說:“你放心,陳默是那種少見的,連個人榮譽感都不怎麽強烈的軍人。”
醬仔傻眼。
方進悔得腸子都青了,怎麽就把陳默推出去了呢?他應該撲向夏明朗的啊……至于他撲向夏明朗是否會有撲向陳默一樣的效果,這個問題,他暫時沒顧上考慮。
好在,方進嚷嚷的雖然只是一句,但是足夠關鍵,陳默聽懂了,猛然擡腿過頂一記直腿劈挂把萬勝梅逼開,馬上轉身就跑。怎麽叫詠春的路數,怎麽對付寸勁拳……那些東西方進沒說過,他也不知道,可是脫離這兩字他明白,跑呗,有什麽脫離能比跑起來更遠的。
陳默與萬勝梅那點身高差基本全賺在腿上,跑起來一步抵得上她兩步,萬勝梅真的望塵莫及。陳默疾沖急停回身飛踢動作流暢,不等萬勝梅貼上馬上轉身又跑……
古代日本浪客交擊術在诠釋以一敵衆的對戰中也有類似狂奔逃竄鑽小巷子的戰術,目的在于控制對方的攻擊範圍,把環形攻擊面拉長成點,然後逐一擊破。陳默此刻地打算也差不多,強行控制距離,把接觸點保持在讓他最容易發揮的層面上,不讓萬勝梅有機會纏上他。于是表面上看起來好像陳默挺慘,被女孩子追打,其實勝利的天平第一次真正開始向他傾斜。
不過幾個來回,萬勝梅已經感覺到厲害,手臂被震得發麻,心口氣血翻湧,滿嘴的血腥味兒,而更要命的是,你已經沾不上對方的要害。按理,這時候硬拼不明智,可是滿場男人的哄笑讓她憤怒的殺紅了眼,滿腔怒火都傾注在眼前這個看起來冷酷又狡猾的身影上,不把他戳上幾個透明窟窿眼似乎就無法排遣。
方進大喜過望,也不管旁邊站的是不是自己人,一把摟将過來,指着場內嚷嚷:“我兄弟……我兄弟!!厲害吧,多聰明,太聰明了!我操,你說丫腦子怎這麽好使呢?”
14.
身邊人沒說話,惡狠狠的一腳跺向他的小腿迎面骨,方進嗷地一聲跳開,擡頭看到秦月鐵青的臉。得得得……好男不跟女鬥,反正也沒踢着,咱退!秦月倒也沒追擊,注意力全在場中間。
其實這一戰說穿了,無論誰勝誰負圍觀的大老爺們看得都是個熱鬧,只要熱鬧好看,大家都樂得緊。可是夏明朗眼中的嘻笑卻漸漸收斂,他把嘴裏叨着的煙頭吐在地上踩滅:“不行,這丫頭飚上了,陳默這愣小子……”
“怎麽了……”陸臻不解,話音還未落,身邊猛然擠出一個腦袋,柳三變慌慌張張地掃過全場,臉色大變:“怎麽打成這樣了。”
“可不,誰讓你遲到這麽久。”陸臻還以為他在遺憾自己痛失上半場。
“媽的,得讓他們停啊!”柳三變急得跳腳。
“這個恐怕很難吧!”陸臻笑道,就這兩位這拼命的架勢。
“阿梅她脾氣不好,她要是說什麽不好聽的沖撞了,全算我的……”
陸臻錯愕,這這……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柳三變仿佛是終于意識到他扯着陸臻費話不頂事,猛然轉身盯住夏明朗:“你趕緊讓陳默停。”
夏明朗太久沒讓人這麽呼喝過,被咽得一愣,臉色也有些不好看:“我能讓陳默停,可是我怕陳默一停下來,那位手上那錐子就直接奔心髒捅了。“
柳三變指着夏明朗:“你讓陳默停,趕緊的!”說完一頭跑進場內提聲大吼:“吵什麽吵呢??都看戲呢?誰他媽同意你們在我這兒打了??”
衆水鬼吓得一愣,噤若寒蟬。麒麟衆人茫然地轉頭看向夏明朗,夏明朗擡手虛按,示意大家都安靜,客随主便。陳默以為這就收兵了,剛想停下,腦後風聲尖嘯而來,逼得他只能再戰。方進馬上不高興了,正想嚷,柳三變已經跑到了那兩人身邊:“萬勝梅!給我住手!”
當萬勝梅轉身的瞬間,陸臻差點捂上眼,他以為那細長尖銳的峨嵋刺會直接紮進柳三變的太陽穴,可……沒想到她居然真停下了,就那樣臉色鐵青咬牙切齒的僵立,狂猛的風暴在她頭頂盤旋,可是,真的,住手了!
陸臻震驚的張大嘴:不是吧,這樣也行?!
“阿梅,我們明天……”柳三變溫柔腼腆地笑着,他似乎在瞬間用光了自己所有的氣勢。
“那我就站在這裏,等明天!”萬勝梅冷冷地瞪着他。
“還打嗎?不打我回屋了。”陳默問道。
柳三變眼看着萬勝梅的瞳孔驟然收縮,連忙把人拽住,下死勁不松開。萬勝梅甩了兩下甩不脫,指着柳三變罵道:“我看你面子!”說完轉身就走,柳三變心裏大聲叫苦,硬着頭皮追上去。
夏明朗與陸臻面面相觑,這這……這算是哪出兒?
方進不明所以,兀自嚷嚷着怎麽了怎麽了……臨陣脫逃怎麽滴……
陳默慢慢走近,伸手扶住他。方進這才發現沙灘上一長溜半掌血印,頓時慌了,趕緊蹲下去看傷:“陳默你沒事兒吧?”
陳默搖頭:“有事。”
“阿,阿梅姐是我們營長的……”醬仔結巴着解釋。
“相好?”陸臻會心微笑,有些感慨的:“怎麽都內部發展了呢……”
醬仔眨了眨眼,有些不好意思。
“得……怎麽辦吧!”陸臻看着夏明朗直樂:“我說他怎麽飚上了呢。”
“看來得解釋解釋啊!”夏明朗深沉的。
“方進!”陸臻提聲吆喝。
“吵什麽吵?忙着呢!”方進正跪在地上幫陳默檢查傷勢,專心地頭也不擡。
“走吧!”夏明朗摸摸陸臻的頭發:“就方進現在這火氣,過去了也得再幹一架。”
陸臻一想也是,拉上夏明朗直奔柳三變的營房。
果然,遠遠的就看見柳三變的營房亮着燈。營長夫人親臨,與柳三變同屋的小弟們都有眼色,一個個自覺地卷起鋪蓋去擠大通鋪。陸臻走近發現窗簾沒拉嚴,馬上竄上窗臺想扒個□看,才依稀看到萬勝梅淚眼微紅的一閃就被夏明朗扯着領子拽了下來。
“幹嘛?”陸臻不滿地亮牙。
傻樣兒,你想偷看早點做準備啊!夏明朗不屑的瞧着他,好像自個沒偷過情似的,有哪個偷情的人不是支愣着耳朵聽四方,警惕性比打仗還好上一個數量級。就咱倆走過來這動靜人早聽見了,這不是上趕着讓人抓現行嘛。
柳三變果然已經開門出來:“有事兒嗎?”
“梅隊長沒傷着吧!”陸臻連忙笑問。
柳三變一愣,笑了:“她姓萬,她叫萬勝梅。”
“哦哦,該死,看我這腦子。”
陸臻一邊笑着打哈哈,一邊就想推門進去,柳三變連忙攔住他:“別了,今天還是算了,剛不小心讓我給說哭了,這會兒你要她命也不會肯見人的。”
“嗬,合着她就只能哭給你一人看啊!”陸臻做驚訝狀:“你倆什麽關系呀!”
“我老婆。”柳三變輕聲笑語,神色間頗有些俗氣的暧昧,似乎是羞澀的,卻又有歡喜與得意。
陸臻一時啞口,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這樣。但是真的,當聽到柳三變那麽輕易的就說出了那兩個字,那個他與夏明朗成天在背地裏打情罵俏你推我拒,卻從來沒敢宣之于世的名詞,他驀然感覺喉嚨口發澀,好像有一團亂發堵在軟骨上,進退不得,癢得鬧心。
“三哥,你還真……就這就,就叫上老婆了啊!”陸臻讪笑。
“這酒也辦了,證也扯了,除了沒生娃,別的都齊全了,我不叫她老婆叫啥呀!”柳三變笑了,拉着他們往海邊走:“走吧走吧,咱們去外面說。”
陸臻耷拉下腦袋垂頭跟上,夏明朗知道他的心思,伸手攬上他的肩膀用力緊了緊,陸臻微微笑,悄悄看着夏明朗用口型道:好媳婦兒。
夏明朗失笑。
柳三變一直走到老遠才停,背靠着一塊向海的礁石坐下,夏明朗給自己點上煙,彈出一支遞給柳三變,柳三變擺擺手,指向遠處還亮着的那扇窗。陸臻心中一動,輕輕踹着夏明朗的腳後跟,以眼神示意,瞧瞧人家……多自覺。夏明朗斜眼瞅着他,猛然後吸了一口,煙霧在口腔中吞吐成形,吐出一個圓溜溜的漂亮煙圈。陸臻氣結,拉着柳三變極為親熱地拉家常:“三哥,你這手也太厲害了,指導員泡上隊長,你們旅長當時那表情!嘿……”
“這男未婚女未嫁的,他能有什麽表情啊?我覺得他都快高興死了。”柳三變沒好氣兒:“基層軍官,上面最怕的是什麽?家庭問題!一結婚,淨想着怎麽轉業,尤其是老婆娶得遠感情還特別好的那種。所以啊,內部發展了,多好哇?我跟阿梅不就賣在部隊了麽?發光發亮,到死絲方盡……只等到人老珠黃沒用了再踹走……”
“他就沒點兒別的表示?”夏明朗深深地妒嫉了。
“把我調走算不算?不過這也不能算,我本來就到時候了,應該要走了。”柳三變低低埋頭,手指無意識地劃着沙:“得,你們先別查戶口了。我說,你們那位陳默怎麽回事兒啊,下手也太狠了吧!”
“弟妹怎麽了?”
“剛在外面還硬撐,一進門就趴了,我估計沒兩天起不來。至于嘛,怎麽着也是一姑娘吧!”柳三變顯然是極力想控制情緒,可言語間多多少少還是沾了些火氣。
陸臻不以為然的撇嘴,沒敢吱聲,敢情,這姑娘對着您是梨花帶雨我見猶憐,對旁人那就是一炮仗。陸臻甚至感覺現在這局面真挺好的,萬勝梅以一敵二,車輪戰,雖然沒贏可也沒輸,怎麽着面子齊整;而他們這邊,第一高手方進以一個是男人都能理解的理由退出戰鬥,臨時頂上陳默一個狙擊手也沒失了陣腳,場面上也算是過得去;而當地現管柳三變在緊要關頭力壓群雄力挽狂瀾,更是尊榮之至。如此三方共贏,皆大歡喜,真是寫書都寫不出這麽個好局!
“我們家陳默傷得也不輕,老弟,你自己老婆什麽脾氣你應該清楚,今天這事兒,可不能賴陳默吧……您家那位姑娘,憑良心講還真……”夏明朗表情誠懇語重心長。
柳三變沉默了好一陣:“其實阿梅倒是沒怨陳默,她還說陳默夠意思,對她亮真功夫,全力以赴,瞧得起她,不拿她當女人看。”柳三變苦笑着搓了搓臉:“大哥,就當我難為你,你站在她那角度想一想,方進就這麽撤了,說不打了,其實誰都知道他什麽意思,大家夥笑成那樣,你讓她一個女孩子怎麽下臺?她能說,行,不打就不打了,我贏了我開心?不可能的,對吧?方進這話放出來,那是逼着她拼命啊!我之前就向她說過方進,我說很厲害,你打不過他。她說沒關系,至少不會輸得很難看。說真的,正經打一架,贏了輸了,阿梅都不會抱怨什麽,她不是那麽小氣的女孩子。她就是恨人不拿她正經當回事兒,你們能明白不?她就恨被人當笑話看……”
“這……這個,是是我們的問題。”夏明朗也愣了,他的确不了解女兒家的心情。
“我這也不是在追究誰的問題,我知道大家都無心的。但是出來當兵的女孩子都這毛病,比較敏感,可以苦可以累,可就怕被人瞧不起,苦過了累過了,回頭發現自己是個笑話一個擺設……那滋味兒。我不是說阿梅現在是我老婆,我同情她,而是那滋味我也嘗過,我跟着她們一起嘗過。”
柳三變擡起頭盯着夏明朗,目光誠懇而純淨。
15.
“是是是,是我們考慮不周,回頭一定讓方進向嫂子道歉。”陸臻點頭不疊。
“別介啊,道什麽歉呢,陳默不也傷了麽,千萬別,一道歉更瞎菜。”
“那怎麽辦?”陸臻很迷茫,這女兒家的心思他還真是不懂。
“就這麽着吧,也別特別提出來了,就這麽過去。也是趕巧兒了,來的時候就一肚子火,前些日子有個小演習,說好了讓她們上的,沒想今天臨時一個通知讓她們去旅部,到地兒才知道來了個什麽外國友人要參觀,又是表演賽,完事兒了還讓她做武術表演,剛還沖我抱怨,說姐又不是賣藝的……”
“話說,三嫂那手功夫?”
“潮州的萬氏,有沒聽說過?她們家是南拳的泰鬥,聽說祖上還會過黃飛鴻……所以從小神氣活現的,進了部隊更不得了,恨不得要當将軍。”柳三變輕笑,眼中有隐約的寵溺與無奈:“這話說起來,你們那位方進?”
“方小侯據說族譜能追到明朝,不過功夫聽說主要不是靠家傳,是小時候有個游方的什麽啥傳授的。”
“嗬,這麽傳奇?”柳三變樂了:“回頭真得讓他們兩個正經會一會,搞不好他們練武的以武會友,一來二去的那心結就解了。”
話題總算是明快了些,都是有老婆的人,陸臻與夏明朗也大概能理解自己老婆讓人打得三天下不了床那是個什麽心情。尤其是在沒有罪魁禍首可追究的情況下,唯一能幹的也就只剩下獨自地窩火與心疼了。
夏明朗因為常常被迫陷入此種境地,所以特別地同情柳三變,貼心話一串兒一串兒的,聽得柳三那個感動,上趕着叫哥。直說,小弟我自打成家後就一直受到來自男同胞群體的不公正待遇,對老婆稍微上點兒心,就成天擠兌我像個婦女主任似的。其實老話說得好哇,老婆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小弟還是一顆紅心向着組織的。
“話也不能這麽說。”夏明朗嚴肅批評之,“這老婆娶回家就是要心疼的,兄弟如手足,可給你七手八腳你也跑不了,老婆如衣服,貼身一件遮體禦寒,這能少了嗎?壯士斷腕,那是男人的勇氣,衣冠整齊那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柳三變從沒聽過如此慷慨激昂的妻管嚴理論,頓時驚為天人。陸臻在旁邊憋笑憋得差點背過氣兒去。
這氣氛磨開了,一切就好辦,柳三變甚至放話大包大攬,為表明自己在老婆面前還是說得上話的,爽快地答應說今天這事兒就交給他,一定不留隐患。
陸臻與夏明朗于是放下心來,開始有心情打聽點兒八卦,夏明朗的興趣點在羅曼秘史,柳三變明顯扭捏;陸臻倒是對萬勝梅手上那對鋼刺大為好奇,柳三變為了避開夏明朗越來越下三路的誘供,連忙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一柄峨嵋刺來遞給陸臻:“是這個嗎?”
“你也有?”陸臻一陣驚喜,連忙接過來細看,這才看清楚細節模樣,原來峨嵋刺兩頭的放血槽并不像56軍刺那麽明顯,幾乎是個箭簇形,細杆的中間連着一個鋼制的指環,指環上纏着黑色的細棉線,泛出隐隐的烏光,顯出天長日久汗水浸泅的痕跡。
“嗯,會一點兒。”柳三變把中指套進指環裏,靈巧的翻動手指,讓峨嵋刺轉出一團烏光:“這玩意兒在岸上優勢不明顯,在水裏特別好用,它沒阻力,鍍上鉻在水裏根本看不見。你別看它創口小,但那是圓形的,血止不住,捅進去出來就是一個洞,海水灌進去,馬上大量失血,比魚槍的殺傷力都大。”
“還好今天在水下你沒這麽給我來一下。”夏明朗心有餘悸地摸摸胸口。
“我倒是想呢,玩兒不好,沒輕沒重的,阿梅還在頭疼怎麽教我。”柳三變很遺憾。
“這也是三嫂的家傳?”
“不是,她專門找人學的,她爹托了好幾道朋友找的,不過也就他們這種人家了,要換了我,連門都摸不着。”柳三變笑了。
“三哥,您這娶的哪是普通衣服啊,您這是龍袍啊!”陸臻可着勁兒地恭維。
柳三變嘿嘿笑,連忙說哪裏哪裏,可擺明了的得意寫在臉上,一點兒不掩飾。
有時候吧,你還別說,這居家男人的話題還就是不一樣的,柳三變一時也沒意識到陸臻與夏明朗這倆單身漢怎麽就這麽能理解他,只覺得分外投緣,胡天海吹一直聊到深夜才歸。
陸臻與夏明朗裝模作樣的起着哄說要恭送柳三變再入洞房,三人輕手輕腳的摸回宿舍才發現燈還亮着,萬勝梅換了身整齊的作訓服端端正正地坐在桌邊,剛打了個照面就“拍”的起立一個敬禮。夏明朗與陸臻這些日子在柳三變這裏沒上沒下呆久了都遲鈍了,陡然撞上這架式都被唬得一愣,連忙還禮,幾乎有些狼狽。
“你怎麽起來了?”柳三變着急的。
“是啊,受傷了還是多休息啊!”夏明朗做出溫和好大哥模樣。
“我沒事兒,夏隊,你別聽三變瞎說,他最會誇大其詞。”萬勝梅抿了抿嘴,嚴肅地說道。
夏明朗看她臉色發白,知道她總是不太舒服的,也不好戳破,抛了個眼色給陸臻:你不是對八歲到八十歲的女人都有一手麽?溜手藝吧!
陸臻于是堆起一臉純良美好足以秒殺萬千女同胞的笑容,極為體貼的說道:“三嫂啊,甭管您傷沒傷着,三哥這也是心疼你……”
“你怎麽能叫她三嫂呢……”柳三變義正詞嚴地打斷他。
陸臻一愣,錯愕,你老兄剛剛還老婆長老婆短的,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倆啥關系,怎麽這會兒又裝純情了?
“你應該叫她阿梅姐,叫我梅姐夫才對嘛。”柳三變一本正經的。
萬勝梅終于撐不住,臉上繃着的嚴肅模樣垮下來,笑了:“柳三你……”
“阿梅姐好!”陸臻清脆響亮的叫了一聲。
“嗯,梅妹夫好。”夏明朗點了點頭。
萬勝梅實在是拿這三個油腔滑調老奸巨滑的男人沒什麽辦法,只能坐下,慢慢的,用上自己最誠懇的語氣說道:“我真沒事,今天這事兒也是我沖動了,不過,你們那位方進中尉也真的太過分了,我知道他對我們女隊員有想法,可是他讓我來,我來了。我們正式上操場了,正正經經說開始了,我們就得拿出尊重來,對嗎?可是,他……他太侮辱人了……”
“這這,這個大妹子,你這就誤會了。”夏明朗連忙按住她:“方進他絕沒有這個意思,方進嘛,這個……方進嘛,你就不能太把他當人看。”
萬勝梅一下愣了:“那我把他當什麽看呀!”
“你就得把他當個……”
“寵物!”陸臻興奮地搶答。
怎麽會有如此不靠譜的上司,萬勝梅滿頭黑線,深深地同情起方進來。
夏明朗不滿地瞪他一眼,轉而又笑得一朵花兒似的沖着萬勝梅說道:“方進嘛,他就是有點兒小孩脾氣,順毛驢,你得誇他,捧着他點兒,什麽時候他犯抽了呢,你也別往心裏去。至于今天這事兒,其實沒別的,他就是害臊了,這小子這輩子也沒見過幾個真正的漂亮姑娘,他看見你就找不見北了,他哪兒敢碰你啊!”
萬勝梅呆了半天,苦笑:“所以,所以我其實……”
“您就是跟一個二子認真了。”陸臻毀人不倦。
“差不多就這樣,所以你千萬別往心裏去。”夏明朗異常誠懇。
“行,”萬勝梅用力握了握拳又松開,“既然夏隊您都這麽說了,那一定就是這樣,是我誤會了,我道歉。”
“別別別,快別這麽說,主要還是方進那臭小子犯渾,該抽,應該的。”夏明朗心想,雖然基本都抽到陳默身上去了,你說這事兒鬧的,罪魁禍首啥事兒沒有,傷全讓別人背了。
“好!太好了,那就是沒事兒了……”柳三變興奮的搓手,仿佛生怕遲則有變,大有要馬上蓋棺定論的意思:“這天也不早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不,我還有事兒。”萬勝梅連忙道。
“有事兒明天說嘛。”
“明天馬上得走,要不然我也不至于趕今天這一趟。”萬勝梅又急了,夏明朗連忙按住她笑道:“你說你說,咱一次把事兒都說完。”
“是這樣,其實我今天過來主要是請求你們一件事,我希望,這次行動你們能給秦月和筱桐一個機會。”萬勝梅不自覺坐得腰背筆直。
夏明朗不覺一怔,擡頭看向柳三變。
16.
柳三變頗為躊躇的:“阿梅,有事兒你開口,我能幫一定幫,可是……”
“柳三。”萬勝梅有些難過的:“我不是要你幫我,我今天不是想為自己要什麽,我不是說出任務一定要讓你們把我帶上,我不合适,我知道。可是秦月和筱桐不一樣,她們倆也是你帶出來的,千載難逢的好苗子。以前素質不如別人,我們不說什麽,也不敢提要求,可是現在……我不要求別的,我就希望能給她們一個公平競争的機會,別因為她們是女人就看不見她們。她們不比別的男兵差,我希望你們能看見。今天,我本來想親自過來一趟,會一會方進同志,不管是贏是輸,我比出風格比出水平,我本來以為他能看得出來,我想帶來的是什麽。可是他連看都沒看我,他只是指着我,你是個女人……對,這種話我聽得多了,有人問萬勝梅你為什麽還沒習慣,可是,我為什麽要習慣,我就是不習慣!”
“對!說得好,憑經驗給人貼标簽,戴着有色眼鏡看人最無知。阿梅姐,我支持你不習慣!”陸臻忽然激動起來,神色間有異乎尋常的慷慨嚴肅。
夏明朗不動聲色的握住陸臻的手,用力收緊又輕輕放開,在他手背上親昵地拍了拍。
“你想帶給我們什麽?”夏明朗沉着地問。
萬勝梅一揚手,峨嵋刺的确神出鬼沒,夏明朗根本沒看清什麽,只是條件反射的往後仰,刺尖停在離開他心髒三寸遠的地方。
“如果你現在在水裏,腳蹼作用力很慢,你靠什麽躲過這一下?”
夏明朗的眼睛亮了。
“不過這東西很難學,對手腕和手指的要求非常高,技巧性也強,三變他練了有些日子了,也不行。我本來以為方進對這個會有興趣。”萬勝梅慢慢收手,有些沮喪。
“方進當然會對這個有興趣,不過你的方式出了問題,你不用暗示他,也不用刻意證明什麽,你只需要把這玩意兒放到他面前去,說你要不要學?他就會哭着喊着求你教他。”夏明朗笑眯眯的。
萬勝梅微微發怔,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這東西我先拿走,下次讓方進還給你,你到時候給我個面子,別跟小孩兒較真。”夏明朗站起身,極自然的從萬勝梅手裏把那支峨嵋刺拿過來:“另外,萬上尉。我跟你不熟,認識也就三分鐘,我叫你一聲妹子你也別嫌棄。我知道你們過得不易,再不硬着點兒,誰都當你們是柿子。可勢要足,但不能用盡,不留餘地,坑得是自己。至于你剛剛說的那件事,在我這裏,一點問題沒有,我夏明朗什麽兵都帶過,就是沒帶過女人,但是只要你敢來,我就敢收,至于成不成,都是自己的本事。”
柳三變目露驚訝,拼命使眼色,夏明朗只當看不見,自顧自說下去:“你信得過我,就跟着柳三叫我一聲大哥。我不管你們是男是女,都是我的戰友,咱們一塊紅旗下,保一方國土。”
萬勝梅凝立很久,最後把另外一柄峨嵋刺也解下來遞給夏明朗。
陸臻發現在任何時候,夏明朗都有憑三句話就讓人肝腦塗地的本事,這是一種妖術,不可言傳。
柳三變一直沉默,目光深長,一聲不吭的把他們送出來,卻一直跟到很遠。夏明朗指着自己的營房說到了,柳三變長嘆了一口氣說:“你為什麽要哄她。”
“我沒哄她。”夏明朗一派坦然。
“你明知道上面不會同意的,帶上兩個女兵,多麻煩,怎麽處理……萬一,再出點什麽意外……”柳三變壓抑地握起拳:“上面,旅部那些人,政治部……他們不會考慮阿梅想的那些東西的,他們只會想這麽幹有什麽好處,有什麽宣傳價值,有什麽後果。如果放幾個女醫療兵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為什麽還要冒險讓男女行動隊員混編?你不可能要求上面那些肩上挂金星的人在辦事兒的時候還考慮……一個女軍人的心情。”
“你好像很不想帶上她們。”陸臻詫異。
“不!我只是不想再看她失望,所以別給她那些虛幻的希望。”柳三變眨了眨眼睛,像是要把某種過分激烈情緒逼回去:“你不明白她有多看重這件事,你就那麽答應了她,她會有多認真。是,她辦事不夠漂亮,總是很拼命好像很難看。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有些東西不起眼,卻是她花大力氣賺來的。我們卻還要笑話她,就為了這仨瓜倆棗的豁出臉。這不公平……”
“我沒有!”夏明朗說道:“我也沒笑過你。”
柳三變怔住,迷蒙而驚訝的。
夏明朗攬住柳三變的脖子:“還是那句話,信我,就叫我一聲大哥。兄弟我比你運氣好,進了個更好的地方,但我自問幹得還可以,沒什麽辱沒的。可我也不是那種混蛋小皇帝,自己吃得飽飽的,就笑你們為什麽不吃肉。我不管到最後走的是誰,但是,你的人,你老婆的人,我的人,老子一視同仁!”
柳三變不好意思地笑了,一拳砸在夏明朗胸口:“娘的,真想跟你混吶!”
“有興趣來麒麟嗎?”夏明朗哈哈大笑。
回去的時候所有人都睡了,夏明朗與陸臻簡單洗漱了一下,抱毯子擠進了大通鋪的角落裏。
夜色已深,月亮落下西邊山頭,星光繁盛,明豔欲滴,仿佛觸手可及。陸臻睡不着,翻身側卧,看到窗外的星光勾勒出夏明朗側臉的輪廓,他最初的心動與最終的情定。
“其實我能理解阿梅姐。”陸臻輕聲道。
夏明朗閉目微笑:“新鮮了,這世上還有什麽您不能理解的?”
“不是那種理解,是更深的,因為從某種意義上,我也像她那樣經歷過……”
夏明朗睜開眼,轉頭看向他。
“我也被人貼過标簽,被歧視……所以,有時候我會欣賞那些頭破血流的人,他們不聰明,可是他們有勇氣,他們敢去挑戰不可能,他們舍得讓自己不習慣。以前藍田喜歡說,超越他們,讓他們不重要。我感覺阿梅姐也是這種人,努力争取,證明自己。他們不聰明,可是他們有勇氣。我們這個世界,有太多聰明,太少的勇氣。”
陸臻有時候覺得向夏明朗傾述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他就那麽看着你,一聲不吭,目似星光。好像他什麽都懂,但是他從不解釋。他不試圖說服你相信,也不嘗試鼓勵你,他不說加油,也不說你別這樣,陸臻相信自己會沉醉在這雙眼睛裏。
“我曾經也憤怒過,”陸臻慢慢的說下去,“然後開始習慣,慢慢承認我改變不了這個世界,開始學習說謊、隐藏真相,我告訴自己這是生活的智慧,因為我想要争取的比這個更重要,可是我知道這是一種懦弱,但是我沒有辦法。因為我不想被劃歸另冊,他們的目光越過你,只看到你頭上的标簽,那種感覺非常無力。連憤怒的餘地都沒有,他們會不耐煩,說你真矯情,憤憤不平的樣子真難看,我最怕聽見這個……”
夏明朗擡起手,寬厚的手掌撫過陸臻略長的頭發,手指留戀地劃過精致漂亮的耳廓。他用額頭抵着他的額頭,輕笑着用氣聲說:“我也很懦弱,我們都一樣,我陪你。”
陸臻凝定了目光,然後強迫自己閉上眼,直到夏明朗呼吸平穩地枕在他肩上沉沉睡去。他這一生聽過很多善意的安慰,聽過很多隔岸觀火的鼓勵,只有這個人,跳下來,與他站在一起,沒有抱怨沒有沮喪。
他說:我陪你。
當我對你的痛苦無能為力,對這個世界的現狀無能為力的時候……
我陪你。
17.
第二天早上,方進反常早起,大呼小叫地嚷嚷,幫陳默打水刷牙,陳默有些茫然地站着。陸臻很同情他,不過好在,陳默還不懂得什麽叫丢人。
方進斜眼看到夏明朗起來,又一次嚷嚷開:“隊長,您快點過來瞅瞅,那丫頭片子手也忒狠了,瞧把咱默默給毀的!”
夏明朗慢慢騰騰地走近,一揚手,把那兩柄峨嵋刺扔過去,方進頓時大喜:“哎呦喂!隊長,您把那丫頭的家夥繳了啊?”
夏明朗指指腳下:“坐下!”
方進茫然的撓了撓頭,就地坐下。
“坐進近點兒。”夏明朗說。
“什麽事兒啊?”方進往旁邊蹭了蹭。
“方便揍你!”夏明朗一巴掌呼過去,方進機敏地往後閃,目瞪口呆地看着夏明朗:“隊長……您……怎麽個意思?”
“坐近!”夏明朗沉下臉。
方進眨巴眨巴眼睛,咬牙湊過去硬挨了那一下,疼得呲牙裂嘴:“什麽事兒啊,隊長,別打腦袋成不,該打傻了!”
“不會了,你也不能更傻了!”夏明朗唬着臉:“我這下是幫陳默揍的!”
陸臻怕自己忍不住笑,連忙把嘴給捂上了,群衆們一看……噫?苗頭不對,一個個聚攏,遠遠地圍觀開。
“打我幹嘛呀?明明是那娘們兒傷了默默,壓根兒沒我事兒!您要打打她去啊!!”方進鼓着嘴,極度的委屈與不解。
“萬勝梅手夠黑,可你們家陳默腿也不白,他們兩個這筆帳平的,我打她幹嘛?至于你,方進,我問你,人萬勝梅一開始跟你打的時候,下手黑不黑?”
“還……行吧。”
“那為什麽扛上陳默就開始拼命了呢?”夏明朗瞪着他。
“那娘們兒殺紅眼了呗!”
“她為什麽紅了眼的?”
方進張大嘴,啞了。
“被你給氣的!”夏明朗指着方進的鼻子開罵:“所以,你說說看,陳默那傷是不是你害的?我是不是得揍你給陳默報這個仇?”
“那,我……我就随口一逗嘛,我哪兒知道這小妞兒這麽不局器呢??”方進頓時急了。
馮啓泰把早上的粥打回來,扯了扯陸臻的袖子,小聲說:“小侯爺又開京腔了。”
陸臻微微一笑,是啊,緊張了。他低頭聞到蟹味,胃裏一陣翻騰,捏住鼻子拿方進下粥。
“随口一逗哦!還說人小氣。”夏明朗笑了笑:“方進,就這麽着。趕明兒從軍區下個文,說凡是身高沒有175的特種兵一律退伍,你什麽想法?”
方進氣憤地憋紅了臉,張了張嘴,大概實在不知道怎麽反駁,只能小聲嘀咕:“爺夠175。”
“別介啊,人軍區後來又下來個凱子,巨傲氣,巨牛B,鼻孔沖着天哪,眼睛裏沒人的,人說175以下的那些男人還叫男人麽?那是三等殘廢!老子都不惜得跟他們一隊。你不服啊?有種咱們上操場練練。結果,你小子就去了,沒辦法啊,只能你去啊!你總不能讓小炎上吧?又不是比打槍。好嘛,還沒開始,人拖拖拉拉把你晾操場上晾了半小時,好不容易開打了,還沒三分鐘,人跳出來說不打了,為什麽呀?跟三等殘廢打架沒意思啊!打什麽打,不打了,就讓你贏……”
“哪兒有這種人呢!!”方進急的眼眶都紅了。
“是呀!”夏明朗意味深長地看着他:“我也在想啊,怎麽會有這種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方進急得要命。
“那話都是你說的吧?原話吧?你方大爺自己知道是什麽意思,人萬勝梅憑什麽知道你是什麽想的?她是打小兒看着你長大了,還是晚上偷聽過你說夢話?人家可不就得這麽想麽?難道她還能想着,哎呀,我可真漂亮呀,看把人迷的???你當人跟你似的,幹個架還這麽多私心雜念的想頭??”夏明朗拍腿大怒,方進吓得連忙往後一縮,夏明朗指了指自己身前:“坐過來。”
方進戰戰兢兢的坐了,垂着頭,一聲不吭的。夏明朗探身過去,方進極委屈的擡眼看着他,也不敢動,一雙璨亮的星光大眼睛一閃一閃的。夏明朗心頭一軟,巴掌呼下去就變成了回勾,把那顆大頭拔拉進懷裏用力胡撸了兩把,暗嘆:媽的,都是讓老子給慣的,自食惡果啊……NND!
“我真不是這個意思!”方進放心地委屈起來,整張臉都皺了。
“行,我們先不說你什麽意思,我問你,就擱女人堆裏算,萬勝梅算不算牛B的?”
“別說女人,男人堆也算狠的。”方進小聲說。
“你憑良心講,她贏不贏得了你?”
方進偷偷看了夏明朗一眼,最後還是憑良心講了:“我琢磨着懸。”
“那你覺得,她知不知道自己贏不了你?”夏明朗步步深入。
方進眨眨眼,有些茫然,顯然他從來沒想過這問題。
“她知道!”夏明朗的語氣無可置疑的堅定:“你是誰呀,你是方進呀。方進中尉,武術特招的特種兵,麒麟基地格鬥總教官,第一高手……你要說萬勝梅過來,是篤定能在操場上滅了你,我借她仨膽子,她肯定沒這麽指望過。”
“那……那她……”方進越來越茫然。
“是啊,現在問題來了,她明知道贏不了,她還來幹嘛呢?”夏明朗微微笑了一笑:“我們來分析一下,為什麽……媽的,還跟老子裝傻,還不是你把人叫過來的?是誰躺在船上死乞白裂的吼,說:‘媽的,有種跟老子在陸地再幹一架!”您老都這麽放話了她能不來嗎??就您這麽個大人物,在水下讓她手下倆小丫頭就給整暈菜了,您對此表達了強烈的不滿,她能不給點表示??她能指着你的鼻子說麒麟都他媽菜鳥,頭號高手讓我倆丫環斃得滿地找牙……她能嗎??她敢嗎?她一個當隊長的,在男人堆裏混到這份上,她能不知道什麽時候得讓着點,給人點面子,也給自己留點兒餘地……”
“等等等,隊長等一下,你的意思是,她過來……”方進感覺自己已經反應不過來了。
“她過來,就是找一個機會漂亮漂亮地輸給你!這麽一來,大家的面子都全乎了。人還為了你特意用上了峨嵋刺,你也看出來了,人家從小練詠春拳的,這峨嵋刺一個水下偷襲的東西,她拿到岸上來打擂臺用,她有病嗎??她幹嘛拿這玩意兒,為了你,專門用這個上場是還打算教給你,贏了之後給你個機會再表表姿态。一個說果然厲害,一個說你也不差,一個說你這玩意兒有意思,一個說想學嗎?教你……就這麽着,和氣圓滿!結果呢?遇上你這麽個混球,全白瞎了!”夏明朗義憤填膺。
方進目瞪口呆。
“你自己想想看,你讓她當時怎麽辦??您老說聲過來,她打老遠好幾十海裏跟船進來,還沒打三分鐘,你說不打了,跟女人打架沒意思。媽的,合着你叫她過來的時候你不知道她是個女的啊?你玩兒她啊?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你讓她的臉往哪兒擱??她不跟你拼命,把這口氣掙回來,以後還怎麽混?陳默被打這麽慘,全是你害的,我剛剛給你那一下還輕了。你呀!就是不值當人家給你臉,你就不配人這麽看重你。”
夏明朗痛心疾首,黯然神傷:“都是讓我給慣的,平時沒輕沒重也就算了,也沒人計較你。出門還這樣,誰相信你方進這麽個大小夥子了,還這麽傻裏吧叽的沒腦子呢?你看你把人萬隊長給氣得,連傷帶堵昨兒晚上差點吐了小半碗血。你好意思嗎?人一個姑娘家,帶着誠意來的,你就這麽對人家。人昨天還問我,說方進怎麽會是這麽一人呢?我都沒法兒回答她。我這張老臉都讓你給丢光了!”
“可我打的時候你也沒攔着……”方進委屈的嘀咕。
“你小子唰的一下話就沖出來了,我還怎麽攔着?都那樣了,我還有什麽辦法?我不讓她跟陳默飚一場,人怎麽出氣怎麽下臺?”夏明朗惡狠狠地瞪着方進。
方進傻眼呆坐,半晌,嗫嗫的扯着夏明朗的袖子問道:“那,那怎麽辦呢,隊長??”
“我怎麽知道。”夏明朗斜他一眼。
“那,那我現在去賠禮道歉,我我……還有用不?”方進局促的。
“晚了,一大早人就走了,趕回去還有一個表演賽,聽說是為美國太平洋艦隊的一個司令搞的什麽表演,有‘團體刺殺操’、‘模拟登陸’什麽的,完了還有格鬥表演,對了方進,哥知道你最喜歡出風頭,下回我把你推薦過去吧,給人耍兩手功夫什麽的,也讓老外樂呵樂呵。”夏明朗嘴角微勾,笑出詭谲的弧度。
“別啊!隊長!”方進吓得臉都白了:“誰樂意出那風頭啊!”
“是啊,誰樂意出那種風頭呢?可人還得去啊。方進,把你跟萬隊長換換你樂意不?我保證人家萬勝梅肯定很樂意。小樣兒……”夏明朗拍着方進的臉頰,眼睛卻看着在場所有的隊員:“我以前教你們要傲氣,因為當兵的不傲氣,沒個脊梁就不像個兵。現在我教你們什麽叫尊重,長臉的活讓咱們給占了,咱們沒幹砸,這是光榮也是義務。髒活累活讓友軍扛了,咱們要懂得尊重,要知道感恩,我們都是國家的軍人,就沒個高低貴賤。麒麟的臉丢一次就夠了,別讓我看見下一次,明白了嗎?”
陸臻知道夏明朗要總結陳詞,及時放下了空碗,他每次都想,我不能再讓這妖人控制情緒,可是他再一次不由自主的跟随着大家背手跨立,大聲吼出一個明白。很久之後陸臻才明白過來,為什麽夏明朗總是讓人無法拒絕,因為他從不打算控制誰的情緒,他只是把你藏在心裏的想法扒出來,用最簡單直白的方式還給你。
所以動人。
夏明朗聽到吼聲如雷,終于滿意的笑了笑,他親昵的像個老大哥那樣擰着方進的臉頰,把峨嵋刺別到他腰帶上。
“改天把這玩意兒給我練出來。”夏明朗從容的。
“這我哪兒會啊!”方進愣了。
“你問人去啊!”夏明朗樂呵呵的一臉壞笑。
方進傻眼,咬着嘴角,目光哀求,夏明朗呵呵一笑,揚長而去。方進哀怨地看向陸臻,陸臻說道:“柳三變也會一點兒。”
方進的眼睛亮了。
“但是你剛剛坑了他老婆。”
方進的目光迅速黯淡。
陸臻沉痛地摸了摸方進的腦袋:“侯爺啊,該長大了啊!”
方進淚流滿面。
“你看把默爺給害的。”陸臻語重心長。
方進感覺自己真想哭了。
雖然沒傷到筋骨,但是陳默這傷一時半會兒也下不了水。海南的天氣濕熱,好在空氣也還幹淨,沒有裹繃帶,上過藥的傷口直接暴露在空氣中。他雖然不在意,看起來也是有些吓人的。
陸臻戳了戳夏明朗肩膀,小聲說:“我記得某人當時笑得還是很開心的。”
“你也要允許我偶爾反應會慢個半拍。”夏明朗十分坦蕩。
“哎,當時不知道誰沖着三哥吼來着。”
“陸臻同志,你要搞清楚,那是他老婆又不是我老婆,他能一眼看出問題的嚴重性我不能。”夏明朗一把攬住陸臻,聲音放得極低:“再說了,老子當時主要是不了解女人那心思,昨天跟柳三聊過,這才找到的誤區。你哥我要這麽懂女人,那不就沒你什麽事兒了麽……”
陸臻眨巴眨巴眼睛,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好,轉頭指了指陳默:“那個二子處理了,這位爺呢??”
陳默暫時停訓,一個人靠在門邊玩虛槍射擊。陸臻轉頭看了他一眼,引起了陳默的注意。夏明朗驀然感覺自己心底生寒,看見陳默的眸光一閃從他身上掠開去,知道自己又死了一次。
“這位爺……”夏明朗痛苦地撓頭:“下次再說吧。”
反正這位爺硬是硬了點,愣是愣了點,至少從來不挑事兒。
18.
處理完家事搞定了晨訓,夏明朗帶隊去找柳三變,正遇上後者在操場上訓話。柳三變身份尴尬,實在也不好訓得太明白,只能把同情的焦點投向方進,告誡大家嘲笑小朋友是不對的,同時要好好學習陳默與萬勝梅那種頑強拼搏的精神。
陸臻不自覺聽完了全場,心向往之,發現中國的語言藝術果真博大精深,柳三變此番明褒暗貶,方進徹底淪為低齡□。不過回頭想想也沒招兒,禍是方進闖下的,人家說的也基本全是事實,把方進弱智化總好過惡意化,要不然昨天在萬勝梅面前也不至于這麽毀人聲名。可為什麽現在聽柳三變這麽說還是覺着很不舒服呢?
陸臻想,果然,加菲曰:只有我可以打歐迪!
柳三變訓完話,招呼醬仔帶隊下海訓練,單獨留下了夏明朗和陸臻,呵呵笑着故作神秘地眨眼:“潛水去?”
陸臻心花怒放。
不知道是柳三變是當真從心底裏認可了夏明朗這個大哥,又或者他老婆的心願還有賴夏明朗大力支持,陸臻感覺柳三同志對他們的态度大有不同。之前的柳三變是配合的,溫順客氣,可現在陸臻卻發現,原來那個神秘兮兮幾乎有點兒神叨叨的柳三變更可愛。
自由深潛的訓練點離開基地不遠,這是柳三變翻遍海圖好不容易找到的近海深溝。柳三變帶上全套裝備專門開了一條醫療艇出海,他指着船上的救生設備半開玩笑:“兩位,萬一要真出什麽事兒,咱們可是正常在水下讓水草絆了一跤跌的。”
陸臻忍俊不禁,抱着他笑道:“三哥你放心。”
到了地方,柳三變在船尾放下浮排,三個人換了幹式潛水服下水,把重力錘放下去,小馬在船上留守。
極限玩家們玩的自由潛水,往往一根長繩就能開始,而柳三變這個潛水點原本是打算按常規訓練科目上報的,所以做了更多的防護措施,在水下埋有固定的鋼筋水泥柱。重水錘帶着裝有水下照明燈的尼龍深度繩緩緩下沉,柳三變背了氧氣下水,把長繩扣到鋼柱的環扣上,照明燈每隔5米安放一只,燈光開啓,長條形的燈管泛出深藍色的幽幽冷光,一直通向海洋的深處。
“水每深十米,就相當于增加一個大氣壓。潛到20米以下,身體裏的空氣被壓縮,浮力就會平衡,再往下你的身體會越來越重,重力會壓住你往下沉。”柳三變趴在浮力球上向陸臻他們講解重點:“不過,你們兩個常常下30多米,這些感覺都不陌生,今天的目标是25米,我想應該沒什麽難度,唯一需要克服的只有心理,缺氧的恐懼。”
“三哥你最深潛到多少?”陸臻很好奇。
“82米。”柳三變想了想補充道:“有腳蹼,上升時有牽引。”
陸臻誇張的張大嘴。
“變重量自由潛水的世界紀錄有140多米。”柳三變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潛太深了也沒什麽意義,我感覺最有用的還是在30到40米這個深度能盡可能的多呆一陣,能自由活動。”
“有沒有秘決啊?”夏明朗笑着按住柳三變的肩。
柳三變想了半天:“什麽都別想,注意耳壓平衡。”
25米的确不是什麽高難度的存在,柳三變幫他們在腰上扣好安全繩,又講解實驗了浮力袋的用法之後,就放心大膽地讓這兩人上上下下。
南中國海的海水極為清澈,陽光幾乎可以直接穿透30米的水層。水下深谷的崖壁上鋪滿繁茂的生命,各種軟質硬質的珊瑚層層疊疊地覆蓋了每一塊岩石;曼妙的水草在水中浮動,顏色薄嫩;斑斓的海魚好奇的圍繞着陌生的來客,然後驚慌的閃開,消失在珊瑚叢中。
陸臻很興奮,所謂的缺氧的恐懼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有出現過——去掉呼吸器,去掉重力腰帶,去掉碩大的氧氣桶與厚實的軟墊背心,陸臻忽然明白為什麽……叫自由潛水!
是的,是自由!
當你脫開器械的束縛,徹底抛棄那些模拟自己其實還在陸地的假相,忘記所有陸地的規則,真正的進入大海,在某個瞬間陸臻感覺自己仿佛身處夢境。皮膚渴望水的浸潤,渴望那種無所不在的擠壓,身體失去重量,随心所欲的舒展,有如飛行。
這種時刻,甚至連呼吸都是多餘的!
他不知疲憊地浮起下沉,迅速的為自己找到更多樂趣。他興致勃勃地趴在岩壁上,看着長尾的熱帶魚從自己的指尖穿過,深層的水草呈現出漂亮的紅褐色,在水下像一團雲霧……長久的凝視,直到夏明朗扯着他的手臂把他拉出水面。
“你發什麽愣?吓死我!”夏明朗臉色發青。
陸臻大笑,比低緯度線上的陽光更加燦爛明亮,然後奮力踩水,跳到夏明朗身上緊緊地抱住他的脖子:“我沒事啦!”
夏明朗不知所措地抱着他,手臂緊緊的箍住他結實的腰。他看到他背靠着太陽傻笑,像一個玩瘋了的孩子,晶瑩的海水從他臉上滴落,折射出奪目的光彩。
夏明朗不知道自己已經笑開,眼前這個青年是他的解毒良藥,無論何時何地,只要看到他歡笑的容顏,就能解一切苦毒。
“好玩兒吧!”柳三變大喊。
“啊!過瘾死了。”陸臻揮舞着拳頭,看着他傻樂。
“好玩兒嗎?”柳三變慢慢游近,他捧住陸臻的腦袋頑皮地眨着眼,似乎全然不在意他花大力氣搭建的訓練基地就這樣成為了某人的游樂場。
“嗯!”
“有什麽感覺??”
“像在飛。”
“我就知道,你是有天分的。別太High,過度興奮會讓你心跳加速,那是潛水的大敵。不過……”柳三變沉寂了一秒鐘,又笑了,他看了看眼前的深藍,微笑着點頭:“去玩兒吧!Enjoyyourflying!”
陸臻繼續小口呼吸直到空氣充滿他整個的肺,然後靈巧的翻身,像一羽輕靈的鳥兒投入藍天。
“這小子就這樣,玩兒瘋了就沒個正經。”夏明朗有些不好意思的向柳三變解釋。
“不不,我真高興他喜歡!”柳三變笑眯眯的:“什麽是天分?最大的天分就是你喜歡。”
夏明朗笑了,第一次感覺到這個總是禮貌疏離的陸戰軍官這麽對他胃口。
“你感覺怎麽樣?”柳三變問。
“還行吧!”夏明朗抹了把臉上的水,小口呼吸準備下一次深潛。
陸臻在當天下午就要求繼續往下潛,柳三變攔住了沒讓,在水下,十米就是一個坎,而對于自由潛水來說,5米都是一重天地。而且上浮要比下潛耗費更多的時間與體力,沒有經驗就很容易在上浮中出現缺氧症狀。所以柳三變堅持一連好幾天,都只把深度尺放到30米,要求陸臻與夏明朗盡可能多的在水下逗留,慢慢探索自己的極限。
三個人就這樣整天整天的泡在海裏,長時間在淺水層嘗試各種戰術操作,時不時向深水發起挑戰。期間只上船休息幾次,補水補充食物,最後連柳三變都高喊吃不消。
陸臻玩的太HIGH從來也不覺得累,整塊岩壁都讓他翻了個遍,驚得魚蝦四散。柳三變偶爾會施展絕技徒手抓魚,他脫去水肺和腳蹼,只穿着潛水鞋在水下的石縫裏鑽來鑽去,陸臻發現柳三的身體柔軟地不可思議,他可以鑽進各種完全不可能的角落,把自己折疊成各種形狀。
小時候難道是練雜技的麽……陸臻驚嘆不已。
19.
水下行動有很多的要領,深并不是唯一的技術指标,水下活動的靈巧與準确性才是更重要的。但是自由深潛在柳三變看來還有一個其它訓練無法比拟的優勢,那就是訓練水感。
因為那是最直接最純粹的親近,人與海,全然沒入,直接面對。沒有什麽比獨自沒入幾十米深的深海更能體會大海的本質:無法呼吸,隔絕氧氣,陸地的穩定與空氣的輕盈都不複存在,身體被海水沉重的包裹,方向失去意義,上下前後左右都是她……最徹底的海洋。當你可以從容擁抱自由深潛,那什麽爬魚雷管彈射入水等等……簡直就像睡覺那麽舒服安穩。
柳三變口中的水感在陸臻聽來簡直像一個哲學命題,畏懼與親近,拘束與超脫,征服與馴從……這樣的觀點聞所未聞,讓他感覺新奇而有趣。柳三變的理論不同于他曾經遇到過的任何一位潛水教官,無法在任何潛水守則上查找,可是陸臻卻真心相信這是柳三變所能教給他的最寶貴的東西。
即使是天才級的玩家,自由潛水從20米突破到80米,也需要一兩年的時間。可是陸臻與夏明朗卻沒那麽多的功夫循序漸進,好在此時麒麟與水鬼們已經可以彼此信服,合作流暢,訓練科目的安排變得更加靈活高效。都是職業軍人,知道什麽是自己需要的,只要引導工作做得好,就不必花太多精力去監督。
30米、35米、40米……柳三變在陸臻的要求下不斷下調深度,然後堅定地把深度固定在45米。因為當下潛深度超過60米時,巨大的水壓會讓身體裏的氮氣溶解到血液裏,這時候身體會出現“氮氣麻醉”,整個神經和精神狀态都會變得像喝醉了酒那樣恍惚。
熱帶海洋的太陽燦爛迷人,陸臻興致勃勃地坐在船尾拉着柳三變讨論,金黃色的陽光鍍滿他的全身。
萬勝梅托人送進來的藥很有效,陸臻身上的紅腫已經消褪,大面積的脫皮被藥油軟化,可以很安全的撕下來,不再幹澀破損。但是黑了,從來都曬不黑的孩子被曬出了橄榄色,在陽光下新生的皮膚閃出緊繃繃的光澤。
夏明朗靠在陸臻背上,專注地精雕一條柳三變剛剛捉到的老鼠斑,把魚骨都拆盡,魚肉削成薄片,完美的刀法讓開船的小馬嘆為觀止,差點偏離了航向。
在那一刻,陸臻深愛這海洋,以為她是最溫柔的美好。
新鮮的老鼠斑魚肉沒有一點腥味,只放兩滴醬油染味,灑上現擠的海南青金桔汁,鮮甜綿軟。
“浪費了,應該清蒸的。”柳三變很惋惜,老鼠斑就是皮上那層膠質值錢,被夏明朗這麽一拆,啥也不剩下了。
“就這麽一條,回去怎麽分?”夏明朗仔細的用淡水把潛水刀擦幹淨,收回到刀鞘裏。
“上屜清蒸,不能先放鹽,要不然皮會幹,蒸透了皮開肉嫩,把鹽水連滾油一起淋上去……”柳三變舔舔唇,露出神往之色。
“三哥常吃麽?”陸臻也饞了。
“沒!吃不起,這魚要買的話五、六百塊錢一斤吶,平時見你嫂子能湊和着蒸條青衣就挺好了。”柳三變留戀的撫摸着老鼠斑的魚皮:“見鬼了,難得遇上兩次阿梅從來不在,淨便宜外人。”
陸臻很開心,轉頭看看夏明朗,傻呼呼地笑。
“跟你商量個事兒!”柳三變笑眯眯的用手肘撞陸臻的腰:“你那窩蘇眉……”
“你想也甭想!”陸臻瞬間變臉。
陸臻有一小群蘇眉魚,第一天下水就人來瘋的跟他打招呼,轉着360度好奇的大眼睛,用厚實的魚唇親吻他的手指,把陸臻樂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對這群漂亮的珊瑚魚寵愛有加,每天都從廚房偷小螃蟹帶下去喂它們。
柳三變常常跟在陸臻身後兩眼放光地指着這條“說”值八百,指着那條“說”三千八,被陸臻一巴掌呼開,堅定不移地擋住:我滴,都是我滴!!!
他花了一天時間研究每一條魚身上的花紋,跟随它們回自己珊瑚叢的家,甚至給它們都起了不同的名字,随時清點警惕,防着柳三變偷偷順走一條。
柳三變耷拉下腦袋,扯了扯夏明朗。
夏明朗笑道:“老子當年宰了一條國家二級的蛇,讓他訓了三年,你那魚是國際瀕危級別,你估摸着他能訓你幾年。”
柳三變仰天長嘆,罷了罷了,本想帶一條蘇眉回旅部哄老婆,沒想到遇上了動物保護主義者。
為期一個半月的海訓已經進入尾聲,接下來是回到旅部基地的聯合演習與選拔考核,考核結束正式成軍之後還有上艦訓練以及與潛艇部隊配合的蛙人特訓。柳三變常常嫉妒地感慨,不就是護個航嘛,搞那麽多花樣幹嘛,明明就是來占用資源趁機偷師的。
夏明朗嘿嘿一笑,不服麽?不服我回雲南等你,歡迎随時來偷師。
因為快走了,機會一失就不再回來,陸臻見天地纏着柳三變要求感受60米深海的寧靜。柳三變明白那種上瘾的感覺,被束縛的痛苦與超越的快感融合在一起,危險卻誘人。尤其是對于像他與陸臻這種人來說,越是往下,內心會越平靜,周圍一切的幹擾都不存在,只有自己,那是非凡的體驗,仿佛宗教般的神聖感。
柳三變很猶豫,他喜歡陸臻,樂意完成朋友的心願,可似乎又太快了一些。柳三變本想堅持真理,無奈陸臻纏功驚人,除了蘇眉沒得商量,別的一切好商量,柳三變被纏得沒辦法,終于在最後關頭松了口。
柳三變神色猶豫地看着偏西的日頭:“我們試一下,你別勉強,天黑了就回家。”
陸臻歡呼雀躍。
“你想試嗎?”柳三變看向夏明朗。
夏明朗誇張地嘆了口氣說:“老胳膊老腿了,就不跟你們後生仔一起瘋了。”
柳三變失笑,不過,少了一個冒險者保護工作要輕松得多,他很感謝夏明朗幫他省這個事兒。陸臻早就帶着水肺下到過60米的深度,感覺身體上的負荷足可承受,所以信心十足地做着水面準備,凝神靜氣收斂心神,開始做稍淺層的試潛。
一次,又一次的往下,以不強迫自己為準,陸臻看着深度繩上的數字逐漸增加,慢慢接近自己從未探索過的程度。這是一場獨自的舞蹈,大腦與內心的對話,細微地感覺自己身體的每一點反應,屏除雜念。
在西方,紅豔驚人的碩大落日漸漸融入海水,海面上跳躍金紅色的火焰,将萬頃碧波燃燒成一片輝煌的火海。柳三變向不遠處的小馬揮手,示意他再等等,然後向夏明朗點點頭,把手放在他肩頭:“沒事的。”
夏明朗挑了挑眉毛。
再一次下潛,柳三變在水下20米的深度做巡游保護,上浮時最後10米最危險,壓力減半,肺部體積會在短時間內擴張兩倍,對身體的承受力是很大的考驗。
夏明朗将臉埋在水下,他看見陸臻從海洋的深處撞入他的視野,披着一身透明的泡沫沖出水面。他張大嘴大口呼吸,貪婪的收進氧氣,仿佛無意識地握住夏明朗的手,分開他的五指緊緊交扣。
“怎麽樣?”柳三變探出頭。
“還差一點!”陸臻豎起食指:“下一次,下一次一定可以。”
“別太勉強。”
“下一次,就一次!”陸臻固執而認真地看着他。
柳三變轉身向小馬高喊:“最後一次。”
陸臻開心地笑起來,仰面躺倒,漂浮在海面上休息,調整呼吸積蓄體力。夏明朗揉一揉陸臻的濕發,克制而有分寸地讓他枕到自己肩膀上。
“送我一程吧!”陸臻睜大眼睛頑皮地看着他。
天色昏暗迷離,太陽已經整個兒地沉入了海平面,瑰麗的海水漸漸泛出沉重的青銅色,夏明朗安靜地看着他,慢慢露出一個笑容。
很多年以後,陸臻仍然會想起這個笑容,後悔或者慶幸,心情複雜難言,他已經無力去分辨;而唯一明晰的只有……在這個笑容裏,包含着這個男人所能給他的最大的寵愛與縱容。
20.
冥藍深海,往下看去,照明燈在水下浮動,冰藍色的燈光一圈一圈的洇開,連成一條線。
這是攀向天堂的階梯,亦是沉入地獄的軌道。
陸臻嚴肅地看了夏明朗一眼,微微點頭,眼睛明亮得像天邊剛剛升起的星辰,然後戴上潛水鏡,拉着夏明朗雙雙沉入水中。柳三變在水下十餘米的地方等他們,他拉住深度繩做出一個攔截的動作,然後歡樂的讓開,腮邊湧出大團的泡沫——他在笑。
陸臻向他揮手,看見夏明朗專注的側臉,近在咫尺,與他同速下潛着,彼此相對靜止,這讓他感覺踏實。
陸臻赤着腳,沒有攜帶任何輔助工具,以蛙泳的方式下潛;夏明朗則穿着腳蹼,他流暢地劃動着雙腿,動作舒展有力,像一條優雅巡航中的殺人鯨。
天空的影子迅速消失,上與下失去參照物,陸臻看着深度繩上的數字逐漸增加,夏明朗已經閉上了眼睛。當安全繩碰到第一道卡标時,夏明朗停了下來。
40米。
他睜開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中看到陸臻的臉,微笑的臉,向他揮一揮手,繼續往下,消失無盡的濃黑中……
離開夏明朗,陸臻感覺自己的心情更平靜了一些,他放松雙腿,收緊下巴,努力從肺部抽取更多空氣,将它鎖在口腔中,這口氣體至關重要,必需要依靠它來平衡耳壓。
深度還在增加,心跳卻變得更緩慢,陸臻感覺到海水越來越沉重的壓力,人類外放的五感被擠壓回身體內部,外部世界仿佛已經不複存在。
他閉上眼睛,越潛越深……進入自己內心的深處,這是百分之百屬于“我”的時刻,只有“我”。
安全繩被卡尺扣住時帶來輕微的扯力。
60米,到了。
陸臻睜開眼睛看周圍的世界,他拉住安全繩繼續往下一米,撕下61米的标簽條,然後調頭上浮。
上升比下潛更需要體力,必須用力蹬腿對抗水壓和體重,那需要更多的專注與自信。
水面就在上方,空氣就在上方,天空就在上方……夏明朗就在上方,在水面等待着他。
不再有任何哪怕是一絲的雜念,陸臻不自覺地翹起嘴角。
無法解釋這是怎樣的心情,他是如此迷戀下潛,獨自的,純粹的,徹底的與自己的靈魂重合;可是,每一次,他又是那樣迫切地向往着上浮,向往自由地呼吸,向往夏明朗專注期待的目光。
海水是那樣的清澈,在冰藍色的燈光中像水晶一樣剔透分明,被陸臻帶起的波紋向上擴散,好像海面已經近在咫尺。陸臻擡起頭,看到流蕩的波光中有一個人影向下墜落。
陸臻困惑地睜大眼睛,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血液中過量的氮氣讓他的神志空白,反應遲鈍,他只是那樣呆呆地看着。在一片寂靜中,有人落下來,越來越近,那個人張開了雙臂,細細的水波從他身上滑過,熟悉的面容泛出霧一樣的光暈,然而他的眼睛緊閉着,仿佛熟睡。
陸臻像是入了迷,他看着這張臉從他眼前滑過,平靜的海水蕩漾出波紋,他低下頭,看到腳下是黑色虛空的深淵。
終于有一個來自心底的聲音擊中了他,好像心弦被撥響,聽到如山地呼喊:抓住他!
陸臻猛然翻身下潛,他激起一股水流趕上夏明朗,緊緊地抱住他,兩個人的體重疊加到一起,夏明朗下沉的沖力帶着他往下墜,陸臻迅速的拉住了深度繩。
43米。
陸臻擡頭往上看,沒有天空的影子,前方好像沒有盡頭。在抱住一個人的情況下,上浮變得如此艱難,他用力蹬腿,一手拉住深度繩把自己往上拽。
缺氧造成的暈眩與麻痹感逐漸擴散,意識開始模糊,肺部産生劇烈的疼痛,陸臻努力睜大眼睛,卻發現自己已經看不清深度繩上的數字,在某個瞬間,陸臻甚至以為自己在下墜。
絕望,如此沉重,每一下心跳都像重擊,敲打在鼓膜上,令雙耳嗡鳴。
神志昏沉,陸臻眼前滑過巨大的金青色的陰影,它優雅的轉過身,用厚實的嘴唇輕觸他的身體,然後緩緩上浮。
超雄性蘇眉魚!
據說,只有生長到一米以上的雌魚才有機會變性為雄魚,而在這其中,只有極少的一部分會生長為超雄性的蘇眉魚,它們是群落的首領。陸臻一直知道他的蘇眉孩子們擁有自己的首領,只是他一直沒有見到過。
陸臻目送這條兩米多長的巨魚離開自己的視野,他低下頭凝視夏明朗沉寂的臉,這個人看起來仿佛已經死去,因為感覺不到他的心跳,在他的口鼻中沒有冒出一個氣泡。
放開他,還有機會可以向上。
抱緊他,一起墜落。
這是在很久以後,陸臻才明白過來當時可以擁有的兩種選擇,然而此刻,他的腦中一片空白。他側過臉,用鼻尖蹭了蹭夏明朗的臉頰,雙唇覆上他親吻過千百次的地方,試圖把最後一點的氧氣送出去。
視線昏沉,陸臻像是忘記了自己在哪裏,只是将手臂收得更緊。
不能放開的人,沒有理由。
當柳三變帶着一身銀色的泡沫沖下去的時候,他看到陸臻抱着夏明朗在緩慢的上浮,一個似乎還算清醒,一個明顯已經暈厥。可是當他游近之後,他發現似乎不是這樣。
他敲一敲陸臻,示意他把人交給自己。
陸臻看向他,隔着兩層潛水眼鏡,柳三變看到陸臻冰涼的眼神,純淨而執拗,像透明的礦石,仿佛已經沉澱了一切人類的情感。
柳三變松開口中的呼吸器遞給陸臻,馬上拉開了自己身上的浮力袋。
迅速膨脹的浮力袋産生出巨大的升力,海水壓力急劇的變化,雙耳劇痛,陸臻在恍惚中看到救生船的影子,最後一重黑暗擊中了他,眼前一片漆黑。
意識是在不知不覺中恢複的,起初甚至不知道,耳朵疼的厲害,伴着嗡嗡的鳴響,陸臻聽到身邊有人在說話,濕鞋子奔走在甲板上的聲音……船艙頂部的燈光猛然照進他的眼底,陸臻不自覺收縮起瞳孔。他側過頭,看到夏明朗躺在他的身邊,胸口的潛水服已經被割開,露出紮實的大塊胸肌,柳三變雙手交疊有節奏地按壓着……
就像一桢一桢被卡住播放的視頻忽然變流暢,腦海中模糊斷裂的片斷連到一起,陸臻倒帶一般急速串起了事件的全過程,他忽然翻身坐起,巨大的恐懼冰封了他,當夏明朗還在他懷中時,他并沒有感覺到害怕。
“你先別動!”柳三變焦慮地喊住他:“你剛剛暈過去了,先休息。”
陸臻張了張嘴,發現自己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他指了指夏明朗,示意:他怎麽了?
“不知道!”柳三變忙着做心肺複蘇。
陸臻扯開身上的心電傳感器,堅持着坐了起來,夏明朗雙目緊閉,心電圖上跳躍着單薄混亂的曲線。柳三變還在一刻不停的做着心肺複蘇,小馬忙着整理電擊器準備再做一次電擊除顫。
陸臻極緩慢地走着,繞到擔架床的另一邊,夏明朗的右手垂在床邊,手指微微蜷起,像想要握住什麽,陸臻把自己的手放進去,一切嚴絲合縫。
小馬示意清場,柳三變與陸臻都退開了些,瞬間電擊讓夏明朗的身體劇烈的跳動,他忽然咳了一聲,在他寬厚的胸膛中,那顆強壯的心髒終于脫離了外力強壓給它的頻率,開始按照自己的方式跳動。
柳三變盯着心電圖看了一會兒,忽然脫力,捂臉蹲了下去:“OHmyGod!!”
船艙裏一片寂靜,只有心電儀那單調的“滴”聲,陸臻重新握住夏明朗,感覺到他的手指一點一點地收緊,慢慢地,牢靠地握住了他。空洞的胸口再一次被填滿,陸臻舔了舔唇,啞聲問:“怎麽回事?”
“你!很好解釋,”柳三變疲憊不堪地趴到擔架床上,“我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開始缺氧了,最後幾米壓力小了,四肢的毛細血管擴張,血液從大腦流出來,大腦一缺氧馬上昏過去。不過沒什麽關系,淺水昏厥很常見,日子久了總得倒那麽一兩次。至于他……你在什麽深度遇上他的?”
“43米。”
“暈了??”
陸臻點頭。
“奇怪了!”柳三變把臉埋進掌心裏,過了好一陣,他搓了搓臉頰,擡頭看向夏明朗:“你以前是不是出過潛水事故?”
“是的。”夏明朗安靜地平躺着,他看了看陸臻,又再度把視線投向天花板。
“有多嚴重?”
“心髒停跳28分鐘。”夏明朗的聲音低啞而平穩。
陸臻驀然感覺到心底一涼,心髒猛烈地跳動起來。
“當時在野外,急救條件很差,聽說從水裏撈上來的時候已經……全停了。好在教官和隊友都沒有放棄,輪流急救,撐到了醫療車過來。”
“你應該提前告訴我的。”柳三變臉色發青。
“有關系嗎?”
“或者有……說不定你的身體會發生習慣性反應,在你稍微開始缺氧的時候就自動休克,這個很難說……”柳三變明顯着急了。
“隊長,”陸臻提聲打斷他,“死是什麽感覺?”
夏明朗轉過頭,視線與陸臻相碰,交錯在一起。他沉默着,漆黑的雙眸連續地閃爍,終于,他移開視線,輕聲說:“就像潛水一樣。”
21.
“我靠!”柳三變勃然大怒:“你怎麽什麽意思?這麽大的事兒瞞着我們有意思嗎?你到底怎麽想的,你……”
“你現在知道了,有辦法治嗎?”夏明朗問道。
柳三變頓時啞然。
“有人怕高,有人怕黑,我怕水……沒辦法的事……”右手掌心一空,陸臻已經輕輕抽回手,夏明朗忽然頓住,平穩的視線開始變得飄忽不定,在陸臻臉上反複流連,卻避開他的雙眼。
“睡吧,”陸臻并起五指覆住夏明朗的眼睛,輕聲說道:“先休息,以後再說。”
“哎。”柳三變見陸臻轉身出艙門,氣呼呼地跟上去:“哎你說他怎麽想的??這麽大的事兒,愣瞞着,他怎麽把我們當兄弟的……”
“他可能,真挺怕的吧。”陸臻皺着眉,頭痛欲裂,缺氧帶來後遺症。
“哦?”
“人嘛,都這樣吧,你強的地方不怕人笑話,真不行的地方,才特別不想讓人知道……”陸臻捧住頭,背貼着牆壁滑坐下去,前方是廣闊的大海,繁星滿天。
“而且,你看我們能做什麽?說‘嘿,夏明朗,那只是你的心理原因,不要怕……’,這麽傻冒兒的話,他怎麽好意思聽呢。”陸臻苦笑,無奈的眼神中有某種溫潤下沉的東西,當時柳三變看不明白,只是莫名的心疼。
“所以,三哥你有高招嗎?”陸臻平靜地看向柳三變,目光柔和,那是沒有期待的平靜,卻又不見絕望的影子。
“高招啊。”柳三變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以前,阿梅問我,有人怕水怎麽辦?我說,要麽這輩子都讓他別沾水,要麽,就把他這輩子都扔在水裏。”
陸臻微笑:“當年我進麒麟,試訓的時候有個哥們怕槍,陳默把他綁在靶子上,實彈,貼着他打了一圈。”
“我靠!你們這什麽變态習慣?”柳三變大驚。
小馬輕手輕腳的從船艙裏出來,輕輕坐到他們身邊。
“怎麽樣?”柳三變問道。
“睡了。”小馬一貫地言簡意赅。
陸臻回頭看,從這個角度,穿過敞開的艙門,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夏明朗沉睡的側臉。
“可是你說,他這是怎麽想的呢?”陸臻微微皺起眉,帶着迷茫的溫柔:“難道這一個月,他就每天這麽死去活來十幾遍?”
“天曉得。”柳三變用力撸了撸陸臻的頭發。
這事起得突然,有如晴天霹靂,雖然結果還算差強人意,可還是把柳三變吓得不輕,驚魂不定的樣子讓陸臻看了都同情他。在回去的路上,柳三變越想越害怕,慘白着臉扯着陸臻說太可怕了,你都不知道當時那情況,他要是浮不上來,你硬定就陪他沉,結果就是一身兩命吶。完了我回去,立馬能讓人給撕了,大家都別活了。
陸臻腦子裏嗡嗡亂吵,還得分心思去安慰他,不會的不會的,你時間卡多好啊,怎麽會出事兒呢?
那萬一出事兒了怎麽辦?柳三變愁得整張臉皺成個苦瓜,雙眉間有千溝萬壑。他幾乎有些慌亂的拉着陸臻說,萬一呢?萬一……夏隊出事兒了怎麽辦?
陸臻怔忡起來,他困惑地發現自己居然并不驚慌。
如果夏明朗真出事兒了怎麽辦?這個問題現在似乎已經不必有答案。陸臻輕輕呼出一口氣:如果他不在了,那我也一定不在了,所以,就不用去想怎麽辦了。
柳三變是聰明人,而且是個在部隊裏浸淫了好幾年,知道上下進退很有些小狡猾的聰明人。于是今天的事件理所當然的被瞞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他們三個當然不會自爆,而小馬口風極緊,一切就當沒有發生過。
回到基地停船靠岸後,醬仔只是小詫異了一下今天怎麽回來的這麽晚,陳默連多餘的話都沒問,大家一起晚飯,彼此交流彙報一些訓練中的心得體會與經驗教訓。
聽說方進目前正在突飛猛進,這小子像是忽然間開了竅,別說秦月、吳筱桐已經按不住他,再加幾個都夠嗆,已經大有他老人家在岸上那種天外飛仙,舉手投足摔跤都能贏的牛B風範。而且感覺這種東西,似乎一通百通,方進在水下格鬥的感覺找到了,水下的其它各項操作都水平大漲。
一天裏,晚餐是最幸福的時候,隊員多年如一日地抱怨着夥食,死皮賴臉地試圖從司務班再讨點自己喜歡的吃食,可是氣氛歡樂而輕松。勞累了一天的戰士們大刀闊斧的把食物填進胃裏,他們動作生猛,就是貪圖那種飽漲的滿足。
雖然夏明朗恢複得很快,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已經完全沒事兒了。但是柳三變脆弱的小心肝再也受不得一點兒意外,求爺爺告奶奶:這位爺,您晚上給我回到船上,留在急救設備完整的地方。
夏明朗哭笑不得,難道你以為老子随時随地都能暈過去??
柳三變迅速轉身,留給夏明朗一個凄涼的小背影。
陸臻無奈地攬住夏明朗,你真把他吓壞了。
對于一個需要力保365天無傷亡事故,争取安全訓練模範示範年的軍事主管來說。一位上校級軍官在水下43米處出現休克,心髒猝停超過一分鐘,需要使用電擊除顫,強心針,腎上腺素……才能把他救回來。這樣的事故實在太大了,大到讓他無法想象,而更要命的是,出事的科目完全不合規定。
陸臻可以想象柳三變現在一定後悔死了,無事生非地帶他們嘗試什麽新科目,練得好了也不能賺什麽,萬一出事兒一切後果都得由他承擔。給朋友添了這麽大的麻煩,陸臻很是抱歉,只是難怪有些地方80年代的訓練大綱也還在使用,陸臻原來不理解,現在也能體諒了。
為了安撫柳三的情緒,夏明朗晚餐之後果真找了個借口跑去船上呆着,留下陸臻、柳三變、醬仔和陳默一起讨論第二天的訓練科目。柳三變笑着說脫離大部隊這麽久,明天大人物們都要強勢回歸。醬仔憨憨笑着說好啊好啊。陳默埋頭記錄。陸臻挑眉看了柳三變一眼,卻被他躲開了視線。
會後各自分散,陸臻醞釀着理由去打算去船上找夏明朗。
“陸臻!”柳三變叫住他,追了上來:“不好意思,也沒通知你,就自己定了計劃。”
“應該的。”
“這幾天都是我不好,拉着你們一起瘋……”
“不,今天的事不是你的責任,就算上軍事法庭我也會這麽說,責任在我,責任在夏明朗。”陸臻的聲音很低,平和溫潤,幹淨疏朗的眉宇間上找不到一點嫉憤的影子,從容平淡,有如月光一般的皎潔明亮。
柳三變盯住陸臻的眼睛,半晌嘆氣道:“你真厲害,太鎮定了。我今天都快吓死了,我現在腦子都是亂的,你居然能這麽鎮定。要不是我知道你小子人品過硬,我真得懷疑你跟夏隊的關系。”
“小弟我一向反射弧比較長,我明天早上會吓死的。”陸臻笑了。
柳三變深呼吸,自嘲地搖了搖頭:“說實話,我以前不覺得自己比你們差什麽,比腦子、比身體、比技術……總感覺你們也就是錢多,仗着兵源好。現在看起來……真幼稚,就你今天這份鎮定,老子再練十年也趕不上。”
“別這麽說。”陸臻溫和地看着他:“誰都有一開始,看多了什麽都會習慣,不是水平高下,真要說有差別,小弟只是比你多見了幾次血。”
柳三變眉峰一凜,仿佛剎那間有千帆萬影劃過他的眼,靈魂深處某種熱辣辣的欲望探出了頭。
陸臻扶住柳三變的脖子将他拉近,最後紮實地抱住他:“相信你的能力,我們才敢放心下去。任何事都有萬一,五公裏越野每年都要跑死幾個,這麽怕萬一,什麽都不用做。”
柳三變愣了好久,終于笑了笑:“謝謝。”
22.
陸臻隔開老遠就看到夏明朗一個人坐在船頭,胸口驀然一熱,心髒活潑潑地跳動起來。他上船先裏裏外外找了一圈,沒找到小馬的蹤影,夏明朗在夜色中側過臉,嘴角勾起一絲笑意。
“他呢?”陸臻半跪在夏明朗背後,雙手合抱,把人攬進懷裏。
“一見面就打聽別的男人,我很受傷啊。”夏明朗惆悵的。
“讓你哄哪兒去了?”陸臻忍不住,低頭洩憤似地咬住夏明朗頸側。
“打發回去睡覺了。”
陸臻放下心,分開雙腿在夏明朗身後坐下,雙手從掖下穿過緊緊地扣到腰間,心滿意足地把下巴擱到夏明朗肩膀上:“我有時候發現你還蠻纖細的。”
夏明朗渾身一震,因為太過震驚而無法理解這句話的內容,無意識的呆呆重複了一遍:“我很纖細。”
“是啊,”陸臻微笑着偏過頭去,極為露骨的在夏明朗耳邊吹了一口氣,“抱起來剛剛好。”
夏明朗像是觸了電似地彈開,眼色複雜地盯着陸臻看了半天,陸臻始終笑眯眯地回望他,終于夏明朗垂下頭,小聲問道:“不生氣嗎?”
“哦?”
“我以為你會揍我,至不濟也得吵一架。”
陸臻一聲不吭,他慢慢抽回手,解開夏明朗作訓服的扣子悄然探入,粗糙的指尖劃過胸口突起,觸電般的感覺讓夏明朗輕微的戰栗,他有些詫異地看着陸臻。陸臻忽然發力,将他按進自己懷中。
心髒在跳動,在結實的胸肌下,屬于夏明朗的那顆強健的心髒在陸臻掌心有節奏的跳動着,他慢慢閉上眼,感受那種脈動,那樣的清晰有力。
陸臻鐘愛這種感覺。
夏明朗放松下來,他低頭微笑,後背與陸臻的胸膛緊貼在一起,兩顆心慢慢跳到了同一個頻率,連同呼吸一起。
“隊長,死是什麽感覺??”
“很無力,動不了,很黑……很想沖出去,但是動不了,什麽都不能做,腦裏很想……但是……就像廢了……”
死亡是無能為力的挫敗。
“果然,就像潛水……是很像。”陸臻收緊手臂将夏明朗抱得更緊:“今天是特意想在水裏等我嗎?”
“沒有,我也沒那麽傻,等你不是找死嗎?我又沒你氣長。我其實當時就正常上浮了,不知道怎麽,就……忽然慌了,可能是天黑,看着你下去,忽然就怕了……但我已經往上浮的。唉,反正亂七八糟的……”夏明朗解釋一堆,發現自己語無倫次,郁悶地閉嘴。
“每次下潛都像要死掉一樣嗎?”
“那不可能的,當然不是。你找個恐高的,也沒三層樓就腳軟的對吧?再說我這個毛病……主要還不是因為那個問題本身,我又不是真的怕水,我是怕淹,你知道吧……我覺得主要……”
“你不會放棄的對嗎?”陸臻打斷他。
夏明朗啞了半天,終于幹脆利落地說出一個字:“是!”
陸臻探身繞到夏明朗面前去看着他,漆黑的瞳孔裏映出天邊一輪明月,那眼神讓有人種妖異的錯覺,仿佛是嚴肅的,又似乎有些委屈。
夏明朗忽然笑:“你別這麽看我。”
陸臻湊上去碰了碰夏明朗的嘴唇,低聲抱怨:“你就不能服一次輸……”
夏明朗試圖辯解,陸臻已經及時吻住了他。
仰起臉,被人居高臨下地親吻這種姿式總是會讓夏明朗感覺很不自在,他嗚咽地表達抗議想要坐起來。陸臻卻更強硬地鎖住他的脖子,舌尖探到了他的口腔深處……
好吧,今天剛剛幹了壞事兒,害人擔驚受怕的罪魁禍首實在也不怎麽好意思過分掙紮,夏明朗只能不甘心地拽住陸臻的手臂。陸臻吻得兇猛而耐心,滑膩的舌頭緊絞在一起,反反複複無休無止,夏明朗幾乎找不到機會呼吸,最後實在受不了把人推開,大口地喘息。
陸臻死死地抱住他,一聲不吭。
都很累,太累了的兩個人只想深長地擁抱,把對方勒到自己懷裏,然後放松,沉沉睡去。
後半夜風雲突變,天邊傳出沉悶的雷鳴。夏明朗睜開眼就看到滿天烏雲翻滾,低低地壓在頭頂,間或有一條閃電劃過,把天空撕出猙獰的傷口。
夏明朗剛把陸臻抱進船艙,暴雨就傾盆而下,巨大的閃電破空而過,挺立在海天之間,像連接天地的上古神木,雨水像鞭子一樣狂暴地抽打糾結在一起。
夏明朗站在舷窗邊出神地看向白天他們浮沉的地方,濃烈的水腥味撲面而來,暴雨飛濺出的水沫沾得他眉宇皆濕。
“想去嗎?”陸臻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身後。
夏明朗訝然。
“我幫你開船。”陸臻轉身就走。
“哎!”夏明朗拉住他:“你……”
“過了今晚上就沒機會了,三哥可能再也不敢讓你下去了。”
夏明朗目瞪口呆。
電光乍現,陸臻的臉被照得雪白,陰影分明有如雕塑,神色凝重而執拗,目光純淨。
“不用了吧!”夏明朗結結巴巴地說。
“隊長,”陸臻上前一步抱住他,“我只問你想不想。”
心跳如鼓,相互應和催動,直到耳邊只剩下血液狂奔的轟鳴。夏明朗生平第一次感覺手腳發軟,只想牢牢抱住懷中這個人。
雨大風急,醫療船的噸位過低在巨浪中劇烈的搖晃,陸臻好不容易放下浮排下了錨,夏明朗換好潛水服站在船尾發愣,陸臻二話不說換起了衣服,還沒等夏明朗回過神已經被他撲下了水。
巨浪滔天,在船上還不覺得,下了水簡直就像山一樣壓下來,陸臻拉着夏明朗游向浮排,緊緊的拽住纜繩。
“下去嗎?”陸臻在夏明朗耳邊大喊。
夏明朗皺眉看他的眼睛,猶豫不決。
陸臻忽然笑,松開手,被巨浪吞沒。夏明朗連忙跟下去。
水上水下是兩個世界,上面越是濁浪翻天,下面越是顯得寧靜深遠,往下去,十米之下就已經感覺不到水流的波動,深度繩沒有扣死,在水下微微晃動。陸臻借着昏暗的燈光把安全繩扣好,他繞着夏明朗游了一圈,露出頑皮的笑意,伸出五指一個一個屈起。
夏明朗會意的點頭。
1、2、3、……上浮!
剛剛沖出水面,夏明朗就迫不及待的大口呼吸,迎面一個巨浪撲來,夏明朗躲避不及,被嗆得大聲咳嗽,陸臻連忙游過去幫他擋住水,讓出一個空隙給他喘氣。
夏明朗忍不住笑:“挺厲害的啊!”
水聲轟鳴,陸臻聽不清夏明朗在說什麽,側耳過去大聲問道:“啊?”
“我說,老婆我愛你!”夏明朗大喊。
陸臻笑得差點嗆水,指着夏明朗樂個不停。
我們的人生中總有很多莫名其妙地恐懼,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問一聲怎麽辦?沒有人能知道怎麽辦?那些陰影可能永遠存在,那種疼痛永遠也變不成歡愉……
可是,陸臻近乎憐惜地撫過夏明朗的臉頰:我只問你想不想。
只要你想,但凡我能,都會為你做到。
陸臻抱住夏明朗的脖子,額頭緊貼:“下去嗎?”
夏明朗點點頭,攜手下潛。
真好,當你需要的時候我還能幫到你。陸臻握緊夏明朗的手,心中無比慶幸。
其實在這種時刻深潛效果極差,因為水面太不平靜,讓人心跳過速,耗氧量大增,往往下不到十幾米就氣短。回到水面,又得在浪濤中起伏,海浪滾滾而來,把拇指粗的纜繩深深的勒進手臂,不過一兩個回合,人就筋疲力盡。
夏明朗指了指醫療船示意回去歇歇,陸臻看着他的眼睛喊道:“你相信我嗎?”
夏明朗被那種目光擊中,來不及回想到底要相信什麽就已經回答:“行啊!”
陸臻回身,指向遠方雨幕之後深黑的陰影:“天琴島,離開這裏三公裏,就我們兩個,去看看嗎?”
夏明朗笑了,他用力踩水,探身吻住陸臻的嘴唇:“想約會嘛,就直接點。”他大笑着放開陸臻往船上游,卻被拽住,黑色的潛水刀看不到一點刃光,夏明朗只覺身上一松,已經被割斷了安全繩。
夏明朗大驚。
“走吧!”陸臻把潛水燈綁在胸口,游到前方領路。
三公裏,輕裝,這樣的距離在平時根本不是個事兒,可是現在?
夏明朗看着那一點光亮在波濤中一閃一暗,漸行漸遠,他咬了咬牙,毅然決然地追了上去。
如果你曾經站到100米高空,就不會在50米腳軟。
這是最笨的高招,唯一的辦法。
23.
長時間在兩到三米的浪高中穿行,複雜的水況飛快地消耗着夏明朗的體力,陸臻一直游在他前方一個身位的地方,偶爾會停下來等他。夏明朗早就知道陸臻在水裏很牛,但是之前憑借強大的體能與意志力,他倒也沒覺得自己會比他差多少。可眼下,在這樣非常的暴雨之夜,他忽然感覺到天分與勤奮的分別,陸臻似乎天生的比他更知道怎樣避開波浪,怎樣順應水勢。
如魚得水……可能這就是他怎樣努力都追趕不上的差距。
夏明朗微微有些沮喪,可是前行中觸碰到陸臻的手指,又覺得歡喜與驕傲:瞧瞧,我的人,多厲害!
繞過天琴島環形的珊瑚島礁進入到潟湖之後,海面終于平靜了一些,夏明朗感覺身體的最後一點力量都被耗盡,忍不住翻過身,仰面飄浮在水面上休息。
好像天河漏了個口子,雨水還在猛烈的往下倒,雷聲卻漸漸稀疏,沒有閃電,陸臻身上的潛水燈成了這天地間唯一的一點光。夏明朗看着那一點亮光從前方折回來,貼到他耳邊大聲詢問:“累了嗎?”
夏明朗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想說沒有,卻感覺到陸臻的手指落到他臉側,細細地摩挲,找到他嘴唇的位置,停住……然後,微涼的嘴唇貼了上來,光滑而濡濕的,帶着鹹澀的味道。夏明朗不由自主地啓開牙關想要更深入細致地品嘗這種滋味,陸臻火熱的舌頭已經竄了進來,包裹着厚厚的糖漿,甜蜜誘人。
巧克力、花生、太妃糖……
這不是制式裝備,卻是陸臻最喜歡囤積的野戰物資,可以迅速的補充熱量,并有十足的飽腹感,而更重要的是,它夠甜。陸臻喜歡一切夠甜的東西。但是夏明朗不喜歡,夏明朗只喜歡一切可以用來嘲笑陸臻的機會,這是美好的情趣。他一把按住陸臻的後頸加深這個吻,糾纏吮吸,争奪每一顆花生。
呼吸之間,夏明朗與海水微妙的平衡便被打破,兩個人糾纏着沉進水裏……直至氣竭。
“還有嗎?”夏明朗大喊。
“你不是不吃嘛!”
“我吃堅果。”夏明朗笑了。
“那怎麽辦,花生都在巧克力裏呢?你要是不嫌惡心的話,我先幫你……”陸臻說到一半把自己先給惡心了,郁悶的皺起鼻子。
夏明朗笑眯眯的貼上他的嘴唇說:“我不嫌。”
好吧,那你不嫌我可以嫌,陸臻幹脆利落地塞了一顆糖到夏明朗嘴裏,然後迅速的躲開。夏明朗樂呵呵地咀嚼着,沾了海水的鹹味,居然味道還不錯。
陸臻溜了一圈,又滑回來,雙手扶到夏明朗腰間,緊緊貼近,他看着夏明朗的眼睛說:“下去嗎?”
夏明朗一愣。
“相信我!”陸臻說。
那就下去吧!夏明朗笑開,輕輕探身,貼到陸臻唇上。不過,要先親一下,讨一點便宜,才能相信你。
陸臻用力蹬水,抱着夏明朗往下潛。
沒有深度繩,沒有長長的燈鏈,在這樣的雨夜水下一片漆黑,夏明朗甚至分不出水面在哪個方向。陸臻的手臂扣在他的腰間,帶着他下潛與上浮,呆得并不久,潛得也不深,好像海豚那樣淺淺的斜插下去,然後浮出水面換氣。夏明朗忍不住想笑,最初的緊張迅速平複,他甚至有些放松地抱住陸臻,心情舒暢地閉上眼,說真的,偶爾可以讓老婆抱着的感覺也并不壞。
分不清是第幾次沉入水中,夏明朗感覺到陸臻的手從他腰上松開,小心地抱住他的脖子。他好奇地睜開眼,幽幽的藍光從下方漫上來,照亮了陸臻緊抿的嘴角。
怎麽了?夏明朗挑起嘴角表示詢問。
陸臻沒有動,他甚至沒有一點表示,像凝固的雕塑。
忽然間燈光寂滅,夏明朗感覺到一股強大的水流撞上胸口,身體不受控制漂流。他當場嗆水,下意識地掙紮着揮舞雙手,然而,一無所獲,心跳在轉瞬間飚到了高點。
極黑,這就是最純粹的黑,沒有聲音,沒有光線,沒有上下左右,沒有一點踏實的存在,沒有……邊界……
夏明朗恍惚間感覺自己已經失重,好像失去身體的感覺,曾經無數次在意識與潛意識中反複出現的噩夢再一次懾住他——無邊的黑暗,無依無靠,心中有千軍萬馬的呼喚,然而……無能為力。
一切無能為力,他有多渴望,就有多無力。
沒有方向,沒有光明,沒有能力……什麽都沒有,仿佛泥沼陷阱一般的死亡的幻像!
原來旁觀的感覺是這樣的,陸臻停在水中,紅外視鏡裏那團模糊的影子在劇烈地掙紮着。
一秒鐘像一年那麽長,這樣的時間錯覺甚至讓陸臻有心情去回想當年夏明朗用死亡恐吓他的時候。虧了,陸臻憤憤地想,當年的夏明朗斷然不會像此刻的自己這般心疼和緊張。
預設時間到,腕表輕微的震動,陸臻幾乎有些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
指尖相碰,夏明朗迅速纏上來,力量大得驚人,陸臻猝不及防地被勒住差點嗆水。他忽然發現自己精密的計劃中還是出了個漏洞,如果夏明朗現在失去神志,像每一個瀕死的溺水者那樣纏住他,那他很可能得等夏明朗真正暈厥之後才能帶着他浮上去。
陸臻急得想高喊,是我,是我在!!
自然,那不可能,他只能在混亂中幾乎絕望地奮力反抗,試圖盡快把夏明朗控制住,忽然間眼前一亮,夏明朗在毫無目的地糾纏中按亮了潛水燈……
是我,是我在!
陸臻推開紅外視鏡,拼命往夏明朗眼前湊……緊絞在身上的力量重重地一勒,忽然就輕了。陸臻心下大喜,馬上拽住夏明朗的胳膊全力上浮。
淹沒在水裏時總覺得很深,其實不然,不過幾米的深度,轉瞬間已經游回,陸臻拉着夏明朗沖出水面,闖進空茫的雨簾中,憋悶太久的肺部大量吸進氧氣,有種微微眩暈的快感。
夏明朗一動不動地漂浮着,陸臻不敢松手,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我,有有……有計時的。”
夏明朗像是被驚醒,微微擡頭,突然像一頭鯊魚那樣撲了上來。力量太大,太猛,潛水鏡撞在一起,讓陸臻一陣鼻酸,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夏明朗一把扯掉了他的潛水眼鏡。
唔?!陸臻想說,這玩意兒真挺貴的,但是夏明朗已經瘋狂地咬住他的唇。
仿佛吞噬一般的吻,不管不顧,好像野獸一樣啃咬着細嫩的唇瓣。陸臻感覺到火辣辣的痛感,他錯愕地掙紮,想問怎麽了,卻被夏明朗更深入地纏住舌頭。
這他媽是怎麽了??陸臻覺得自己都快要被淹死了,他好不容易掙開夏明朗,帶着他往岸邊游,兩個人在半沉半浮間被海浪卷起,推入礁石的空隙。
在水裏泡了太久,陡然上岸時陸臻幾乎有些站不穩,他用力咳着嗆進去的海水,又一個浪頭接踵而至,将他重重地推到礁石上,胸前的潛水燈被撞裂,四周頓時一片濃黑。
我靠!陸臻疼得呲牙,可是轉瞬間火熱的氣息和暴雨一起覆蓋了他,連同一具身體的重量。雙唇貼合,夏明朗的動作越發粗暴,雙手用力揉弄着懷裏的身體,瘋狂而焦躁,像一頭饑餓的狼。
陸臻只覺得這事兒不對勁,可是夏明朗的動作讓他暈頭轉向,欲望叢生。那樣的灼熱唇舌,狂亂地啃咬着他的頸側與耳垂,粗重的喘息聲占據了整個聽覺,雙腿被分開,一只大手強硬的按上去,隔着潛水服用力搓揉。
啊……陸臻忍不住尖叫,手忙腳亂地踩掉腳蹼,雙手繞到背後去拉拉鏈。然而剛剛扯開一點間隔就讓夏明朗奪下,雙手握住兩邊用力一分,潛水服差點被撕成兩半,冰涼的雨水直接撲打到陸臻光裸的脊背上,在皮膚表面激起一顆顆細小的麻點。随着雨水一起落下的還有狂暴的熱吻,火熱的唇舌沿着脊柱的中線一路舔齧吮咬,像一柄沾了火的刀,把他從中間分開。
陸臻被刺激得全身發顫,他摸索着扭過夏明朗的下颚發狠地親吻,彼此膠合間透出壓抑不住的喘息聲。
血熱得像是快要燃燒,蠢動的欲望再也受不了潛水服緊密地禁锢,讓人迫不及待的想從裏面掙脫出來。
顧不得身下的海水,也顧不上粗糙的礁石表面,兩個人忘情激吻,滾燙的胸膛緊貼在一起,身下早就充血緊挺的東西彼此擠壓摩蹭,舒解內心難耐的躁動。陸臻只覺得還不夠,失陷在欲望催折中的身體需要更多更直接地刺激,他搓揉着夏明朗的後頸,将彼此拉開一些距離,右手探下去堪堪握住。夏明朗悶哼了一聲,分開他的雙腿,就着一點海水的潤滑把一節食指擠進了他的身體裏。
“不不不……停下!!!”陸臻瞬間清醒,驚慌失措地按住夏明朗的手臂。
有沒有搞錯,這是鹹水,他想搞死他??
24.
夏明朗頓住,卻沒有退出,陸臻緊張的全身肌肉都繃了起來,一時間進退不得。陸臻耳邊一熱,濕膩的熱吻混合着急促的呼吸聲在頸側徘徊,耳垂被吮住,火熱舌尖鑽入耳洞的強烈刺激讓他全身戰栗。
“我想要,給我,求你了……”夏明朗支離破碎地吐着字,聲音幹澀暗啞。
一股柔軟的溫情從陸臻的心口湧出填滿了他整個胸膛,陸臻咬牙切齒地點了點頭,吐着氣放松自己,半是委屈半是不安地抱怨:“會死人的。”
夏明朗停了幾秒,猛然抽身而去,濃黑中陸臻什麽也看不見,慌亂地大喊:“你幹嘛去?”
“等我……”
嘩嘩的雨聲中傳來極模糊的兩個字。
不得釋放的火焰在身體裏亂竄,陸臻整個人暈呼呼的,像燒開了一鍋粥那麽的亂。他努力定了定神,利用備份的理智摸到剛剛脫下的潛水服,憑直覺大概判斷出方向,慢慢往岸上走,不多遠,腳下綿軟,終于踩到了沙灘。
“你在哪兒?”夏明朗焦躁的聲音随之而來。
“在在,在這兒!”陸臻連忙回應他,甚至還下意識傻乎乎地揮了揮胳膊。
夏明朗的手指像蛇一樣,一沾就脫不掉,眨眼間滑到他的脈門處反手一扣,陸臻一個踉跄,跌跪在柔軟的沙灘上。黑暗裏,夏明朗從背後緊緊抱住他,腰被勒住,雙腿被分開,冰涼的手指裹着某種粘膩的液體擠進他的身體裏。
太久沒做,陸臻的身體異乎尋常的緊,痛楚與歡悅混在一起難分難辨,像電流一樣沿着尾椎流竄。陸臻兩腿發軟,不自覺的往後倒,整個人貼進夏明朗懷裏。
“陸臻!”夏明朗緊緊地抱住他,沉重地嘆息。
“啊??”陸臻狼狽不堪地掙紮着支撐自己,心中憤憤不平:忒小氣了,不就是踹了你一腳嘛,至于這麽狠嗎?輸不起!!
夏明朗埋首在陸臻頸窩裏磨蹭着,火熱的鼻息灼傷了他大片的皮膚。在恍惚中,腰被提起,陸臻感覺到身後的人退開了一些。
隊長??他有些不安的回過頭,按住夏明朗的大腿。
敏感的腰側被用力地搓揉着握緊,某個比手指更火熱硬挺的東西,不容分說地擠了進來,快而迅猛,這是頭狼的作風,一口就要見血的狠勁與急切。
陸臻啊的一聲叫出來,只覺得全身的血液全部沖進頭頂,什麽反應都來不及,身體被打開,肉與肉最直白的厮磨,每一寸每一分地進出都是瘋狂。漫天的水聲讓他産生奇異的錯覺,完全失陷。是疼,可仍然會覺得爽,對彼此的身體都太熟悉,不需要任何理智的引導就能找到契合,每一下都頂在最敏感的地方,進出間粘滞的節奏令他心跳失速。他感覺到夏明朗熾熱的胸膛緊緊貼住他的後背,連雨水都透不進來。他的手覆上他的手背,分開五指卡進去牢牢扣緊。
咬唇呻吟,陸臻急促地呼吸着,手指深深地插入流沙中。他聽見有人在他耳邊喘息似地呢喃,叫他的名字,叫他寶貝兒,反反複複無休無止。
就着結合的姿态翻過身,夏明朗又一次覆上陸臻的身體,吮吸着柔潤濡濕的下唇。陸臻的呼吸被攪得更亂,黑暗中無力地低喘,發出含糊不清的嘶叫,倒灌進去的雨水讓他不停的咳嗽,肌肉不自覺收縮震顫,給兩個人結合的地方帶來更深刻的刺激。
陸臻偏過頭躲雨,攀住夏明朗的肩膀大喊,你他媽慢一點……我操,呃!
後腰被托住擡起,夏明朗更深地撞進他,陸臻頓時失語,腦中一片空白,恍惚中他只覺得被人極其深入地抱緊,滾燙的液體将他從身體內部灼傷……
也不知過了多久,陸臻模糊醒來時,感覺全身骨架都要散了,腦海裏充斥着讓人崩潰的畫面,他只記得自己最後失控地叫罵詛咒呻吟求饒,非常丢臉……好在當時暴雨傾盆,夏明朗應該也聽不見他喊什麽。
這個別扭小氣輸不起的無恥混蛋!!
雨已經停了,熱帶的暴雨總是如它們忽然而來那樣忽然而去,廣闊的天幕上星光燦爛,繁盛的星辰像洗過那樣明亮。
陸臻動了動身子,睜大眼睛打量周遭的環境,勒在腰上的手臂忽然一緊,溫熱的胸膛又緊緊地貼上了自己的後背。
“醒了?唔?”夏明朗輕柔地輕舔着陸臻的耳廓。
一向敏感過頭的圓耳朵不安地動了動,刷得一下紅透。
“哎,喂!”陸臻生怕他再來一次,馬上提聲叫嚷:“別過分啊!你倒是爽了,疼死我了,媽的!”
耳後的呼吸驟然加重,害得陸臻的心跳都跟着緊了一拍,可是一直勒在腰上的那只手臂卻松開了,寬厚的手掌按上腰側,溫柔的搓弄着,力道恰到好處,陸臻舒服地放松了肌肉。
“很難受?”夏明朗彎下腰去親吻陸臻後腰處那條漂亮的凹線。
“嗯~”陸臻發出不滿地嘟哝,鼻音軟糯。
基本上,除了最初時無法用主觀意願彌補的硬性技術障礙,夏明朗在摸到門徑後還從來沒有哪次做得如此失敗。陸臻試着動了動腿,麻麻的刺痛令他呲牙。陸臻憤恨不平地回過頭瞪圓了眼睛:無恥的小男人,唔唔……男人的劣根性,在其它領域被超越就想用身體上的征服來證明自己……啊啊啊,可為什麽我還是喜歡他?
夏明朗下意識地擡頭,視線碰在一起,他馬上緊張地舔了舔下唇,不安地咬住,眼神內疚而心疼。陸臻瞬間心軟,得,算了,反正這劣根性我們都有……
“見鬼了,你他媽是不是跟我幹的時候感覺自己特有力啊?”陸臻氣呼呼地挑眉,有些無奈卻又不想承認的離奇得意。
“不,”夏明朗慢慢搖頭,嘶聲道:“我會覺得,自己……還活着。”
陸臻怔住,心跳一滞,胸口滾過灼熱的血,燙得生疼。
“我……”夏明朗張口結舌,像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合适的解釋,急得眼眶泛紅。陸臻擡手撫摸夏明朗的臉側,憤憤不平的眼神融化開,變得溫暖柔軟,。
夏明朗嘆息一聲,側臉親吻陸臻的掌心:“我知道沒道理,可我真的控制不了,特別想……我就想抓住你,好像這樣,就會覺得……還活着。還活着,特別好,很真實……”
抱住你才像活着。
看着你的眼睛,聽到你的聲音,撫摸你的皮膚,親吻你的雙唇,握住你驕傲挺立血脈贲張的地方,在你熾熱的身體裏得到高*潮,最原始的欲望,最真切的快感,一切那麽好……與你做愛是活着最快樂的事,只有活着才會那麽好。
“對不起,以後不會了……”夏明朗覆上陸臻的身體,溫柔地抱住他。
“沒,沒事!”陸臻用力搖頭,把臉埋在夏明朗頸窩裏。
夏明朗收緊手臂,把陸臻按進懷裏,用一種溫柔而嚴酷的力道,溫柔是因為憐愛,嚴酷代表不容掙脫。
“我以前,是不怕死的。”夏明朗低聲說,音色發沉,有種恍惚的沙啞。
“我不是說,我特別想去送死,我就是,也不是那麽害怕……我覺得也就那樣吧。只要死得值,我……老子可以,可以,沒問題!現在我怕了,怕留下你一個人,怕死了就沒有你。我覺得現在特別好,有你在什麽都好,我特別想跟你長命百歲。”
“我知道,知道了。”陸臻喃喃說,他捧住夏明朗的臉,重重吻住他。
我們會長命百歲的,如果不行,我們就一起做兩個短命鬼。
夜空無盡,漫天的繁星從遠古洪荒而來,向億萬年之後而去。
什麽是永恒?這世上當然有永恒的存在,可是那與你我無關。
陸臻抱住夏明朗,感覺心裏無比地踏實,人生百年,飄忽一夏。一眨眼,滄海桑田,求什麽?盡興而已!
好像忽然間頓悟,不過是一個閃念之間的一點清明,陸臻覺得自己想通了很多之前想不通看不透,郁結于心的存在,他甚至覺得自己如此輕松暢快,就像在深淵中潛水,危險而自由,非常盡興!
人生得此相伴,夫複何求?
已經有這個人在身邊,那就真的什麽都不用多想了。
25.
晨輝初顯,夏明朗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陸臻還在熟睡,側卧着蜷曲了身體,左手抱住自己的肩膀,睡相單純無辜。昨夜的暴雨将所有激情淫*靡的痕跡洗得一幹二淨,海風帶着微涼的濕意,清爽迷人。
有些人得天獨厚,氣質幹淨純粹,即使赤*身裸*體也不會讓人感覺半點猥亵。夏明朗近乎着迷地看着金黃色的陽光一點一點的塗滿陸臻裸*露的身體,強烈的光影勾勒出更鮮明的輪廓,線條跌宕利落。陸臻的腿形非常漂亮,他的腓骨與胫骨幾乎是平行的,與股骨在一條直線上,修長筆直,夏明朗從沒在別的任何人身上看到過這樣子。記得鄭楷說這小子站起來就像一把尺,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得見,夏明朗暗想,那是一般人站不到他那麽直。
時光流過,夏明朗仍然記得那個午後,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空曠深邃的禮堂裏暗潮湧動,燎烈的陽光窗外直射進來,在暗色的地板上框出一個個明亮的光斑。
他就那樣走進來,像一陣清風,帶青蔥濃郁的朝氣,站到光明與陰暗界線上,眉目疏朗,目光明亮。
一見面就喜歡,是真的。
第一個對眼就合心意,徹底的。
還記得他笑着說不合格當然要被踢回來,那也什麽可丢人的
那麽純粹、坦然、不焦慮、不浮躁,可仍然昂揚着鬥志,有對未來不加掩飾的強烈期待,那正是他想要的人。他從一開始就相信他們會成為很好的戰友,卻沒料到居然可以一起走得那麽遠。
夏明朗記那時候的陸臻要比現在白很多,臉上還有殘留的嬰兒肥,生氣的時候整個腮幫子都鼓鼓的,像一只水晶剔透的包子。
仍然記得那個一臉認真地說築夢踏實的陸戰少校。
仍然記得那個緊緊擁抱他,說我的手上也有血的親密戰友。
永遠記得那個溫柔地笑着說……我是那麽愛你的英俊青年。
那時的陸臻簡直是無敵的,那麽灑脫,血氣方剛,正直無畏。仿佛心有明鏡,通透到底,因為理解,所以無所畏懼。
可是這兩年他心思漸重,瞻前顧後,謹小慎微。夏明朗偶爾也會內疚,或者當時還是應該拒絕的,只為了一己私欲,居然把那樣的一個人拖入如此艱難的愛戀中,他會毀了他……可是,他已無法放手。
然而,昨天晚上,那個在暴風驟雨中義無反顧地抱住他,只問他想不想的陸臻令他猛然醒悟。原來,他的陸臻從來沒有改變過,仍然那麽驕傲,那樣豪邁,從不抱怨也從無妥協,即使是面對生與死,也一樣的灑脫。
“我只問你想不想。”
似乎從頭到尾都是這樣,他只問他想不想。
只要你想,我就可以抱緊你。
只要你想,我也可以離開你。
只要你想,連未來都能全給你,你去結婚去妥協沒有關系……
只要你想,我就陪你一起潛下去。
……
他從來不說自己,他從不說:為了我,請你放棄。
曾經,他在冰天雪地中傷心流淚,他說你要相信我,我會變得更厲害,直到滿足你所有想往。
夏明朗閉了閉眼,洶湧起伏的心潮中浮起一張臉,那樣平靜的眼眸,那麽執拗的,純淨的向他微笑着。
眼中千帆過盡,不染片塵,他的陸臻。
夏明朗一直知道自己需要某種東西,像植物需要陽光、空氣和水那樣永不滿足地需要着。信賴、支持、感情……這些飽含着力量的東西會讓他的心靈變得充實,從此腳踏實地不再焦慮。
于是安定,于是平靜,于是可以堅韌無畏,滿懷信心的奔跑,像奔流江水,像掠飛長空的鷹。
他需要那種追風逐日的豪邁激情,他需要,那是他靈魂的燃料。
夏明朗感覺眼眶發熱,喉嚨像是被一團火焰燒灼着,幹澀疼痛。原來,這些年他一直都沒有真正懂得他,一直都不明白自己得到了怎樣的包容。
三年前,陸臻對他說“築夢踏實”,他說:“我們的理想永遠在前方,而同時,做好腳下的事。”
在那之後,夏明朗再沒有見到一個人将那四個字執行得那麽徹底,那樣勇敢無畏的争取,如此小心謹慎的維護,他的心很大,可腳步總是很穩。這就是他的愛人,那個勞碌命的可愛小鬼,唯一深愛的男人,永遠都沒法後悔愛上的人
我得對你更好點兒。
夏明朗對自己說,我一定得對你再好點兒。
陸臻覺得自己是被看醒的,用他的話來說,在溫柔的朝陽中他本想再睡一會兒,可是有兩道光直勾勾的盯着他,盯得他全身不自在,于是……他不得不醒了。頭還有點暈,渾身都不舒服,喉嚨幹渴,陸臻睜開眼睛,看到夏明朗專注的眼神,他錯愕地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臉上一紅,罵罵咧咧地曲起一條腿。
是的,雖然昨夜激情四射,可是畢竟主要爽得還是夏明朗,再說了年輕人氣血兩旺,陸臻身上代表雄性血氣的那一部分仍然盡職盡責的進行着早上的例行功課。
然而陸臻在欲蓋彌彰的瞬間就後悔了,因為這行為實在太他媽黃花大閨女了,陸臻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腦子抽風了,要不然就是昨天晚上讓夏明朗給吓着了,以至于産生了短時期的心理陰影。他小心翼翼地瞧了夏明朗一眼,心中又是懊惱又是郁悶,正在思考怎樣把這種傻冒兒行為不露痕跡地遮蓋過去,夏明朗忽然暴笑出聲。
“你!!”陸臻惱羞成怒,驟然一腳踹出,把夏明朗壓到地上,順勢踩住他的肩膀。
“早上好!”夏明朗毫不反抗,然而音質低啞而華麗,神秘誘人。
“好!”陸臻眯起眼,居高臨下地看下去:“我也想要了,給我吧。”
夏明朗做遲疑狀,誠懇地看着他:“我們兩個,總要有一個人,能游回去開船。”
陸臻臉上一僵,含恨吐血,眼神怨怼,夏明朗拉住他,輕挑地舔了舔他的指尖,笑:“我幫你啊!”
陸臻有時候懷疑夏明朗可能比他更了解自己這身體,需要怎樣的力度,如何撫摸,怎樣挑逗……花樣百出,極盡溫柔。滿是濃情的吻從胸口滾落,吻遍全身,連每一個腳趾都吻過……陸臻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濕透了眼眸。
對嘛,就是應該這樣!陸臻揚起頭,一手插*進夏明朗的發根處攥緊。
“嗯,要溫柔,不要暴力!”他故作嚴肅地看着夏明朗,眉角輕挑地揚起。
“是啊,以後對我溫柔點兒。”夏明朗失笑,他威脅性地舔過牙尖,在陸臻大腿內側留下一個牙印。
“我哪有……有對你……”陸臻瞪圓了眼睛。
“我上次發燒也不知道因為誰。”夏明朗異常無辜地看着他。
陸臻眨巴眨巴眼睛,仰頭倒下:“把爺伺候舒服了,既往不咎。”
夏明朗略一挑眉,在陸臻下身不輕不重地捏了一把,陸臻發出短促地輕呼,舌頭被纏住深吮,染滿情*欲的呼吸聲瞬間充斥了這方寸之地。夏明朗親一親陸臻的鼻尖,舔着他的耳垂問:“舒服嗎?”
陸臻沉重喘息,捏住他的下巴把距離再度拉近。
人說飽暖思淫欲,陸臻沒想到在如此饑寒交迫之際,還是一樣可以欲起來,而且興致相當不低。兩個人在沙灘上赤*裸的糾纏着親吻,胸口的皮膚相互摩擦的感覺簡直棒極了。粗糙的手掌在彼此身上游走,恰到好處地搓揉,然後,各自驚喘着在對方的唇舌與掌心釋放激情。
很爽,非常舒服,淋漓盡致的快感,唯有與你才會如此。
天之涯,海之角,無人打擾,你與我裁一角天地,且去偷歡。
26.
盡興歡愉過的身體有種不可思議的滿足感,心無旁骛,只想微笑。夏明朗懶洋洋地趴在沙灘上,看着陸臻蹲在礁石邊清洗。老天這次很賞臉,對他們很親厚,一場大雨在大大小小的石凹裏留下不少淡水,也幸好如此,否則別說洗澡了,在這樣耗費體力的連番激戰過後,他跟陸臻大概都得脫水。
天已經徹底的亮了,陽光穿透雲霄射到海面上,在如此明亮的光線下陸臻身上的各種淤痕清晰得有些觸目驚心,夏明朗盯着看了一會兒,慢慢低下頭,紅了老臉。
的确是太過分了一些,他估摸着陸臻這次怎麽也得穿上一禮拜的短袖T恤。好在一開始他們在岸礁上撞出的淤青擦傷也不老少,好在他還沒有瘋到抱着脖子狂吸的地步,于是魚目混珠,或者……也是可以唬一唬人的。
他應該慶幸自己下手太狠,把愛痕搞得像傷痕嗎?
夏明朗很糾結,內心無比羞愧。
有些事情事後很說不清,之前也有幾次他也很想要,可是總能忍住,強壓下去雖然有點兒鬧心,可也沒什麽長期心理陰影,過去就算了。可是昨天……他不想說什麽天時地利人和剛剛好什麽的,其實不是,昨天是真的想崩潰。整個人像是蒙了一層保鮮膜,看到什麽都是模糊的,摸到什麽都是鈍的。
只有陸臻,觸碰他的感覺就像是被電流擊中,将周身沖突不去的那道無形的透明的牆打得粉碎。
那個時刻只有他,只有他能給出這種鮮活的感覺,只想把他揉碎在懷裏,親吻他,撕咬他,深深的進入他然後抱緊,否則心慌得幾乎不相信已經平安無事。
真狠,這小子太他媽的狠了。再讓他猜一萬次,夏明朗都猜不到他會這麽幹,他以為陸臻會發火會揍他,會攔着他以後再也不讓他下水,可是他真沒預料到他會這樣。
夏明朗甚至懷疑陸臻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他是否明白他的行為會造成什麽後果。
就這樣抱着他,然後推開他,在漆黑的海水裏。
夏明朗仍然記得當時那種慌亂,有那麽一個瞬間甚至覺得不如就這麽死了算了,如果連陸臻都會推開他,真的,就這麽死了更好,他絕不能活着看到這一切。
然而,心底有更強大的聲音攝住了他:這不可能!
是的,絕不可能!
他想起陸臻緊緊地抱着他,然後對他說:相信我。
是的!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松開手就有能力拽回我,絕對相信!
那一刻,夏明朗在進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豪賭,雖然贏面近乎100%,可是仍有劫後餘生的狂喜與驚惶。
呲……陸臻發出一聲短促的抽氣聲,這迅速地吸引了夏明朗的注意力。陸臻已經繞到岩石的另一邊,從這個角度,夏明朗只能看到他的正面。
陸臻跪下一邊膝蓋直起腰,緊咬的下唇飽含着隐忍痛楚的意味,他閉上眼睛,輕輕吸氣,慢慢的汗濕了額發。他看起來很不舒服,身體微微發抖,似乎弄了很久都沒搞定,對此事很不熟練。畢竟正常情況下其實不會射進去,當然,正常情況下更不會搞成這樣。
夏明朗沒有動,這要是擱往常他早就沖過去了,握住那漂亮的肩膀往懷裏一帶,親吻着他的脖子與耳朵好讓他放松,雖然這事兒他不常幹,但是他非常擅長。可是現在他忍住了,他想起陸臻其實不太樂意他插手這檔子事,畢竟人各有志,陸臻在某些問題上有着古怪的潔癖,盡管,他以前一直都覺得那只是小孩子的一點羞澀的小別扭。
陸臻終于脫力似的放松了身體,雙手撐在礁石上低低喘息,不一會兒,好像忽然得到感應,眉峰一挑,視線與夏明朗撞在一起。他故意沉下臉,亮出一邊尖牙,握緊拳頭,拇指慢慢地拉過自己的脖子。夏明朗做驚慌失措狀,陸臻繃不住大笑,用力拍打水面潑向夏明朗。
水花四濺,夏明朗沒有躲,只是呆呆地看着陸臻明亮的笑臉,溫柔而歡喜。
陸臻有很多種面目,羞澀的、斯文的、克制的、桀骜的……雖然夏明朗一直覺得自己什麽都喜歡,只要是陸臻他都喜歡,可是他自己知道,他最喜歡看的是陸臻昂揚肆意的笑容,像陽光一樣,明晃晃的刺痛他的雙眼!他就喜歡他那股子自由飛翔的勁頭,像新生的竹子,呼啦啦地向上長,那麽有朝氣有活力。
所以只要一看見他皺眉頭心裏就急的不得了,陸臻要是不跟他攪在一起,哪用得着這麽嘔心瀝血地費心。總是內疚,恨不得幫他把一切煩惱都掃蕩幹淨;恨不得手把着手,帶着他一起走;恨不得對他說,你啥都別想,就像原來那麽笑着給我看就成,別的都交給我……
可是,那小子不聽他的。是啊,怎麽可能,一個會那樣笑着的男人,他永遠都得靠自己站穩了,才能笑得歡暢。
夏明朗不明白究竟有什麽事情發生了,有什麽東西變化了,但是他很高興他家那個開着全無敵的陸臻又回來了,這些年凝在他眉間的陰影像雲煙飛去,他再一次笑得三年前他們初初見面時那樣明亮而純粹。
“想什麽吶??”陸臻走過來趴到他身邊。
夏明朗笑着低頭,手掌按到陸臻腰上:“我餓了!”他說。
“什……什麽?”陸臻面做土色,結結巴巴地說道。
“我是說,我餓了!”夏明朗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捶地大笑。
“我操!”陸臻不忿地揉着耳朵,從潛水包裏翻出兩塊壓縮餅幹砸過去。
方才,陸臻從亂石堆裏把那兩套潛水服扒拉出來的時候表情得瑟之極:瞧瞧,小爺我什麽素質?都欲火焚身的關頭了,還記得收拾衣服。要不然,等您老人家回過神來,早他媽沖到越南去了。咱倆就等着讓柳三變捉奸捉雙吧!
夏明朗笑着揶揄他,您這是雙核CPU,雙通道的……
陸臻無言。
夏明朗就着一點雨水啃壓縮餅幹,一只手落到陸臻身上就不想離開,貼着腰線輕輕撫弄,指頭又悄悄地探進了軍用褲衩的邊沿。
“別,別碰那裏。”陸臻眉頭皺了一下,輕輕抽氣。
“要緊嗎?”夏明朗貼上去蹭了蹭陸臻的肩膀。
“問題不大。”陸臻做感激涕零狀:“真的,平良心講您還是做了點潤滑的,不過,對了……”陸臻歪起腦袋:“你後來去弄了點什麽啊?”
夏明朗臉色一變,視線飄移了三秒鐘之後,果斷地說:“我不告訴你。”
“啊?”陸臻警惕起來。
“反正沒毒。”
“到底什麽玩意兒?”陸臻虎視眈眈。
“那你告訴我,那個我要70歲才能知道的那什麽是什麽。”夏明朗義正詞嚴的。
“呃!”陸臻的臉綠了。
“要不然,我也到你70歲的時候就把這事兒告訴你。”夏明朗笑了。
陸臻無比郁卒地抱住頭,他深深地有了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夏明朗親一親他的鼻尖說:“寶貝兒,你看這樣多好?我們就都有了一個要瞞到七十歲的秘密。”
“好個屁好。”陸臻異常沮喪,為什麽總讓這混蛋壓一頭。
“很好的,至少我們又多了一個要好到七十歲的理由。”夏明朗微微一笑,千般深情蜜意,萬分道貌岸然,陸臻明知道是陷阱還是蕩了一蕩。
夏明朗抓住那他一瞬間的心軟,迅速的轉移了話題:“哎,說起來,你膽子也夠大的啊,你昨天怎麽想起來的,敢把我拖出來。”
“哦,這個,我必須得快,主要是為了能及時覆蓋你之前的……記憶……”陸臻嚴肅起來。
“哦?”夏明朗茫然。
“這個在心理學上叫……怎麽跟你解釋呢!”陸臻搜腸索肚:“這麽跟你說吧。我媽很怕毛毛蟲,她看到它們會尖叫逃走,所以我小時候也很怕線蟲類的東西。後來我媽覺得不行,她一直被這種莫名其妙的小東西困擾也就算了,她覺得我一個男孩子不能這樣,所以有一天,她用手在我面前把這些東西拿起來玩。這個畫面在我腦海中印象深刻,于是我之前覺得它們很可怕的記憶就被覆蓋掉,我開始建立新的記憶說這些蟲子是可以用手抓的,不可怕,後來當我再遇到線蟲子……反複強化這種印象,慢慢的,我就不怕了。你明白嗎……”
夏明朗慢慢點了點頭。
27.
“40米你不是沒有下過,你下過好幾次,沒問題,你身體受得了,所以你的問題主要在心理上。如果昨天後來,我表現得很驚慌,我很怕很擔心,我反複不停地向你強調這件事有多麽的危險,那會加深你的心理恐懼感。我不能這樣!”
陸臻抿了抿嘴唇,露出堅毅的神色。
“你說死亡就像潛水一樣,黑暗、墜落感……你說你不是怕水,你可能是怕死。我甚至覺得你不是怕死,因為拿槍指着你的時候,你沒那麽慌。當然也可能是因為那種時候你還能做點什麽,你心裏還有底,所以……我不知道具體的問題在哪裏。但是,我必須得盡快地把你昨天的記憶覆蓋掉。所以我按照你形容的,重演了你的那種恐懼,當然我用了一點技巧,讓情況不那麽危險。比如說首先耗盡你的體力,利用晚上淺水層的黑暗模糊深度……我希望你将來再一次想到潛水,或者……那種恐懼的時候,你不會首先想到你差點又死了,把我跟三哥吓得要命。我希望你首先想到的是這一次,我在你身邊,這不是一個意外,是我安排的,你是安全的,我會拉住你。”
“我相信你。”夏明朗輕聲說。
陸臻臉上一紅,有些羞澀地笑了起來:“當……當然,也不可能說這麽一下你就被治好了,我們可以慢慢來,不過我總不可能讓你的情況在我手裏更惡化……”
“陸臻,”夏明朗叫住他,“我原以為你會勸我再也別下水。”
“可能嗎?你會聽嗎?這麽多年了,我還不了解你?你夏明朗同志怎麽能承認自己也有辦不到的事兒呢?”陸臻輕輕嘆息。
“不會啊!”夏明朗說:“我承認我不會生小孩。”
陸臻無奈大笑,似乎想想又不甘心,雙手按住夏明朗的腦袋,用力撸他亂蓬蓬的短發。
夏明朗可憐兮兮地問:“真的不生氣?”
陸臻搖頭。
“我把自己折騰死了也不恨我??”夏明朗根本不能相信。
陸臻專注地看向他,帶着青蔥而天真的溫柔,輕聲笑道:“我陪你。”
夏明朗愣住,臉色忽然煞白。
“我開玩笑的,你別當真……”陸臻連忙轉了口風。
夏明朗臉上難得地顯出無比慌亂的神情,目光閃爍,陰晴不定。
“別這樣,夏明朗。”陸臻拉過夏明朗的右手握緊,低頭親吻他的手背:“我不會攔着你,我也不想攔着你。想要什麽就去争取,只要你自己覺得值。我說過我是你的大天使長,我說過,對我,你永遠都不必有愧疚。你真要舍不得,就萬事掂量點,別拿自己的命不當命。”
夏明朗啞然,他重重地倒回到沙灘上,半晌,他啞着嗓子問道:“你有沒有覺得護個航而已,有艦炮頂着,直升機壓着,需要我們這些單兵費多大的勁兒;之前20出頭的新兵都能去,怎麽到我們這撥兒,連柳三變都不夠格了?”
“哦?”陸臻一愣,不明白為什麽話題忽然被扯得這麽遠。
“因為說穿了,不是亞丁灣需要我們,是我們需要亞丁灣。”夏明朗不緊不慢地說着:“麒麟在八十年代成軍,是為了西北,90年代在西南。現在兩邊都安定了,剩下的小打小鬧當地武警都能鎮得住。俄羅斯我們不會動,印度不敢動我們,大陸上還能有多少事兒?”
“所以你對柳三變這麽花心思,你知道這不是一筆兩清的買賣,你要建立戰略合作夥伴關系。”陸臻笑了。
“是啊,嚴頭和邵将軍都很急,麒麟現在是很強,站在陸軍這一塊像是到頂了,可是我們不能站着以老大自居,我們還是得往前走。往前走就得走出去,從原來的框框裏闖出去,跟空軍合作,跟海軍合作。現在是麒麟的轉型期,我知道很多人不想動,站在原地我們是老大,走出來狗屁不懂。連方進一開始都能讓兩個小丫頭教訓得團團轉……可正是這樣我們才要走出來。”夏明朗握住陸臻的手,分開他的五指,牢牢扣緊:“所以,在這種時候,麒麟能不能有一個不敢下水的隊長?”
“不能!”陸臻利落的回答:“挺好的。”
“哦?”
“我雖然知道不可能,但還是有那麽一點矯情地擔心你這麽堅持潛水是為了陪我。這讓我覺得很……不安,現在沒事了。挺好的。我覺得這個理由很充分,比原來更充分。換了我,我也會這麽做。不過,以後你這種事兒不必瞞着我,你可以告訴我,你至少可以相信我。”陸臻嚴肅地抿緊了嘴角,瘦削的臉頰有種利落的堅定感,眉目疏朗,眼神平寂。
夏明朗連連點頭,沒敢說那天鬥膽摸黑往下潛的确有些為了他,可是……更早的把問題暴露出來似乎也是好事。
陸臻欣慰地笑開,似乎很歡喜,握住夏明朗的手掌蹭了又蹭,忽然一呆:“幾點了?”
“6點23分。”夏明朗擡手看表。
“這麽晚了?!”陸臻一聲慘叫,臉色大變。
晚嗎?還好吧!夏明朗莫名其妙,從昨天半夜到現在,他們拔船出海,破浪游了三公裏,連番大戰,還抓緊時間睡了一小時……太他媽牛B了,真的,一般人沒這個效率。
“你說,柳三變現在應該是個什麽表情!?”
夏明朗的臉色也變了。
“你說他現在到哪兒了?”
“是你誘惑我的!”夏明朗極度不要臉地推卸責任。
“我操!我本來算得好好的,雨停了一起游回去,天亮之前開回碼頭,要不是你小子忽然發情我至于嗎?!”陸臻怒目而視。
“我的錯,我的錯……”夏明朗立馬換上一臉讨好的笑。
“得,你現在也不用游回去了,會有人來接我們的。”陸臻蔫巴巴地從防水袋裏撥拉出個小盒子,輸入自己的坐标點發送了出去,他沒敢通話,能拖得一時好一時。
“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夏明朗正色說。
陸臻瞪他一眼。
夏明朗抱住他:“都打我,都打我。”
“不是這個!”陸臻抓着頭發,苦惱地:“挺對不起人的。”
柳三變到得比想象中更快,他大概是從清早開始就在海上游蕩,收到消息立刻拍馬而來,風馳電掣,殺氣騰騰。離岸還有十幾米時,船停了下來,礁石太淺開不進來,柳三變二話不說從船頭躍下,濺起一篷水花。
陸臻眉心一緊,知道今天絕無善了,連忙把潛水服套上,跑到岸邊去迎接。
“三哥,三哥……你聽我解釋!”陸臻調配出庫存最甜蜜的微笑,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搭配最殺人的窮搖式臺詞:大哥,你聽我解釋……
然而柳三變迎面一拳砸在他臉上,陸臻雖然及時偏了偏,可到底不敢明躲,鼻梁上帶到一半勁力,瞬時間苦辣酸甜諸般滋味一起湧上來。陸臻捂着鼻子蹲下去,原來什麽韓劇、臺劇、窮搖劇都他媽最可愛了,會捂耳朵會搖頭說我不聽……哪像這位爺提拳就上,老子不需要解釋!!
柳三變站穩了身體,擡腳又踹,夏明朗連忙攔住他:“這這,這不關他的事,是我把他叫出來的。”
柳三變冷喝:“放手。”
夏明朗馬上松開,眼睜睜看着一下膝擊撞過來,只能硬挨了。忒慘了,這架打得,不能反抗不能躲,偏偏這小子下手還不算輕。夏明朗擡頭看到柳三變赤紅着一雙眼睛,臉色鐵青……
呃……得了,就讓人這麽發洩發洩也是該的。
“瘋子,都他媽是瘋子!昨晚上幹嘛去了?幹嘛去了!你們兩個!!你白天心跳都停了,你知不知道?再出點什麽事怎麽辦???這個責任誰來負,你們讓我怎麽辦??”柳三變咆哮大吼,原本清秀的面孔被狂怒扭曲成兇神惡煞的模樣。
“我們負我們負!”夏明朗生怕他回頭再去揍陸臻,連忙按住他解釋:“所以昨晚上特意沒通知你就走了,對吧!你什麽都不知道。上面問起來你也沒責任……”
“我X你媽一十八代祖宗!!”柳三變實在是氣暈了,連罵人都罵得語無倫次。
“真的,三哥別誤會,我們真的不是故意害你,昨天那事兒怨我,是我沒考慮周全……”還是解釋啊,總是得解釋啊……陸臻在心裏哀號。
“我說你們故意害我了嗎?”柳三變忽然咬牙切齒。
陸臻被他唬得一愣。
“就這麽想我,啊?我就是怕處分嗎?我就是怕擔責任嗎?啊!!!”
“不不……”陸臻被他推得直往後退。
“大清早上碼頭船沒了。老子開着快艇沖出去找,船還在呢,人沒了!!你讓我怎麽想?老子上上下下都找過了,連個屍首都沒有,你讓我怎麽想???”柳三變終于撐不住哭出來,也不顧作訓服浸透了海水,擡起胳膊胡亂擦臉:“我把你們當兄弟吶,要是在我手上沒了……”
28.
夏明朗與陸臻面面相觑。夏明朗做口形說你上,陸臻瞪他,你上,你有經驗。夏明朗大怒,我他媽就是哄梨花帶雨的小姑娘有經驗,這嚎啕大哭的大男人老子沒經驗。
陸臻萬般無奈,走過去拍拍柳三變的肩膀說:“三哥對不起,我錯了,但昨天晚上我真不是在胡鬧,我是有理由的。”
直截坦白無花式,事到如今了,認罪吧!陸臻必須承認他在訂計劃時并沒有特別關注過柳三變的心情。況且經歷不同個性不同遇事不一定能想到一塊兒去,要不是柳三變哭得七情上面,陸臻還真沒料到能把他吓成這樣。畢竟類似的情況擱陳默那裏沒準兒都不是個事兒,搞不好他都不惜得出來找他們。
柳三變擡起眼,冷冷地盯着他:“說?”
“當然,事先沒跟您商量是我的錯,但其實昨天我們沒幹什麽,我就是想讓夏明朗他有個過渡适應,別老惦記着下午的事兒,以後再下水那就得有陰影了。其實你不在我也不敢帶着他往下潛,都在淺水層撲騰。就是風浪大了一點,不過也還行吧,兩三米的浪頭,都不算高海況。我們倆什麽情況你心裏有數,我這人膽子也小,要真有大危險,我也不敢,你說對吧。”陸臻放棄了一切美好地賭咒發誓,誠誠懇懇地解釋。
“瘋子,倆瘋子!”柳三變狠狠地抹了把臉,神色疲憊不堪:“就為了這麽點事兒,冒這麽大險?這年頭有什麽科目得下40米深?沒有!就你,夏明朗上校,就您這身份,湊和着能在水裏撲騰撲騰就過去了,有什麽事兒非得你上不可??玩什麽命啊?至于嗎?你就以後少下水,誰知道??你把自己折騰死了,誰認你?”
“我知道,我自己知道。”夏明朗說。
柳三變怔住,愣了一好會兒,無力地坐到沙灘上苦笑自嘲:“行,我俗人,不跟你們這幫有覺悟的聖人一個境界。我不懂你們,我小人得志,行了吧?你們走,都走,以後別搭理我。”
陸臻靜靜地站了一會,從沙灘上拾起一截珊瑚,彎腰畫開。半晌,沉聲說:“三哥,你看這裏。”
柳三變茫然擡頭,看見陸臻筆直的站在那裏,腳邊是一整幅中國地圖。
“三哥,你跟我都是海陸的人,我從大學畢業穿上軍裝的第一天起,身上披的就是陸戰的皮,這輩子都會流着陸戰的血。我們都是海軍陸戰隊員,我們是中國最可憐的軍種。”
柳三變詫異地皺起眉。
“因為我們從成軍的那一天起,就沒有一點退路,沒有一寸縱深。我們是海軍陸戰隊,要有奪島之能,有守土之責。我們只能前進,站穩,不能退後一步。我們往西邊看,新疆、西藏、甘肅、內蒙古……這些地方讓人打進來一千公裏沒問題,他們這些陸軍可以慢慢收失地。可是我們不能,香港、廣州、上海、北京……”
陸臻沿着海岸線在中國的東海岸畫出一道弧線:“沿海200公裏縱深帶,在這條狹長的地方生活着我們六成的人口,生産着八成的財富,這是我們的命脈根源,可是它那麽脆弱,到處都是人、城市、廠房。所以,別再說什麽用空間換時間,用縱深換勝利了,沒有,我們沒有縱深,中國的東南沒有縱深。在這條線上,只要讓敵人踩上大陸,哪怕是一步,我們這些陸戰軍人都應該以死謝罪,我們連一公裏土地都失去不起,所以我們沒有機會犯錯,不能留一點隐患。”
“可是,”柳三變慢慢站起身,喉間嗬嗬作響,“為什麽要開戰,有什麽好處?”
“是啊,有什麽好處?戰争打響讓中國經濟衰退有什麽好處?我爸也這麽說,所以他住在上海住得很安心……”陸臻意味深長地看着他:“可我們是軍人,我們不能這麽想!如果我們這些穿軍裝的人要靠別的領域來保衛我們,給我們安全感,那留下我們這些部隊還有什麽用?反正不會有戰争,解散算了!”
夏明朗不自覺擡起手,摸了摸陸臻後腦的短發,按住他的肩膀。
“這年頭,已經沒有什麽人民戰争的汪洋大海也再沒什麽小米加步槍的勝利了,那時候我們一無所有,光腳的不怕穿腳的,可現在不行了。我們這些軍人責無旁貸,必須在任何情況下都能保證本土不受侵害。而目前未來最大的威脅來自海,國防的重點在海洋,這是大趨勢。一個雙航母聯合編隊的作戰半徑是1000公裏,戰斧式巡航導彈的射程是1500公裏,我們必須推遠我們的近海防線。東方明珠是移不走的,假如戰争發生在東南,當我們強大的陸軍開始作戰的時候,我們已經失敗了。”
夏明朗猛然轉頭,深深地看向陸臻,目光幽深無盡。
“我們陸戰隊說‘首戰用我’,其實這是廢話,在哪兒打起來首戰都不會是我們。我們說‘用我必勝’你信嗎??所以,柳三變,我陸臻不是什麽聖人,我跟夏明朗也沒想幹什麽偉大的事兒,我們不是故意為難你。我們昨天只是在進行一些不得不做的訓練,我們只是時刻都感覺很危險,不敢讓自己出簍子。”陸臻幹脆利落的閉嘴,他清亮的聲音像一線抛高的弦在高點斷裂嘎然而止。
四下裏靜悄悄地,只有海浪沖刷沙灘的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柳三變忽然笑了起來,他極慢地鼓着掌說:“真好,要是換一個人,我肯定當他在唱戲,可是你……就憑你們倆那身瘋勁兒,我相信你是真心話。”
他用力地抱住陸臻,感慨萬端:“真給勁兒啊,小夥子,我真喜歡你。我真羨慕你,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就已經不這麽想了。”
“你還是會這麽想的,将來很快。”陸臻說。
柳三變閉了閉眼睛,笑道:“希望吧。”他彎下腰,撿了一個細小的螺殼放在差不多浙江省的某個地方:“這是我家,縱深不到100公裏。”他把一個小貝殼放在螺殼南面的某一個地方:“這是阿梅家,大概有個50公裏。”
陸臻指着上海說:“這是我家,0公裏。”
夏明朗踩到地圖的西北角,故意陰沉着臉咬牙切齒地說:“這是我家,可以被打一千公裏的地方……你個混小子!”他親昵地掐住陸臻的脖子搖晃:“那樣我家就淪陷了,小賣國賊!”
陸臻掙脫出來,躍起大喊:“那我們就把他們擋住,擋在你家門口!”
小馬很詫異,不明白為什麽柳三變下船的時候勢若瘋虎,回來時已經笑面如花。他詫異地看着夏明朗和陸臻看了半天,最後指着陸臻問:“不熱?”
陸臻滿不在乎地抹了一把汗,搖頭:“不熱!”說完,飛快的抱上作訓服竄進艙裏更換,TNND,熱死老子了。
夏明朗抱着衣服提了淡水跟進來,他用幹淨的毛巾沾着微涼的淡水幫陸臻擦洗身上的汗水與沙礫,小聲感慨:“你剛剛說得很好。”
“哈,我就是無限的拔高我倆的行為,這樣……嘿嘿,三哥還怎麽好意思跟我們生氣呢?”陸臻笑得頗為自得。
“你說未來國防的重點在海洋。”
“是的,”陸臻迅速收斂了笑容,“這我不是吓唬三哥才這麽說的,我從三年前、六年前我還在念書的時候就這麽想了。我們有最牛的陸軍,全世界都知道別跟中國軍人在陸地上對決。可我們還有漫長的海岸線,有可怕的第一島鏈封鎖,我們最柔軟的腹部,在這一塊,根本輪不到陸軍出場我們就已經損失慘重。所以,東南沿海是重中之重,海防是關鍵中的關鍵。”
陸臻發現夏明朗一直沒吭聲,就那麽沉靜的看着他,他微微有些心裏發虛,揮了揮爪子說:“怎麽了?我說得不對嗎?”
“沒,沒有!我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夏明朗揉一揉他的濕發,把水桶提起來澆在兩個人身上。
夏明朗微微笑着,挑起眉毛,他看到陸臻眉花眼笑像一個得到最大獎賞與肯定的小孩子那樣幸福滿足得意非凡。他輕輕嘆氣:真想向所有人炫耀,這家夥是我老婆,我的男人!
29.
雖然柳三變說我能理解你們我很敬佩你們,但是……在接下來的日子他仍然嚴密控制住了,沒讓夏明朗有機會再接觸深水,而陸臻那身體狀況一時半會兒也的确沾不了海水。不過海訓已近尾聲,倒也沒耽誤什麽事,最後幾天由柳三變主持着做了一次模拟考核,考核成績令人啧舌。
麒麟諸人大都進步神速,尤其是方進,這位運用身體的天才到後期不光是自己不會被KO,居然還能幫着醬仔設計水下格鬥動作。所以說,素質是一切的本錢,基礎打得紮實,學什麽都容易上手。全隊上下除了黑子評分差一截,基本上都是優秀級。看得柳三變兩眼發綠,恨不得能搶下幾枚囤在自家院裏。而至于黑子,其實也怨不得他,他們蒙古人從小有水忌,對于一切需要淹入水中的活動都有根深蒂固的厭惡,極度反感。
到最後陸臻只能安慰他:黑哥,你已經是蒙古人裏最會游泳的了。
黑子很郁悶。
最後拔營的那天晚上,柳三變讓司務班給做了點好吃的,從外面新鮮運進了蔬菜水果雞鴨,還有青色的檸檬,配合剛剛從海裏打上來的魚、蝦、生蚝、貝類……那頓晚飯吃得異常豐盛。
因為實在新鮮,蚝類浸在幹淨的海水裏還都是活的。陸臻學着柳三的樣子用潛水刀現開蚝殼生吃,擠一點檸檬汁在滴在嫩肉上,連着蚝汁一起吸進去……鮮、香、滑嫩,像最濃情的吻,口感飽滿,帶着海洋的清爽。
陸臻微微閉上眼,慢慢咀嚼,捶地大喊:“爽!”
夏明朗坐在不遠處看着他笑,篝火紅豔豔的映出彼此的滿足的笑容。
荒山海島,席地而坐,啖腥食膻……每天還有大耗體力的運動,這樣的生活有人認為一天都受不了,有人就覺得爽,辛不辛苦,看你喜不喜歡。
陸臻吃得興起,一把抓上幾個坐到夏明朗身邊去。
“好吃嗎?”
“好吃!”陸臻樂呵呵的,他利落地剖開一個,遞到夏明朗面前:“嘗嘗?”
夏明朗盯着看了一會兒,臉色有點發綠。
“能有多好吃……”他用手推回去,表示不屑。
“很好吃……”陸臻挑了挑眉毛,舌尖舔過上唇,這是個極度誘惑的姿态,雖然只維持了短短幾秒鐘,也令夏明朗砰然心跳。陸臻湊近他耳朵悄聲說:“味道就像……你的舌頭一樣。”
咳……咳,噗……夏明朗不小心把啤酒從鼻子裏嗆出來,捂住臉,咳嗽不已。
陸臻本以為都這麽使盡渾身解數地誘惑了,他怎麽也得賞臉嘗嘗,沒想到夏明朗忽然跳起來捏着他的脖子把蚝肉倒進他嘴裏,轉身落荒而逃。後來,陸臻發現夏明朗開始不吃生蚝,他一直以為是這次的陰影,頗有些自責的。
拔營離島回到旅部駐地,夏明朗這才第一次遇到兩栖偵察營的正職營長江映山。江營長生得粗壯,高大威武,一看就是鄭楷的模子,一張大臉見棱見角,明明是标準的兇相,偏偏笑起來忠厚喜慶。隔老遠就張開手,一把摟上夏明朗說:“久仰久仰!”
夏明朗沒防備差點讓他抱個兩腳離地,連忙腿上使了點陰勁,不露痕跡的站穩腳跟笑道:“彼此彼此,久仰大名了。”
江映山樂了:“小柳能說我什麽好話。”
陸臻忍不住一聲悶笑,江映山說話帶北方腔,甭管他是不是故意,人名後面都帶着兒話音,一聲小柳兒叫得那個婉轉,把陸臻樂個半死。柳三變面無表情的湊上去捏了捏他的肩膀,說道:“兄弟,挺住。”
陸臻莫名其妙,心想有什麽好挺的,訓練不是結束了嗎?不是都要放假了嗎?當天晚上,陸臻從夏明朗那裏看到這幾天的計劃表,這才明白放假那是戰士們的事兒,他們這些軍官……甭指望了。
忙着呢,忙什麽??開會!!
目前一個軍區級的海陸空三軍聯合軍事演習正在最後籌備期,麒麟能作為客軍力量參與其中,那是邵正一将軍天大的面子,與軍區老大們多年的酒友情。柳三變瞅着夏明朗陰笑:你們緊趕着這麽早過來,是不是就奔着這場演習來的??
夏明朗嘿嘿笑,說兄弟啊,我們并肩作戰不好麽?
柳三變啞然,神色間頗有一點掩飾不住的期待向往與生怕自己骨頭太輕的傲嬌不屑。
這外來的和尚甭管他會不會念經,怎麽他們安插*進去都是個事兒,再加上籌備後期本來會就多。況且嚴頭明令過來,要趁這次機會好好融合,深入體會,切身感受對方的領兵思路與作戰風格。簡而言之就是甭管你看不看得上,覺得他們搞得好不好,你得先參與進去,沒有調查,沒有發言權。
這麽一來,夏明朗如同進了地雷陣,小日子過得那叫一個水深火熱。
夏明朗從小就怕開會,班會、晨會、校會……就沒有他不煩的。他這輩子最恨坐在那裏聽人說廢話,那簡直就是對生命的亵渎和摧殘。在基地,嚴正開會的風格極為直截了當,第一句話說是正題,第三句已經下結論,就這樣的會開多了夏明朗也煩。而謝嵩陽主持的每季度黨*員政*治生活學習那就更別提了,夏明朗是能逃就逃,實在逃不掉,他連去醫院開病假條這種拙劣的手段都好意思使出來。
可是現在,一天三個會,大會套小會,小會拼中會,夏明朗活生生從一頭狼被憋成了一只羊,面如菜色兩眼無光。原先柳三變說他們營長對他挺好的,他還腹诽過:嘿嘿,好個毛好啊!他自己好好在旅部呆着,把你一個人放在荒島上風吹雨淋。
可是這幾天開會的時候他在會場上淨看見江映山不見柳三變,問及緣由,江映山呵呵笑着說小柳是主抓訓練的,別的啥,我能代就都替他代了,就讓他專心搞訓練。
夏明朗感動得熱淚盈眶:三兒啊,你們家營長果然對你很好。
這會吧,我們還別說,它還分兩種,一種是有內容的,一種是沒內容的。當然,我們也可以和諧地把前一種稱之為實際性問題,後一種稱之為思想性問題。
對于夏明朗來說有內容的會議還好一點,就算是內容傻點,一直反反複複的強調,就當是口香糖吧,嚼到後來雖然沒味兒了,好歹嘴裏還有個嚼頭。沒內容的那就最神經,就直等于你嚼三小時,嚼到最後就只得了一個屁,把夏明朗郁得抓心撓腮的。無比心痛地看着那時光如流水,匆匆不複返。
你說有這點空幹點兒啥不好!夏明朗抱着陸臻郁悶地吐槽。
是啊,有這點空幹點啥不好……陸臻安慰似地蹭一蹭夏明朗的鼻梁,加快手上的動作。
有這點兒空,我們不妨,白天也可以做個愛嘛……也比開會有意義吧!夏明朗憔悴地幻想着。
是的,回到旅部之後唯一的好處就是住宿條件變好了,麒麟的人不多,當地也照顧。給配的都是一水兒的四人間,排號排到夏明朗和陸臻這一塊兒恰恰還剩下倆兒,順理成章的住在一起。剛好白天開會時積累的怨氣無處發洩,于是夜夜纏綿。
可是這麽一來,情況就變得嚴峻了起來。因為白天太憋悶,所以晚上要激情,可是因為晚上太激情,更襯得白天的空虛蒼白浪費時間。于是,夏明朗的生活就漸漸變成了早上睜開眼,等開會,開完會,寫報告,寫完報告,等做*愛……由于開會與寫報告在夏明朗的字典裏都屬于沒必要列入人生計劃的無意義事件。
最後夏明朗同志一整天的人生計劃就簡化為:早上睜開眼,等做*愛!!
夏明朗深痛地感覺到這樣不行,再這麽下去,他一定得廢掉。他是如此哀怨地看着隊員們在緊張的集訓之後,盡情享受着低強度的休整維持期,似乎除了他以外別人都沒這麽痛苦。
方進那麽幸福地認了萬勝梅當幹姐,閑沒事切磋個兩手,還成天吃香的喝辣的,夥食标準變得跟柳三變一條水準線。陳默與徐知着在水鬼營的狙擊組內持槍而立威震四野,唬得柳三變和江映山這會兒看到夏明朗都敬意加三分。就連陸臻帶着阿泰,雖然他們的會也多,可到底技術人員的幹活,有點嚼頭……
是的,夏明朗再一次深切的感覺到,這麽下去不行,這日子沒法活了!!
夏明朗豎起他狼一般的耳朵,狐貍似的嗅覺,他調動了他所有的動物本能尋找任何一點可以沖出的機會。終于,他等到了!
按計劃會跟他們一起參加下次護航任務的導彈驅逐艦“武漢號”目前在港補給,馬上要出海進行最後一次遠航訓練。夏明朗連夜寫了報告上去,從試分析陸軍特戰軍官對船上生活的陌生感,到試分析提前适應的優勢性……蕩蕩灑灑好幾千字,舌燦蓮花,語無倫次。
沒幾天,批複就下來了,據說艦隊參謀長很是欣賞這種主動請戰,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優良作風,同時轉發各陸戰分隊學習先進事跡。
柳三變收到風聲跑過來“好心提醒”:你有毛病啊!“武漢號”這次出海直接進高海況區,一去就是大半個月,你要上船也先找個大點兒的,進片溫柔的海。
夏明朗輕松一笑說沒關系。他揮一揮,不帶走任何留戀的領着大夥離開旅部基地,爬上精悍的“武漢號”,渾然不知道……又一場“噩夢”在前方緩緩展開。
30.
夏明朗一直覺得自己是不暈船的,他這輩子從來沒有在任何移動物體上暈頭轉向的經歷。可是等他讓了“武漢號”之後他才發現,原來不暈船的前提是,他從來沒有在任何船上呆到過三天以上。
武漢號的船長叫劉東方,因為“劉”不如“東方”聽起來威武,所以人稱東方船長,以至于初上艦時陸臻還YY過他大名是不是叫東方不敗。
出海第一天,夏明朗生龍活虎地跟着船員熟悉船上環境;出海第二天,夏明朗早上睜開眼發現自己今天不用等開會,立馬神清氣爽地跟着大副去學習艦載武器的基本戰術資料;出海第三天,東方船長在廣播裏說,今天有點兒風,大家呆在船艙裏不要上甲板。
夏明朗正在思考有點兒風是個什麽概念,“咚”得一聲,他撞上了船艙壁板,瞬間頓悟有點風就是這麽個概念。
夏明朗一直覺得在沙漠裏開飛車算颠的,可是上了海,才知道那狗屁不是。真正的晃悠那是個什麽感覺,就是你抱着床板都趴不住,整個人往下出溜着,看着天花板像地板,看着船艙壁覺得:哎,這好像挺穩的,踩一腳吧!
大副十分有經驗的挨家挨戶送繩子,陸臻誠懇道謝,轉過身十分有技巧地把夏明朗牢牢捆在床上。夏明朗在恍惚中盯着陸臻那甜美的微笑,只覺得那笑臉越變越大,模糊中一個變成了三個,裂成六個……
陸臻把一個紙袋扔到夏明朗身上:“想吐就吐一下吧!”
夏明朗哼哼着強撐,說:“我不想吐……”
一個“吐”字堪堪出口,胃裏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那樣抽搐着緊縮,“哇”的一聲,連鼻孔裏都在往外倒東西,那滋味,甭提多難受了。陸臻連忙坐到夏明朗身後去,扶着他的肩,幫他撸胸口順氣。夏明朗自己憋自己忍了太久,一張口就收不住,把那點早飯吐精精光,最後嘔出來的全是黃膽苦水,胃裏反射式的抽搐,兩腮邊止不住的冒酸水兒。
陸臻連忙把夏明朗按倒平躺,捏着嘔吐袋拿出去扔掉,随手抽了個瓶子出去打水。一進盥洗室,就看着裏面人來人往,趴着吐的,抱着吐的,吐完正在漱口的,邊吐邊在漱口的……應有盡有。
船上來了二十幾個适應期的新人,劉東方自然知道厲害,專門派了水手蹲點照顧着,分頭把一批批活人扶進盥洗室,再把一只只死豬拖回宿舍。
武漢號的大副忙得暈頭轉向,陸臻身為在場唯一還能說得出話的麒麟副隊頗誠懇的表達了一番感激涕零的話,把那位實誠人聽得面紅耳赤的,連連擺手說哪裏哪裏,應該的都是應該的……
方進耷拉着腦袋,強梗起脖子瞪陸臻:“臻兒?為啥你沒事兒?”
陸臻微微笑了笑說:“小弟出身東海艦隊電子營,沒來麒麟之前是要跟船的。”
方進瞪圓了眼睛,異常的不忿加沮喪!
陸臻用一通好話心安理得地把兄弟們都托付掉,抱着水瓶搖搖晃晃一路撞着牆回艙。
夏明朗是上校銜,劉東方也是上校銜,劉東方不好意思讓同級的軍官住大宿舍,臨時給騰出了一個小間。夏明朗心中竊喜,自然不會拒絕,而吐得暈天暗地之時,更覺得東方船長好生貼心,要不然這麽丢人現眼的樣子全讓兄弟們看去,以後還怎麽橫行四海!!
等陸臻回去,夏明朗已經又吐完了第二輪,其實是真沒什麽可吐的了,強行吃了幾塊壓縮餅幹下去,好繼續吐。夏明朗就覺得上高原都沒這麽難受過,頭疼的要命,眼睛被淚水淹住了看着什麽都模糊,心跳像打鼓似的好像要破胸而出,胃液火燒火燎地往上湧,把喉嚨口燒得幹澀劇痛。他知道再這麽吐下去沒完沒了,捂住嘴強行壓制,把湧到喉頭的火辣辣的液體都拼命咽下去,對抗胃部的抽動。
陸臻一開門就看到夏明朗像離了水的魚那樣躺在床上喘着氣,臉色蒼白,滿頭虛汗,頓時小心肝兒抽得軟軟的疼。連忙拿濕毛巾給他擦幹淨臉,扶着夏明朗坐起來,喂水給他漱口,等一切收拾整齊了,拿了剛領的腌橄榄給他含上,索性也脫了鞋子坐到床上去,拽住支架把夏明朗摟在懷裏。
夏明朗暈頭轉向的什麽都顧不上,後腦枕得軟乎了些他還覺得挺舒服,老實不客氣地蹭蹭享受着肉墊的結實質感,皺起眉頭強忍惡心。不一會兒,有人敲門,陸臻心不甘情不願地把人放下,大副塞給他倆桔子,擠了擠眼睛笑道:“船長下錨了。”
“要停船嗎?”夏明朗耳朵尖,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是,是啊!”大副大吃一驚,顯然是驚嘆夏明朗這付模樣居然還能耳聽八方。
“就給倆兒?我們倆人呢!”陸臻盯住大副那一大網袋金黃圓球。
“省着點兒,後面人多着呢。”大副像是生怕他搶,立馬溜走了。
陸臻把門鎖上繼續上床,一手勾住床身鐵架,一手牢牢地抱緊了夏明朗。他小心翼翼地把桔皮撕開一個角,掰下一瓣桔肉塞到夏明朗嘴裏。夏明朗無意識的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濺,味道清甜爽口,給夏明朗毛糙腫痛的喉嚨帶來極大的安慰。夏明朗哼哼着宣布我還要,等了半天卻不見動靜,睜開眼睛一看,發現陸臻正把撕下的那條桔皮按在掌心搓揉擠壓。
不一會兒,陸臻捂上夏明朗的口鼻柔聲說:“吸氣!”
夏明朗依言深呼吸,柑橘類皮質中特有酸而清透的氣味直沖入腦,頓時精神一振,胃裏翻江倒海的湧動也略平複了些。
“停船是不是會好一點兒?”夏明朗腦子動起來了,思維也就回來了,他滿懷期待地瞅着陸臻。
陸臻溫柔地笑了笑說:“有我在呢,別怕。”
夏明朗懷疑地盯着他,總覺得那溫柔似水的笑容裏,飽含着某種白牙森森的狡猾。沒多久,“武漢號”下錨停船,夏明朗着實覺得船是不那麽颠了,可為什麽……他的頭更暈了。
值得欣慰的是陸臻也終于有了一些暈船症狀,微微皺着眉,把揉碎的桔子皮放在鼻子底下嗅着。
在封閉的船艙裏夏明朗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動,迷迷糊糊的好像是睡着了,又被一陣幹嘔催醒。睜開眼,擡頭便看到陸臻低垂的眉眼,在明滅的燈光中模糊出光暈,随着船身搖晃拉出溫暖的光帶。夏明朗困惑地眯起眼睛試圖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是一切朦朦胧胧似真似幻的。恍惚間覺得陸臻又看過來,彎起嘴角沖着他笑,低頭吻着他的嘴角說,沒事兒,睡着就好了。
當天風浪太大,浪高過七米,廚房做不出飯來,全艦軍兵都就着幹糧過日子。暈船這種事第一靠天分,第二憑經驗,但真到了風高浪急的當口,是個人都暈,只是程度問題。有人吐水,有人吐黃膽,最嚴重的連血都能吐出來。不過呢,也還好,就像劉東方說的,反正暈船也暈不死人,除非就是實在受不了自殺的。
暈船這毛病,身虛體弱睡眠不足時當然情況會嚴重點,可這歸根到底也算一種運動病,有時候身體反應越是機敏的人暈得越厲害。結果夏明朗和方進首當其沖,暈得那個天旋地轉,吐得那個七葷八素。倒是陳默與徐知着他們狙擊組成員上船之前為了幫海陸搞訓練,臨時跟着他們補了一大批抗暈眩的前庭訓練,結果歪打正着,雖然也吐也暈,到底比其他人好些。
到晚上,風浪小了一些,大副趕着大家出來走動,湊點了啤酒熟食給大家加個餐。劉東方惬意地坐在起伏不定的食堂裏給大家說笑話,說早當年他還只是個小水兵,有一次跟着漁政船出海。言及于此他刻意地頓了一頓,夏明朗到底強悍,在這種三魂走了七魄之際還知道接話領子,他直起腰暧昧地笑了笑說:“挺刺激的吧!”
劉東方頓時精神一震,那眼神再看過來時,多少都包含了那麽一點:兄弟,你是識貨的。
31.
雖然吃下去很會吐光,而且暈船太嚴重舌頭麻木根本嘗不出什麽味道,但無論如何東西還是要吃,能忍則忍能撐則撐,要不然連吐帶餓,人很快就會虛脫,惡性循環。
東方船長樂呵呵地說着漁政船上的笑話給大家下食兒,他說起當年一出海就是三個月,船小浪急,順便來個什麽風浪都跟飛似的,廚師一邊炒菜一邊腳邊放個桶來吐。他說那時候船上存不住東西,一開始吃青菜,青菜吃完了吃包菜,很快連包菜都沒得吃了,大家吃罐頭啃鹹魚,上岸了眼睛都是紅的,去火鍋店連點50盤菠菜。
他說暈船怕什麽,是個人都暈,別說人暈,是個活物都受不了,他們當年為了改善夥食還試圖養個雞鴨,結果一出海,起浪了……豬瘋雞跳海,只有人還挺着。
大家都哈哈笑,是啊,只有人還挺着!
方進唏裏糊塗地問:東方不敗不是海軍的嗎?怎麽混到漁政船上去了。
夏明朗暗地裏踹他:又給人起外號……不該你問的不要問。
方進于是唏裏糊塗的又趴了回去。
是啊,無論風浪多大,即使豬都瘋了雞都跳海,是人也得挺着。大家吃完飯,一人領了三枚橄榄,一路撞着走廊回屋。陸臻為表誠意,自告奮勇的幫着大副去屋裏綁人,把一只只神獸們都牢牢地綁在床上。回去時夏明朗已經消停了,一聲不吭的平躺着,臉上沒有半點血色,眼睛緊閉,只有嘴唇是潮濕的,染着一抹不正常的紅。
陸臻坐到床邊,摸了摸他的嘴角,夏明朗微微睜眼:“都睡了?”
“嗯,我幫你看過了。”
夏明朗緩緩合眼,陸臻彎下腰去吻他的嘴唇,小聲輕嘆着:“隊長啊,有時候我發現……”
夏明朗生怕他再說出什麽“你好漂亮”、“你很纖細”之類的驚人之語,連忙一把按住陸臻的後頸直接堵他的嘴。
睡吧……真的!
夏明朗誠懇的……老子再禁不起什麽驚吓了。
這一夜自然不會有好睡,夏明朗一時暈眩一時又醒了,頭疼的難受,忽然受不了又想吐,整個人徘徊在半夢半醒的邊緣,後來終于覺得睡穩了一些,才發現陸臻不知何時已經跟他擠到一張床上,牢牢地抱緊了他。
甭管能不能出門,廣播裏還是一如既往的響着起床號,夏明朗強撐着坐起身,發現陸臻正坐在床邊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夏明朗暈沉沉地說了聲:“早。”
陸臻湊過來舔着他的嘴角:“隊長……”
夏明朗剛剛睡醒腦子裏還不怎麽清楚,警惕性就降了不少,有人獻吻自然是樂得,他正在享受着那細軟滋味,就聽到陸臻輕笑着說:“隊長啊,我以前看到你特別拽、特嚣張、特帥氣,我覺得特別喜歡;可是為什麽現在看到你這麽嬌弱的樣子,我還是覺得你好可愛。”
夏明朗只看到九天驚雷滾滾而下,打得他全身都黑了一黑,骨頭架子慘白地閃了一閃……
嬌……弱……
夏明朗僵硬地看着陸臻,半晌,嘆了一口氣說:“你覺得我現在應該笑好,還是哭好……”
風浪居然又大了一些,但是雨停了,武漢號拔錨全速開進,今天的科目是高海況狀态下的常規戰備操作。夏明朗神奇般地感覺到自己的暈船症好了一點,他本以為是自己吐啊吐的就吐習慣了。後來才知道,暈船這種事索性大大地颠起來反倒會好一點,停船遠比開船難受得多。這就是為啥有時候暈車的人坐吉普不暈坐寶馬暈,都是一個道理。
但夏明朗不管他的理論基礎是啥,當他覺得自己好一點兒了,他就開始非常急于擺脫‘嬌弱’這個頭銜了。說真的,太他娘的雷了,他這輩子還沒想這兩個字能跟他沾上邊,他深切地感覺到不行了,這孩子得教育啊,好好教育!!再不然,什麽梨花帶雨、傾國傾城、美豔絕倫這種狗屁倒糟的詞都能往他腦門上貼。
夏明朗一思及此,就覺着胃裏又開始了新一輪更強的抽搐。
夏明朗沖着劉東方說麒麟要參與訓練,東方船長驚訝地看着他說:“你們行嘛?”
夏明朗扯着嘴角說:“你問個爺們行不行,你什麽意思啊。”
東方船長哈哈大笑,沒問題,上!
夏明朗本以為陸臻得反對,沒想到他聽完積極支持,甚至提出了理論基礎。據說暈船是因為前庭平衡感受器受到過度的運動刺激,産生過量生物電,影響植物神經系統造成的紊亂反應。然而從生理學上來說,無論是前庭還是植物神經都是次層中樞,會被高級中樞興奮性反應所抑制。也就是說,就理論而言,如果你專注于一個別的什麽事兒,你就能不暈,比如……自己開車的人常常不暈車。
夏明朗聽完極度懷疑的上下打量了陸臻幾眼,陸小臻馬上露出科學工作者的嚴肅勁兒來。夏明朗嘿嘿笑了笑,得,甭管你是真是假,老子要玩兒的是爺們,吐也要站着吐,吐出血來老子都不能嬌弱了!!
夏明朗一聲吆喝,麒麟全員集合,一個個牙咬緊了,背挺直喽,愣是在過山車似的走廊上站穩了腳跟。
劉東方原本覺着頭回上船能站直了下船都是個勝利,夏明朗這會兒吆喝來去的也就是單純為了給自己的兵鼓鼓勁兒,沒想到夏明朗清點完人數,他玩兒真的。直接要求大家跟着水兵們一起進行緊急召集,即從休息狀态緊急進入自己的戰鬥位置。
麒麟衆人的戰鬥位置只是在第一天熟悉船況的時候簡單假設了一下,而軍艦卻是一個你連下舷梯都得練習好幾遍才不會出錯的地方。武漢號全長154米,寬16.5米,船身狹長緊湊。艦載各式各樣的反艦導彈、艦空導彈、反潛魚雷和全自動火炮,還有亂七八糟各項雷達、聲納以及電子系統的天線,甲板上各種裝備林立,情況複雜,普通人貿然上船光是記地圖就得記上好幾天……劉東方正覺得是不是有些強人所難,夏明朗輕描淡寫地笑了笑說他們記得的。
于是,一聲令下,氣笛中拉出刺耳的警報。
沖上甲板才知道什麽叫風大,放眼出去那是一望無際的海,海面上看不到一點碧色,陰沉沉,濁浪沖天,堆起千層雪峰,山一樣的撲過來,濺得甲板上全是水沫。
狂風把甲板上的水吹成扭曲的線,一層層一疊疊交錯盤繞,最後像蛇一樣的昂起頭,被打散在風中,碎成煙霧。
夏明朗看得啧舌,不自覺回想起前幾天他在天琴島經歷的那場暴雨,當時已經覺得很是洶湧,現在看來簡直溫柔得像他老媽的搖籃。
甲板上浸着海水,極度濕滑,麒麟的隊員們在劇烈的晃動中連滾帶爬地狂奔,間或有人滑倒,直接跌飛出去,撞上右舷的扶攔。軍艦踩浪而行,七八米高的大浪狠狠的撞上來,浪尖越過船舷在半空中甩得粉碎,像暴雨一樣砸下來,把人淋得精濕。
夏明朗的戰鬥位置在船尾的直升機平臺,按戰術假定他應該跟着直升機升空指揮,但是在這種海況下,直升機根本不可能起飛,卡-28精悍的機身被纜繩和鐵鏈牢牢的束縛在甲板上,在狂風中搖晃着發出鋼鐵的咆哮。飛行員拽着鐵鏈站在他的位置上,地勤人員還在忙着檢查飛機的鎖扣是不是鎖牢。
夏明朗閉上眼睛深呼吸,腥鹹的飛沫撲面而來,他卻從心底裏爽出來,一直抽搐着強硬的宣告自己存在的胃部好像終于從腹腔裏消失了,像其它沉默的器官那樣安分守己地工作着。
夏明朗用盡全身力氣大喊了一聲,前方馬上有人應喝,一聲聲從船尾到船頭,連成一片。
麒麟第一次高海況海上戰備值班,雖然到位慢了一些,可是無一脫崗跑錯,全員在崗。劉東方在船長室裏狠狠地被震了一下,這他媽的就是素質啊,高水平的兵,到底不一樣。
32.
武漢號所有艦上官兵在到達預定陣位之後,開始了既定的戰術演練。各項雷達,聲納高密度戰備掃描,導彈等各種攻擊系統進入模拟發射。這是一次簡單的常規訓練,除了七米的高海浪讓操作員有些困擾之外,一切有條不紊,整個艦艇看起來非常平靜,甲板上幾乎看不到什麽人,一切在暗處進行。
這就是高科技時代的戰争,一切在電波中由數字體現,悄無聲息。
據夏明朗所知,像劉東方他們這些艦船上的軍人多半只有手槍防身,而更多的時候,他們連手槍都不用,因為不需要,在現代化的海戰中,短兵相接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要麽你擊中對方,要麽你被擊中,棄船沉海。
夏明朗在船頭吆喝了一聲:“兄弟們,是回去趴着繼續暈船,還是在外頭繼續玩兒?”
這很明顯不是一個選擇題,因為沒人會選前一項,于是夏明朗很開心。
劉東方很詫異地觀察着這群軍艦上的生客,這是他們的第一次遠洋,廣袤的大海,渺小的人類,舉目望去四海茫茫,人在這天地間不過是一顆芥子而已。尋常人初次見到這種自然的偉力多半會怯懦謹慎,不敢輕舉妄動,而他們……
劉東方發現他很難用類似征服海洋、戰勝恐懼這一類常規的詞語去形容他眼前所看到的,這些人他們看起來很從容,某種閑庭信步的味道,他們并不害怕,于是用不着去征服誰。
武備箱被擡了出來,人們聚集到船尾。劉東方很詫異在這種天氣條件下他們怎麽給自己放靶标,結果不一會兒,有人從廚房拿了一堆用剩的木條箱出來。就這麽随手扯開,一塊塊從船尾扔出去,瞬間就被卷入巨浪中抛遠,然後被一梭子彈打爛。
然後,他們開始比賽,比誰可以堅持更晚開槍擊中,輸的人或者最後失去目标的家夥們成群結對的在普通人站立都不穩的甲板上做俯卧撐。很快的,板條箱用完了,然而更快的他們找到了替代品,前天晚上喝剩的幾個空酒瓶子成了新靶點。這一次他們用起了手槍。
從拔槍到上膛到淩空擊碎,他們必須在那一小段低低的抛物運行中完成這一切。瓶子從船的這一邊飛到那一邊,進入大海——碎開!
劉東方開始聚精會神地盯着屏幕,猜測下一輪的哥們是不是能繼續完成這種高難度的射擊。
忽然,半空中的瓶子提前碎開了,船上剛剛舉槍瞄準的戰士茫然地攤開了手。劉東方正在詫異,有人敲了敲另一塊屏:“這裏。”陸臻笑着說。
劉東方馬上轉頭看過去。
陳默站在右舷邊,他把自己牢牢固定在一個鐵支架上,随着船身起伏。此刻他剛剛放下槍,眼神平靜如常。夏明朗扭頭看向他,笑了。他大搖大擺地走過去,隔老遠就伸直了手。
劉東方驀然感覺心跳加速,好像小時候看戰鬥片時那種熱血沸騰的錯覺。他看着陳默退下子彈,雙手平握把槍交給了夏明朗,于是又輕聲發笑,有點不好意思,他原以為陳默會像電影裏演得那樣把槍很帥地扔出來,而夏明朗會接槍轉身疾射。
方進又扔出了一個酒瓶,墨綠色的玻璃瓶閃着微光劃過灰蒙蒙的天際;“武漢號”銳利的船頭高高揚起,踩上一重巨浪;船身搖晃,夏明朗的槍口随着抛物線滑動……
劉東方眼睜睜追着那點微光飛出監視器屏居然遲遲不爆,頗有一種武俠片守到最後居然撞上導演玩開放式結局的痛苦。他馬上轉向另一邊,想看看夏明朗這會兒什麽表情,終于如願地看到那雙深沉精幹的眼睛從瞄準鏡上慢慢移開,眼神比平時平靜,沉靜如水,有淡然自得的笑意。
徐知着在第二層的舷梯上敲響了欄杆,他擡起手,笑容看起來有些羞澀地:“侯爺,麻煩了!下一個給我。”
劉東方發現自己多少開始有些走神,船尾正在發生的那些事兒似乎有點不太符合規則,與他平時看到的正規訓練不太一樣。可他卻覺得不願阻止。那些人……如果一定要給那種感覺下一個形容,那些人站在一起就像是在進行一場足球賽,那麽興奮、激烈、拼搏着努力……并且快樂!
非常快樂!
那種快樂像一根帶着太陽光彩的繩索,它揮灑着汗水與激情,把那些人栓在一起,讓他們放聲大喊,自成一派。劉東方不自覺有一種失落,因為那快樂太過耀眼也太過狹隘,即使在同一艘船上,即使在咫尺相近的地方,他也明白自己沒能參與其中,明白自己無法切身感覺到那種快樂。
“他們……很熱鬧。”劉東方斟酌着用詞。
陸臻笑了:“玩兒呗,純粹閑的,能不在屋呆着都樂死了。”
劉東方一時啞然,不知道應該繼續說什麽。他本想說你們訓練真刻苦,現在發現似乎對方不一定會領這個情,他看着陸臻輕描淡寫地走開,去看雷達兵工作,很顯然目前正在發生的這一切,對于他而言是再正常也不過的。劉東方有些困惑,他依稀記得似乎在咱們部隊是不能用如此輕佻的态度對待訓練的,他由此也記起了,那個永遠在軍報上被反複強調的“苦練”二字,倒是從來沒聽夏明朗提起過。
有萬惡的暈船頂着,麒麟神獸們白天都練得非常投入,實在沒得好練的時候,差點想着水手們一起練習船上格鬥,把劉東方吓得連忙制止。這船晃悠得這麽嚴重,大家對船上地形畢竟不熟悉,也沒個防護,萬一打毛了站不穩一跤跌下去磕着腦袋,那的确不是小事,夏明朗一琢磨也對頭,這才打消了念頭。
這天因為白天太過激情,于是晚上非常萎靡,再加上劉東方又停了船,浪湧起伏,夏明朗就覺着自己胃裏也存了艘船,正在那兒忽悠忽悠地開。人說宰相肚裏好撐船,他到底知道是怎麽個滋味了,哼哼叽叽地躺在床上裝死,連眼皮都不樂意撐開。
陸臻感覺這事兒忒邪門,雖然他的理智一向宣稱娘C也是一種合理的存在,但是他的情感從小到大都特煩柔弱的男人。一個男人,甭管他長得再帥再漂亮,如果氣質怯弱,态度柔媚,身如弱柳拂風,病比西子多三分;他恐怕看見都想繞着走。可是夏明朗最近硬生生憾動了他十幾年的審美觀,沒來由地看着那蒼白臉色、低垂眉目無比地心動。
雖然上下這個問題他們一直沒擺上明面讨論,不過陸臻記得之前有一陣夏明朗特別喜歡在上面。當然,那厮也不會明說,總是在床*陰壞,先下手為強把他弄得五迷三道了,自然就可以為所欲為。日子久了,陸臻居然也覺得很不壞。他之前一直想不通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純零這種生物存在,大老爺們工具随身攜帶,哪能一直閑着不用!?
後來徹底栽到夏明朗手裏,陸臻才明白一切皆有可能,原來只要某個人覺得開心,他就會樂意奉陪。可是風水輪流轉,老天爺變臉變得比娃娃快,陸臻萬沒想到還有這一刻。
折騰了一整天,夏明朗心滿意足地躺在床上攤大餅,汗水與海水浸透了全身。陸臻絞了條毛巾過來幫他擦,擦到關鍵部位到底按捺不住,上下其手把人給辦了。夏明朗畢竟是感官主義者,推了兩把沒推開也就不如享受。可就是那兩下反應不及的錯愕落到陸臻眼裏便成了欲拒還迎、無力推拒,更撩撥得他熱血沸騰、心癢難耐。
這一回下來陸臻食髓知味,就此欲罷不能,隔三差五地纏着夏明朗求交·歡,而且偏偏最喜歡挑夏明朗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下手。一來二去的,夏明朗不明就裏,簡直驚了。這TNND怎麽回事兒啊,姓陸的這小子再次青春期了?火力這麽旺,比老子還色?
一個流氓通常都不能忍受向另一個流氓表示我累了,我沒性*趣。尤其是當另一個流氓就是你老婆,這個問題就變得越發嚴重起來。老婆求交·歡的時候說我不行……那簡直就是男人的奇恥大辱,不過夏明朗最近的确有點體力不支,所以倒還挺感激陸臻小朋友的這份體貼入微——主動在交歡問題上包攬髒活累活。
這些天夏明朗領着暈乎乎的神獸們高密度地演練了從劫持、反劫持到水下修複、水下突破的種種科目。夏明朗白天操練人,晚上偶爾被人操練,生活無比充實。
劉東方大開眼界,贊不絕口:能扛敢拼,我軍之幸!
33.
航行日久,‘武漢號’再度回到近海,風浪頓時平靜了許多。食堂趁機給大家做了一次好吃的,那鮮碧碧的蔬菜、黃澄澄的水果吃下肚,麒麟們只覺滿足到死,頗有了一點再生為人的幸福。
演習在即,‘武漢號’結束獨航訓練,開始加入艦隊編組。組編初期的數據鏈對接工作全是通信部門的活兒,夏明朗閑來無事、養尊處優,陸臻自然不會放過他。
小夏隊長偶爾也覺得這事兒忒邪門,要說習慣還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被那臭小子纏久了感覺居然也挺不錯。尤其是陸臻同志生性溫柔體貼,前戲充分,正餐過硬,清理周全……絕對五星級享受,還真沒什麽好挑剔的。可是那天晚上,陸臻忙活了一天火燒火燎地把他往地上壓的時候,夏明朗忽然發現原來習慣不光能成自然,習慣還會慢慢變化!
陸臻辦事兒一向很猛,但是不嚣張,猛和嚣張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慨,不可言傳,這就像陸臻一向很得瑟但是從來不高傲是一樣的。可是最近漸漸的,陸臻日益張狂了起來,抱着他反反複複地求索,烏溜溜的大眼睛精光璨亮,眼神急切而熾熱,恨不得把他吞下去,像一頭已經長齊了鬃毛正在亮牙的狼。
夏明朗長長地喘氣,放松肌肉把頭擱回地板,他感覺到汗水沿着發根滾動,那規跡極度清晰,他的皮膚此刻敏感得不可思議。
夜已深,換氣口送入清爽的海風,然而這一點涼意完全不足以冷卻兩具灼熱燃燒中的軀體,狹小的船艙燥熱無比,那是高含量雄性荷爾蒙的爆燃性氣體,只需一個火星就能點燃。
由于床單無力承受這麽多的汗水與激情,他們早把主戰場轉到了地板,完事之後潑點水一沖就好,非常方便省事,就是硬了點,常常讓夏明朗錯覺我是不是老了,怎麽腰酸了呢。
船已經停了,起伏的浪湧讓船身搖晃不止,于是,每一次陸臻抽動時,夏明朗都感覺地球在震顫。那種震顫沿着每一個毛孔沁到他身體裏,彙聚出一種很大的波動,從心底裏漾出來,有種辛辣的味道,這讓夏明朗難以忍受,幾乎想要嘶吼。然而他叫不出來,他總是叫不出聲,所以他常常需要閉上眼睛卻努力消化那種感覺。
辛辣而猛烈的,快慰卻疼痛的……最原始的刺激。
下唇一陣刺痛,夏明朗錯愕地睜開眼,陸臻狠狠地瞪着他,目色缁深。
“專心一點!不許走神!”陸臻不滿地搖晃着腦袋,汗水從他的鼻尖滴下來。
夏明朗忍不住笑,然而這種輕佻的态度激怒了某人,他的動作放慢,變得又狠又準。當體內的某一點被狠狠擦過的時候,夏明朗緊張地繃住了腳趾,這是不同于射*精的另一種快感,它是緩慢累積的,從身體的中心開始像洪水一樣的泛濫。他下意識地偏過頭想要咬住什麽,卻發現眼前空無一物。
陸臻顯然很滿意自己收到的效果,他甚至興奮地俯下身去舔咬夏明朗厚實的嘴唇,用靈活的舌尖開路,誘哄着撬開緊咬的牙關,修長的手指随之而入……
“叫出來吧,乖,我想聽……”陸臻舔着牙尖,笑容很嚣張,他一手扶住夏明朗的腰,緊貼着最敏感細軟的地方慢慢的磨蹭。
夏明朗忽然挑眉,凝眸瞪了他一眼,陸臻頓時神魂颠倒。
一時失神,夏明朗已經翻身坐到他腰上,一瞬間的體位大變讓陸臻驚喘出聲,彼此嵌入到前所未有的深度。夏明朗臉上因為用力而閃現出兇狠的表情,他咬緊牙微微揚頭,脖頸拉扯出肌肉的紋理,異乎尋常的性感。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講,夏明朗都是一種猛獸,這種猛獸會被繞指纏柔細密地捆綁,但是……他絕不接受撕咬,那只會讓他更興奮。
深深吸氣讓自己緩過來,夏明朗感覺到內髒被嚴重地擠壓,好像有什麽東西會從喉嚨口頂出來,他從未試過這樣,讓另一個男人的一部分這麽深的進入自己。幾乎是下意識地,他低聲咒罵:“媽的,怎麽會這麽長……”
陸臻聽到這話哪裏還按捺得住,他連忙撐起上半身想要抱住夏明朗,卻被一肘子打了回去。
夏明朗勾唇而笑,開始張狂地挺動起腰,他低頭握住陸臻的脖子,用拇指一點一點地擡起他的臉,低啞的聲音裏透露出濃烈的情*欲:“你他媽最好給我撐住了,別早洩!”
陸臻看到眼前的空氣瞬間爆炸,金黃色的氣流像閃光的雲母片,從天花板上落下來。
在爆炸的中心,那個瞬間的夏明朗就這樣深深地蝕刻進他的腦海裏,那無可形容的精彩與誘惑。明明是脆弱的,漆黑的瞳孔失陷在情*欲的水光中;卻又有一種仿佛非人類的狂野,那是帶着荒漠氣息的原始的野性,極度的嚣張而桀骜,像原野上狂奔的烈馬或者豹子……汗水沿着夏明朗身體流淌,古銅色的肌膚閃爍着黃金的質感,每一塊肌肉都完美如雕塑。
陸臻掐着夏明朗胳膊坐起來,他用力拉扯,讓火熱的唇舌膠合在一起,含糊不清的喘息:“有種,我們比誰撐得久!”
夏明朗忍不住大笑。
辦完事兒,兩個人披上衣服若無其事的溜出去洗澡,房門開合幾次,房間裏激情淫靡的氣息迅速地擴散開,消失無蹤影。或者鼻子靈敏的人還能從蛛絲馬跡中嗅出一點點暧昧的氣味,然而那也不妨事,畢竟在船上生活,娛樂基本靠手,類似的氣味在哪裏都不鮮見。
在淋浴房,細細的一線淡水灑在熾熱潮濕的皮膚上,因為不夠而更顯得珍貴,也因為這珍貴反而感覺過瘾,偷情似的快感。夏明朗看到陸臻眨着亮閃閃的大眼睛無比熱情的看着他。
夏明朗開始相信所有性冷淡都是因為不夠愛,要麽不夠愛他(她),或者,不夠愛生命。而他對這兩者鐘愛的不得了,他只覺一切都好,不僅僅是他的槍、他的事業、他的陸臻或者其他什麽的,是一切的一切都好。
所有的一切嵌合在一起,剛剛好!
在曾經的生命中,他像每一個刀鋒少年那樣奪路狂奔過,然後被踩住剎車,放下腳步,而這一刻,他終于平靜。
平靜是一種無所畏懼的滿足。
從柳三變那邊傳來急電,開始催他們回去開會,說是演習在即,你們他媽的到底想占哪個茅坑拉屎,快點滾回來說清楚。夏明朗每次都狡猾的繞過去,顧左右而言它,說我們這裏也忙的不得了。當然,他們也的确是忙的,雖然身體上的訓練暫時放了放,可是頭腦風暴又一次席卷。
或者是因為最近的地區形勢過于緊張,這次實彈演練規模大得超乎尋常,三大艦隊都派了王牌出馬,而整個南海艦隊幾乎傾巢出動。陸臻興奮的整個人都閃閃發亮,白天幫着調驗數據鏈系統,晚上就着鮮活的實例給大家講解海軍的各級艦船、各種艦載武器及各路常規海戰戰法。陸臻一向善勾搭,連‘武漢號’的導彈操作手都讓他拖了來給大家講課。海戰與陸戰畢竟是兩個體系,潘多拉的盒子一打開,連夏明朗都覺得很是新奇有趣。
劉東方的‘武漢號’這次要和一個8聯的022船隊編組一起行動。這種被陸臻稱之為‘肓眼小美人’的隐身雙體穿浪快艇是最近幾年造出來的新款,卻像病毒一樣迅速複制,迅速列裝,轉眼間已經裝備到各大艦隊形成戰鬥力。單艇荷載八枚巡航導彈,是飽和攻擊的利器。組團出擊時64枚導彈齊射,就算是‘宙斯盾’也能讓它撕開一個口子。
不過022雖然速度快、隐蔽性好、火力強勁……但是雷達單薄。導彈飛出視距就啥也看不見了,只管發射無力控制,需要與驅護艦編組出擊,比如說像現在這樣,請‘武漢號’上的‘音樂臺’幫忙制導。當然,雷達數據共享之後,信息的傳遞就變得至關重要,這也就需要更為流暢的數據鏈系統,以及更加高效有序的C4ISR系統。
在風和日麗的下午,022身上獨特的海洋迷彩在陽光下清爽迷人,陸臻興高采烈地趴在欄杆上向夏明朗解釋他的船,是的這是‘他的船’。他在述說自己的夢想,将來的有一天,他要打造一條怎樣強悍的無形的鎖鏈,把這天上的、陸地的、海洋的、海水底下的種種牢牢的聯在一起,令行禁止,讓它們像一個人那樣去戰鬥。
夏明朗看着他笑,海風吹透了他的作訓服,只覺心曠神怡。
這是最快樂的時候,他們還足夠年輕,他們彼此坦誠,毫無芥蒂。每天努力地工作,努力地做*愛,滿懷希望與信心,心裏沒有一絲的陰影。
後來,夏明朗回想起來,那是陸臻最可愛的時候,那麽單純,那麽熱烈,目光像金子一樣燦爛。
注:
1.宙斯盾:全稱為‘空中預警與地面整合系統’,是美國海軍最重要的整合式水面艦艇作戰系統。利用艦載對海空導彈應對敵方同時從四面八方發動的空中攻擊。
2.音樂臺:一種俄産雷達,可以進行超視距的遠程導彈制導。
3.C4ISR:C4ISR是指揮、控制、通信、計算機、情報及監視與偵察的英文單詞的縮寫。即當局作出重大戰略決策以及戰略部隊的指揮員對其所屬部隊實施指揮控制、進行管理時所用的設備、器材、程序的總稱。
34.
夏明朗一直拖到最後一刻才棄船登陸,柳三變和江映山差點想拿軍靴砸他的頭。用柳三變的話來說:你老兄死到現在才出現,這地裏一個蘿蔔一個坑都種好了,到哪兒給你挖個坑去管殺管埋呢?
夏明朗連忙賠笑不止,只說沒關系沒關系,咱不占坑,把人散開,任君調遣。就讓陳默領一撥人歸入水鬼營治下;他自己領上一撥人去支援藍軍,這樣雙方實力對比依舊均衡,至于陸臻麽,那小子是通天黨,前路早就鋪好,已經給自己尋到了絕好的去處。
柳三變是知道夏明朗那心氣的,當下狐疑地瞅着夏明朗上下打量,嘀咕着:你小子又玩什麽陰謀陽謀?
夏明朗嘿嘿笑,說我知道給你們添麻煩了,哪還敢有什麽別的企圖。
柳三變仰天長嘆,甭管他有什麽企圖,還真沒什麽別的好辦法了。原本他預想的也是讓夏明朗跟着大部隊幹,就擔心那小子心高氣傲的會不樂意,沒想到人家比他想得更極端。
這樣的計劃交上去,旅長當然也沒什麽意見,瞬間通過。反正原本在上面看來這麒麟這二十幾口子就是來打醬油的,觀摩的成份多過參與,現在他們樂意把醬油打更徹底一點那自然更好不過,省得麻煩不是麽?
可是雖然方案通過了,這程序還是要走,流程還是要全。時間緊迫,打報告有如打仗,夏明朗借用江映山的營部辦公室幹活,同時召集了陸臻、陳默、徐知着、馮啓泰一起過來搞,還買一送一捆綁了方進當跑腿兒的。
這邊廂忙得沸反盈天,那邊柳三變喜得幸災樂禍:讓你過來你不過來,拿老子說話當放屁,現在知道厲害了吧!
陸臻也覺得挺奇怪,夏明朗一向不太喜歡被平行指揮,麒麟的人也大都自成一派,作戰方式與作戰思路與衆不同,更喜歡獨立處理問題承擔任務,而且這麽幹的确戰鬥力更強,可是現在……
夏明朗看着他眨了眨眼睛,細細道來:企圖麽,當然是有的。別忘了我們這次過來是為什麽?我們不是來打仗的,我們是來體驗的。如果還是像以前那樣縮成一個拳頭去攻擊,那麽麒麟部隊與海軍各部的接觸面就會大大縮小,那跟平時被借調出來幫忙守海島其實也沒什麽大分別。所以,不能這樣,把人都散開,去觀察去體會,盡可能的插入各個層面。看清楚他們的優點與缺點,看清楚他們最大漏洞與需要,而那些……就是麒麟将來努力的方向。
“因為我們是麒麟!”夏明朗親昵地拍着陸臻的肩膀:“我們不能只滿足于他們讓我們幹什麽,我們是……解決方案。”
陸臻愣了愣,忽然由衷地笑了,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黎明,他糟糕透頂的第一次演習。想來,那種拉長陣線用一個狙擊手守一片海灘的瘋狂戰術也不會是守島海軍的要求,于是……那應該也是麒麟式的解決方案。
因為涉及到幾個軍種對接的問題,文件材料瑣碎不堪,夏明朗他們直接忙了一個通宵。大清早江映山過來上班,乍乍呼呼地打着招呼說早啊!夏明朗揉揉眼睛,有些疲憊地說不早了,兄弟請吃早飯不?江映山呵呵笑,叫了通訊兵出去買早飯。
陸臻叨着包子喝着豆漿,站在窗邊做伸展運動,遠遠的就看到萬勝梅風風火火地過來。到底是眼尖,陸臻一聲阿梅姐沖到喉嚨口,硬生生攔了下來,我滴那個天啊,這女修羅煞氣太重。
萬勝梅走屋看了一眼江映山,又沖夏明朗點了點頭,轉了一圈似乎是不知道自己應該是往哪兒坐,擡腳勾過一張椅子來,臨到一半忽然改了主意,足尖一挑把它踢上天,然後一腳踏上去,“嘩”的一聲,碎了個稀巴爛。
徐知着吓了一跳,連忙站起來,柳三變沖過去拉住他,連連擺手,示意:沒事兒沒事兒,跟你沒關系。
“姐……姐?”方進茫茫然有點怯。
萬勝梅看着他笑了笑,就近拉了一張椅子坐下,慢慢地合上了眼。
夏明朗沖柳三變勾勾手指,柳三小聲說道:“旅長說演習要按編制來,讓秦月和小桐先歸隊。”
夏明朗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半晌,他笑着說:“那什麽,我再去說道說道?”
“別了,夏隊!”萬勝梅擡起手:“別麻煩了,連演習都不讓,後面的更甭提。”
“可是阿梅姐……”陸臻不覺詫異,他仍然記得當時的萬勝梅是怎樣言詞懇切地請求他們的幫助,這女人不像是這麽容易就會放棄的。
“連演習都不讓……連演習都不讓……”萬勝梅曲指有節奏的敲擊着桌面:“我本來以為之前同意讓她們去了,就是個突破,繞一圈又回來了。”
“阿梅姐,我跟隊長再去幫你說一說吧!”陸臻總覺着不忍。
“不用了,旅長讓我別太上趕着,什麽功都想争。這……再說什麽……就沒用了。”萬勝梅睜開眼,有些疲憊地笑了笑:“你說這年頭怎麽辦吧!以前不如人,沒人瞧得上你;你拼命了,他們說你樣子難看。你不發火,他們說你懦弱,你一發火,他們說你太脆弱。”
“怎麽這樣呢?”方進難受了:“姐,咱們再想想辦法呗。”
“別,別……沒事兒,我沒事兒。”萬勝梅拉過方進,大力拍了拍他的胸口:“其實沒什麽,她們倆去不去吧,我也就是臉上多層光。可自己領出來的兵總指着她們成材嘛,對吧!”萬勝梅忽然有些受不了,眼眶一下就濕了,方進狗腿地想遞個紙巾子,轉頭找了一圈回來,柳三變已經把他的位置給占了。
萬勝梅抹了抹臉,深呼吸,又笑了:“其實我就是有點私心,将來隊裏再來人了,我就能說,好好練吶,你們師姐怎麽怎麽……跟男隊員一起,沒分別。柳三,你說把我們這些人招進來,不就是為了這樣嗎?要不然招我們幹嘛呢?又不是唱歌跳個舞的。”
“你別瞎想,又鑽牛角尖,這次場面太大,情況特殊,旅長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兒。”
“是啊,也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前些日子,倩倩給我打電話,她現在轉業當特警,她說前一陣搞國慶,全城戒嚴,缺人手,有一個算一個全上了。她一身防暴扛着槍上街,那個緊張,一有個風吹草動的就擔心出事兒,說可比演習吓人多了。柳三,我的姐妹,還不如警察。”萬勝梅整了整衣領,拉直衣角,慢慢站起身:“走了,我先回。”
方進還想招呼,被柳三變一把拉下,殷勤地護着老婆出門,臨了還特蜜意柔情地問了一聲:“老婆啊,晚上回家吃飯不?”
萬勝梅臉上一紅,登時愣了,異常局促地回頭看了看那一屋子笑容暧昧的大老爺們,連忙提高聲音說:“不回了,來來回回的沒空,這都快開演了,隊裏忙!”
陸臻驚愕地看着萬勝梅紅了臉拔腿就逃,他結結巴巴地指着柳三變說:“這這這……嫂子這是,害臊啦?”
夏明朗意味深長地斜了陸臻一眼:你當誰家老婆都跟你似的臉皮比城牆還厚?
柳三變無可奈何地回頭看看他,卻沒吭聲,眼看着萬勝梅人走遠了,脫下軍帽甩到桌子上,低頭罵了一句:“我操!”
“怎麽了?”夏明朗探身過去。
這女人走了,男人才敢放肆,一屋子大老爺們全圍了過去,聽柳三變罵娘。雖然柳三變再三強調他不是因為自己老婆偏心,可旅長他那也太不拿底下人當回事兒,怕麻煩,怕折騰,他老人家一句話,下面人個個跑斷腿……BLABLABLA,不計形象地抱怨了一堆。聽得江映山直瞪眼,心想這小子轉性了怎麽的,居然在外人面前吐自家老大的槽?
夏明朗聽着眼珠子直轉,方進忽然一拍大腿嚷起來:“臻子,你那師叔曹修武不是現管嘛?他是艦隊參謀長啊,那一個金星比四顆星的大,你讓他一說準行啊!”
陸臻臉上發黑,一肚子話沖到嘴邊,看着方進那純真的大眼睛又全洩了。且不說,他一個麒麟友軍的身份幹涉人家的內部事務得犯多大忌諱,也不說,他跟這曹修武壓根兒就不熟,難得見過那一兩回也全在飯桌兒上,根本沒什麽深裏的交情。就單單說這請一位少将向一位大校打去招呼關心兩個士官的訓練問題,這個級別差太多,幾乎無法開口。
這件事不是太大,是實在太小,他就沒法提,曹修武也沒法辦,真要是辦成了,那就是正兒八經的循私情,在外人看來簡直妖異。恐怕馬上就得有人來研究秦月她們與曹修武的親緣關系,秦月她們與陸臻的不正當男女關系,或者陸臻與曹修武的門派歸屬問題……
陸臻憋了半天,看着方進那無比期待的小眼神,結結巴巴地解釋:“這這,這怎麽說呢?她們又不是我女朋友。”
夏明朗一巴掌拍在方進腦門上:“邊兒去,別添亂。”
方進嘀嘀咕咕非常不滿地縮了回去,他急扯着陳默要評理,陳默看了他一會,搖了一下頭,方進頓時大洩氣。
35.
“得得得,都別吵了!”夏明朗一錘定音,他盯着柳三變的眼睛問:“那倆丫頭好用不?”
“當然啊,那不廢話麽,三千裏地倆獨苗,再挫能挫哪兒去啊!”
“好用就成了,把她們帶上。我就不相信了,到時候迷彩一打,往隊列一站,他老人家除非是孫悟空火眼金睛,我擔保他看不出來誰是誰。事後問起來,你就說這事發現晚了,作戰計劃都弄好了,萬勝梅那兒沒她們的位置了,你這裏還缺倆人。你們李旅長要是發火兒呢,你們就跟他争,連着亞丁灣這事兒一起争。本來去不去亞丁灣就看這次演習,你手上有成績有表現,說話就有底。他要是不發火兒呢……”夏明朗拍了拍柳三變的肩:“你也算是盡力了。”
柳三變苦笑。
“他要是不發火兒,那我們剛好就帶着小月她們去索馬裏啦!”方進乍乍呼呼的又跳了起來。
夏明朗瞪他一眼,方進蔫蔫地又坐了回去,小聲嘀咕:“爺我又哪兒說錯了。”
哪有那麽簡單,陸臻看着夏明朗苦笑,有時候沒反應是最爛的反應,那說明人家壓根兒不重視你。是啊!你不錯,你挺好你很出色,但同樣出色的人也不缺,又不是非你不可,你并不是不可或缺的人,人家幹嘛不去找那更順手,更習慣瞧着更順眼的人。
可是,要做到非你不可得多難吶?真他娘的殘忍!
陸臻搖了搖腦袋,拍桌子大吼:“幹活啦,幹活啦,幹活啦!!!”
方進是單核的大腦,基本上同時只能琢磨一件事兒,陸臻及時切斷了他的思路,他也就樂呵呵地忙別的去了。
這一大攤子的雜事兒,一直忙到黃昏才算七七八八搞定,這還多虧江映山同志于百忙之中支援了他們一名機要員。這讓夏明朗由衷的仰天長嘆,謝政委我對不起老人家,你才是麒麟真正的支柱,純正的!!
話說老江一直不能理解,一個中隊編制的地方怎麽可以沒有機要,夏明朗誠懇的看着他說這個真沒有。江映山扇着蒲扇似的大手說這個真得有。
萬事俱備,東風在望,陸臻舒張着十指吼了一聲:“吃飯去啦!我請!!”
頓時群情激昂,紛紛響應,再沒人去考慮機要的問題,大家的腦子都留給了雞鴨。陸臻一邊清點着人頭說咱們把三哥也叫上。方進腿快,一轉眼人已領到,陸臻瞧着他身後空落落的總覺得少點東西,直到在小飯館子裏吃完飯,回旅部進了大門他才醒悟過來:小馬呢?這可是柳三爺麾下頭馬!怎麽回來兩天了,一次沒見着。
柳三變聽他嘀咕,臉色一下就變了,三分自嘲七分難受的說:“要走了,急着轉業,先調別地兒去了。”
“啊?”陸臻大惑不解:“不會吧,這節骨眼兒上急着走?”
這再急也得把護航那事兒給辦過去再說吧,當了這麽些年兵,難得趕上件盛事,哪能不去呢??
“攔不住啊,你當他想走吶?”柳三變長嘆了口氣,掏了煙出來給大夥兒分。江映山燃上煙,安慰似地拍了拍柳三的肩膀,陳默和徐知著各自走快了一步踩着上風走,方進、陸臻和夏明朗俯耳過去,阿泰挨着他家組長偷聽……
“怎麽回事兒啊?”陸臻想不通。
“他家情況特殊,從小沒爹,他叔很能耐,一直接濟他。海南這地方風俗你們不了解,本地男孩像小馬這樣的絕對算特別好的,踏實肯幹,能吃苦,所以他叔也喜歡,一直說過兩年轉業了回去跟他做生意。可是最近忽然嘩一下房價蹿成這樣,他叔做房地産生意的,一下賺翻了,生意太大了嘛,等不了,說趕緊回去幫忙……”
“那小馬哥能樂意?”方進不相信。
“不樂意啊,前一陣看着我差點紅眼睛。可不樂意又有什麽辦法,那是他叔,又不是親爹親媽什麽都留下給你,人現在發話了,你不去;等過兩年你想去,指不定就沒你的地兒了。”柳三變長長了吐出一口煙:“所以老子還得勸他,別較勁兒,這麽好的機會不能放手。沒撤兒啊!你們說我哪敢留他,人家坐那兒一個月淨賺一二十萬,上百萬的,我們這兒有什麽?年紀到了銜兒上不去,回頭硬刷下來,哭都沒地兒哭去。”
話說到這份上,別說幾個當官兒帶兵的都點頭稱是,就連方進也沒話了。只是一轉眼這小子又樂呵起來了,直嚷嚷着那小馬哥以後就是大老板啦,而且多實在一個行當啊,哥幾個以後來海南玩兒就住他的去,多好呀。不像沈少似的,說起來家大業大多有錢的,回家探個親放話說人人有禮,回頭拉一車小熊貓過來,老子擱都沒地兒擱,回家送人,我弟都當我神經了。
柳三變被他逗得直樂,話題慢慢轉向,變成當年沈少那一車小熊貓大家最後都怎麽處理了。夏明朗見陸臻臉色不對,随口編了個理由拉着陸臻走了另一條路,徐知著意味深長地瞧了他一眼,又瞧了一眼,嘴角一抿偷偷樂出一個小酒渦。
夏明朗心想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這麽點悶騷不好,啥事兒都知道,還非得讓人知道你知道,多招人記恨啊……
離開大路走了不多遠,人聲漸漸稀了下去,夏明朗笑着說:“你別介吧,365行又不是只有當兵這一行有出息。”
“我不是這個……”陸臻笑了笑:“我只是忽然有點感觸。”
“您又哲學了!”夏明朗皺起臉。
陸臻沒撤只能笑,他撓了撓頭發,笑着開口,聲音很淡然,帶着一點沙質的沉啞:“1985年美國啓動‘星球大戰’計劃,我們說他們異想天開,最後他們完成了全球戰略衛星分布和GPS導航系統;1993美國啓動‘信息高速公路’計劃,那時我們在想,嘿這是什麽玩意兒?而現在他們統治着互聯網的标準。前一陣,有個軍報上說美國是一個不踏實的國家,他們不事生産賣嘴皮子換錢。簡直無知。是啊,我們多實在,我們說房地産是國家支柱産業,一磚一瓦蓋起來,然後把房價從一萬炒到三萬,最後告訴自己,GDP漲了三倍。”
夏明朗一時啞然,只能按住陸臻的肩膀說:“別想這麽多。”
“忽然想到的,不是故意去想的。”陸臻擡起頭看着星光燦爛的夜空,只有在遠離城市的地方才能看到如此光潔的星辰,空氣裏有清淡的海洋的氣息。
“昨晚上休息的時候看到的郵件。藍田問我,他在考慮入籍,問我怎麽看。”
“哇,他連這麽大的事兒都聽您指揮。”夏明朗故作驚愕。
“他猶豫不決,想多聽點意見。”陸臻看四下無人,輕輕碰了碰夏明朗的臉,這是個很親昵的小動作,讓夏明朗瞬間舒暢了不少。
“那您老怎麽意見?”夏明朗仍然嘻笑着。
“我說,你将來可能會很厲害,如果你最後真的很厲害,我不想再聽到一個華裔的諾貝爾獎獲得者。”陸臻的眼神剎那間變得很深遠,仿佛可以看到無盡的虛空去,他小聲嘆息,有些憂傷地:“他們都要走,都想走。我今年回家,我媽說我高中同學又走了兩個,一個去加拿大一個去了新西蘭。去加拿大的那個跟我說窮啊,在上海活不下去了,把房子賣了移民剛剛好,将來小孩念書還不受罪。我高中同學現在還留在國內的已經沒有四分之三了,走了,最好的都走了。”
“最好的沒走!”夏明朗說。
“不,真的都走了,最有本事的,最有錢的都想走,現在連藍田也要走。我回家,和同學們一起吃飯,有人說這個國家太讓人不放心了,趕緊走吧……是啊,這個國家太讓人不放心了,還怎麽能放心離開她呢。”
夏明朗慢慢斂盡了笑容:“他會聽你的,他不會走。”
“是嗎?”
“我也不會走!”夏明朗很輕地攬了一下陸臻的肩膀,沉聲說。
陸臻看着夏明朗的眼睛,純黑色的,平靜的眼眸。那麽平靜、肅穆,足可以吞噬一切的慌亂,如果這世界上所有的信仰都會崩塌,我至少還可以相信你。
真好……
陸臻轉身抱住夏明朗,用一種非常幹淨的不帶任何欲望的方式緊緊地勒住他的背,似乎只要這樣子,那些慌亂、惆悵與不平都會消失再無蹤影。
“真好!”他說。
陸臻發現他對這個國家的心情一直都在變。小的時候,她是偉大的;再長大些,她是崇高的;再大一些,她是落後的;再然後,她是灰暗的……而現在,她是他的!
這是他的國家,他的父母親朋生活的地方,他出生的土地,他的祖先繁衍生息的文化……這是他的,好好壞壞,這些都是他的,就像自己的孩子,不可離棄的。
“築夢踏實,記得嗎?”夏明朗在他耳邊說。
“嗯!”
“咱們是軍人,不會當逃兵,守住你自己的陣地,別管他媽的背後人走人散……”夏明朗扶住陸臻的臉,看到他眼底去:“下周就要演習了,幹漂亮點兒。”
“明白!”陸臻非常利落的點了一記頭,如下軍令狀。
那天晚上,夏明朗仰躺在床上看着陸臻在書桌前忙忙碌碌,顯示屏的白光照亮了他的臉,讓他看起來柔和而純淨。這小子永遠想得比他多、比他遠、也比他廣,所以永遠都是個操心的命。然而最奇怪的是,這麽個憤世嫉俗的小孩兒,卻有一顆赤子的心……所以他喜歡。
夏明朗挑了挑眉毛,翻身睡着。在夢裏,他看見藍田宣誓效忠美利堅,他連忙指着藍田說:你看看,以後別搭理他。夢裏的陸臻還生着十八歲時的樣貌,他鼓着圓圓的水晶包子臉用力點頭,一臉鄙視地說:是的,以後決不搭理他。
夏明朗在夢裏笑出了聲,陸臻轉頭看過去,臉上露出溫柔的笑意,幫他把薄毯再拉一拉。
夏明朗迷迷糊糊地問:“睡啦?”
“我關機去。”陸臻小聲應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