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戰争之王】 Sugarland

【戰争之王】 第十三章 番外 Sugarland

1.

“和平號”醫療救護船。

這兩天,夏明朗模模糊糊地醒了兩次,很快又迷糊睡去,陸臻終于意識到這不是什麽正常情況,大約有特殊的藥物在起作用,但老潘的嘴巴極緊,從他身上撬不到什麽話。

陸臻感覺很郁悶,但又無可奈何:是啊,你憑什麽要求一個專業醫生向你詳細解釋他的治療方案?

你懂嗎?

又或者,你是什麽身份呢!

夏明朗的待遇極好,小護士兩小時換一班,24小時有人值守。最好的醫療,最好的護理再加上最強健的體魄,夏明朗的身體恢複得很快,各項指标都在往正常值裏飛奔。

陸臻呆坐床頭,在人來人往中終究撈不到半點間隙對夏明朗Z愛做的事。每日不是睡覺就是偷瞄,看着她們每隔十幾分鐘就從那堆看起來十分精密的儀器上抄下一批數字,便很想裝出一張流氓臉來讨好說:這位妹妹,我想是什麽地方見過的,你且歇歇去,這活兒我來做吧!

陸臻發現這事兒很神奇,當他不帶目的與姑娘們相處時,他總能輕而易舉地獲得她們的青睐,而假如心裏存下什麽心思,那怕是做假的,也頭不是頭腳不是腳,尴尬得連句整話都不說全。

這算是天生沒有當流氓的基因嗎?

陸臻再一次望向天花板,自眼角的餘光中看到老潘神情嚴肅地端着白瓷盤過來。

“呃?需要您親自打針嗎?”陸臻笑道。

“好好睡一覺,醒過來就到了。”老潘夾了酒精棉球擦拭陸臻的手臂。

陸臻感覺這話有哪裏不對,但是困意迅速襲來。陸臻本以為所謂的老潘會給他一針,他也得睡着上飛機只是一句玩笑話,可沒想到潘醫生居然當真是這樣不折不扣地執行了。

當陸臻醒過來時,正對視野的是一個圓弧形的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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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正上方的視野裏闖進一顆巨大的頭顱。

“海默?”陸臻大驚,海默的長發被一根根像筒子一樣的東西卷起固定在頭頂,看起來就像是周星馳電影裏的包租婆。

“醒得挺快啊!”海默看了看表,低頭解開單架床上的醫用束縛皮帶。

陸臻翻身坐起,發現這間圓柱形的詭異病房其實是一架小型醫用急救飛機。陸臻在第一時間找到了夏明朗,病床就在他旁邊。

藥勁兒還沒全過去,陸臻迷迷糊糊地從床上移下來,一個小個子的棕發男人走過來熟練地收好了病床。機內空間終于寬暢了些,三個人團團圍坐,陸臻眼明手快地為自己挑了一個可以看到夏明朗的角度。海默拿出一面鏡子來塞到陸臻手裏,然後抓着他的手臂調整好位置角度,繼續卷弄自己的頭發。

陸臻嘆氣:“我是傷員啊!”

“你這只手斷了?”海默驚訝。

“沒。”陸臻繼續嘆氣。

海默把視線投向了鏡子,以一種極為不屑的表情暗示陸臻,你特麽也太嬌氣了。

陸臻腦子裏暈得厲害,看什麽都像鏡花水月,隔着一層白紗般的不真實。仿佛一卷老式的法國文藝錄影帶,海默在前景,夏明朗在後景,鏡頭凝固着,全是朦胧的。海默看向鏡子的眼神與她殺人時一般專注,手邊排開一行古怪的盒子,裏面五顏六色晶晶閃亮,那些鮮豔地細碎粉末像輕煙一樣袅然升起,散發出微妙的香氣。

“怎麽樣?”海默關上最後一個盒子,眼角斜飛抛出一個媚眼。這是标準的會情郎範兒,女為悅已者榮,那種亮晶晶祈盼的眼神沒有哪種眼影可以模拟。

“很漂亮!”陸臻由衷地。

陸臻不愛女人,他對她們沒有任何與性有關的欲望,但那并不代表着他不喜歡她們。那些或聰慧、或妩媚、或多情的姑娘們亦是他生命中的風景,他真心喜歡她們,寵愛她們,并且過于寬容。這種過分寵溺與随意的态度給他惹過很多桃花債,好在眼前這一朵霸王花已有正主。

海默歡呼了一聲,解下一頭長發。陸臻這才注意到她的全套行頭:緊身牛仔、馬靴,上身着一件白底金色印花的短袖T恤,長V領露出一道深深的事業線,一顆湛藍色的水晶珠子恰恰懸在中間;再配上光滑的麥膚與波浪長發,即使五官沒辦法瞬間改換,也是妥妥兒的上世紀鄉村音樂性感女神範兒。

陸臻作勢鼓掌。

海默并起雙指送出一個飛吻。

這款妖嬈的老流氓氣派陸臻簡直太熟了,腦中的模拟程序自動激發,不出三秒鐘就把這身行頭扒下來換到了夏明朗身上,然後陸臻像是忽然就醒了過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儀器忽然報警,滴滴滴急促的嗡鳴突兀地插進陸臻的狂笑中,機艙裏頓時安靜下來,三個人齊齊湧過去。夏明朗似乎是有些醒了,皺着眉迷迷糊糊地在床上掙紮,呼吸急促。醫生撥開他的眼皮查看,發現瞳孔已經幾乎擴散到邊緣。

“怎麽會這樣?”陸臻吓了一大跳,瞳孔擴散是死亡指标,這不可能……

“放輕松。”醫生拿了嗎啡針劑過來:“這是戒斷症狀。”

夏明朗的手掌厚實,手背上有幾塊暗色的淤青,是這幾天輸液留下的。陸臻擠在夏明朗身邊坐下,在海默面前,他總覺得可以更放肆一些,又或者,這只是忍不住的借口。欲望在他胸口湧動,當你全身心地渴望一個人時,會感覺喘不過氣來。

海默吹了聲口哨,笑道:“我總覺得你們兩個有問題。”

“随便。”陸臻淡然地,翻過夏明朗的手掌,摩挲那些淤斑。

“但我回頭看看方進和陳默吧,又覺得他們兩個問題更大一點。”

陸臻一聲悶笑郁在心口,若無其事地說道:“那你覺得柳三變有沒有問題?”

海默用食指支住下巴:“他不是有老婆嗎?”

“你又知道了?搞不好人家是雙!”

“對哦!”海默的眼睛亮起來:“我聽說他老婆很兇悍的。的确,那他可能就喜歡那種……嗯,很man的女人和比較娘的男人。”

“是啊,所以我們這是神聖軍團。”陸臻沖海默眨了眨眼:“所以搞不好你男人也是雙。”

海默抓起手邊的東西就砸了過來,陸臻随手接住,無所謂地笑。

飛機落地時已是深夜,空氣濕潤清爽,夜空清澈。陸臻感覺皮膚好像“唰”的一下吸足了水分,繃了一整年,終于柔軟了。午夜的機場航班極少,只有不遠處的直升機停機坪上亮着燈,一個男人正從那邊走過來。背着光,看不太清面目,然而身形筆直,雪白的長衣在夜風中翻飛拂動。

陸臻雖然名草有主,但審美偏好還在,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腦子裏印出四個字:玉樹臨風!

唉,想當年,他也常常被人用這個詞兒誇,可惜如今壯了,也黑了……玉樹不玉,也臨不成風了。

陸臻兀自心酸地憶往昔,就聽海默歡呼着從他身邊掠過,一頭紮進 “玉樹”懷裏,兩條腿盤到人家腰上,嬌柔柔地喊了聲:“老公,你怎麽來了!”

陸臻差點兒就心髒病突發了!

“你好,我叫白水。白開水的白水。”“老公大人”把手伸向陸臻,說的是中文,口音十分地道,不像是後來學成的。

“哦。”陸臻伸手與他相握:“中國人?”

“嗯,我是真的姓白。”白水失笑,聲音溫柔和緩,像是在月光中流動的水波。

走近了陸臻才發現這人長得極白,而且是亞洲人那種微黃帶血色的白皙,不是歐美人慘白的死色,在月光下瑩瑩發亮。五官裏雖然沒什麽特別令人驚豔的地方,卻十分順眼,觀之可親。

海默注意到陸臻的視線,倚在白水肩上挑眉,眼角眉梢裏全是得意。陸臻看在眼裏,心中有些小小難過,不過就是找了個還算像樣的男人而已,何必得瑟成這樣?小雞仔模樣,我男人一指頭可以斃十條!

從專機到直升機坪之間隔着一塊草地,小個子醫生正在躊躇,陸臻已經自告奮勇地奔過去。

“我來我來!”也不等人家同不同意,陸臻心花怒放地解開夏明朗單架上的束縛皮帶,穩穩地把人抱了起來:老子早就想這麽幹了!

直升機上另有一張病床,儀器齊全,陸臻看着白水為夏明朗放置吸氧管,終于忍不住問道:“為什麽他一直不醒?”

“因為他們在為他戒毒。昏睡療法,給他服用一定的安眠藥物,同時逐步減少阿片類物質的用量。因為病人現在的身體狀況很難在完全清醒的狀态下承受戒斷反應。”白水不像潘醫生,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向陸臻這種閑雜人等解釋這些有什麽問題。

人與人之間講緣份,有些人你永遠不會相信他,有些人一個照面就讓你感覺靠譜。陸臻發現白水有種沉靜的魔力,會讓人心定。他是那種……當你驚慌失措地抱人撞進醫院大門,看到他就覺得有救了的那種醫生。

“那他……什麽時候會醒?”陸臻盯住白水,有種熱切的期待。

大約是被這份熱切所感染,白水變得嚴肅起來:“其實我不建議這個方案。雖然這麽做可以充分利用養傷這段時間,但是昏睡療法有可能會産生一定的腦損傷,同時複吸率偏高。”

“所以?”

“先養好傷,然後硬熬。”白水看了海默一眼:“如果……他足夠頑強的話。”

陸臻能感覺到自己的眼眶在發熱,他們幫緝毒武警打過很多工,他見過那些人毒瘾發作時哀號的模樣,但他永遠都不能把這種形象與夏明朗結合到一起。

“硬熬是最有效的辦法,因為這可以讓患者清晰地感覺到毒品給他帶來的痛苦,并且在這個過程中,對戰勝毒品建立起自信。而這種自信在對抗心瘾時非常重要,相信自己可以控制,而不是被控制……”飛機已經起飛了,螺旋槳發出轟鳴,噪音越來越大,白水一邊做着手勢,表情誠懇。

陸臻漸漸聽不太清楚,視線跌入艙門之外,外面是波光粼粼的海,月光空靜。

讓陸臻意外的是,醫院居然在一個島上,或者應該這麽說,整個島是一家醫院。大約是土地不值錢,全院最高的建築不過五層,沙灘上散落着獨立的小型別墅,如果不是大樓上鮮紅的十字,這簡直更像一個渡假村。

“這是哪兒啊!”陸臻徹底困惑了。

“巴哈馬群島!”海默做歡迎狀。

陸臻搶先把夏明朗抱下飛機,四下張望,被海邊華麗的別墅木房震撼得無語。

“別看了,你們不住那邊,中國陸軍沒給這麽多錢。”海默嘲諷道。

“可是,什麽人會到這裏來看病?”

“在美國,如果你通過保險公司戒毒,會留下記錄;如果你不通過保險公司戒毒,你就會破産……當然,你也可以選擇飛兩個小時到這裏。神不知鬼不覺,價廉物美!”海默笑容甜美。

午夜時分,醫院的走廊裏靜悄悄的,腳步聲驚起回響,穿堂而過。海默剛上島一眨眼就消失了,陸臻跟在白水身後,總覺得夏明朗在自己懷裏越來越不安分,似乎是要醒的樣子,心像抹布一樣絞起來,忐忑不安。

白水在前面引路。

“有海景看嗎?”陸臻故意開着玩笑。

“抱歉。”白水有些尴尬的:“你們的預算有限,還是用在更重要的地方比較好,你覺得呢?”

“那當然。”陸臻感覺到一只手扶上自己後頸,不自覺低下頭去。剎那間就失了神,視野裏只剩下一雙漆黑的眸子,純淨無垢,清晰地印出自己的臉。

2.

“唔?”白水推開病房大門,卻意外地發現陸臻并沒有跟上來。

“他……醒了。”陸臻說得很輕,幾乎是氣聲,好像眼前浮着一個脆弱的肥皂泡,只要呼吸稍重就會破裂。

夏明朗茫然睜大的眼睛裏泛着水光,那是漫無邊際的黑,剔透晶瑩,陸臻感覺自己完全無法挪開視線,眼眶越來越熱,幾乎要調動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不失态。

“哦。”白水走回來。

夏明朗漫無意識地看了白水一眼,又把視線移到了陸臻臉上。白水伸出食指在夏明朗眼前移動,被夏明朗一把抓住甩到了一邊。

“呵呵。”白水好脾氣地笑笑:“他可能剛剛醒過來,還有點意志模糊。”

陸臻胡亂點頭,趕緊把夏明朗抱進病房。房間比想象中要好,很寬暢,有獨立的衛浴小間,房門對面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深夜,外面黑乎乎的,似乎有樹影在搖曳。比起悶罐子式的醫療船來,這裏簡直就是天堂。

陸臻小心翼翼地把夏明朗放到病床上,一個護士匆匆趕來,十分熟練地在夏明朗身上粘貼各種電極。白水拉了拉陸臻的袖子,示意他到外面說話。陸臻轉身卻發現邁不開步,身體一僵,視線一點一點往下走……

褲腳被攥住了,夏明朗抓得非常用力,粗糙的指節泛出青白色,病服褲子寬松的布料擠成一團。

好像忽然就崩潰了,欲望沖出胸膛,不管不顧,陸臻握住夏明朗的手背:“我不走,我就在這兒,我哪兒也不去。”

夏明朗茫茫然看着他,一聲不吭,視線好像沒有焦點。

陸臻的手指抖得厲害,腦子裏有一個小人在叫喊:快點放開,放開,否則白癡都能看出你跟他的關系!可是手指無力地嵌進夏明朗的指縫裏,施不出半點力道,只能不斷重複着:“我不走……你放心。”

慢慢地,一點一點把布料從夏明朗指間扯出來,陸臻感覺心都被挖掉了一塊,簡直不能呼吸!

去TMD事業、未來、別人的看法……那所有所有的一切,我只想讓別人明白我有權親吻你,陪伴你……像所有人那樣!

“看來他很需要你。”白水說道。

“啊?”陸臻心裏一慌,手下失了分寸,一下子從夏明朗手上掙脫出來。令人意外的是夏明朗并沒有堅持,手掌慢慢放下去,落到病床上。

陸臻走遠了幾步,掩飾性地撓了撓頭發說道:“是啊!死人堆裏一起爬出來的,我就是他另一條命……他也是我的。”

白水一愣,忽然有些惆悵:“嗯,這個……應該是吧,雖然我沒有經歷過……”

“有事嗎?”陸臻急躁地打斷白水,夏明朗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那視線像繩索,幾乎可以扯痛皮膚。

“我在想,他是不是受過很嚴重的驚吓?”白水問道。

陸臻忍不住笑了。

夏明朗受到很嚴重的驚吓?死算不算?嚴刑拷打算不算?不知怎麽的,當“驚吓”這個詞與夏明朗聯系到一起時,給人的感覺幾乎是荒誕的。

“好吧,雖然你不想回答。但他現在表現得很依賴你,而且敏感……”

“等一下,醫生?”陸臻問道:“能問下你的專業嗎?”

“腦外科及心理學。”白水有些莫名其妙。

“你不是戒毒醫生?”

“事實上,成瘾是一種綜合病,如果你有興趣,這個問題我們以後讨論。”白水看了看表:“回到剛才的話題。創後的心理反應會讓人變得缺乏安全感,易怒,甚至神經質。”

陸臻越來越煩躁。

“所以我希望你能明白,他在生病,無論是在生理還是心理上。希我望你能多給他一點耐心。”

“我當然會,這不需要你來說!”陸臻終于憤怒了,老子居然為了聽這種屁話,把愛人的手指掰開?

“不,你不會。”白水嚴肅地:“否則你剛才就不會笑。”

陸臻愣住。

“我能看出來,你很想把他照顧得更好,但是你在潛意識裏并沒有把他當成很嚴重的病人看待。”

陸臻啞然,半晌,低聲問道:“你憑什麽這麽說?”

“你應該用急救床來搬運他,盡可能少的牽動他的傷口。”

“但你沒阻止我。”

“那是因為我發現他很依賴你,在你懷裏會更平靜,如果你也是基于這個理由,我道歉,并收回以上所有的話。”白水的目光平和,然而溫蘊有力。

陸臻一時失語:我應該怎麽說?我能說我只是想接近他,越近越好嗎?

“我不了解他,可能他是很厲害的戰士,你應該也很崇敬他,但無論如何他現在是病人。你們給我的資料說他傷于直升機失事,但具體發生了什麽,你比我更了解……”

“告訴我應該怎麽做?”從善如流,這是陸臻最大的優點。

“暫時忘記他曾經的樣子,記住他是個病人,非常脆弱,從身體到心理。假如他有什麽反常的情緒,寬容他,讓他放松。”

“我明白!”陸臻忽然笑:“我把他當我老婆養着。”

白水眨了眨眼睛,也笑了:“如果這樣能幫你調整心态的話,可以。”

“那現在是不是把我跟我老婆的床拼到一起去,既然你說他這麽需要我?”陸臻笑得很像是在開玩笑。

白水有些無奈:“你很會舉一反三。”

陸臻狂喜:“那是,我一向很聽醫生話的!”

白水幫忙挪好床,與陸臻握手道別,留下一個護士陪在病床裏。國外的護士多半并不小,四十多歲的一位黑人大姐,滿臉的慈愛。

陸臻那顆雀躍的小心肝頓時被現實的一盆冰水澆了個透心涼,他看看天花板,看看再次陷入沉睡的夏明朗,又看看床邊端坐的那位。幾乎恨地想用腦去撞牆,這算什麽?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和死,而是我就躺在你身邊,床邊卻坐了個大媽!

陸臻的全體腦細胞飛速運轉,在所有靠譜與不靠譜的理由中抽出一條,對黑護士可憐兮兮地說道:“您能不能回值班室去,如果有什麽問題我會叫您,如果這個房間裏有陌生女人我會睡不着。”

“為什麽?”護士大姐驚訝地。

“我是個中國人,嗯,這是信仰問題。”陸臻緊張地盯着護士大姐圓亮的大眼睛,心想你可千萬別告訴我,你們這裏還有男護士。

“哦,很神奇。嗯,OK!”護士大姐滿臉困惑,卻并沒有堅持,只是反複叮囑,把報警器硬塞到了陸臻手裏。陸臻躺在床上揮手,微笑,眼看着房門合攏,然後在千分之一秒內像火箭彈射那樣坐了起來。

“隊長,隊長……”陸臻聲音雀躍:“我把他們都趕跑啦!”

夏明朗皺着眉,呼吸微弱,裸露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原本光潔飽滿的線條失去了彈性,皮膚幹澀得可怕。陸臻俯下身去細聽夏明朗的心跳,那個強壯的器官堅強地搏動着,聲音沉靜而有力。

陸臻臉上浮出笑容,想要觸碰的欲望燒灼着血液,好像已經忍了很久,太久……反而不知所措。手掌緊貼在夏明朗胸口,感受着那飽含生命力的微微起伏,指尖像是快要融化了一樣。他用力舔了舔下唇,直起身,把嘴唇印到夏明朗幹躁的唇瓣上。之前持續不斷的高燒讓夏明朗的嘴唇幹裂,帶着血的腥味。陸臻皺眉,一遍一遍地舔舐。

驀然,好像有一滴水從心頭滑過,陸臻緩緩擡起頭,夏明朗安靜地看着他,瞳色漆黑如夜,然而明亮。就像在遙遠的夜空之外還有另一個世界,那些來自異界的光芒挾裹着千萬光年的星雲,走到這裏,靜谧而奪目。

隊長?

陸臻蠕動着嘴唇,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夏明朗擡起手貼到陸臻臉上,小心地觸了觸,手指捏住陸臻的臉頰。陸臻不明所以,卻不敢動彈,只覺得臉上的皮肉被拉緊,又松開,被親昵地拍了拍。

夏明朗終于開心地笑出來:“是真的。”

“難道還會是假的?”陸臻也樂了。

“嗯!”夏明朗很認真地:“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到處找你,可是一捏就碎了。”

“我一直在啊!”陸臻眼眶一紅。

我知道,我知道……”夏明朗按住眉心呻吟道:“扶我坐起來,躺着太難受了。”

陸臻連忙跳下去把兩張床一起搖高,夏明朗瞪着自己的肩膀說道:“為什麽我不覺得疼?”

“嗎啡。”陸臻無奈道。

“為什麽還要給我打這玩意兒?”夏明朗露出厭惡的表情。

“醫生說,你現在的身體情況扛不住戒斷反應。”

“他說扛不住就扛不住了?”夏明朗大怒:“他誰啊?憑什麽替我做主?”

陸臻愣住,眼着看夏明朗氣得脖根發紅,一時半會兒不知道應該怎麽解釋,只能湊上去吻住夏明朗的嘴。小心安撫了一番,夏明朗的火氣終于消下去,萬般不爽地說道:“等天亮了我就去找他。”

“乖,既來之則安之。白醫生說了,最多一禮拜,我們就開始處理這個事兒。”陸臻心裏嘀咕着,還找他呢,等你能下地再說吧!

夏明朗兀自瞪了一會兒眼睛,長長嘆了口氣,張開一邊手臂,歪了歪腦袋。陸臻有些猶豫,雖然夏明朗這邊肩膀是沒受傷,可是……

“讓我抱一會兒嘛。”夏明朗的口氣軟下來。

陸臻曲肘支在床上,小心翼翼地貼到夏明朗肩頭,這個動作雖然別扭,卻不會給夏明朗壓力。兩個人之前都睡了太久,再加上時差問題,越是夜深越是清醒。陸臻聽着夏明朗心髒的跳動,一邊絮叨着夏明朗昏迷以後發生的事。從喀蘇尼亞到南珈,從陳默到聶卓,那麽多人,做了什麽,在做什麽……

“然後我們就到這兒了!”陸臻說得口角發白,從夏明朗身上越過去拿水喝:“聶老板真是夠意思,我本來以為我們得回國。”

“那當然。”夏明朗說話很慢:“在喀蘇他是老大,把我們送過來他還是老大,罩得住。可回到國內他算什麽?”

陸臻眼珠子一轉,馬上明白過來:“你是說聶老板害怕節外生枝,有人拿這事兒搞他?”

“不就這風氣嗎?不辦事兒的說三道四。”夏明朗露出煩躁地神情。

陸臻看着夏明朗因為發怒而顯得越發幽深的雙眼,忽然笑了。剛剛白水說得吓人,本以為會看到一個嬌滴滴的小媳婦,風吹怕冷,手捧怕疼。沒想到全不是,返老還童變成十幾歲愣頭小青年,七情上面,可愛的不得了。

淩晨時分,護士大姐進來補了一針嗎啡,夏明朗的眼神兇得像是要殺人,陸臻哈哈笑着蒙住夏明朗的眼睛,像是帶孩子去打針的家長,只是這會兒害怕的是護士。

窗外已經有些亮了,晨曦是一脈泛着珠光的鴿子紫,像迷霧一樣。

陸臻下床關了大燈,陪夏明朗靜靜地躺着,耳邊的呼吸輕而淺淡,卻怎麽都睡不深沉。朦胧中困意襲來,一個翻身就會醒,好像在夢中跌下懸崖,驚出一身的冷汗。睜開眼睛看看果然已經斜在床邊,離開夏明朗倒是十丈遠,再翻三個身也壓不到他。

陸臻忽然想起之前他受傷那一陣,夏明朗總是趴在他床邊睡。當時沒往深處想,以為只是公衆場合不敢過于親密,可現在想起來卻恍然大悟。以他那會兒炸得酥透的骨頭架子,恐怕借夏明朗十個膽子也不敢睡在自己身邊。

陸臻站起身喝水,窗外是草木繁茂的熱帶花園,碩大的花朵與鮮綠的葉子被晨輝鍍上了一層奇妙的光彩。往極遠處眺望隐約可以看到海水的亮色,朝陽不在這一面,那落日時,想必景色會十分可觀。

陸臻注意到花園旁邊有一個不大的露天健身場,拉着沙灘排球的網子和一些簡單的健身器。天色還太早,整個島還沒有醒來,成排的海鷗從林子裏飛起,融入天際。

“你在幹嘛?”

“喝點水。”陸臻轉過身看着夏明朗微笑。

“喝水幹嘛跑那麽遠?”夏明朗不滿地嘀咕着,眼睛很亮,在暗處閃閃發光。

陸臻折回去坐到床邊,把手指放進夏明朗的掌心裏。夏明朗手上緊一緊,又滿意地睡去了。陸臻這才感覺到腿上的脹痛,半褪下褲子一看果然感染了,縫線處腫得厲害。

早班醫生名叫Kevin,是一個長着灰白色卷發的中年人,表情嚴肅,是這裏的外科主治醫師。對夏明朗的傷勢倒是沒說什麽,只是把陸臻罵了個徹底,重新拆線清洗消毒再縫合折騰了一個多小時。陸臻沒敢回嘴,知道是醫生都不會喜歡這種沒事兒找事兒的病人,小傷都養不徹底。

夏明朗不再進行昏睡療法,當體內的麻醉藥物徹底代謝完,病床邊上那些唬人的高科技儀器被撤了個幹淨,病房裏看起來更加通透,更顯得窗外陽光明媚,綠樹藍天。

夏明朗吃過午飯就吵吵着要下床,陸臻心想我的祖宗,能不能給小人省點心血,我這顆心為你挂着就沒正經放下過,您乖乖地配合一下治療成不?這邊好說歹說的哄住了,不一會,等白水查房查到這間,夏明朗又嚷開了。

白水這路長相,在陸臻眼裏看來叫溫潤如玉;在夏明朗看來就叫好欺負。氣哼哼劈頭蓋臉地問道:“就是你小子覺得我扛不住是吧?你憑什麽!”

白水笑眯眯地看向陸臻,陸臻有些哭笑不得,使了個眼色過去:你說的,對病人要耐心。

白水拉了一張椅子在床邊坐下,讓自己的視線與夏明朗保持到同一個高度,十分溫和地說道:“不憑什麽,如果你堅持的話,我們現在也可以開始。”

陸臻吓了一大跳。

“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你能有現在這種精神狀态,主要是因為嗎啡。我們現在給你注射的嗎啡劑量超過晚期骨癌病人,所以你感覺不到疼。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感覺一下,如果沒有嗎啡你會變成什麽樣。”

夏明朗沉默着與白水對視,一聲不吭的。

白水等待了一會兒,站起身說道:“我去安排一間重症監護病房給你,帳單會寄送到你們陸軍總部的。”

“哎!”夏明朗喊道:“你一個醫生,跟我賭什麽氣啊?你多大了?”

陸臻噗的一聲笑出來。

白水額頭滾下幾條黑線:“那現在的情況是,暫時聽從我的安排?”

夏明朗低聲喃喃罵了一句什麽,白水只當是沒聽到,做完例行檢查,寫好病程記錄,把當天的藥單交給護士。陸臻跟着白水出去,拐到走廊上笑道:“您別跟他計較,他就是特別讨厭毒品。”

“沒關系,正常人都厭惡毒品。”白水站在走廊的陰影裏,寬容地看着陸臻微笑:“他只是太要強,太想要證明自己。”

“是啊!”陸臻的心情複雜,有些自豪又有些苦惱的。

“要強的人很難釋放心結,他在戒毒時會很辛苦。”

“為什麽?”

“因為任何人在那種時候都會很醜陋,那就像一個惡夢一樣,那不是可以獨自堅持下來的工程,很多時候人需要外來的幫助,而比較不那麽要強的人,會過得更容易。”白水無意識地輕扣手裏的記事本:“但我想,他是不會同意用藥物替代療法的。”

“我們可以騙他,”陸臻急道:“反正他也不知道自己吃什麽藥。”

“但是,無論你用任何東西替代毒品,你都可能對替代品産生依賴。”白水嚴肅地說道:“用美沙酮戒毒的人會依賴美沙酮,利用酒精的人會依賴酒精……”

陸臻忽然握住白水的肩膀:“您能不能給我一句準話,這玩意兒到底是不是真的能徹底戒斷根兒?”

“當然可以!”白水肯定地回答道。

“真的?”陸臻松開手指,呼吸有些粗重。

“其實藥物依賴沒有你想象中那麽可怕,沒有戒不了的毒品,只有戒不了的生活。對于很多長期吸毒者來說,毒品是他的全部人生,他所有的朋友,所有的時間與整個生活方式;所以學界一直認為戒毒不是個醫療問題,而是社會問題。而他沒有這個問題,我想他的生活很健康,毒品于他而言只是一個強加的意外。”白水按住陸臻的肩膀:“你不用擔心這個。記住,信心是最重要的。

“嗯!”陸臻用力握拳。

“哎,你們在外面說我什麽壞話。”

“來了。”陸臻聽到夏明朗在門內嚷嚷,忍不住浮出一絲微笑。

3.

夏明朗恢複得很快,白水開始提前進入戒毒療程,使用美沙酮代換一部分海洛因注射,用量控制在不發生明顯戒斷反應的邊緣;并且很刻意地把毒品與普通藥品混在一起,在外殼上根本看不出分別。夏明朗甚至恍惚覺得毒品那個問題已經解決了,或者從來沒存在過。

然而,那些阿片類藥物的聯合催動下,夏明朗精神狀态起伏不定,倒是完全沒有重症病人的疲态,只是脾氣越來越躁。陸臻被指使得團團轉,十分郁悶。心想老子生病那會兒多乖啊,淨被大爺你欺負,怎麽這會兒輪到你病了,還是你當大爺呢?

然而,在比拼氣場的PK中夏明朗是無敵的,陸臻有心無膽,一切止于腹诽。

這島上是典型的加勒比海氣候,熱得通透爽快,空氣濕潤,萬物都像瘋了一樣在生長,植物張開豔綠肥厚的葉子,花朵斑斓奪目。大約是因為這樣活着太不費腦子,島上無論花鳥蟲魚還是人類,都顯出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眉宇間一脈單純,智商直線下降。

陸臻仍然是護士們的寵兒,下至18上到58都愛他,整日圍着他叽叽喳喳,連帶着夏明朗的待遇都升級。倒是病友之間彼此疏離,迎面連招呼都不打,相互無視。

夏明朗休養到第三天就開始恢複工作,申請了一條加密衛星頻道口述記錄整個刺殺與被俘的經歷,這些資料通過衛星打包加密發送回基地,統一保存在麒麟的服務器上。方便相關人員調取查看,當然……那得是一些擁有超常規權限的相關人員。

陸臻會在下午某個固定的時間出去散步,因為夏明朗不讓他留下旁聽,這是一種驕傲的宣告:過去的事已經過去,我曾經獨自經歷,也打算獨自承受。

有些東西就像沙灘,它一直存在,你卻無法看清,直到海浪退去後才會顯出本色。

陸臻在漸漸認清這一點,漸漸明白,原來夏明朗從不曾向他坦白真正的脆弱與傷痛,那種不自然的掩飾會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是的,他曾經痛哭,曾經氣息奄奄,曾經看起來無比柔弱過……但那并不是他真正脆弱的時候。在他強悍的肉體裏隐藏着更強大的靈魂,那個靈魂屹立不倒,将一切盡在掌握。

陸臻偶爾會想起夏明朗當時傷重昏迷,呼吸輕淺地好像不存在。那時陸臻還睡在離開他一米遠的另一張床上,時常在噩夢中驚醒,翻身看過去,夏明朗凝固的側臉在燈光下熠熠生輝,于是瞬間就能平靜下來,心思無比安寧。

那種單純的信任來得毫無理由,仿佛只要他還能呼吸,他就是夏明朗;在他吐盡最後一口血之前,他都能保護你;安全感就像一張網,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張開。

陸臻感覺懊惱,但無計可施,是他用最熱切的仰望将夏明朗捧上神壇,要如何再把他請下來……他是否會覺得累?

陸臻漫無目的地走着,有人組隊在打沙攤排球,穿着比基尼的小護士們身材傲人,蜜色的肌膚上沾滿了雪白的沙,場邊人拍手叫好。在這一片喧鬧中陸臻敏銳地聽到風聲,是利拳出擊時那種尖嘯,他四下查看,發現海默正在一棵樹下打沙包,白水站在樹冠的陰影裏看着,神色溫柔而安詳。

這是一幅很神奇的畫面,最尖銳有力的女人與最溫潤如玉的男人。

白水注意到陸臻走近,微笑着點頭。

“嗯,你女朋友很厲害。”陸臻笑道。

“是啊!”白水的眼角延伸出笑紋,由衷自豪的模樣,眼神迷戀:“你看,她多麽美,生命的力量。”

陸臻有些愣神,然而轉瞬間恍然大悟。他看到海默麥色的皮膚上流動着汗水,在出拳時飛濺開來,肌肉瞬間鼓起釋放,那種強悍的力量感割破空氣,迫人眉睫。

是啊,生命的力量,多麽美!

“她很配你。”陸臻說道,你的渴望正是她所擁有的,再沒有比這更般配的事兒了。

白水露出訝色:“很少有人會這麽說。”

“你介意別人怎麽說?”

“噢,那當然不。”白水笑了:“我想,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你真正的需要。”

陸臻摸了摸鼻子,站到白水身邊去:“對了,可是你老婆的工作很危險啊,你居然也舍得……”陸臻很好奇,畢竟他很少有機會跟一位“戰士的丈夫”交流心得體會。

“舍不得,但是……如果你喜歡是食肉動物,卻不想讓她殺生,那是矛盾的,那不和諧。”

陸臻苦笑着點頭,的确。

黃昏與黎明是島上最美好的時候,陽光裏調和了牛奶與蜂蜜的色彩,陸臻懶洋洋地靠在樹杆上,看着夏明朗從花園的入口中處走進來。

夏明朗赤裸的上半身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除了肩膀上還包着紗布,那些淺表的小傷都已經收口了,露出淺色的新生組織。可大約是這具身體的線條太過絕妙,那些原本醜陋的傷疤反而憑空給他增添了幾分狂烈的氣質,像一只慵懶的豹子在滿不在乎地曬着它戰鬥的勳章。

陸臻咬住手指吹出一聲口哨,夏明朗爽朗地一笑,走到他身邊坐下。

“收工了?”陸臻伸出手去,摸一摸夏明朗刺硬的頭發。

“嗯!”夏明朗抓住陸臻的手指貼在臉頰上。

陸臻靜靜地看着他,夏明朗偏過頭微笑,側臉被霞光镂成一道剪影。這畫面似曾相識,所有最初的,最後的感動,那曾經的期待與熱望。

陸臻感覺到那種熱血湧上心頭的悸動,然而他張了張嘴,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是啊……你愛上的是一頭狼,他所有的驕傲打造出他非凡的骨架,這是他讓你癡迷的理由,你無法強求他放棄,除非他自己願意給。

“你在說什麽?”夏明朗詫異。

“我剛剛碰到白醫生,他說明天可以開始斷藥。”

陸臻感覺到掌下的皮膚僵硬了一下,很快拉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好啊,老子都等得煩死了。”

陸臻有些想笑,卻不知怎麽的眼眶又熱起來,他忽然覺得,或者有一天,當夏明朗真的老了,老到走也走不動了,他仍然會這樣固執的驕傲着,變成一個可愛的倔老頭兒。

“是啊,多大點兒事啊!我也等得煩死了,早點兒收工早點兒回家嘛!”陸臻故作輕松地應和着。

好吧,既然你堅持要當一只虛張聲勢的紙老虎,我就對你釋放星星眼。就像我爸那樣,永遠真誠地對我媽胡扯:你十八歲那會兒哪有現在這麽好看!

夏明朗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側過身吻住陸臻的嘴。

戒斷在一間專門的房間,走進去就有種森然的氣勢,四壁與地上都包着軟墊,儀器都嵌在牆壁裏面,不露出一點棱角。

“這是幹嘛的?”陸臻指着牆上嵌的大幅液晶屏幕。

“用來放片子的,轉移病人的注意力。”白水一邊解釋着,一邊給夏明朗肩膀上的肌肉注射局麻類的藥物。這塊組織還沒長好,如果肌肉驟然發力很可能會撕破傷口。

護士小姐抖開一件醫用緊束衣,夏明朗看着那滿身的布條極為不爽:“一定要麽?”

“對你話,一定要。”白水笑道:“我沒有那麽好的保安可以按住你。”

這個理由很給面子,夏明朗無可反駁,皺着眉頭穿上。

陸臻一直靠牆邊站着,看醫生與護士繞着夏明朗忙碌,寬闊厚實的白布帶捆紮住夏明朗身上的每一個關節。夏明朗露出非常難耐的表情,甚至不自覺地掙紮,眼神閃爍不定,不斷地看向陸臻。

陸臻能理解那種感覺,對于一名戰士來說,再沒有比被人擺布的感覺更糟糕的了,可是……陸臻走過去,從身後抱住夏明朗,方便白水他們收緊系帶。

“我他媽應該站着還是坐着還是躺着?”夏明朗試着活動四肢,發現居然紋絲不動,現代醫學對人體的了解果然超越監獄。

“坐着吧。”白水掰開拮抗劑的玻璃瓶,把藥液吸入針管:“你很快就站不住了。”

“等一下。”夏明朗轉頭看向陸臻:“你先出去。”

陸臻盯住他的眼睛:“你确定?”

夏明朗重重點了一下頭。

陸臻抿起嘴角,再問了一次:“你确定?”

“嗯。”

“好吧。”陸臻無奈地笑了,在經過白水身邊時抓住他的肩膀:“靠你了。”

“放心吧。”白水露出職業化的笑容。

陸臻想了想,俯到白水耳邊低語:“照顧好我老婆。”

白水一愣,哈哈大笑着說沒問題,一切交給我。

大門在身後合攏,陸臻感覺到一種沒着沒落的焦躁,有些時候你明白前因後果,知道所有的道理,但那并不代表你會沒有期待。陸臻靠在門邊呆望,眼前是大片的礁石與碧藍的海,一只羽毛豔麗的熱帶鳥撲楞着翅膀飛過來,停在走廊的扶欄上,微微歪過腦袋好奇地瞪着陸臻。

四周很安靜,只有海浪與風的聲音,時間像停滞了一樣。天氣并不熱,但陸臻持續地流着汗,汗水濡濕鬓角滑到頸窩裏,癢癢的,陸臻擡起手背擦汗。鳥兒受了驚吓,撲楞着飛起又落下,華麗的毛羽在陽光下折射出金屬的光澤。

很美麗,然而醒目,将同時吸引天敵與雌鳥。

有很多東西就像硬幣的兩面,截然不同卻又無可分割,令人左右為難,鳥也如此。

似乎并沒有過太久,陸臻聽到門後嘩啦一串亂響伴随着女護士的尖叫,穿牆而出。

“怎麽了?”陸臻大力推開門。

“出去!”

陸臻聽到夏明朗在咆哮,他不自覺地退開了一步,發現門內一片狼藉。夏明朗蜷縮在屋子中間的地板上,白水倒在一邊,可憐的護士姑娘已經跌到了牆角,花容失色。

“按住他,按住他……”白水連聲道。

“出,出什麽事兒了?”陸臻小心翼翼地接近。

“他要自殘,我們按不住他。”白水掙紮着從地上坐起來。

“他,他這樣子怎麽自殘……”陸臻感覺匪夷所思。

“滾!”夏明朗抽搐般發着抖,把臉壓在膝蓋上,好像子宮裏的嬰兒那樣蜷縮着。

陸臻看到雪白的束縛衣上洇出血色,腦子裏嗡得一聲就炸了,當即也顧不上夏明朗的面子不面子裏子不裏子,把人強行拉開。只聽得一聲布料撕裂的脆響,膝蓋部分的束縛衣被夏明朗硬生生咬下一條,露出一個血淋淋的牙印。

陸臻一時失措,幾乎讓夏明朗從手下掙了出去。

“哎,你別讓他動。”白水急道:“他要用肩膀撞地板,我們兩個人按都沒按住,結果艾琳就飛出去了。”

雖然腦子跟不上,但身體的直覺反應還在,陸臻幾乎是下意識的手腳并用,一套關節鎖技流暢地施展出來,把夏明朗壓制在身下。

“都,他,媽別管我!”夏明朗咬牙切齒地嘶吼着,把臉扭到一邊。

“你別這樣啊,隊長。”陸臻看到夏明朗絕望睜大的眼睛裏浸透了淚水,心疼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夏明朗轉過頭瞪着陸臻,眼神兇悍而倔強。

“我不看你,好嗎?我不、不看你……”陸臻結結巴巴地保證着:“白醫生,給我一卷紗布。”

白水把護齒套遞到陸臻面前:“你先幫他把這個用上吧!要不然牙全得崩了。”

陸臻騰出一只手握住夏明朗的下巴,低聲誘哄着:“張嘴,隊長。”

夏明朗眨了眨眼睛,淚水從眼角滑下去,喉間咯咯作響。陸臻閉上眼睛,手指摸索着用勁,把夏明朗的下巴卸開,血水混和着唾液從口中湧出來。白水用手術鉗夾了棉花草草擦幹,手腳利落地把護齒板墊進夏明朗的兩排利齒中間,收緊綁帶,在腦後扣死。

“行了。”白水脫力似的坐到地上:“艾琳你怎麽樣?”

“我的腿好像斷了。”可憐的小護士抽泣着。

“不會吧!”白水霍然站起。

艾琳眼淚汪汪地拉起褲管,果然,腳踝上已經腫起了一大圈。

“OMG!”白水驚嘆,急匆匆把人抱起來就要往急症室送,可邁出去兩步想想又不對,停在屋子中間躊躇。

“你去吧,這裏我看着。”陸臻說道。

“我馬上回來。”白水倒底經不住女孩子就埋在自己肩頭哭泣。

房間裏又安靜下來,只剩下夏明朗粗重急促的呼吸聲。陸臻微微睜開眼,看到夏明朗眼中湧出大量的淚水,而他失散的瞳孔裏找不到任何焦點,似乎對這一切無知無覺,就像兩個新鮮的傷口那樣無可奈何地流着血。

“你真是個混蛋,夏明朗!你怎麽能在這種時候讓我滾!”陸臻感覺委屈之極,胡亂舔吻着夏明朗眼角的濕痕,鹹澀的苦味在舌尖化開,連胃裏都在抽痛。

走廊上傳來一連串淩亂的腳步聲,陸臻憤怒地轉頭,正看到白水領了四名大黑塔闖進來。

白水被陸臻兇狠的視線逼得倒退了幾步,莫名其妙地問道:“怎麽了?”

陸臻閉上眼,低聲說道:“沒什麽。”

一張重型醫療床随即送到,寬厚的皮革環扣敲打在鋼鑄的床架上,叮當作響。身高馬大的黑大哥們按手的按手,按腳的按腳,很快的,在陸臻的幫助下夏明朗就只剩下眼珠子可以動了。

陸臻這時候才感覺到累,剛剛猝然發力太猛,小腿像抽筋了一樣隐隐在痛。他坐在地上看白水一通忙活,調節皮帶,固定床位,用手術鉗夾取藥棉幫夏明朗擦臉……雖然白水的手法專業無可挑剔,陸臻不知怎麽的就覺得那明晃晃的鋼鉗子各種礙眼,完全不能忍。他從地上拾了一團紗布擠過去,口裏嚷嚷着我來我來,把白水從夏明朗身邊隔開,用寬闊的後背擋住所有人的視線。

白水經驗豐富,對病人家屬那麽些小心思自然心知肚明,當下示意保安們離開,并且重重地關上大門。

“為什麽他一直在哭,是不是很疼?”陸臻聽到自己聲音裏的水氣,卻無法控制。

“他不是在哭,是面部肌肉失調,不能及時排走淚水和吞咽唾液。”白水抱肩站在陸臻身後:“我可以用藥物緩解他嘔吐症狀還有心率問題,但這個我沒辦法。”

“那我們還能做什麽?”陸臻喃喃自語,現在這種情況讓他感覺無力。

這床顯然是專業訂制的,夏明朗連額頭和下颚都被皮帶牢牢的固定住,沒有一點掙紮的餘地。他現在就像一只被束縛在繭裏的毛蟲,有再深重的欲望與苦痛都被硬生生收緊。陸臻能摸到那繭衣之下的肌肉在痙攣抽搐,但他的确幫不了什麽。

夏明朗被塞住的嘴裏吐出破碎的咒罵,陸臻小聲安慰着他,把同一句話說無數遍,直到自己都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麽,直到夏明朗精疲力竭地合上雙眼。

“好了?”陸臻不敢相信。

“是昏過去了。其實你剛才對他說什麽,他都是聽不見的。別太難過,他以後會忘記今天發生的事,所以你最好也忘記。擦擦吧。”白水遞過去一團藥棉。

陸臻接到手裏才發現自己早已經淚流滿面。

“好吧,堅強點兒。開工了,先生。”白水擺一下頭,按鈴通知護士送熱水進來,松開皮環鎖扣大刀闊斧的開剪。

夏明朗貼身的那層病號服已經被汗水浸透了,皮膚上勒着一道道紅痕,有些已經開始轉做淤青,令人觸目驚心。

顯然,夏明朗的殺傷力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已經傳遍了整個醫院,最後敲門進來的居然是保安。白水示意他把熱水遞給陸臻,自己從櫃子裏抱出一大圈尼龍繩,踩着凳子登高爬低,忙得不可開交。

“你在幹嘛?”陸臻這才注意到那些隐藏在牆體裏的鋼環。

“我們不能一直這樣綁着他,肢體會壞死,我們得給他活動餘地。”白水把那些尼龍繩索連到鋼環上,收束到一起:“這是之前為一個拳王設計的。當時也是,差點打死我們一名保安。”白水有些黯然:“所以艾琳的事是我疏忽了,我總以為他的傷勢還沒有恢複。”

白醫生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夏明朗的待遇全面升級:特種尼龍繩,混合了金屬絲織造的連體束縛衣,縫合在關節處的金屬扣,以及與牆體澆築在一起的合金鋼環。

當所有這些東西排布妥當,夏明朗就像一只繃在标本架上的蝴蝶那樣,被四面八方延伸過來的繩索牢牢地固定在房間中央。

4.

海洛因戒斷的關鍵在前三天,在那七十多個小時內各種戒斷症狀幾乎無休無止的在發作着。肌肉痙攣、嘔吐、皮膚發熱、淚涕橫流、各種狂躁……夏明朗沾毒時間極短,但苦于純度頗高,雖然比不上多年成瘾者那麽難熬,但反應的激烈程度還是讓白水有些意外。

差不多10個小時以後,夏明朗開始出現疼痛症狀,這是因為內源性阿片肽缺乏引起的神經痛反應,深藏在關節處發作,無藥可醫。那十幾條彈性尼龍繩把夏明朗的骨骼與房屋承重牆連到一起,陸臻幾乎能感覺到大地在震顫,細碎的水泥屑從鋼環的固定處簌簌抖落,在牆上剩下一條暗色的灰跡。

陸臻有時會覺得他就站在夏明朗的身體裏,他能看到那付強健的軀體裏每一條肌肉的顫動與每一根神經末梢脆弱的呻吟……然而,他畢竟是無感的,他掐着自己的掌心讓自己能感覺到一絲疼痛,然而這樣的痛楚比起他所看到的簡直不值一提。

時間變得毫無意義,只剩下夏明朗醒來或者昏迷兩種情況。醫院派了兩名醫生輪班陪護,但是陸臻一直沒有休息過。夏明朗無論暈着醒着都不會消停,不過短短兩三天時間陸臻就瘦了一圈,眼下顯出兩抹淡青色的陰影,眼睛越發幽亮。

這些日子夏明朗罵光了所有人的祖宗十八代,但是沒有從來開口讨要過毒品,白水信心十足地說這是一個好消息,陸臻卻并不覺得意外。他總覺得夏明朗是知道他在的,雖然他從來不看他。

陸臻從不相信他的上帝會在他的注視中屈服于任何惡魔,那是不可能的,夏明朗即使跪着死,也不會倒下。

也不知經過幾番起落,夏明朗又一次在精疲力竭之後半昏迷式地睡去。白水拉開窗子通風換氣,陸臻聞到來自海洋的溫熱氣息,被汗水打濕了無數次的病號服膩在皮膚上,散發出馊臭味,這幾天光顧着抓緊時間把夏明朗收拾幹淨,完全沒顧上自己。

“你應該去睡一下。”白水說道。

“我睡不着。”陸臻垂頭坐在牆角。

“那你也應該去洗個澡,這樣會舒服點。”白水頓了頓:“別讓他看到你這樣子。”

陸臻眸光一跳,慢慢轉頭看過去,白水站在窗邊吹着風,眼神溫和澄淨。怎樣看都是一個無害的人,全身沒有一點棱角,而同樣的,也看不到一絲情緒的波動,是真的像水一樣,靜水深流。

“隔壁有淋浴間,去護士臺拿套衣服,他暫時醒不過來。”白水把牆角的地鋪抖開,貼牆坐下去:“我在這兒看着。”

“麻煩你了。”

白水擺擺手,笑了:“我收錢的。”

陸臻用冷熱水交替着洗了個澡,換上幹淨的外套,精神果然好了很多。服務臺裏還有點吃的,護士給他熱了一杯巧克力,又拿出一盒華夫餅幹放在櫃臺上。陸臻到底放心不下,匆匆抓了一把攥在手裏,一路走一路吃,塞得嘴裏鼓鼓囊囊。

夏明朗還沒有醒,白水躺在地上擡了擡手,證明自己還醒着,陸臻把幾塊餅幹放到他枕邊,左右看了看,不自覺地皺起眉。出去轉了一圈才發現這裏髒,遍地的狼藉,各種器械、用過的紗布、棉花、還沒來得及倒出的水、收集在膠袋裏的嘔吐物……

陸臻這才意識到護士們從來沒有出現過,真的,她們似乎不約而同地做出了一個沉痛的決定:消失!

陸臻苦笑,從走廊裏拉了垃圾筒進來收拾。這房間不大,陸臻手腳利落,能扔的能扔,該理的理,不一會兒就收出了大樣子。白水朦胧中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說了一句謝謝,但很快又睡了過去。雖然有別的醫生可以輪班頂一陣,但白水畢竟是主治,又沒有護士協助,也是累得夠嗆。

陸臻把垃圾筒擡出去,從隔壁間的醫生那裏讨了一支煙。看天色現在應該是下午,陸臻腦子裏暈沉沉的,居然算不清是幾號的下午,他把煙頭咬在嘴角,掰手指計算時間,忽然聽到屋裏有人在喊:“陸臻……”

“嗯?”陸臻随口應了一聲,猛然僵住了。

“隊……長?你,你好了?”陸臻狂奔過去,激動地語無倫次。

這些日子以來夏明朗罵過他十輩祖宗,操過他全家族女性,也叫過他心肝寶貝兒,求他放開他,或者給他一刀……但是,他從來沒有叫過這個名字:陸臻。

夏明朗睜大眼睛在看他,有些迷茫而困惑的。

“隊長?”陸臻雙手摟住夏明朗脖子:“怎麽樣?隊長……是我啊。”

夏明朗歪着腦袋湊近,某種微妙的熟悉感讓陸臻忘了躲避,唇上一熱,下唇被咬住,卻并不覺得疼,血腥味在舌尖化開。陸臻沒有掙紮,手指摸索到夏明朗下颚關節處按住,夏明朗卻主動離開了。

陸臻抿掉唇上沾的血,靜靜地看着他,有些委屈。夏明朗舔了舔下唇,露出一些滿足的樣子。陸臻用眼角的餘光觀察白水,确定他還在睡着,至少……在裝睡着。

“咬我!”陸臻喃喃自語:“要不是你現在這樣子,我真想揍你。”

“揍吧,現在……”夏明朗的眼底閃着光,亮得可怕。

陸臻感覺無措,他不自覺地又看了白水一眼,不知道現在應不應該叫醒他。夏明朗仰起頭喘息,啞聲道:“給我一刀吧,求你了,挑塊好地兒。”

“很難受嗎?有多難受……”陸臻心疼地摸着夏明朗的後頸。

“這有你他媽什麽事兒啊!”夏明朗忽然暴怒:“我讓你滾你不滾,我讓你動手不動手,你他媽呆這幹嘛的?”

“憑什麽你讓我滾我就得滾吶?”

“因為你不喜歡!”

“什麽叫我不喜歡?”陸臻勃然大怒:“夏明朗你給我說說清楚,你哪個耳朵聽我說過不喜歡,你別血口噴人!”

“你他媽難道會喜歡嗎?”夏明朗不耐煩地嘶聲大吼,最後一個音啞得變了調,嗆得咳嗽不止。

陸臻愣了好一會兒,才醒悟過來什麽叫“你不喜歡”,驀然有種無力感。

“我當然不喜歡。”陸臻終于明白什麽叫氣得手足發麻卻又無可奈何:“我還不喜歡你受傷,不喜歡你冒險……可那又能怎麽樣?人活着不可能事事都喜歡,我受傷那會兒……你就喜歡看着我那樣嗎?我沒讓你滾吧?”

“那不一樣。”夏明朗把頭偏過去:“你不醜。”

陸臻就像一顆被忽然碾碎的可可豆,被各種濃厚的滋味包裹起來,苦澀的、甜蜜的……他有些想笑卻又覺得憤怒,忍不住想擁抱又恨得牙癢。

“你何必呢……”陸臻嘆氣:“我又不會嫌棄你。”

“你敢!”夏明朗黑着臉,眼中寒光四射。

“我不敢,不敢!”陸臻終于笑了:“你帥死了,真的!再讓你折騰兩次,這樓都得塌了。”

“沒關系,我們有保險。”白水從地鋪上坐起來:“別吵了。”

“兔崽子,你死在哪兒?”夏明朗費勁兒地轉過頭去找人。

“43個小時,第一次清醒,比我預計得要快。成瘾時間短就是好啊。”白水低頭看表,把數據記到病程卡上。

“少廢話,先把我放開。”夏明朗的臉更黑了。

白水把病程卡夾到腋下,微笑着搖了搖頭:“不行!”

“你等着!”夏明朗赤裸裸地威脅。

“等可以放開你的時候,我自然會放開,到時候你就算求我綁,我也不會綁。”

夏明朗不屑地撇嘴。

“你別笑,等你徹底離開它,需要完全依靠自己的意志力來控制行為的時候,你就會開始懷念它了。”白水一貫的溫和,解釋周道:“我可以給你松開幾根繩讓你躺一下。但睡過以後你的精神會變好,不那麽疲勞,發作起來會更厲害……”

“讓我站着。”夏明朗很堅定地說。

“你別笑,等你徹底離開它,需要完全依靠自己的意志力來控制行為的時候,你就會開始懷念它了。”白水一貫的溫和,解釋周到:“我可以給你松開幾根繩讓你躺一下。但睡過以後你的精神會變好,不那麽疲勞,發作起來會更厲害……”

“讓我站着。”夏明朗很堅定地說。

“很好,你的邏輯判斷力還在,你果然清醒了。”

“是不是我想躺你也不會讓我躺啊?”夏明朗懷疑地。

白水有些驚訝,伸手到夏明朗頸邊數了一下脈膊:“清醒程度很高。如果你能保證不揍我的話,我可以把你放開一會兒,讓你活動一下。”

“好!”夏明朗答應得非常爽快,對于這種完全不占上風的讨價還價,夏明朗從不做多餘的糾結。

不過,剛一松繩子夏明朗就倒了。雖然陸臻一直趁他偶爾昏迷的時候幫他放松肌肉,但能支持着站到現在,完全是依靠那十幾根彈力繩的拉扯。連夏明朗自己都沒料到他的肉體居然已經虛弱得這麽厲害,腳上腫了一圈,木的沒有知覺。

好不容易甩開那一身束縛,卻仍然不得自由,夏明朗無可奈何地看着自己被人擡上床。當然,陸臻完全有能力一個人搬運他,但是為了照顧夏大爺那倔強的自尊,他們還是選擇了更隆重的方式。接下來的工作陸臻就做得很熟了,換衣服、擦身、按摩肌肉,活動關節……唯一的區別在于,夏明朗現在睜着眼。于是,陸臻非常體貼地請白水去值班室好好睡一覺。

陸臻陰郁了兩天兩夜的心情終于明亮起來,搓毛巾的時候甚至哼起了歌。有些事就像時間那樣讓人無可回避,但也就像時間那樣終究會過去,只要你不放棄,只要你堅定信念的不放棄。

夏明朗像個孩子那樣擡起手臂讓陸臻搓揉,陸臻數着他掖下的刀痕忽然問道:“為什麽老要我給你一刀?劃刀子也疼啊,這不是雪上加霜麽?”

“不一樣。”夏明朗含糊地哼哼着:“不一樣的疼。”

“那是個什麽樣的感覺?”陸臻擡起頭,盯住夏明朗的眼睛。

“就像……嗯,”夏明朗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嗯,像餓了三年沒吃飯。特別餓,胃裏抽着疼,全身疼,就想把每一根骨頭都抽出來,刮一刮再放回去。”

“別說了,睡會兒吧。”陸臻按住夏明朗的眼睛,掌心又濕又熱。

“我不想睡,一睡又過去了。”夏明朗拉開陸臻的手掌,恐懼就像一張網,從他的眼底漫延開來:“那種感覺……TMD,糟透了!就像你光着身子在我面前……跟別的男人亂搞!嗯,我還不能動。”

“不會的。”陸臻說道:“我一定不在你面前亂搞。”他試圖說句笑話讓氣氛輕松一點,但是眼底的淚光出賣了他。

“你敢!”夏明朗嘟哝着,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陸臻感覺到掌下的皮膚在顫動,汗毛直立,暴起一個個雞皮疙瘩。

“又來了?”陸臻心頭一緊。

夏明朗沒有回答,雙手握住床架的邊緣。

“怎麽辦,我要不要再把你綁起來?”陸臻一下子沒了主意,雙手無所适從地在夏明朗身上亂摸。

夏明朗一聲不吭地瞪着他,瞳孔漸漸散開,絕望、憤怒、不甘……各種情緒像煙花一樣在純黑的底色上炸開。陸臻猛一拍腦袋,心想我真昏了頭了,這種時候讓他選擇,難道想逼死他?

“給我挺五分鐘!我去叫白水!”陸臻飛快地在夏明朗唇上吻一下,拔腿就跑,一腳踏出門邊才覺得有事不對,連忙仰過身喊道:“我不喜歡你弄傷自己!”

夏明朗的右手顫抖着從大腿上移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白水具有做一個指揮官的基本素質,因為他總有很多套方案,而且靈活機變,随手抖開一床毯子扔到夏明朗身上,然後從頭到腳一路收緊皮帶,不到十分鐘已經把人捆了個結實。

“不要掙紮得太厲害,試着依靠你的自制力,如果你不想截肢的話。”白水鄭重警告。

夏明朗重重地哼了一聲,表示聽到,手臂上的肌肉收緊,浮出粗大的血管。白水輕車熟路地采到一管血樣扔進口袋裏,揉着睡眼對陸臻說道:“跟他聊會兒天吧。”

“聊天?”陸臻需要确定白水沒在開玩笑。

“吵架也行,總而言之轉移他的注意力。有事兒叫我……”白水打着哈欠飄出去。

吵……吵架?陸臻在夏明朗床邊坐下,撓着漿糊般的腦袋思考從哪一頭吵起。夏明朗呼吸濁重,像風箱一樣呼呼作響。

陸臻習慣性的絞了一把毛巾給夏明朗擦臉,嘆着氣說道:“你看,上哪兒找我這麽好的陪護去?還叫我滾。我滾了……你哪能有這麽享福?”

夏明朗應該是聽清了,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轉瞬又被扭曲的面部肌肉改換了神情。很明顯,他暫時還沒有能力與任何人聊天。

當白水睡醒回屋時,看到的是這樣的情形:夏明朗大剌剌地躺着,陸臻蜷縮在床角。

這是個高難度的動作,因為那塊空間長不過一米,寬不到一尺。白水估摸着自己的身形縮進去,感覺難度實在有點驚人,而且陸臻手裏還握着夏明朗的手腕,指尖扣在脈搏上,十分盡職。

白水忽然很想按住夏明朗的口鼻令他心跳加速,看陸臻是不是真的會醒……當然,他只是這樣想想而已。

“唔?怎麽了?”陸臻感覺到有人接近,艱難地睜開眼。

“有好消息,他的內源性阿片肽已經開始恢複了。”白水笑道。

“啊?”陸臻呆滞地。

“最艱難的那一關已經過去了。”白水換了個說法。

陸臻由衷笑開,迷蒙地睜大着眼睛看起來傻乎乎的,純真無邪,好像整個世界都在開着花。白水微微一愣,眼角溫柔得彎起,他推着陸臻的手臂說:“換個地方睡,我幫你看着他。”

“謝了。”陸臻懵懵懂懂地爬起來,手掌在夏明朗大腿上用力一拍,嚴肅地說道:“要乖!聽醫生的話!”

夏明朗咕哝着暴出一大串髒話。

白水沒撐住,哈哈大笑。

随着體內各系統平衡的重新建立,夏明朗的毒瘾開始減弱,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白水解除了他身上大部分束縛,只留下扣在腰側的兩條合金纜,還有一副包裹住每一根手指的厚重海棉手套。

夏明朗對這副手套深惡痛絕,戴上就跟機器貓的爪子似的,團出碩大的兩顆白球,無論揍人揍已,還是撓人撓已都成了完全不可能的任務。

為了分注意力,陸臻每天陪着夏明朗24小時的海聊,說到最後幾乎想吐。所有的話題都耗光,從小時候最後一次尿床到念書時第一次泡妞,夏明朗在意志薄弱的關口出賣了好幾段情史,好在陸臻的神志也不清,沒記下多少。

即使陸臻的嘴皮子夠利落,兩個人在一起也算是熱衷于交心的伴侶,可幾天下來還是說傷了。

正是午後最熱的時候,海風呼呼地灌進來,夏明朗不喜歡開空調,汗水延着肌肉的紋理往下滾。陸臻忘了自己要說什麽,視線沿着那些亮晶晶的液體往下……

胡聊的話題沒有延續性,一邊斷了另一邊又可以接起。夏明朗語無倫次地說着當年在軍校的經歷,陸臻有一搭沒一搭地應着,忽然說道:“你上次說,犯瘾的感覺就像看我跟別人亂搞?”

夏明朗像是被按了暫停鍵那樣卡了幾秒鐘,轉而重重點頭說:“對!就那樣。”

陸臻起身鎖上門,後背貼牆坐下去:“那看着我跟自己亂搞呢?”

這家醫院的病號服是白底淺藍色條紋的寬松圓領,細麻布料子,涼滑柔軟。陸臻之前沒有注意,推開第一枚紐扣時,才發覺這其實很像睡衣。

夏明朗不自覺舔了舔下唇,胸腹的肌肉随着呼吸起伏舒展,像海浪一樣。

陸臻解開了上衣所有的扣子,不需要太多撫摸,身體開始感覺到某種不同尋常的意味,情緒就像過山車一樣昂起頭卡卡地爬坡。憋了太久,只要心思轉到那裏,自然就硬了。陸臻拉低褲腰把手探進去,掌心太粗糙,滿手的繭衣握着生疼。陸臻輕嘶着呻吟,擡頭看了夏明朗一眼。

合金鋼纜顫巍巍的繃着,像一束頭發絲那麽細,仿佛随時都會斷。夏明朗的身體向前傾,像一只躍起在空中的豹子,被看不見的束縛鎖在半途,即使隔着兩三米的距離,陸臻都能感覺到那赤裸的皮膚上有烈焰在升騰。

陸臻對這個效果很滿意,他微微笑着閉眼,舔濕了掌心和手指在衣物下滑動。這個過程被拉得很慢長,好像有一個隐形人在配合着他,細致的愛撫,沒有休止,這是陸臻喜歡的方式……到最後啞聲喊着夏明朗名字達到高潮,熱液飛濺上來,沾到小腹上。

像曲交響悠然掠過高潮,夏明朗感覺從天上落下,被拉力拽着踉跄了半步,脫力坐倒,憤憤不平地撕咬着那只可笑地大手套。

陸臻樂得大笑,眼睛眯起,鼻尖上皺起細小的紋路,像一只漂亮的貓。他俯身爬行幾步,伸出食指蘸着自己的精Y抹到夏明朗的下唇。夏明朗下意識地探出舌尖舔了舔,喃喃罵道:“我操,你等着。”

“好,我等着。”陸臻笑道。

5.

陸臻沒注意到夏明朗什麽時候退的,退了多少,給自己掙脫出多少活動空間……只是後腰處驀然纏上一條腿,重重壓下去,陸臻一只手撐不住重心,随即歪倒,被夏明朗卷到身下。

“哎,喂……”陸臻呵呵笑着,并不十分認真地掙紮。

夏明朗欺身壓下來,滾燙的舌頭從太陽穴舔舐到耳垂,呼吸濁重,噴到陸臻極度敏感的耳廓上:“臭小子,我把你慣得是吧?踩到老子頭上來了,三天不打,房梁都不剩下了。”

“哪有。”陸臻做狗腿狀:“我這不是怕您累着嘛。”

“小兔崽子,越來越不着調了……”夏明朗喃喃罵着,重重咬住陸臻下唇吮吸。陸臻被迫張開嘴,從嘴唇到口腔內部的粘膜都被有力的舌頭攪得紛亂。

夏明朗氣勢驚人,只是可憐一雙手施展不開,費了半天牛勁也沒褪下陸臻的褲子。陸臻被吻得暈呼呼正找不見北,只聽着耳邊有人在咆哮:“你他媽能不能自己再動動手?”

陸臻懵懵懂懂地一睜眼,只看到夏明朗眼底欲火沖天,頓時福至心靈。有時候吧,連陸臻自己都佩服自己的智商,就那麽沒頭沒腦的一聲抱怨,他居然愣是聽懂了,三兩下扯開褲帶兒……兩個人劍拔弩張的東西終于親密地擠到了一起。

高潮甫過,陸臻大腿根處的皮膚還留着餘溫未盡,濡濕滑膩。

夏明朗觀了半天豔戲,看得摸不得,下面早就硬得不行;隔着衣料磨蹭那幾下根本連穿雨衣洗澡都不如,就像是心尖兒上的癢,藏在皮肉深處,越撓越讓人惦記。這會兒硬邦邦支愣着挺進陸臻的腿之間,那火熱柔膩的觸感包裹上去,準準地撓進最癢處,一下子從地獄躍上天堂。

欲望催人,夏明朗不由自主地加快速度挺動,腦海中的一切漸漸收束成一片空白,強烈的麻痹感從尾椎處竄上來,還沒等他醒過神已經一洩如注。

陸臻正琢磨着這萬一夏明朗要刺刀見紅上真章,他得找什麽東西來做潤滑,不留神股間一熱,頓時脫口而出:“不會吧?”

夏明朗似乎被這一記秒射打擊得不輕,眼神直勾勾愣着,各種囧與懊惱在臉上反複閃爍。

“不怕不怕,就算是你不行了,這還有我呢。”陸臻憋不住笑,雙手放肆地搓揉着夏明朗的後背。

“XXX。”夏明朗惱羞成怒,罵出一句意義不明的方言。

陸臻樂不可支,抱住夏明朗笑得直發抖,一句更為幸災樂禍的吐槽滑到嘴邊,剛剛吐出一個字便生生卡住。

沒法兒不卡住……夏明朗擡頭瞪他,鼻尖上眼看着紅起來,眼眶裏蓄起水霧,身體瑟瑟發抖,有如風中的蘆葦。陸臻那一顆唯恐天下不亂的少年心瞬間化作春水流,兩只手不知所措地捧住夏明朗的臉:“哎哎哎……隊隊長,你不至于吧!”

夏明朗一腳踹在陸臻腰上,把人踢開兩尺。

陸臻硬挨了那一下,沒敢喊疼,結結巴巴地解釋:“隊長,你聽我說啊,我那是開玩笑的,你別當真啊……你這就是個意外。”

“閉嘴!”夏明朗暴出一聲怒吼。

陸臻下意識地咬合,兩排牙齒“咔”的一聲碰在一起,震得舌根發麻。夏明朗也不看他,自顧自收攏四肢,蜷縮到一起。

至于嘛!

陸臻自覺有點兒委屈,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就算您自幼神武不凡,一夜N次金槍不倒,這難得秒一次,也不用擺這麽難看的臉色嘛!可委屈歸委屈,偏生不忍釋手,只覺得這模樣怎麽看怎麽可愛可憐,倒想揉進懷裏去。

哎,其實如果你真的不行了,我真的可以的……陸臻兀自胡思亂想。

夏明朗怒火攻心:“少爺!您能不能幫小人把褲子穿上?”

唔?哦!陸臻伸手過去,指尖一麻,夏明朗腰側的皮膚如同砂紙一般,暴起一個個雞皮疙瘩。陸臻心頭一亮:“你是不是……又犯了。”

夏明朗莫名其妙地瞪着他,半晌,喃喃罵出一句:“廢話。”

陸臻給了自己一巴掌。

夏明朗每次毒瘾發作都是把自己收成一團抱緊,按白水的解釋這是對自己的身體反應失去掌控力,缺乏安全感的表現。陸臻之前沒覺得有什麽,此時此刻卻有了新的感觸。

比如說……我好想抱着你,就是這樣的你!

陸臻的手指緊貼着夏明朗腰側滑過,像彈琴一樣,輕盈地跳躍着,按住胸口那一點敏感的突起細細揉撚。夏明朗似乎是意識到有些不對,詫異地擡頭看過來,被陸臻吻住唇瓣,輕輕吸吮。

“喜歡嗎?”陸臻低頭看着夏明朗的眼睛,目光澄澈。

夏明朗呼吸急促,似乎有些迷茫,眼中凝着一凹深潭的水,幽幽地泛出波光。

陸臻只覺得心肝脾肺腎上全部燎着了火,那熟悉的眉眼與氣息令他不能自己。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欲望在焚燒他的骨髓,心火熱辣辣地随着血液流淌,熱力滲到皮膚表層,逼得每一個毛孔都張開,饑渴地流出汗水。

“看着我。”陸臻指向自己的眉心。

?夏明朗的視線聚集起來,吃力地凝神看他。

陸臻沿着夏明朗下颚處的線條一路吮吻下去,埋頭啃咬他一側的胸膛,水聲啧啧作響,如同某種獸類在舔食生肉一般。夏明朗終于醒過神來,曲起膝蓋抵到陸臻頸下,咬牙切齒地蹦出幾個字:“別鬧了!”

陸臻靜靜地看着他,猝然暴起發力……

夏明朗被毒瘾折磨了太久,好幾天不眠不休的苦熬,體力消耗殆盡,再加上兩只機器貓的大圓爪完全施展不開,沒過多久就被陸臻徹底壓制住。這房裏別的沒有,綁人的材料最豐盛,各種門類齊全,陸臻随手抽出一條長寬皮帶把夏明朗從頭到腳捆了個結實。

在某些無法自控的時候,捆綁反而會給人以安全感,那是一種來自外力的依靠,這就是為什麽白水一定要解開夏明朗的束縛,而夏明朗仍然會不自覺地抱緊自己。

夏明朗掙了幾掙發現完全掙脫不開,反而放松下來,用一種大無畏的恍惚的眼神看着陸臻。

陸臻呼呼地喘着氣,終于抓住了心底那束莫名其妙的欲望;攤開手掌,陸臻看到掌心烙着三個字:抓住他!

嗯!

陸臻伸手撫摸夏明朗的臉龐,低下頭,自近在眉睫的距離凝視那雙眼睛,低低問道:“我是誰?”

夏明朗皺眉,似是有些不解地:“陸臻啊……”

嗯!陸臻哼出一個鄭重的鼻音,俯身輕吻夏明朗微微顫動的嘴唇:“看着我!”

夏明朗茫茫然瞪着眼,像一口看不到底的深潭。陸臻用拇指溫柔地摩挲着他的太陽穴,一下一下地打着圈兒,然後……陸臻看到那湖面上泛起波光,粼粼的閃動,而後又凝成一潭靜水。

“噢!”夏明朗輕輕呼出一口氣。

陸臻微微笑起來,眼角微彎,卻亮得驚人,像是融進了整個星河的光采。他有一個很不着調的念頭,他想跟某一種東西争奪一個人,他想跟毒品争奪夏明朗,他想與那些聽起來很神秘的多巴胺、腦啡肽……争奪夏明朗的注意力。

陸臻相信自己早就想這麽幹了,只是一直沒顧上,所以當這個念頭在腦海中微微一閃,他就不可抑制地興奮起來,全身都燃燒起火焰。

沒有什麽可以從我身邊奪走你,沒有……什麽都不能!

無論人與魔鬼,都不能!

陸臻站起身,三兩下把自己扒個精光,蜜色的陽光撲灑在他結實修長的身體上,光影勾勒出肌肉流暢的線條,像一個漂亮的雕塑。

夏明朗斜靠在牆角,仰起臉着迷地看着他,視野裏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在陸臻身後漫延出白光。他努力眨眼,希望能看得更清楚點,呼吸卻更加急促起來,耳邊只剩下劇烈的心跳聲,有如擂鼓,這是被藥物擾亂的神經中樞在強行指令身體分泌過量的腎上腺素。

夏明朗艱難地吸氣,努力放松身體把一切交給繩索。陸臻解開鋼纜,對他使用了一個标準的執行繩捆綁,只是沒帶上腳踝,皮帶的尾端系在牆角的鋼環上,刻意收緊的距離讓他無從掙紮。

“看着我。”陸臻跪到夏明朗打開的兩腿之間。

“你,可以……咬我,嗯……試試。”夏明朗不斷發着抖,牙齒磕擊到一起,咔咔作響。

就像任何事情一樣,毒瘾發作也有啓承轉合,而此刻正是最激烈的時候。夏明朗鮮明地感覺到皮膚表面的異樣,麻木腫漲,一片一片地浮出瘙癢。

陸臻剝開夏明朗的衣服在肩上挑了個地方,張口咬下去,慢慢收緊,夏明朗緊繃的皮膚結實而有韌性。陸臻感覺到牙齒深陷進皮肉裏,用力磨了磨,一點淡淡的血腥味在唇齒間擴散開。

某種單純尖銳的痛感大大緩解了揪心扯肺喘不過氣來的痛苦,夏明朗眉頭一舒,長長呼出一口氣。

“爽?”陸臻有些詫異。

“嗯。”夏明朗哼出一個粘膩的鼻音:“我就知道……早就想……了。”

“那我換個地方咬你好不好?”陸臻用舌頭小心地撥弄那個細小的傷口,把滲出的血絲舔舐幹淨:“換個更好的地方。”

陸臻微微揚眉,慢慢咬住下唇,他其實有些慌張,因為不知道怎樣的自己才是最令人心動的,他應該是再慢一點還是再快一點……夏明朗一直對他充滿渴求,他還沒有好好研究過怎樣施展誘惑力。

“喜歡嗎?”陸臻擡起夏明朗的下巴,急切地看着他:快,給我一點肯定。

夏明朗微微點頭,虛弱地笑了笑:“別廢話。”赤裸的胸膛在半掩的衣服下微微起伏。

陸臻忘情地撫上去,用力揉捏,埋頭在他胸口舔咬啃舐,而後用力吸吮。夏明朗的喉嚨裏發出模糊的嘶叫,汗水從他的鬓角流下來,沿着鎖骨往下滾,陸臻伸出舌頭去舔,追着它下滑的軌跡若即若離……一只手拉開褲腰伸進去。

有點兒不妙,陸臻腦子裏嗡了一聲,對掌心那團柔軟的東西感覺陌生,不期然生起一股尴尬的窘迫感。他剛剛腦子一抽發神經時沒顧上查找科學依據,如今騎虎難下,還真不知道能不能成。

陸臻隔着內褲輕柔地套弄了幾下,居然沒見有起色,胸口湧起一團焦躁,心弦繃到極處輕輕一彈,夏明朗的褲子從裏到外被他撕成了碎片。陸臻懊惱地低喊了一聲,唇上卻湧起熱意。

“我會讓你舒服的。”陸臻自言自語式地喃喃喊着,夏明朗胸口起伏發出沉悶的笑聲。

陸臻伏下身用力親吻夏明朗大腿內側皮膚,感覺到他雙股的肌肉漸漸繃緊,像是得到了鼓勵,陸臻更加賣力地吸吮起來。

有些刺激是生理性,不由人的意志為轉移,就像刀割會疼,冰敷會冷一樣,溫熱綿軟的唇舌與口腔深處的褶皺是任何男人都無力抗拒的天堂。身為同性,陸臻清楚地知道什麽方式會讓人瘋狂,幾次吞吐,口裏的東西漸漸擡頭,仿佛被激怒般支張起棱角,表面浮出筋脈。

陸臻求好心切,一下子吞深,那個又粗又硬的東西直愣愣地戳進嗓子眼裏,胃液翻江倒海地叫嚣着往上湧,燒灼食道,熱辣辣的痛。陸臻被噎得幹嘔,眼中布滿淚光。他這個毛病不是一天兩天,之前都沒太當回事兒,此刻不知怎麽的卻升起一股子倔強,居然不管不顧地繼續往深裏吞咽。堅挺的性器在口腔中彈動,旋轉着壓向喉嚨深處,陸臻的脊背像弓一樣繃緊,最終還是斷裂,趴在夏明朗腿上嗆咳不止。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陸臻粗魯地抹了抹濡濕的嘴唇,淚水沾濕了他森長的睫毛,霧氣橫生地掩住眸子,好像幽暗的雨林。他飛快地擡眸看了一眼,再一次深深吞入。

夏明朗身體的某一部分在他身體裏顫抖,喉嚨口燒灼得好像要爆炸一樣,頭皮一陣陣發麻,陸臻強壓下所有身體的不适,心頭升騰起某種自虐般的快感,好像那些令人發瘋的苦痛紛紛從夏明朗的骨髓裏站立起來,狂奔着湧向自己。

這讓陸臻感覺到某種如同身受的快樂:我們總是在一起的,所有的彈雨槍林與所有的燦爛陽光……

“你,別……”夏明朗啞聲道。

陸臻豎起耳朵細聽。

“別鬧了。”夏明朗低頭看着他,無可奈何的聲調裏融化了無邊無際的縱容。

陸臻不自覺彎起嘴角,擡眸看過去,眼眶裏積聚的水膜讓他覺得自己像是深溺在水中,夏明朗眼底幽暗的光芒像水波一樣,搖曳着。

“你只管享受就好了。”陸臻擡起身,含住夏明朗的喉結輕咬。

夏明朗難耐地磨蹭着他的臉頰與脖頸,含糊不清地抱怨着:“我得瘋了……”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一邊是地獄一邊是天堂,閉眼魔影森森睜眼是我的天使……夏明朗神志模糊,發狠勁咬住陸臻耳後細軟的皮膚,又細細地吻:寶貝兒,你真看得起我!

陸臻翻箱倒櫃弄亂了兩個櫃子才在抽屜裏找到一支護手霜,當下擠出一大坨抹到股間,太久沒做,從裏到外都澀得要命。陸臻急躁地用手指緩解,狹窄的入口處襲來刺痛的壓迫感。

咬了咬牙,陸臻手上用勁,長而有力的中指深陷進去,粗糙的指尖劃破了細嫩的粘膜。陸臻發出一聲細膩的呻吟,無意中看到夏明朗的眼睛亮了一亮。

“你喜歡聽我叫嗎?”這話說得太過無恥,不要臉如陸臻也終究覺得羞澀,把臉埋在夏明朗頸窩處磨蹭。

夏明朗仰起臉,聲音沙啞:“給我。”

“親愛的,你得給我點兒時間。”陸臻嘶聲吸氣,強行擠入兩指已經疼出了一身白毛汗。見TMD鬼,這一仗打下來手全廢了,硬得像砂紙一樣。

夏明朗劇烈地掙紮起來。

“哎,你……”陸臻一只手毫無章法地試圖按住他。

夏明朗的眼神直白到底,所有的欲念攪合在一起,像熾熱的岩漿。陸臻毫不懷疑這一切都将在他的身體裏爆發,燒穿腸腹,然而從股間傳來空洞洞的涼意,帶着畏懼而隐秘的渴望……微微戰栗着。

“求你了。”夏明朗閉上眼睛,豐厚的嘴唇顫動着,誘人深吻。

陸臻一路強撐到此的理智轟然倒下,所有或深或淺的試探,所有或輕或重的引誘在這一刻被烈焰焚燒成清煙。他用力握住夏明朗的脖子,低聲吼叫着:“看着我。”

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告訴我,我是誰……向我證明,我在你面前不可戰勝的,因為你的目光只屬于我,因為你願意配合我。

夏明朗睜眼瞪視了幾秒,張口咬住陸臻的下唇,好像兩只野獸饑渴吞食般的啃咬,激吻中牙齒咬破對方的唇舌,相互吞咽帶血的唾沫。陸臻一手抱住夏明朗的脖子,扶住他的東西一點一點往裏送,強烈的滿足感讓含淚的雙眸漸漸去焦點。在身體內部,粘膜上沉睡以久的神經末梢紛紛驚醒,它們興奮地奔走相告,喜極而泣……只是輕輕搖晃腰部就能引起一片戰栗,從身體內部擴散出波紋,整個人都沉溺進去,被吞沒。

陸臻再也無法忍耐,配合夏明朗失控的動作挺動身體,後背的肌肉暗潮般湧動,布滿了汗水,好像行駛在雨夜的車窗,大顆大顆的水滴彙聚成溪流,蜿蜒着流淌下來。

夏明朗是荒原上最桀骜的狼,想要俘虜他就得賠上自己。

6.

像騎乘這麽費勁兒的體位也能廣為流傳,這裏面自然有它不可言說的妙處。同樣是歡愉,求與承是兩個境界,過去總是差了那麽點意思,失之毫厘就差了千裏。

陸臻模模糊糊地想着,大約……終究他也會有一些放不開。

汗水迷殺了雙眼,視野裏一片混亂,各種熱烈的、火辣的、熟悉的氣息與快感濃膩地包裹着,無處可逃。陸臻戰戰兢兢地調整着角度,迎接每一下兇狠的撞擊,體內那個隐秘的快樂之源被粗暴地輾過,引起一陣陣痙攣,時高時低的呻吟從嘴裏溢出來,即使用力咬住手腕也完全無法抑制。

在神志崩潰的瞬間,陸臻聽到夏明朗嘶啞的吼聲:吻我!

弓下身,陸臻摸索着找到那雙火熱的唇瓣深深吻住,熱液就這樣燙穿了他。

這場情事讓陸臻唯一感覺尚在掌握的是……他倒底還是比夏明朗先清醒了過來。

夕陽低低地懸在海面上,晚霞像一團豔烈的火,從窗口燃燒到室內,在夏明朗赤裸的身體上跳躍。

陸臻把所有的繩索都解開踢到一邊,緊擁住夏明朗的後背,把他包裹進懷裏,赤色的光線在半空中折散出異彩,光影流蕩。陸臻聽到遠處的潮聲與夏明朗深長的呼吸,心思無比安寧。好像這些日子以來,所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惶恐與不安都化作了流雲飛去。而直到此刻,看着它們讪讪退走的背影,才真正看清自己在害怕什麽。

是的,自然是害怕的。

即使一千一萬次地對自己說沒有問題,要相信他……也仍然那樣恐懼,只因為那是他唯一不可失去的。

陸臻原以為自己已經超脫了,畢竟連死亡他都能接受,不過是一生孤獨的思念而已,夏明朗會活在他心底,永遠鮮活着,延續着仿佛暗戀般的焦渴與纏綿。

可是,直到夏明朗顫抖着打翻那盒白粉,他才猛然意識到他的神祗也是可以活着被毀滅的,而那會是比死亡還要殘忍的難堪。陸臻在心中盤桓很久,将最壞的結果一遍遍推演,找不到出路。

假如真的那麽一天,他也真的只能用一顆子彈帶走兩個人:我不會看着你堕落,如果我拉不住你,我亦不會讓你獨自上路。

陸臻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殘忍,可是,這些天看着夏明朗跟毒瘾死磕,他的确是欣喜的。那是無可形容的複雜的情感,不甘、憤怒、憐惜與由衷的自豪,這些莫名其妙無比矛盾的情緒像毛線一樣亂糟糟地堵在心裏。

我的愛人,我全部的信仰與依賴,我希望你永遠屹立不倒,你可以輸可以死,但真的不能垮。

那是深藏在他靈魂深處的渴望……不可言說!

曾經,他以為夏明朗不了解他,而此刻,他發現夏明朗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在這個讓他全心全意恐懼的時刻,夏明朗用最兇悍的方式告訴他:別怕!

陸臻聽到懷裏那人呼吸起了變化,他小心翼翼地翻過身,支起手肘罩到夏明朗身上。

夏明朗眯起眼睛定定地看了一會兒,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臭小子,要榨幹我麽?”

“榨幹了嗎?”陸臻忽然樂了。

“快了。”

“這麽厲害?”陸臻不信。

夏明朗咧開嘴:“你十八般武藝都用上了,我怎麽敢不配合。”

陸臻剎那間淚盈于睫。

“怎麽了?你哭啥?”夏明朗莫名其妙。

陸臻鼻子酸得說不出話來,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湧,水滴在陽光下折出異彩,從空中墜落,滴到夏明朗臉頰上。

“嘿,寶貝兒。”夏明朗掙紮着試圖坐起來,卻被陸臻一把揉進懷裏。

陸臻感覺自己做了一件極為傻冒的事,他想要證明點什麽,他想了很多招兒,卻手忙腳亂,笨拙得可笑。可最後他還是成功了,很成功;但那并不是因為他的技術有多好,活兒有多棒,只是因為那個人願意配合他……無論怎樣都願意配合他。

“你今天到底是在鬧哪兒出啊?”夏明朗輕輕笑着,雙手撫過陸臻的後背。

“我想勾引你。”

“我操……”夏明朗失笑:“對我你還用勾引嗎?我特麽千年老色鬼你不知道啊?”

“那不一樣。”陸臻心想,現在是非常時期,我就是想知道現在與從前是不是還一樣。

“你先別管一樣不一樣,你先想想現在怎麽收場吧!”夏明朗悶笑:“你小子把這地界搞得像配種站一樣。”

陸臻擦幹眼淚左右看了看,耳尖上一點一點的紅起來。的确……這場面怎麽說也,有點兒太那個什麽……了!陸臻捂住臉痛苦地呻吟。

夏明朗那條褲子決計是毀了,碎成七、八塊布條凄慘地躺在地上;地面上積了一攤內容不明的液體,好在地板是人造革質的,沾水擦擦大約也可以清幹淨;陸臻穿好衣服打開全部的窗子大力通風,海風呼呼地往裏灌,一扭頭,發現夏明朗還裸着,連忙抽了條毯子過來把人圍住。

夏明朗哧笑着踹他:“現在知道心疼我了?剛才差點把我折騰死。”

陸臻感覺奇囧無比,強撐住架子不倒,捏緊夏明朗的下巴一本正經地追問:“爽不爽?說實話!”

夏明朗眯起眼睛,伸手扳過陸臻的脖子:“我幹的?”

陸臻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耳後,血漬已經幹涸了,沾了一手暗紅色的小碎塊:“這這……部位,應該不能是我自己咬的。”陸臻彎起笑眼。

夏明朗想站起來細看,卻被陸臻強行按下去:“乖,躺着,我不疼。”

“一點印象都沒了。”夏明朗捏住陸臻的脖子不放:“怎麽會?”

“我真沒事兒!”陸臻一低頭從夏明朗手下繞出來:“趕緊的,我得毀屍滅跡去,一會兒晚飯就要送來了。”

“那你打算怎麽毀滅我肩膀上那個牙印子?”夏明朗不屑地斜視着正在屋裏忙得團團轉的某人

陸臻停下手裏的活兒:“你自己咬的?”

夏明朗歪頭試了試,笑罵:“我操,你還真挑了個好地方。”

陸臻嘿嘿一笑。

“那你打算怎麽解釋你身上那堆印子,還有耳朵後面那一口……”

陸臻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我應該,不能說,我是從樓上滾下來的。”陸臻扶住額頭。

“你從天上滾下來也不會有這個效果。”夏明朗十分肯定地說道。

“還是你咬的。”陸臻一拍巴掌:“你不爽,你想咬自己,我不讓你咬自己,你就咬我。”

夏明朗愣了一會兒,問道:“那印子呢?”

陸臻這下沒招兒了,捧着頭哀嘆:“你看你,我就能忍住,你怎麽就把我嗦得這一身,這下子怎麽都抵賴不掉了,一定會讓人看出來的。”

“你當我那會兒還有幾分腦子啊?”夏明朗不滿地咕哝着:“對我要求也太高了。

“那等會兒怎麽辦吧?”陸臻攤開手。

夏明朗不屑地:“你以為人家現在就不知道啊?”

“那不一樣啊,心照不宣不是這麽個搞法,我們得給他臺階下,咱不能把人搞得像傻冒兒一樣。”陸臻嘆了口氣,埋頭收拾,把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一一歸位;那堆前身為褲子的破布被索性撕成了亂麻,把喝的水全倒出來,匆匆擦幹淨身上擦地板,最後物盡其用面目全非,估計得CIA出馬才能确定這玩意兒曾經是什麽。

陸臻直起身站在門口聞一聞,确定已經沒什麽奇怪的味道,才做賊心虛地拉開門,貓一樣溜了出去。幾分鐘後狂奔而回,把一套幹淨的病號服扔到夏明朗身上:“快穿。”

夏明朗穿好衣服在他P股上輕踹了一腳。

“哎!”陸臻咝聲呼痛:“你幹嘛?”

“沒啥。”夏明朗摸了摸鼻子,雙手握到陸臻腰上:“我就是看你這麽竄來竄去的,這麽矯健的樣子,忽然有點不太确定剛才是不是真的……”

“那現在呢?”陸臻扭曲着臉孔。

夏明朗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看來是真的。”

“我他媽腰都快斷了。”陸臻小聲抱怨着。

夏明朗把人拉進懷裏,低聲問道:“告訴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夏明朗把人拉進懷裏,低聲問道:“告訴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是啊,為什麽,陸臻很認真的在想,對啊,為什麽?可是……

“我也不知道。”陸臻老老實實地說道:“我本來覺得我是知道的,可是,我現在又覺得……我本來想的不太對。”

夏明朗困惑地瞅着他。

陸臻不好意思地撓着頭發:“我就是,我就是想……”

“你不會是擔心我不行了吧?”夏明朗懷疑道。

“不不……不是,這真不是!”陸臻舉起手掌發誓:“我就是想确定我是不是能拉住你,在毒瘾面前,我能不能比它更……”

夏明朗張大嘴,失笑。

陸臻抿了抿嘴唇,吶吶問道:“那,你跟我做的時候,腦子裏還會,還會想……”

“寶貝兒,我跟你說句實話,你不許揍我!”夏明朗憋着一臉壞笑,捧住陸臻的臉。

陸臻垂頭喪氣地點了兩點。

“幸虧你是把我綁着了,要不然你現在還能不能站着都是個問題。”

“不至于吧?”陸臻挑起眉毛。

“就那會兒,我腦子裏但凡還有一點意識,就是提醒自己千萬別弄死你。”夏明朗一只手攀上陸臻的後頸輕輕摩挲:“老大,這人腦又不是電腦,你當你重開一檔程序就能擠垮另一檔啊?你就不怕我死機了?”

陸臻腦袋垂到胸口,兩只耳朵紅到半透明,咕嘟咕嘟地煮着血,咬牙切齒地從嘴裏擠出幾個字:“我又不是紙糊的。”

夏明朗呵呵笑,把陸臻那一頭雜毛揉得更亂。

陸臻從他手下繞出來,頗有些失落地說道:“你反正都是信不過我,出事兒就讓我滾,我幹什麽都像胡鬧,我在你面前就是個傻小子,各種不靠譜兒……”陸臻說着說着猛然警覺,發現自己好像太放松了,當盤桓在潛意識裏最深的恐懼煙消雲散了以後,那些小小的委屈與不甘又浮上心頭。

夏明朗挑了挑下巴,示意他繼續說下去,陸臻咬住下唇鄭重地搖頭:“對不起,這是我的錯,我不應該對你要求那麽多。”

“又怎麽了?”夏明朗苦笑。

“我不能一邊要求你很厲害,又一邊希望你配合我,滿足我像個大男人一樣,可以照顧你寵愛你的欲望。”陸臻深深吸氣,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對不起,夏明朗,我到今天才發現自己對你這麽殘忍。雖然我一直對你說,無論你變成什麽樣我都愛你,可是我根本就做不到。我對你有那麽多的要求,希望你這樣,希望你那樣……我看起來不招人煩,只是因為你把什麽都做得好好的,讓我根本挑不出錯兒。我要什麽你都給我,我還沒張嘴,你就放在我跟前,我特麽還覺得自己特別無欲無求……”

很少有人會在感情裏這樣剖白心跡,直白坦露地說出自己的虛僞,畢竟人各有私心,但那的确不是陸臻的方式。他有一種執拗的真實,這種真實讓他看起來那麽可貴,讓你毫無保留地相信此刻放入你手掌的那顆心是真的,熱騰騰滴血的真。

夏明朗愣了半晌,只覺得一顆心化成糖水,居然手足無措。他無力地舔了舔下唇,笑道:“瞎說,我必然不可能你要什麽都給你。”

陸臻直愣愣地瞪着他。

“你要是跟那些妞兒一樣成天價地跟我扯,說我淨瞎得瑟,淨現擺你能哪?你一個人扛着天轉呢什麽的,一個月才賺多大點兒錢啊,需要你這麽拼命哪?你能不能找份正經工作啊……”夏明朗這也算是有過切膚之痛,把那些腔調學得活靈活現。

陸臻漸漸醒悟,自眉目深處舒展開,水亮清澈的大眼睛裏滿是明媚的笑意。

“所以,你看,咱倆就是王八對綠豆,咱對眼兒。”夏明朗一只手握住陸臻的脖子:“我那會兒讓你滾……純粹就是我覺得那挺難看的,眼淚鼻涕一把抓,我自己想想都惡心。這伸頭一刀,縮頭還是一刀,一茬苦,咱沒必要遭兩遍罪。可後來你死賴着不走,我其實特高興,你看你把我伺候得……我說得惡心點兒,我長這麽大,我親媽都沒這麽心疼過我。”

難得,小夏同志城牆厚的臉皮透出可疑的紅色,陸臻蹭了蹭他的耳朵,低聲道:“你都沒提過。”

“那是我覺得咱都老夫老……了,就……”夏明朗一時煩躁,敲着陸臻的腦門嚷嚷:“你就是個文化人,你們文化人那腦子跟我們這種粗人不一樣。我沒你那麽多彎彎繞。”

“你沒我這麽多彎彎繞?”陸臻樂了:“說出去誰信啊?”

“我信!”夏明朗聲音一沉,整個人安靜下來,一雙眼睛在夕陽的餘輝中閃出幽暗而奇異的光芒。

陸臻被這忽然而生的變故懾住,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夏明朗,愣了一愣,才想起應該表忠心,正想說,我其實也信的……夏明朗伸手在他臉上摸了一把,柔聲道:“對你我不玩心思,真的!我就知道你是個懂事兒的,你慣不壞,所以我不怕。我就只管往死了慣你,拼着命對你好,只要你能高興。”

“那太辛苦了。”陸臻喃喃道。

“你別這樣,別怕,我不是為了讨好你,我是自個兒樂意。我就是不想留什麽遺憾,你知道嗎?幹我們這行,難保有個意外,我就是不想,萬一有那麽一天,我不想後悔說……我其實可以對你更好點兒。我就是不想浪費每一天!我就想,甭管到什麽時候,我回頭看看都能服氣:我真的到頂了,我再也不能對你更好了……你怎麽又哭了。”夏明朗無可奈何地笑着,在那個笑容裏融化了整個太平洋的溫柔。

當白水踩着飯點兒進來查房時,感覺這房子裏的氣氛有點怪異,他匆匆掃了一眼,發現一個躺在床上,一個站在窗邊……嗯,果然很怪異,從他見到這兩個人起,他們還沒有在同一個房裏分開過這麽遠。

陸臻從容地轉身,正想自然點打個招呼,忽然聽到女護士尖叫了一聲,心跳頓時停住半拍:娘滴,難道女人真的會有邪門的直覺?

“怎麽了?”白水詫異問道。陸臻匆匆掃了夏明朗一眼,發現老流氓就是老流氓,場面hold得很穩。

女護士“嗖”得一下躲進白水身後,指着夏明朗喊道:“他他他……”

白水仔細打量幾眼,恍悟,笑道:“你怎麽被解開了?”

“老子剛剛抽了一輪大的,現在倍兒清醒。”夏明朗嘿嘿一笑。

白水倒是沒說什麽,轉身把餐盤接到手裏,示意姑娘你害怕可以先走,小護士非常沒有同事愛地拔腿就跑。

“老子的名聲怎麽會這麽差?”夏明朗極為不爽。

“艾琳腳踝骨開裂兩處,到現在還沒拆石膏。”白水把餐盤放到床邊,一手拿了針管出來抽取血樣,袖子一撸開就看到幾道紅裏泛紫的繩痕,馬上眉頭一皺,看向陸臻:“你綁的?”

“嗯。”陸臻點頭,那必須是他綁的,夏明朗又沒長八只手。

“你不能這麽縱容他。”白水有些不滿。

陸臻正覺莫名其妙,白醫生已打開嵌在牆內的雜物櫃,拿出一只護手霜樣的東西抹到淤痕上,陸臻定睛一看差點沒吓趴下。媽的,還好老子物歸原位了,有沒有!

“你已經可以依靠自己了。”白水一邊按摩推開藥膏,一邊教育夏明朗。

夏明朗含糊點頭,心道,你還不知道老子當時那是啥陣仗。陸臻到底心有不安,順手接過藥膏擠了一大團出來抹到手上(以此暗示這玩意兒陡然瘦身的理由)。

“你的手,用這個是沒有效果的。”白水說道。

陸臻僵住,自眼角的餘光中看到夏明朗目光閃亮,不想是同夥心焦,倒更像是個看戲的在幸災樂禍。

“你應該先用乳酸類的藥品脫掉一層角質,然後再護理。”白水拿過藥單寫字:“我給你開一支。”

陸臻一愣:“你這也能治?”

白水眨眨眼看過去,倒像是比他還困惑,似乎不明白為什麽這個不能治,然而目光一轉,卻被陸臻脖頸耳後的傷口吸引過去。陸臻心頭一凜,知道要見真章,心跳得越發和緩起來。

陸臻小朋友辦事一向把穩,為1%的可能亦可做100%的準備,即使是一個臺階,他也力求打出漢白玉的質地。雖然夏明朗一介妖人,對陸臻這種瞻前顧後的娘們兒作風非常鄙視,但奈何夫人有命,怎敢不從?自然要配合的。只是夏隊手上太黑,輕之又輕地給了幾下,還是把陸臻揍出了一膀子烏青,搞得小夏隊長又是心疼又是不屑,十分糾結。

白水拉開陸臻的衣領:“他幹的?”

陸臻沉痛點頭。

白水轉頭看向夏明朗:“無意識?”

夏明朗想了想,謹慎地說了個嗯。

“等一下。”白水敲了敲筆杆:“所以,情況是這樣,你把他放開,他控制不住攻擊了你,你又把他徹底綁了起來,然後現在你覺得他夠清醒了,你又把他給放了?”

陸臻目瞪口呆,這才叫黃金鋪地玉為階,十全富貴一行好臺階。陸臻感動得都要詫異了,大哥啊,您到底是知道呢,還是不知道呢,還是以為我不知道呢,還是知道我已經知道了……

正當陸臻被這一連串有如邏輯考題一般的各種可能性糾結得大腦高速運轉,夏明朗爽爽快快死不要臉的坦然答道:“是啊!”

白水左右看了看:“那麽,如果他因此産生什麽後遺症的話,這個責任由你來負。”

“什麽?為什麽?”陸臻立馬重開了一路程序,開跑後遺症的問題。

白水一邊埋頭書寫,一邊說道:“我們現在的目的是訓練他的生理與心理習慣正常狀态,而複反無常是‘習慣’最大的敵人。”

陸臻額頭冒汗,尴尬得一個字兒也說不出。

白水一言不發地做完後繼檢查,把餐盤交到陸臻手裏:“吃飯吧!”

陸臻與夏明朗面面相觑,眼睜睜看着白醫生痛心疾首地離開,半晌,夏明朗捶床大笑:“你也有今天!”

“自己吃!”陸臻憤憤不平地把餐盤一扔:“你現在有手了。”

7.

陸臻追出去找白水,一路下到二樓才在轉角處堵上人,白醫生靜靜地站在陰影裏,眼神平和。陸臻雖然打從一照面就知道這人非池中物,但相處日久,反而更生敬畏。畢竟醫學于他而言是個全然陌生的領域,夏明朗的安危在白水手上握着,他往那兒一站就帶了三分權威範兒。

“有事嗎?”白水等了幾秒,見陸臻不開口。

“啊,這個……哦。”陸臻眼珠子一轉,忽然低了頭,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們隊長托我過來問個事兒。”

“嗯?”

“他問,他這個這事兒,将來會不會影響,嗯……Sex……”

“性功能?”白水忽然問道。

陸臻尴尬地點頭,雖然很完美地問出了他的疑惑,卻不知道下一步如何轉到他最關心的議題上去,不自覺臉紅過耳。

白水似乎對他的尴尬毫無感覺,耐心解釋道:“怎麽說呢,即使是長期吸毒者也會有性需要,你們隊長成瘾很短,毒品還來不及對他造成什麽生理性的影響。另外,雖然藥物可以輕而易舉的給人帶來正常X高潮十幾倍的快感,但這種感覺畢竟是淺薄的,否則女人最好的情人應該是按摩棒……”

陸臻“噗”的一聲笑噴,被白水這種一本正經的學術态度逗樂。

白水微笑。

陸臻終于止住笑,權衡措辭道:“你看,其實海洛因跟那個是通過同一套神經通路來讓人産生快感……所以,沒有人想過,通過……”

“有。”為免尴尬,白水這次接話很快:“但只有零星的記錄,沒有成形的有科學意義的報告。”

“為什麽。”陸臻詫異。

“因為沒有辦法進行大規模雙肓實驗,也沒辦法做統計。”白水似笑非笑:“既然你對這個問題這麽感興趣,不如明天到我辦公室來,我可以把電腦借給你查一些資料。”

“好啊。”陸臻大喜,爬了幾步臺階才想起叮囑:“你可千萬別在我們隊長面前說這個,你知道的,他老男人好面子啊,成天在病房裏憂心忡忡的,還不好意思親自問你。”陸臻說得活靈活現,心想,老夏同志,名節神馬的,反正也是你早就不擁有的東西了,看開點。

“好的。”白水好脾氣地笑笑。

陸臻吹着口哨上樓,心裏輕松了不少,某些事即使聽起來很荒唐,可沒準兒真有科學依據呢?當然,再不能像今天這樣蠻幹了。

回去時夏明朗已經吃完飯乖乖躺下,一床毛毯蓋到胸口,四仰八叉地呼呼睡着,很香甜的樣子。這些日子以來少見夏明朗這樣安睡時刻,陸臻坐在床邊看了一會兒,只覺得心裏軟軟的發漲,各種歡喜,陡然發現幸福如此簡單,不過是些正常日子,能在床邊看你的睡顏。

半夜時夏明朗又發作了一回,陸臻給他戴上手套,睡眼朦胧地守着他。時間最公正,過去一天就是一天,陸臻掰着指頭算,總覺得勝利就在眼前。

第二天一大早,陸臻收拾好夏明朗,樂陶陶地去找白水,最近夏明朗的毒瘾發作頻率已經越來越少,而且頗有規律。白水辦公室的電腦可以直接登陸各大醫學與生理學期刊的數據庫,陸臻大刀闊斧地下了一大堆文獻來看,發現隔行如隔山,TMD果然看不懂!只能連猜帶蒙地硬啃。

白水巡查病房時路過夏明朗那一間,發現人居然在窗臺上坐着,雙手支在膝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套。白水吓了一跳,連忙喊道:“快下來。”

夏明朗眯起眼睛,似乎端詳了幾秒才确定眼前這人是誰。

白水掩上房門,緩慢地走近,柔聲道:“快下來。”這聲音極至溫柔,像水波一樣平緩。

夏明朗仰起臉看他,似言又止,忽然微微晃了晃腦袋問道:“你給我吃了什麽?”

“嗯?”白水微笑着,眼神裏沒有一絲鋒芒,看不出半點深意。

“巴比妥?”夏明朗問道。

白水眼神終于變了變:“啊?”

“不要騙我,可能你很會用這種藥,但你絕對沒有我吃得多,藥勁兒一上來我就知道是什麽。”夏明朗轉頭看了看窗外,這裏是五層樓高,淩空的高度讓夏明朗心頭一凜,神志又清醒了一些回來。

“不是巴比妥,是另一種衍生物。你不要這麽多心,只是今天換藥了,可能沒控制好劑量,或者你剛好對這個藥敏感……”

“為什麽剛好是今天?嗯,剛好在陸臻不在的時候?以前沒給我吃過這號猛藥啊?老子都快好了……”夏明朗眼前一陣恍惚,所有的景物都浮了起來。白水被他這搖搖欲墜的樣子驚到,連忙伸手去拉,卻被夏明朗隔着手套按到窗臺上。

“你給我吃了多少?藥勁兒這麽大?”

“放開我!”白水喊道。

“為什麽?”

“因為我很容易受傷。”白水終于變了臉色。

夏明朗手上用力:“那就說實話!”

白水迅速漲紅了臉,額頭上浮出一層薄汗,嘶聲喊道:“我要喊人了。”

夏明朗沉默了片刻,被藥物強力鎮靜下來的大腦運轉極慢,白水心裏叫苦不疊,正認真考慮着他在這裏狂吼,樓下能聽到的可能性,手指上忽然一陣松動,白水馬上收手,發現四個指頭已經壓出了一圈青紫。

夏明朗沉默了片刻,被藥物強力鎮靜下來的大腦運轉極慢,白水心裏叫苦不疊,開始認真考慮樓下能聽到他狂吼的可能性;手指上忽然一陣松動,白水馬上收手,發現四個指頭已經被壓出了一圈青紫。

“你既然懷疑我,為什麽不馬上把陸臻叫回來。”白水活動着手指。

“我本來想将計就計詐你來着,但你這藥勁兒太猛了,我腦子轉不動了。”

“你想太多了,去睡一覺吧,你太累了……”白水握住受傷的手指,聲音又恢複了柔軟。

夏明朗緩緩合眼,忽然往後一仰,失重的感覺就像一盆冰水潑進腦裏,混沌的大腦又打開一條縫。夏明朗強行睜開眼,用力咬住下唇,卻發現木木的,好像隔了一層,不知是牙齒發軟還是感覺失靈,居然也不怎麽疼。

“你想知道什麽?”夏明朗感覺到眼淚在往外流,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的閃爍晶光。

“我沒什麽想知道的,你先睡吧。”

從極遠的地方飄來極溫柔的聲音,夏明朗的意志崩到極處,幾乎要斷開;就像十天十夜未眠,全身都浮在雲裏;思維是一只狡猾的兔子,只剩下最後幾縷絨毛還留在手裏。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我不會再給你機會……”夏明朗喃喃低語,口齒含渾。

“別這麽不相信我。”白水沉吟道:“睡吧,我這就走。”

“那你把陸臻叫上來。”夏明朗用力瞪大眼睛,曾經漆黑如夜的眸子蒙着一層霧氣,飄飄渺渺,沒有任何焦點。周遭的一切漸漸從知覺中剝離開,仿佛已經身處夢中,只是偶爾心悸般驚醒,後背浮出一層層冷汗。

“你太謹慎了。”白水嘆息。

“因為我不想死。”夏明朗脫口而出。

“你很怕死嗎!”

“你不怕嗎?”

“但總有一些東西是比死亡更重要的,比如說……”白水頓了一頓,用最純正圓潤的音色說道:“愛情。”

夏明朗半閉着眼睛,眼珠在飛快的動。白水試探着走近,柔聲問道:“你說呢?”

“嗯,愛情。”

“還有呢?你覺得還有什麽比愛情更重要?”

“良心。”夏明朗低聲道。

白水沉默下來。夏明朗此刻已經顧不上去思考別的任何事,只求力保靈臺有一線清明不失。困到極處,連腦子都不能轉彎的時候硬生生要挺住,這終究是一種折磨,而且軟刀子磨肉,更令人難耐。

終于,夏明朗在朦胧中聽到白水按護士鈴,對服務臺說:請幫我通知我辦公室裏那位先生,讓他趕緊回病房。

夏明朗心頭一松,雙手攥住窗框。

陸臻正查得興起,卻被小護士匆忙打斷,三步并起兩步地往樓上跑。還尋思着能有啥急事兒啊,這都老夫老夫了,總不能這麽一時不見就念得慌……沒想到進門竟看見夏明朗神情恍惚地坐在窗臺上!

“隊長!”陸臻這一記吓得不輕,三魂頓時去了六魄。

夏明朗松開手,直直往前栽倒,陸臻飛身撲過去一把接進了懷裏。

“怎麽會這樣!”陸臻一時失色,眼神犀利得吓人,直剌剌地刺向白水。

“你……”白水後退幾步,露出怯色。

“對不起……嗯,對不起。”陸臻架着夏明朗坐起來,用力閉了閉眼,調動出自己所有備份的和顏悅色問道:“到底怎麽回事?”

“我好像犯了個錯誤。”白水耐心解釋道:“昨天他忽然表現出攻擊性,所以我今天調整了藥方,但沒想到他對這個藥特別敏感,藥物作用很嚴重……”

陸臻畢竟不是專業醫生,此刻關心則亂,着實愣了一愣才理順着這前因後果,心情登時就複雜了起來,馬上強掩尴尬地解釋:“其實昨天是個意外,我跟他練手來着,我們對打,想轉移他注意力,我們是在切磋,切磋……哎!隊長,你……”陸臻沒留神身上一涼,上衣已經被夏明朗拉開半邊,低頭一看,瞬間傻眼。

夏明朗緊閉着眼睛像個受了驚的嬰兒那樣緊緊地攥着他,把所有能抓到手的東西往自己懷裏收,陸臻手忙腳亂地和他掙奪自己的上衣,單薄的布料發出凄慘的呻吟,當場崩線。

“這個……”陸臻臉上發燒,尴尬得要命。

“他在做惡夢。”白水說道。

“啊對……”陸臻心中淚流滿面,大哥你真是善解人意:“可是你看這……要不然這就交給我吧,有事兒我再叫您?”

“我是指‘壞旅程’,bad trip!”

陸臻臉色一變:“你給他吃了什麽?”

“一種安撫劑。正常來說不應該會這樣的,他應該感覺到鎮定和放松,但是他很緊張,用意識與藥物對抗,所以……可能産生了一些不太好的幻覺。”

“好的,我明白了。我會看着他。”陸臻在心裏叫苦。大哥,你撕我衣服也就算了,你這拼了老命要往我懷裏鑽的架式是什麽回事,你到底夢見啥了啊!

“好的。”白水點點頭,離開時還相當貼心地帶上了門。

陸臻松下一口氣,正在頭疼怎麽把這麽大一只樹袋熊從自己身上撕下來,不料腰間一松,夏明朗已經擡頭看過來。

“你醒了?”陸臻一陣驚訝。

夏明朗沒吭聲,拼命揉眼睛,只覺得眼皮有千斤重,墜脹生痛。他榨出最後一點意志力強行着睜開眼,視野終于清晰了一些,那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嵌在一團白光裏,令人心安。

“陸臻。”夏明朗好像無意識似地念出這個名字。

“啊,怎麽了?”

“別離開我。”夏明朗啞聲吐出這句話,眼皮重重合上。

陸臻心頭一蕩,雖然知道這話沒頭沒尾,一定別有深意,但還是被擊中了靈魂裏最柔軟脆弱的那一部分,幾乎就要賭咒發誓賠上全部身家性命保證:不不不,我決不會離開你!

白水回到辦公室,打開電腦的操作記錄查看,發現陸臻下載了一堆戒毒相關文獻。雖然絕大部分是入門級水平,但也已經翻閱了不少,文檔上被他用熒光标記标了一堆問號。白水失笑:這位仁兄還真是好學,将來就算是不當兵了,改行幹點什麽大概都能混出來,太勤奮,做事太拼命。

海默從白水身後的窗口冒出頭,手裏一撐,輕盈地躍起,坐到窗臺上。

“親愛的。”海默拍拍手上的塵土:“你還不如搬到一樓。”

“但是那樣你就沒有樂趣了。”白水轉過身,溫柔地笑着。

海默勾勾手指,充滿期待地看着他:“怎麽樣!”

“嗯……”白水走到窗邊,低頭吻了吻她的臉頰,貼在海默耳邊說道:“放棄吧!”

“不!”海默提高了音量:“你不知道他有多厲害。他是小規模局部戰鬥的天才!而且他居然是個中國人。中國!你能想象嗎?那個三十年沒打過仗的中國!不,他不應該呆在那裏,中國軍隊只會浪費他的天份……”

白水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她。

海默越說越低,最後沮喪地嘟起嘴問道:“為什麽?”

“他太驕傲了,我想,只有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才能承載他的驕傲。除此以外,他不會為了任何人與任何事動用他這筆天份。”白水把海默飛到眼角的碎發掠到耳後去,無奈地看着她:“你說過的,他是沒有私敵的軍人,你能用什麽來打動他?”

“找個理由,你去說服他!”海默擡一擡下巴。

白水笑着搖了搖頭。

海默呻吟了一聲,伸手摟住白水的脖子:“我很難過!”

“我知道。”白水看着自己的手指:我最近的日子……應該也會有些難過。

“為什麽啊,你說為什麽?你知道他一個月才賺多少錢嗎?兩千美金都不到!他還沒一個游騎兵的下士薪水高!到我們這兒來,吃香的喝辣的,要錢有錢,要妞有妞,想幹什麽幹什麽,有什麽不好?”海默神情激動,無意中瞄到白水的手指,注意力瞬間轉移:“你手怎麽了?”

“不小心被門夾了。”

“哪扇門?”海默怒道。

白水樂了:“你把門拆了我的手也不會好,養着吧。”

海默拉過他的手指細看,呼呼地吹着氣:“要養好久萊……”

“沒事。”白水反手握住海默:“為什麽這麽看重他?”

“因為他有當老大的氣質,Father已經老了,幹不了幾年了,我擔心将來Themis會亂,會散,誰都不服誰……”

“那就休息吧,過來幫我。”

“我在這兒能幹什麽啊?給你當保安嗎?”海默露出一絲扭捏:“再說了,如果Themis真出事兒了,你這兒也清靜不了……我還有那麽多兄弟,我不能不管他們。”

白水嘆了口氣,将人從窗臺上抱起,海默曲起雙腿攀到白水腰際,把臉埋進他頸窩裏:“所以我真的很失望。”

“你有你的期待,他有他的,看開點。”白水輕輕撫着海默的長發,聲音柔軟。

陸臻不知道夏明朗究竟夢到了些什麽,只是四肢糾纏幾乎長在他身上,而且極為警醒,甚至呼吸稍重一些都能引來一連串的皺眉和呓語,卻偏偏就是不醒。陸臻不敢亂動,硬生生挺了三個小時,到最後腰酸背痛腿抽筋,比站一天軍姿還慘烈。

雖然藥物反應不能用常理推斷,但夏明朗忽然變成這樣還是讓陸臻很憂心。反反複複把最近發生的事兒想了很多遍,總覺事有蹊跷,一時卻理不出頭緒。

夏明朗睡得很不安穩,翻來覆去地動,陸臻只覺得胸口一陣陣觸電似地發麻,很是唾棄自己,好在關鍵部位沒那麽容易被蹭到,情況還不算嚴重。陸臻小心調整,夏明朗忽然手上用力勒住他,有些含糊不清地喊着:“寶貝兒……”

“我在啊……”陸臻柔聲應和着,低下頭去看他。

夏明朗沒有應聲,又漸漸安靜下來。陸臻失笑,真是沒出息,再聽多少次都覺得心悸,好像一道閃電擊中胸口。連毒品都有耐受,怎麽就是對這個人完全無可抵擋,永遠新鮮如初。

夏明朗一直睡到午後才模糊醒過來,神色憔悴疲憊,帶着三分茫然與呆滞,不像是剛剛抱着老婆睡了一覺,倒像是野外生存七天七夜沒合眼。

陸臻從服務臺拿了兩份燴飯,兩個人席地而坐,一邊吃一邊瞅着,又是心疼又覺呆的可愛,鬼使神差地用湯匙點了點夏明朗的下唇說:“啊!張嘴!”

夏明朗垂眸看了一會兒,慢慢地張開嘴,把勺上沾留的幾粒米飯舔進嘴裏。

陸臻心裏砰砰跳,試探着挖了一勺喂過去,夏明朗一言不發,無聲地咀嚼吞咽,很快就吃掉了大半碗。

“隊長?”陸臻總覺得有些異樣,輕輕擡起他的下巴。

夏明朗凝眸看向他,眼神柔得醉人。陸臻驀然間竟覺得羞澀,手足都無措了起來,拇指匆匆抹淨夏明朗嘴角的湯汁,小聲問道:“還吃嗎?”

“能活着真好。”夏明朗說道。

“那當然。”陸臻莫名其妙。

“活着真好。”夏明朗偏過頭去,吻住陸臻的手指。

“你夢到什麽了?”陸臻瞬間恍悟。

夏明朗閉上眼,眼下有青灰色的陰影,半晌,他低聲說道:“很多人,很多……這麽多年,有走了很久的,有最近剛走的,有被我殺的,有為我死的……”

陸臻不知道說什麽好,只能坐近一些把夏明朗拉進懷裏。肩上漸漸熱起來,滾燙的液體浸透了單薄的衣料,融進那一塊皮膚裏,沿着血液流淌。陸臻把手圈到夏明朗背上,慢慢慢慢地收緊,直到兩個人都不能呼吸。夏明朗擡起頭來看他,臉上沒有一滴淚,只是眼眶泛出一絲血痕,刻骨的疲憊。

“我,不知道……”陸臻只覺所有的能言巧辯在這一刻都離他而去:“原來你一個人,你挺着,挺好。可現在你有我了,能不能……呵,把餘生放到我肩上?偶爾靠一靠?”

夏明朗低頭微笑,嘴角浮起柔和的弧度:“已經在靠了。”

既然出現了嚴重藥物反應,治療方案自然要大調。下午,有醫生過來重抽了一管血去化驗,到傍晚時分,白水托着一小盒藥片親自送到。夏明朗剛剛發作了一回,整個人縮在牆角發抖,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沒有接,雙手仍然圈在自己肩上。

白水盤腿坐下,讓自己的視線與夏明朗在同一高度,這是個心理暗示的高手,只可惜對面那位也是行業人士,察顏觀色都是全套的功夫。倒像是兩個花花公子在談戀愛,所有的心思奇巧都淪為套路,無人動情。

陸臻往夏明朗身邊靠了靠,手裏拿了毛巾幫他擦臉。夏明朗看了白水一眼對陸臻說道:“你上午說要查資料?”

“對啊。”陸臻不明白為什麽忽然提這個。

“去幫我打印一份回來,老子忽然也想知道知道,我這到底算是怎麽一回事。”

“嗯?”陸臻露出一些詢問的意思。

夏明朗點了點,只是晃了晃手掌,示意陸臻把自己解開:“我差不多了。”

白水聽着大門合攏,把藥盒放到地上,極為誠懇地看着夏明朗問道:“夏先生,我很疑惑,為什麽您堅持對我抱有這樣的猜忌?”

“我這還沒怎麽着呢,你就知道老子防着你;你這麽聰明個人,看到老子不對頭,你怎麽可能會不知道要馬上把陸臻叫上來?”夏明朗露出譏諷的笑意。

白水沉默了良久,慢慢笑開,有些自嘲似的:“是我弄巧成拙了。其實有些話陸先生在也是可以問的,反倒不會驚動你。”

“誰讓你心裏有鬼呢?”

“這樣吧……”白水搓着手:“假如我對您坦白,您能不能原諒我這次冒犯?您知道的,我們能與貴軍建立現在這樣的關系,那裏面凝聚着太多人的努力,我非常不希望因為我的錯誤而傷害到這份信任。”

夏明朗眉角一挑:“說!”

“我們其實對您全無惡意,只是想趁此機會了解一下您的內心所想,看有沒有機會合作,邀請您來加入。當然,如果您不同意我們也不會勉強,畢竟我們需要的是夥伴與兄弟,而非敵人。”

“呵,這一邊哥倆好,一邊撬老婆,這特麽不要臉的事兒都能讓你說得這麽漂亮……我真佩服你,臉皮比我還厚。”夏明朗瞪着眼睛,同樣誠懇得一塌糊塗。

“如果貴軍将您當妻子那樣看重,我們自然不敢有什麽多餘的想法。”白水笑容不改,辦砸了事自然沒有好日子過,想挽回就得有點唾面自幹的勇氣。

“這是兩碼事兒,哥們兒!”夏明朗伸手拍了拍白水的肩膀,把人拉近:“我就是在想,當三兒當到您這麽直理氣壯的,世間少有。退一萬步說,我就算是有心跟你走,你怎麽把我弄出去,還不傷和氣?”

“您就是想問這個吧。”白水笑了:“其實沒您想得那麽複雜,也不需要借助什麽高級官僚。只是,您的毒瘾問題如果因為一些醫療失誤而徹底暴露,于前途多少都有些負面影響。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您堅持退役的話,想必上級也不會抓着不放,反倒會覺得對不起您;而我們,做為您的醫療機構,因為心存愧疚而接收您,這也很合理。”

夏明朗的眼神漸漸發生變化,閃出細碎的光芒。白水感覺到某種寒氣,從脊髓裏竄上來,驚起一片雞皮疙瘩,他低頭看着自己受傷的手指說道:“夏先生,您不能在這裏動手。”

“我毒瘾發作。”夏明朗笑嘻嘻地。

“我們沒有必要為了這種事結下死仇。”白水把夏明朗的手臂拿開:“您放心,我雖然不是您定義中的好人,但有些東西我不會利用,比如說,純真、善良……或者愛情。”

夏明朗眯了眯眼睛,仍然漫不經心地笑着。

“我們需要的是兄弟,不是敵人!”白水生平第一次感覺到恐懼,無論可能性有多小,性命操于人手的感覺終究不妙。

夏明朗把藥盒拿到手裏,拔了拔:“如果我現在開始停藥,會怎麽樣?”

“你會覺得難受,暴躁,情緒不穩定。”

“吃藥會有什麽副作用?”

“藥物依賴。”

夏明朗握起拳,脆弱的藥片在他掌心化為細粉:“我想停一下。”

白水沉默了好一會兒,終于說道:“我不拒絕。但,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您是否注意到,您真的很缺乏安全感。”

夏明朗挑眉看了他一眼,拍拍手掌把藥粉抖淨:“這是我的事。”

“您需要找一些東西來平衡自己內心的恐懼。”

“我找到了。”

“什麽?”白水眼前一亮。

夏明朗慢慢靠到牆上,唇邊浮出一抹懶洋洋的笑,從容卻有些疲憊的,笑道:“我問心無愧!”

白水啞然,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我明白了,我會去安排。”

“哎小子。”夏明朗招手,略略探身過去:“我看你也算是個人才,你要不要過來跟我混?”

白水登時哭笑不得:“我,和您……似乎差得有點遠。”

“這話說的,我軍人才濟濟,總有用得上你的地方,怎麽樣,考慮一下,為國效勞!”夏明朗眨了眨眼,眸光狡黠。

白水只得點頭:“有機會的話,一定!”

夏明朗滿意地揮了揮手,倦倦合眼。

白水腦海裏沒來由地浮出三個字:跪安吧!表情越發無奈了起來。

8.

為表歉意,白水連夜升艙把這兩人送進了海邊水屋。本來陸臻覺得戒毒房而已,又能造出什麽花兒來,過去一看才知道什麽叫奢華,牆角一方玻璃鋼打造的透明地板,漲潮時可以看到海龜游弋,門外是延伸入大海的私人無邊泳池。

陸臻四下望了望笑問多少錢一晚上,白水淡然回答一千五百美金。

陸臻低頭默算,笑出一口小白牙:“剛好,我一月工資加獎金,謝謝啦!不過,也沒啥,誰讓你們賺得多呢?”

白水太陽穴裏跳了跳,沒敢說什麽。

這要擱往常,平空得這麽大禮陸臻怎麽着也得謝謝人家,可現如今出這麽一檔子事兒,陸臻覺得他沒揍人就已經很寬容大度了。其實挖牆腳沒什麽,不招人惦記是庸才,夏明朗這麽大一塊寶貝,自然人見人愛,車見車想載。其實找空子下藥也沒什麽,這年頭誰也不比誰人品更地道,又不是一家人,沒那麽多高要求。

關鍵在于,他居然讓夏明朗做噩夢了!

一想起夏明朗那場噩夢,陸臻就疼得心肝顫,這些年血雨腥風走過,沒有兩斤白酒打底,沒有夏明朗在身邊陪着,連他都不敢輕易回想往事。而夏明朗的經歷是他的十倍,十倍的驚險十倍的苦難,陸臻都不敢去想象夏明朗的夢裏有什麽……只知道他的心肝寶貝醒過來就哭了。

夏明朗!哭了!

不是他陸臻那種随便就能流出一大把,跟男人的精子一樣不值的眼淚珠子,那可是夏明朗。只要一想起這茬,陸臻就覺得白小哥在自己這裏已經徹底信用破産,縱然千刀萬剮也不足以償還了。暫時安頓好夏明朗,當着白水的面,陸臻就開始登高爬低、翻箱倒櫃地找監控。

白水按住額頭:“真的沒有,我們的顧客來這裏是為了保密,他們是不會允許的。”

陸臻冷笑:“我本來是很信得過你的,這份信任是你自己糟蹋掉的。”

“原來的所有房間,您也都是查過的。”白水沒忍住,脫口而出。

“白兄!”陸臻走近逼視他:“你出國太久了,中國人有句老話你怕是已經忘了,防人之心不可無,害人之心不可有!”

何必與人争這種口舌上的長短?白水默默地唾棄自己,明智地閉口不言。夏明朗坐在床上招了招手,白水連忙繞開陸臻探身過去:“夏先生?”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別再給我出妖蛾子。”夏明朗挑起眉角。

“謝謝。”白水一下子放松下來。

“我不是放過你,只是你我之間還有大義,我就算在你手上吃點虧,咱也不能傷了大義。”

“對對對……我也是這個意思。”白水忙不疊地點頭:“我們公司與中國政府是真心在合作的,否則我也不會參與進來……”

送走白水,陸臻疑疑惑惑地問夏明朗:“你真打算把這事兒瞞下來不往上報?”

“我有這麽說過嗎?”夏明朗故作困惑。

“那他……”陸臻指着門外。

“那是他誤會了。”夏明朗一臉無辜。

據說,最好的醫生是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只覺得自己身體倍兒棒,康複力驚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白水雖然人品不怎麽樣,醫術的确過得去。

停藥第二天,夏明朗的脾氣明顯變暴躁,陸臻終于明白了什麽叫動則得咎,做什麽都是錯,恍然以為自己又穿越回了選訓之初。只是當年的心态比較統一,各種憤怒各種不滿,恨不得每天晚上紮個小人釘在腳下踩着睡;現在面對同樣一張老臉,心情就複雜了,心疼、委屈、不舍……

可是回頭想想,又恨不得給自己幾個耳刮子,這真是被慣壞了的,吃不下半句重話,連跟病人都要計較那還算男人嗎?雖然由簡入侈易,由侈入簡難,陸臻也只能咬牙克服,順便把那堆相關文獻翻了個稀碎,頗有一種:當看到別的病人表現還不如夏明朗,我也就放心了的感覺。

滿打滿算,就在他們上島的第十二天,麒麟一隊終于徹底解除戰鬥封閉狀态,與海陸一起拉去北戴河療養。于是閘門放開,各種消息簡報好像洪水一樣從麒麟基地發出來,從頭到腳把夏明朗澆了個透。

戰鬥這種事,假如你剛好身在其中,便會期待結束,為那塵埃落定時的寧靜與安定幸福得想哭,這種幸福是壓倒一切的,它将沖淡所有傷痛。而假如你是領導,你便會期待勝利,戰略目的達到,一切盡在掌握時自然也是幸福的,這種幸福會讓人毫不費力的把戰略成果放在戰報的第一頁,而把傷亡名單放在最後一頁。

然而,如果你既不是領導,又已經不在第一線,那麽所有的戰報都像個噩夢。

那些衆人眼中單純的名字在你心裏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薄薄的一頁紙上流淌着一游泳池的鮮血。勝利變得那麽輕飄飄……幾乎可以無視,生命變得那麽沉重,讓人喘不過氣。

陸臻看着夏明朗的臉色,心裏“咯噔”了一下,知道情況不妙,果然,接下來的兩天裏,夏明朗的負面情緒越發嚴重。別說護士不敢上門,連醫生們都人人自危,也就白水這號“泰山壓頂,我自巋然”的主扛得住這種煞氣。

此時,距離夏明朗用“冷火雞”法開始強制性戒毒剛好一周,毒瘾發作的頻率明顯小了下來,一天不過兩、三次,血檢顯示內源性阿片肽物質也已經恢複了七七八八,夏明朗又開始正常工作,在絕大多時間看起來幾乎就像是個正常人。然而,陸臻卻可以鮮明地感覺到那種異樣。

夏明朗的人品從來沒好過,但是以前他“壞”的很從容,那種知道自己“壞”到幾分的感覺,即使拍桌子發飚罵人,也不見得是他真的氣懵了,更多的是想借勢訓人;可現在多多少少都有點失控,偶爾眼風一掃,真能趴下一片,讓人感覺随時性命不保。

雖然信不過白水,可陸臻無計可施時也只能拉着他商量。然而白醫生卻對夏明朗贊不絕口,好像病人在這個時期能不借助藥物把自己控制成這樣,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陸臻只能默默嘆氣:那是因為你不知道他曾經是什麽樣兒的。

其實脾氣變壞還是次要的,陸臻有那個耐性,大不了他暫時受點委屈以後慢慢磨。真正讓他憂心的是回去之後的政審,夏明朗此刻心态浮躁,自控能力低下,很明顯就是不對頭。可是,靠吃藥控制那就更不靠譜了,回去抽血一個化驗就全完了。

陸臻知道夏明朗為什麽着急斷藥,那不是為了逞能,也不僅僅是信不過白水:他是被俘過的人,沒那麽輕易就能過關。有資格審察夏明朗的全是人精,打了一輩子仗,個個目光雪亮,想要在他們面前掩飾自己談何容易?

更何況,夏明朗的位置是麒麟一中隊隊長,那個傳說中就算親娘老子死在自己面前,連手指都不能顫一下的位置。

陸臻坐在游泳池邊上吹着海風寫着總結,順便胡思亂想,忽然聽到屋裏一陣嘩啦亂響,緊跟着就是夏明朗一聲怒吼。陸臻仰天在胸口劃了個十字,開門進去:“出什麽事兒了?”

夏明朗彈了彈手指示意閉嘴,轉身劈頭蓋臉地對着電話那邊一通大罵。

陸臻慢慢聽出了一些意思,知道又是為了傷病人員的撫恤金在吵架,只能嘆息着從背後抱住夏明朗:“你明知道大隊部的文書就是這麽個德行,而且條例規定了,消息只進不出,他不肯告訴你也是應該的。你現在在外休養,你沒權管這些事兒。”

夏明朗啪的一下挂掉衛星電話,低吼:“我得回去。”

“你回不去的。”陸臻吻了吻夏明朗的後頸:“就算你現在回國也來不及。”

“那現在怎麽辦?”夏明朗一拳砸下去,實木的桌子吱嘎作響。

陸臻不自覺退後一些,小聲說道:“你應該相信嚴頭。”

夏明朗轉身一腳,椅子畢竟不如方桌來得結實,立馬開裂。陸臻腦子裏瞬間轉過千百個主意,不知道還能勸點什麽好,驀然,眼前靈光一閃,他一聲不吭地站到夏明朗面前去,拿出最大的勇氣與他對視:“我不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

夏明朗像是被雷劈到似的瞪大了眼睛,雙眼快速地眨動,嘴唇微微發顫。

陸臻的心髒砰砰直跳,震得五髒六腑都跟着抖,不知道這一招險棋走得妥還是不妥。然而,眼前一花,就被夏明朗一把按到牆上,咬牙切齒地瞪着問道:“你這算什麽意思?”

完了,陸臻心頭一聲哀鳴,一定是有哪裏誤會了。

“你說過,只要我不喜歡的,你都會改。”陸臻小聲分辯。

夏明朗明顯愣了一愣,神色倒是松泛了不少:“對,沒錯。但是,我怎麽了?你需要跟我說這個?”

“你的情緒,我知道你生病,你不舒服,你不開心……可你沖我發火就成,別是個人就打。撫恤金的事聶老板打過包票的,阿泰是特等,待遇怎麽都差不了。老曹不肯把細節告訴你,這也是紀律……”

“就為這個?”夏明朗堪堪一拳從陸臻耳邊擦過,眼中騰起兩簇火苗。

“啊?”陸臻讓他唬得一跳。

“就為這個,就就……這麽點事兒,你他媽居然一本正經地杵在我跟前,說你不喜歡我了?”夏明朗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我沒說不喜歡你啊……”陸臻提聲吼,一句話還沒吼完,就讓夏明朗指着鼻子低下聲氣來:“我只是說我有點兒不太贊同你現在這個做法。”

“你說得是不贊同嗎?你說的是不喜歡!”夏明朗捏住陸臻的下巴:“陸臻同志,咱倆好這麽久,我沒說過這話吧?你沒說過這話吧?今天這他媽是出什麽妖蛾子了?”

這他媽都哪兒跟哪兒啊……陸臻忽然很想買塊豆腐來死一死,本想說我前幾天不還對你說過“不喜歡”呢……你當時那反應多可人啊,立馬就把手松開了。我這不是殺手锏用了一次,覺着管用還想再用第二次麽?怎麽同一個BOSS同一路打法,效果就不一樣了呢!陸臻一腦門的吐槽一個字兒沒敢往外吐,眼瞅着夏明朗眼中那兩團幽火飄啊飄的越燒越旺……

得,沒辄了,說是說不清了,只能幹了!

陸臻把眼睛一閉,反手扣住夏明朗的後腦,猛得湊過去,吻他!

“哎……”夏明朗發出不滿地抱怨,大概是覺得還有話說,可是扛不過陸臻卷着他的下唇好像舔食糖果那樣吮個不停,還沒掙紮三秒已然放棄,手指貼着陸臻的臉頰插進發根裏,松開唇齒,用力推着那個人更親密地貼近自己。

陸臻本打算使出渾身解數把夏明朗吻到缺氧,好求個開口解釋的機會,然而纏綿的節奏被強勢打亂,心裏突地一橫,他骨髓裏那些對抗的因子迎風燃起,暴出一顆顆火星,勇往直前。

當兩個男人同時決定采取主動,甜蜜的親吻就變成了激烈的較量,啃咬舔舐,用更火熱的呼吸淹沒對方,用更快的節奏拖垮對方……吞食對方口中的唾液與氧氣,侵略與被侵略,引領與被引領,強勢的擠壓,激情而兇猛。

夏明朗專注地追逐着陸臻的舌頭,但是陸臻的氣息在壓制他,仗着先發優勢侵入到他的口腔內部,靈巧的舌尖勾弄着上颚粘膜上最敏感的部分,令他頭皮發炸。

夏明朗被撩撥得幾乎狂躁,五髒六腑燒出幹火,皮膚卻泛冷。針刺般的麻癢感像一只一只的小蟲子活動起來,在骨髓裏流走,讓夏明朗心煩意亂,腦子裏猛然一黑,被某種暴虐的欲望驅使着咬了下去。陸臻全身僵硬,所有的動作都停止,不敢動,不知道這他媽什麽情況,彼此僵持着,幾秒鐘的功夫就疼出了一身細汗。

正當陸臻摸索着捏到夏明朗下颚的關節處打算用強,夏明朗被血腥味沖醒,驚慌失措地松開牙。陸臻緊緊抿着嘴唇,一聲不吭的,用同樣驚慌失措的眼神看着他。

“我不是故意的!”夏明朗脫口而出,話音還沒落地就恨不得撞牆,純SB也不會找這理由吧,這不是推卸責任嗎?

然而,正是如此傻逼的理由卻讓陸臻迅速平靜下來,這才發現夏明朗瞳孔已然放大,不正常地發着抖。

“又犯了?”陸臻一張嘴牙縫裏全是血,大團的血水混着唾液湧出來,有如重傷垂死,簡直觸目驚心。

“你怎麽樣?”夏明朗手忙腳亂地幫陸臻擦拭下巴上的血。發作久了,多少有點習慣,此刻全心全意都在陸臻身上,居然也不覺得。

陸臻下意識地就想說沒事兒,可是舌尖一痛讓他改了主意,咽下一口濃重血水把舌頭抵出來,細膩紅潤的舌面上嵌着一道細痕,還在不斷的往外滲着血。

夏明朗臉色發青,站得搖搖晃晃,要不是靠牆差不多能栽下去。

陸臻這一看倒又不忍心了,大着舌頭安慰他:“沒事兒,你看,說話挺利索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夏明朗喃喃低語。

“我知道,知道。就你那口鋼牙,你要是故意的,我現在就鐵定啞了。”陸臻故意多說廢話,好顯示他傷得不重,拉開抽屜找傷藥敷。

這倒黴催的,傷在這地方怎麽上藥啊?我得怎麽向醫生解釋,我自個能把自個咬成這樣嘛?陸臻心裏嘀咕着,忽然聽到耳後一聲悶響,夏明朗掐着腦袋倒在了地上。陸臻連忙撲過去把夏明朗的手指掰開,發根處幾個半月型的血印子宛然可見。

這就是攻擊力太強的害處,一不小心就傷人傷已啊!陸臻一邊感慨着,強行拉開夏明朗的手腕并到胸口握住,從背後抱緊了他。

習慣真是一種可怕東西,一個月以前,陸臻根本不能想象夏明朗會就這麽偎在他懷裏不斷地發着抖,冷汗、痙攣、呼吸急促地痛苦呻吟……這種事簡直想想都覺得天要塌下來;又或者,不知死活的心蕩神馳,激發自己胸中某些無恥的男人情懷。

而事實卻是,什麽都沒有!

你以為會發生的其實不一定會發生,當你從最慘烈的情況開始适應,看着那個發病時像瘋子一樣的家夥恢複到現在這樣,你只會鎮定卻疲憊地盼望着:讓他快點兒好起來吧!讓我看到他神氣活現的本來面目……

陸臻把下巴支到夏明朗肩膀上,臉貼着臉。其實夏明朗要比他矮一些,從骨架上算起來剛好小了一碼,但平時不覺得,因為氣勢實在太足,肌肉紮實撐得起衣服。可是最近這幾個月連番折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毫無喘息之機,熬得他整個人瘦了好幾圈。陸臻深深嘆了口氣,把人嚴絲合縫地填進懷裏,不留一點空隙。

嘴裏的消炎藥膏持續地擴散出苦味,血似乎已經不流了,難道說唾液真的可以止血?陸臻疑疑惑惑地琢磨着,陡然發現自己又走題了,應該想想等這混蛋緩過來怎麽收拾他才對……是的,非得好好收拾不行了。

看來被慣壞的不止自己一個,半句重話都受不起,将來怎麽得了?陸臻憤憤不平。

通常,挺過最難受的那波頭疼,情況就能好轉,陸臻感覺到夏明朗努力勾着脖子看向他,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便松手讓他站起來。

醞釀醞釀情緒……陸臻盯着窗外的天空故意不看他。夏明朗抹了把臉,站直身子,正猶豫着應該從哪句先說起,耳後風聲突起,夏明朗下意識地躲避,陸臻的手掌擦着夏明朗的發稍掠過去。

這是……要動手?夏明朗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陸臻擰着眉頭,眼中寒光四射,一把抓住夏明朗的領子往牆上推,夏明朗驚愕中忘了阻擋,後腦勺重重地磕在壁板上。

“你他媽還是男人嗎?啊!”陸臻橫眉立目指着鼻子罵:“我說什麽了我?就算是老子說錯話了,你這什麽态度?你在床上不是挺能哄的嘛?寶貝兒寶貝兒的,說得可好聽了。你這個混蛋,你他媽沒良心,我對你還不夠好哇?我把你揣兜裏我都怕擠着,我不就是多了一句嘴嘛?我就這麽點小毛病你這都受不了?你還是男人麽,你還敢跟我鬧,我整不死你……”

陸臻越說越耳熟,總覺得這話在哪裏聽過,只是罵得正順溜也顧不上細想,趁現在舌頭還能挺住趕緊往外倒。

9.

夏明朗眼直直瞅着他,眼神從驚愕到茫然,從茫然到羞愧,又從羞愧到歡樂,到最後……亮閃閃的黑眼睛裏溢滿了笑意,彎眉笑眼地看着他。

“笑什麽笑?說你呢!”陸臻被他笑得心虛,把剛剛的訓話從腦海裏過了一遍,越想越覺得自個兒占理。夏明朗剛剛發作完一輪,氣息都還是亂的,人喘得厲害,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水,一開口聲音都暗了八度。

“來啊,來整死我啊!”夏明朗倚在牆上滿不在乎地笑着,眼睛一閃一閃的,每一片波光都能開出一朵花。

不對啊!這特麽不對啊……陸臻心裏絕望地吶喊,怎麽會是這麽個反應呢?

“夏明朗,我是認真的!”事到如今,就算沒有虎皮,陸臻也只能堅定不移地舉着旗杆走下去了。

“我也是認真的,你整死我吧。”夏明朗嘿嘿笑着,不是那種神經調動肌肉需要費勁兒扯的笑,而是那種從裏往外流淌出來的,掩飾不住的溫柔的歡喜。陸臻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火氣是一點兒都沒有了,可就是錯愕……這事兒有什麽可高興的呢?倆傻逼對磕,明明就沒有矛盾,居然還吵了一架!居然還受傷了……

“你到底在笑什麽啊?”陸臻悲憤填膺,老子的舌頭很痛吶!

“寶貝兒,我很高興。”

“啊?”陸臻緊張起來,腦子壞掉了?

夏明朗握着陸臻的腰把人拉進懷裏,大包大攬地圈着,臉貼着臉,幾乎把陸臻勒成了一張相片兒:“陸臻啊,我很高興,我好像終于把你教會了。”

完了,陸臻勾着手過去摸夏明朗額頭,不會真燒壞了吧?被夏明朗握在手裏吻了一下,緊緊地攥着。

“你到底怎麽了?”陸臻心裏發毛,沒底兒。

“我沒事兒,我剛剛發邪火,你別往心裏去。”夏明朗的聲音暗啞,竟是異乎尋常的性感。

“噢。”陸臻乖乖地應着,悲哀地發現自己真是太沒出息,太沒原則了,莫名其妙挨一頓臭罵,好不容易攢那麽點血性,被夏明朗一笑一嘆一皺眉,煙消雲散吶!

怕老婆不算什麽,但怕到他這級別的也算是邪性了。

“別說話了!”捏着陸臻的下巴看傷:“你看,還沒止血。”

“窩和好!(我還好)”陸臻含糊地說着。

“嗯,我們和好。”夏明朗在陸臻唇邊吻了一下,忍不住又笑出來。

陸臻捏住夏明朗的臉皮往兩邊拉:“笑屁啊!”

“陸臻啊……”夏明朗笑得肚子疼:“你真沒發現,你訓我那兩句話是我教你的?”

陸臻呆滞了幾秒,一巴掌拍向自己腦門。

“別別……可別,別震着傷口。”夏明朗連忙架住,把陸臻的兩只手都握在掌心裏,認認真真地看着他:“我真挺高興的,真的。我以前最怕的就是你給我賠小心,把我當個小姑娘那麽慣着,看我的臉色,猜我的心思,千方百計地讨我歡心,生怕我不高興。寶貝兒,我不是說你不好,可你這樣吓人啊,你知道不?你搞的我也得賠小心,就怕有什麽地方讓你看着不舒服了,你還瞞着不說,你委屈自己,非得委屈得自己不行不行的了才來找我……你說咱倆那幾架是不是都這麽打出來的?”

陸臻默默點頭。

“其實你壓根兒不用這樣,我一個糙老爺們兒,我受得起,我讓你訓兩句我沒啥,訓完你罰我,我至少……我心裏踏實,我知道你怎麽想的了……”

陸臻張了張嘴,用口型說了兩個字:胡扯!

夏明朗臉上一紅,知道是指剛才那一通發作,可事實近在眼前,實在不好抹殺。于是眼珠子轉了一圈,語重心久地說道:“要說這事兒,還真是你不對。”

陸臻立馬瞪大了眼睛。

“你看你平時是怎麽對我的,我要東你絕不讓我走西啊,我讓人傷得就剩下一口氣,你半點不帶嫌棄的……就您這樣的,沒頭沒尾地沖我喊‘我不喜歡這樣兒’,換你,你不害怕啊?”

陸臻默默腹诽:就是慣的!

“好吧,甭管怎麽說,這事兒先往旁邊放,反正從今兒起,你要看我不對你就罵我,我要敢回嘴你就揍我,估摸着我一時半會兒也幹不過你。然後……”夏明朗擡起陸臻的下巴,眼底的笑意凝成一個結,最終化為郁色沉沉的黑:“我們有大麻煩了。”

“嗯?”陸臻揚起眉,還在樂着。

“你要相信我,我就算把自己斃了,也不會舍得動你一指頭。”夏明朗摩挲着陸臻的嘴角:“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這是夏明朗第三次說這句話,陸臻終于意識到這不是在道歉也不是推脫,這是惶恐……極深極憂慮的驚慌。

有技術的人就是這點牛氣,你再煩他,再信不過他,出事兒了你還得找他。白水十指交叉支在桌面上,聽完夏明朗的敘述,轉過頭去查看陸臻的傷勢。陸臻下巴上淤着一團烏青,據說是吵架時被夏明朗一個肘擊打到下巴,差點咬斷了舌頭。

“無意識?”白水看着夏明朗的眼睛。

夏明朗鄭重點頭。

白水托起陸臻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很平淡地說道:“這很正常啊!”

陸臻拍桌怒吼:“他死了你也會說很正常吧!咝……”

“冷火雞的确是有死亡率的,雖然不高。”白水不徐不疾地頂回去:“但是戒斷期狂躁症就太常見了,要麽狂躁,要麽抑郁……完全沒有心理并發症的戒毒者我還沒有遇到過。以夏先生的心理狀态,他已經很好了。”

“怎麽聽你的意思,我的心理狀态很差似的?”夏明朗不悅。

“您的心理狀态就像足球運動員的身體狀态,很強悍,但傷病無數。”

夏明朗不自覺地與陸臻對視了一眼,收斂了一些淩人盛氣:“你能治嗎?”

“不能。”白水垂眸看着桌面:“你不相信我。”

“你應該明白我為什麽不相信你!”夏明朗沉下臉,強悍的壓迫感幾乎讓空氣突出棱角。

白水卻仍然盯着桌面,好像那幾道木紋裏隐藏着什麽人類的奧義:“夏先生,恕我直言,其實無論如何您都不可能信任我到可以為您治病的地步。您應該有自己的醫生,回去以後您可以求助于他。”

夏明朗眼底閃過一絲怒意,陸臻将手掌壓在夏明朗肩膀上。

“您這麽着急,還是說,你回去會有難題?你們的那些考核?”

“別的病人是怎麽辦的?”

“吃藥。”白水簡潔地回答。

“我不能吃藥。”

“推給PTSD(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症)。”

“我不可以PTSD。”

白水終于擡起頭來看向夏明朗,然後把視線調向天花板思考了一會兒,說道:“僞裝。”

“能教嗎?”陸臻忍不住問道,他一開口,嘴角邊多多少少滲出一些淡紅色的血沫,夏明朗不耐煩地抽了張紙巾塞到陸臻手裏。

“當然可以。”白水欣然一笑:“我去整理些資料。”

陸臻總覺得白水臨走時給過自己一個眼色,在屋裏磨了幾分鐘,跟夏明朗打了個招呼往外走,果然遠遠的看到白水站在海邊等着。

日落西沉,太陽早就降到了海平面以下,海面染着極深的玫瑰,天幕上綴了幾顆星子,光潤欲滴。真是絕好的景致,可是看多了也就這樣了。

“其實我幫不了他什麽。”白水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兜裏。

“那你剛才這算什麽?騙他?”陸臻隐怒。

白水歪着頭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笑了:“你真有意思,我只是個醫生,收治你們是我的一個工作。我并不打算害你們,也不會對你們特別好。可是你一開始莫名其妙地依賴我,讓我很不好意思,不得不全力以赴;而現在又對我這麽多的敵意。你一向都這麽愛憎分明嗎?”

陸臻沉默了一會兒,淡然道:“我當你是朋友。”因為曾經有過期待所以憤怒。

“哦,”白水恍然:“那是真的對不起。”

陸臻總覺得白水臨走時給過自己一個眼色,在屋裏磨了幾分鐘,跟夏明朗打了個招呼往外走,果然遠遠的看到白水站在海邊等着。

日落西沉,太陽早就降到了海平面以下,海面染着極深的玫瑰色,天幕上綴了幾顆星子,光潤欲滴。真是絕好的景致,可是看多了也就這樣了。

“其實我幫不了他什麽。”白水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兜裏。

“那你剛才這算什麽?騙他?”陸臻隐怒。

白水歪着頭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笑了:“你真有意思,我只是個醫生,收治你們是我的一個工作。我并不打算害你們,也不會對你們特別好。可是你一開始莫名其妙地依賴我,讓我很不好意思,不得不全力以赴;而現在又對我這麽多的敵意。你一向都這麽愛憎分明嗎?”

陸臻沉默了一會兒,淡然道:“我當你是朋友。”因為曾經有過期待所以憤怒。

“哦,”白水恍然:“那是真的對不起。”

陸臻的個性是只要有人跟他說“對不起”,他就想回“沒關系”,只是話到嘴邊生生攔住了,神色間多少有點遲滞。白水一直盯着他看,心裏了然,于是又笑了:“其實他也不需要心理醫生。”

陸臻沒吭聲,知道這哥們一定會繼續說下去。

“因為他自己就是行家,我相信他對創傷後反應與犯罪心理方面的了解會超過我。”

陸臻眉毛擡起一半,很快又放下去,以夏明朗跟唐起的關系,再加上那般洞悉人心的妖孽行徑,有點專業功底不奇怪。只是天生一張兵匪流氓臉,正常人不會把他往專家學者那條路上去想。

“所以,雖然我是他的醫生,但他從來沒向我求助過。”

陸臻猛然轉頭。

白水看着他微笑:“你看,他現在居然問到我頭上,那代表……”

“他對自己開始沒有把握。”陸臻馬上急了:“他到底怎麽了?”

“其實沒什麽,就像,一個人不小心扭傷了腳。”

“但如果是範?巴斯騰在冠軍杯前夜扭傷了腳……”陸臻的神情變得非常沉重,他本來并沒有特別擔心,甚至覺得夏明朗有些小題大做。畢竟就像白水說的,戒毒期有些心理不穩定那簡直太正常了,是個人都會這樣。

“是啊,因為他太重要了。”

是啊,太重要了,陸臻覺得煩亂。就像基地的系統服務器,餘力一定要放得特別高,安全系數無數個+,普通電腦死兩次機沒什麽,重啓就成了,但有些電腦是沒有重啓的機會的。

“你有沒有辦法?”陸臻握住白水的肩膀,雙目灼灼生輝。

“我在想。但你要明白那很難,因為他不是病了,他只是不夠完美,醫生可以治病,不能治人。”

“哦。”陸臻放開手,他只有那一瞬間的失态,很快就冷靜了,想起這位白醫生心思複雜,說話半真半假,最難捉摸。

“我必須提醒你,這種事不像小說裏寫的,有什麽瞬間的頓悟或者……劇變引起的心理變化通常都只能變壞不會變好。心理上的調适與控制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及持續不斷的努力,他對自己的要求太高了,所以特別缺少安全感。”

“夏明朗缺少安全感?他有什麽可怕的?”陸臻詫異,感覺像是聽到了一個特別好笑的笑話。

“他自己。”

陸臻迅速收斂了臉上所有的笑容。

陸臻不知道這世上有沒有所謂的頓悟,但靈犀一點恍然大悟這種事情應該是有的。比如說一秒鐘以前他還想笑,一秒鐘以後他已經徹徹底底地明白過來。如果他是夏明朗,他也必然是害怕的,而害怕的對象也必然是自己。

因為夏明朗實在太依賴自己!

普通人的生活由無數看不到保障機制重重加持,有道德法律、有警察、有軍隊、有醫院、有親朋好友社會救助……甚至TMD還有保險!在這樣嚴密的保護中,一個有神智的成年人總是不難知道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你可能混得很苦逼,沒錢沒妞沒有一個好工作,但你畢竟不會覺得不安全。

安全感!

這個普通人幾乎不必去考慮的東西,對于夏明朗來說卻是如此重要。因為某些時刻他一無所有,某些時刻他唯一可以倚仗的只有自己的身體與頭腦。甚至不僅僅是他一個人在依賴這些,而是一群人;又或者,更在某些更為關鍵的時刻……是一個國家。

他怎麽可能不害怕?

他的恐懼根本就像是明火執仗那麽顯眼,以至于白水一眼就能洞穿。

而我居然一直都沒發現?

陸臻很懊惱,無比懊惱!

可是,這其實也很正常……因為第一印象實在害死人。

當陸臻第一次看到夏明朗時,那厮就是個頂天立地,談笑間判人生死的王者,他一個人扛着宇宙轉,從容不迫。陸臻那初出茅廬還未見多少風浪的小心肝深深地刻下了這一筆,無論後來經過歲月多少摧磨,有多少驚才絕豔的人物在他眼前燦爛綻放,都不能讓夏明朗的形象黯淡半分。

好吧,何止是不能黯淡,分明是越來越光輝,簡直要閃瞎人眼!

跟聰明人交流就有這麽個好處,你只需要說很少一點,剩下的他自己全能想通。白水見陸臻低頭深思,眼裏映出海上細碎的波光,不一會兒,那雙眼睛擡了起來,看向他……

“我能幫他什麽?”陸臻很認真地問道。

“給他安全感。”

陸臻苦笑:“你還真是看得起我。”

“那就換別人來。”白水順着建議。

陸臻的眼睛就像燃氣爐那樣騰的一下冒出火苗,藍幽幽的。白水摸了摸下巴,不動聲色地讓開了點兒,繼續說下去。

接下來的話題比較學術,一位資深心理醫師與一位菜鳥心理學速成者就同一個病例交換各種看法。陸臻雖然也看過一些資料,但白醫生的經驗畢竟更有價值。陸臻聊着聊着不禁有些感慨,感覺又回到了最初那個時候,小白醫生尚溫柔可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于是再看向白水時,就有了那麽點“卿本佳人,奈何為賊”的意思。

陸臻回去時正看到夏明朗在窗邊抽煙,狠狠地吸幾口,又煩躁地按滅在煙灰缸裏,只是低頭的瞬間發現陸臻進來,神色又柔和起來。陸臻關好門,從夏明朗身後摟過去,雙手放在窗臺上。感覺到身前那标槍一樣繃緊的背脊放松下來,軟軟地靠到自己胸口,陸臻微微笑了笑,收起一只手扶到夏明朗腰上,從煙盒裏拿了一支煙。

“哧”……夏明朗頭也不回地打着火,準确地遞上去,陸臻湊近吸了一口,橘色的火苗舔上雪白的煙卷。

陸臻最近特別喜歡這個姿勢,因為身高相仿,他的下巴可以很舒服地支到夏明朗肩上,而夏明朗後腦亦可以很自然地枕到他肩上。雖然白水一直說要依靠自己,陸臻也不知道在夏明朗毒瘾發作時這樣抱着他是否可以,但因為彼此都太喜歡,所以心照不宣地不作讨論。

“他找你幹嘛?”夏明朗扔下打火機。

陸臻把談話內容一五一十的倒出來,夏明朗聽完皺起眉:“沒什麽啊?幹嘛要背着我?”

“他說,他不總不能一邊被狼眼盯着,一邊扒狼皮。”陸臻馬上笑了,因為這個問題他剛剛問過。

“原來他也會怕我?”夏明朗有些吃驚。

陸臻哈哈大笑,因為這個問題他剛剛也問了:“是啊,要不然你以為他為什麽一直盯着桌子。”

“我以為他在裝B。”夏明朗也樂了。

我以為他在耍酷。陸臻默默在心裏補一句,為這種心有靈犀的共鳴感覺歡樂……好吧,雖然這挺無聊。

夏明朗笑了一會兒,又迅速沉默下來,卻沒有對他們的談話內容作任何評論。陸臻側過臉看他,只覺得那雙眼睛特別亮,從側面看過去,由額頭到下巴折出一條棱角分明的線,被月光打亮,像是抹了一層銀粉。

陸臻不由自主地湊過去吻他,動作無比的輕盈柔軟,像花瓣拂落。夏明朗無聲微笑,偏頭看了他一眼,陸臻沒來由竟覺得羞澀,悶聲不響地低頭抽煙。

“呀,原來你也會抽煙啊!”

陸臻不解地眨巴眨巴眼睛,一口煙霧悶在嘴裏。

“我還以為你盡會燒着玩兒呢,一根煙點着了抽不到三口。”夏明朗促狹地擠了擠眼睛:“二手煙也傷身吶,陸大碩士,你這是圖啥啊?”

陸臻失笑,慢慢把煙霧吹出來:“圖你。”

夏明朗眼角生出柔和的笑紋,把煙從陸臻手上接過去,可是抽了幾口又煩躁起來,悶聲咳嗽着,随手把半截煙扔進了煙裏。

“哎,怎麽了?又出什麽事兒了?”陸臻一邊輕撫着夏明朗的胸口,幫他順氣。

夏明朗止住咳嗽,親昵地拍了拍陸臻的臉頰,有些寵溺似地:“明天再說,哦!”

陸臻沒吭聲,按在夏明朗胸口的那支手臂慢慢橫過去勒住他,把人往自己懷裏擠。夏明朗低頭看了一會兒,無奈地說道:“聶老板剛剛來電話,讓我們三天之內趕回喀蘇。”

“這怎麽行。”陸臻皺起眉:“這太趕了,不行,我得跟他商量一下,他還是拎不清你這裏的狀況……”

“軍委另外派了人來接替他,還有八天就到,一到就辦交接。”

“接替誰?聶卓?這不可能!”陸臻徹底變了臉色。

夏明朗轉過臉與他無聲對視,眼中有相似的憂慮。

喀蘇尼亞這一攤事兒正是瓜熟蒂落論功行賞的時候,于情于理聶卓都應該再呆上幾個月,把能收的收走,該埋的埋掉,讓這分功勞圓圓滿滿地落袋平安,然後再安排出一個四平八穩的局勢,好上後來人接手。

可為什麽,情況會忽然變成這樣?

這個世界上不是沒有我洗碗你吃菜為他人做嫁衣裳這種事,但這種事絕不應該落在聶卓頭上。以他的能力權勢背景,誰敢這麽對他,誰會這麽對他?

陸臻長嘆一口氣,無論問題出在哪裏,可以肯定的是,與夏明朗個人沒有關系。這一定是大勢出了變化,領導層的心意有了扭轉,而他們,這處于決策外圍再外圍的小人物,所能做的也不過是順應這突出其來的變故,奔向那未知的命運,就像當時,他剛剛得知夏明朗身中毒瘾時那樣。

一直以來,陸臻都不知道聶卓的具體計劃,也明白對方不需要向自己交待什麽,亦從無承諾。但他別無選擇,因為那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他根本無計可施,只能懷着滿腔的熱誠與期待,把夏明朗的命運交托到那個人手裏,即使覺得委屈,也只能冒險一試。

其實被俘為什麽就丢人了?被迫吸毒算什麽人生污點?

但很多事并不按道理來講,也沒有那麽多應該或者不應該,幾十年前中國軍隊裏失手被俘的戰士甚至要以死證清白,現在當然沒那麽混蛋了,但有色的眼鏡仍然少不了。

被異國軍閥俘虜+毒瘾,聽起來多麽駭人?

在那些一輩子都沒上過戰場,沒殺過人,沒經歷過血與火的考驗,卻可以決定夏明朗前途的人們眼裏……這決不會是什麽加分項。

陸臻雖然年輕,但15歲上軍校,也算是個十多年軍齡的老兵,這些明擺在臺面上的東西,他自然都懂。所以他在直升機上心急如焚,最後還是把寶押在了聶卓身上,這算是一個賭博,賭的是他對聶卓這個人的理解,與“陸臻+夏明朗”這兩個名字在聶卓心中的份量。

聶卓是真正打過仗的人,他會明白什麽才是最重要的;這次行動是聶卓拍的板,他應該也不想聽到什麽風言風語。他既然看中自己要收到身邊用,有機會當然要示恩;至于夏明朗……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将來執掌麒麟沒有懸念,雖然只是個師級幹部,但麒麟畢竟是麒麟。

陸臻相信,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聶卓是會願意幫忙的,這份人情很大,會被這兩個年青人牢牢記在心裏,于人于已都有利,何樂不為?

所以他毅然請求聶卓親自接機,把前因後果和盤托出,果然,聶卓不動聲色地罩下了整件事。用一個看起來非常合理非常重要的大秘密,包裹住夏明朗個人的小秘密,盡可能地把吸毒的問題隐瞞了下來,控制在只有極少數人知道的範圍。當然,為了夏明朗的前途着想,這些知情人應該離開一線作戰部隊越遙遠越好,最好別能直接影響到夏明朗的升遷。

這些操作可能很複雜,但聶卓做得滴水不漏,每一個舉動在不同的角度讓不同人看來都能有合理的解釋,一石數鳥地解決了很多問題,而這一切,事先完全沒跟他們讨論過。陸臻當然也不會多嘴,反倒是越來越安心。最高明的計劃就是把适當的人放在适當的位置上,就像一根線在原地穿起所有的珠子,然後輕輕一提,一切恰到好處。

陸臻本來以為事情會這樣了結,在絕大部分人看不出任何異樣的情況下,讓夏明朗悄無聲息地把毒瘾戒掉,按正常程序通過各種審查,順利回歸。

一切的秘密,等三十年以後再見天日,到那時,夏明朗已經功成身退,時間會證明他的能力與清白。

但現在一切都變了,線斷了,珠子散落一地,要怎麽重新穿上?

陸臻很憂慮,因為聶卓從沒有承諾過什麽,他沒有說我一定會幫你們,他甚至從沒承認過我這是在幫你們,只是一切自然而然的發生着,彼此心照不宣。聶卓有他自己的底線,幫到哪一步,剩下的你們自己走,他心裏有一杆稱。陸臻知道這不能強求,就像此刻聶卓忽然招喚,他也不能拒絕,即使會有前功盡棄的風險。

陸臻心裏湧上一股莫名的空茫,低頭抵上夏明朗的額頭,鼻尖輕觸着鼻尖,呼吸交錯在一起。夏明朗漸漸地笑了,雙手插進陸臻的發間,捧住他的臉。

沒有說話,也不必交流,每個人心裏都轉過了千百個心思,但都如明鏡般透徹,連最後的結論都是相似的。

陸臻有些無奈地:“船到橋頭自然直。”

夏明朗有些桀骜地:“活人總不會讓尿憋死!”

兩個人幾乎同時說出這句話,陸臻愣了一愣,把臉上的無奈抹去,轉了個跟夏明朗一式一樣的笑容。夏明朗随手拍拍陸臻的臉頰,轉身看向窗外。

陸臻順着他的視線看出去,黛青色的天幕上懸着一輪冰月,清涼柔潤的光澤無聲無息地鋪陳開,落到海面上,碎裂成燦爛的波光,千萬個光點随着潮汐起伏,流動到無邊無際的遠方。

天高海闊,真美!如果不是在這種時候,用這樣的心情來看就好了。陸臻嘆氣。

“你說,他們總不可能讓我強制轉業的,對吧!”夏明朗說得很慢。

陸臻身子一僵,馬上答道:“當然不。”

“那要真有什麽,他們會怎麽處理我呢?”夏明朗撓了撓頭發:“把我調回總部去?還是塞到院校裏?總得好吃好喝的供着吧,老子這也算是為國犧牲啊!”

陸臻心裏略略放松了一些:“那當然,誰也拿不走你曾經的榮耀。”

夏明朗沉默了好一會兒,慢慢的,用一種陸臻從來沒聽過的蒼涼聲線說道:“居然,就曾經了……”

陸臻全身的血都涼了,整個人好像掉進了冰窖裏,那種難受簡直就像是骨髓在冒泡,從裏到外的顫栗,肋骨上生出尖利的刺,在一呼一吸之間反複紮穿他的五髒六腑。

怎麽能這樣?這不應該是夏明朗的聲音,這種傷感的,無力的,沮喪的聲調,怎麽能從夏明朗嘴裏發出來。他應該永遠都是驕傲的,用那種睥睨天下的眼神看這個世界,拽得沒邊沒沿。

怎麽可以像現在這樣,好像受到傷害都無力反擊的樣子,黯然神傷。

即使時光會讓他蒼老,讓他磨去少年的銳氣與青年的鋒芒,那也不應該是現在啊?他還那麽年輕,站在人生最好的時候,剛剛完成了自己最好的戰績,他還那麽意氣風發的……渾身都充滿了力量!

不可能的!

陸臻握住夏明朗的肩膀,不由自主地用力:不能,我絕不會允許這樣。

“哎。”夏明朗發出一聲負痛的呻吟。

陸臻手裏一顫幾乎落淚。

“臭小子啊,別這麽大勁兒行不行?”夏明朗從陸臻手下掙脫出來,拉開自己的上衣細看傷口:“我這雖然拆線了,可也經不起你這麽大勁兒攥啊!”

陸臻困惑地盯他看,剛才那一瞬間的蒼涼挫敗,就好像是幻覺一樣,在夏明朗臉上尋不到半點痕跡。

“嗯?”夏明朗揚起眉。

“你有沒有想過,将來總有一天,你會離開麒麟。”陸臻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問。

“那當然,等我不行了,我總得把位置讓出來。但是現在……”夏明朗頓了一頓,眼中閃過異彩:“我覺得我還行!”

陸臻愣了一愣,忽然孩子氣的笑開,雙手捏住夏明朗的耳朵,一下磕到他腦門上。

“喂?”夏明朗莫名其妙。

“我也覺得你還行!”陸臻按住夏明朗額頭上自己剛剛撞出的紅斑,笑彎了眉眼。

想那麽多幹嘛?

義無反顧地走下去就好了!

就算一頭撞到南牆,也不過兩指寬的紅斑。

10.

“傻小子。”夏明朗雖然不解,卻也笑了起來,揉一揉陸臻頭發:“哎,你說,這一千五的房子咱還沒住出味兒來,就要走了,真是虧得慌。”

“那怎麽辦?”陸臻只是笑。

夏明朗把陸臻手指握在掌心裏:“以後等咱老了,也要搞這麽一套房子,開門就能見海的,你說怎麽樣?”

“不怎麽樣。”陸臻見夏明朗詫異地眯起眼,笑得更歡了:“幹嘛要等老了?我給你那聘禮還記得不?我家在三亞的那套房子,站在陽臺上就能見海。”

夏明朗眨巴眨巴眼睛:“這,這太貴重了吧,有點受不起啊。”

“沒事兒,反正我也就這麽一說,房本兒上寫着我媽的名字呢,你要真想過戶吧,我覺着還有點麻煩。”陸臻忽然生出一絲神往:“你說要是你和我媽的名字寫在一張房産證上,那該是個什麽情景啊?”

夏明朗囧得臉色都變了。

“哎,沒辦法,我們陸家的男人就這門風,房産都得寫在媳婦兒名下。”陸臻笑眯眯地摸着下巴。

夏明朗挑起眉毛,陸臻敏銳地感覺到一絲危險的氣息,剛剛退開一步就被按到牆上,火熱的雙唇随即堵上來,吞下他所有的呼吸,舌頭掃過口腔內的每一寸,這是标志着夏明朗風格的吻,有力而直接!陸臻忍不住挑動舌頭回應,可是還未愈合的傷口讓他無法靈活地施展,只是輕輕一挑,疼痛就讓他捏緊了手指。

夏明朗專注于親吻的動作忽然頓了一頓,握住陸臻的脖子慢慢移開。

“?”陸臻凝聚起因為情欲翻湧而略顯渙散的視線詢問着。

夏明朗有些戲谑似地按住陸臻光潤的嘴唇:“你看你?就你這樣兒還争什麽上下左右的名分?給你三分顏色就開染房,在老子面前擺什麽譜?”

陸臻忽然大笑:“夏明朗!你要知道我可是上海人!”

“上海人怎麽了?”

“你這個沒見識的。”陸臻撫着夏明朗的嘴角:“你是我媳婦兒我才這麽讓着你,我由着你爬在我頭上作威作福的……你什麽時候見過上海人家的女婿敢像你這麽耀武揚威的?”

“還有這說法?”夏明朗懷疑地,但是緊貼着身體的地方有個東西硬硬的在硌着他,這讓他無暇去深究那些複雜的地域問題。陸臻顯然更了解自己的身體變化,不過,當前這個話題讓他對這種變化保持縱容,甚至還有那麽點兒得意,他按住夏明朗的腰讓他更貼近自己,然後刻意地頂弄了兩下。

來吧,做點不相幹的快樂的事,把前路陰影放到一邊去,今朝有酒就今朝先醉。

夏明朗嘴角含着笑,捏住陸臻的手腕按到牆上,然後一路親吻着跪下身去。夏明朗的技術是無可挑剔的,陸臻曾經一度因為夏明朗一個直男的技術居然比自己這麽個天生的Gay還好,而感覺無比羞愧。但基因是玄妙的,它決定了你的性向和嗓子眼兒,但不會去管它們是否配套,所以陸臻也只能無奈地接受這個現實。

基于這個原因,陸臻對如今在床上時常争不到上位的待遇也表現出了相當程度的理解,畢竟……唉,畢竟嘛。

當陸臻從雲頭落地,喘息未定間正看到夏明朗低頭擦拭唇邊的白濁液體。陸臻探出食指在夏明朗嘴角一劃,輕輕點到自己的下唇上。

夏明朗凝眸看着他,漆黑的瞳眸飛濺出火星,陸臻只覺得興奮,他喜歡這種凝視,好像随時會把自己化骨燒淨那樣的專注,給他心理上帶來的滿足甚至大過生理上的高潮體驗。

夏明朗卻驀然閉上眼睛:“別誘惑我,寶貝兒。”

“怎麽了?”陸臻莫名其妙。

夏明朗幫陸臻整理好衣服,把人拉進懷裏:“我最近情緒不穩定,不想再弄傷你。”

“怎麽會……”陸臻話還沒說完就被夏明朗打橫抱起。

陸臻一時驚到,生怕扯動夏明朗肩上的傷口,也不敢掙紮,乖乖巧巧地被安放到床上。

“不至于的吧?”陸臻反手握住夏明朗的手腕。

夏明朗用指尖撓了撓陸臻的下巴,忽然問道:“你們上海男人是不是一定要聽媳婦兒的話的?”

陸臻的表情馬上扭曲起來,夏明朗哈哈大笑,随手揉亂了陸臻的頭發。似乎有點什麽地方不對……陸臻憤憤不平地戳着枕頭,仿佛比起前路渺渺,夏明朗居然坐在床邊拒絕他,這個問題才更要人命。

不一會兒,浴室裏水聲停止,一個濕漉漉的身體從背後貼上來,握住他的手指。

“睡吧。”陸臻聽到背後有人沉沉說道。

盡管天色還早,陸臻還是很快睡着了,方才那一次縱情多少消耗了他的體力。窗外星光燦爛月華如水,天花板上倒映着窗外的水波,讓人感覺就像是身在海底。

夏明朗枕着自己的手臂半靠在床頭,目光流連在陸臻沉睡的側臉上。

說起來有些可笑,夏明朗總覺得他的愛情是從三十歲以後遇到這個人才開始的。早年看着小說或者電視裏那些人賭咒發誓,說什麽這一生只愛你,以前那些全是浮雲。夏明朗都很不屑一顧,這叫什麽屁話,親都親過睡都睡過,這也能不算數?這根本就是些不負責任的自欺欺人嘛!

夏明朗一直都是以認真愛過生命裏的每一個姑娘而感到驕傲的,是的,他讨好她們,取悅她們,讓她們歡笑,為她們打架,與她們親吻、Z愛、争吵、分手……

這就是愛情,難道不是嗎?

夏明朗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因為古往今來所有的故事裏,人們都是這樣相愛的。

直到遇見陸臻。

原來,愛情是不需要猜忌的,原來愛情可以如此坦白,沒有一點算計,不必去考慮輸贏、對錯與值不值得,只有赤裸裸的兩顆真心。是陸臻用他絕頂無畏的勇氣教會他這些,甚至連陸臻自己沒有意識到,在這段愛情裏是誰教會了誰。

因為他是夏明朗,這個世界上最牛B的學習者,他總是飛快地學會,然後飛快地超越你,就好像他本來就站在前方等你。

直升機失事以後,夏明朗傷勢過重經不起過分劇烈的肉刑,海洛因的成瘾效果一時半會兒又發揮不了,水刑便成了最恰當的選擇,這真是可悲的巧合,雖然巴利維應該不是故意的。

就這樣,夏明朗在那間陰暗的囚室裏反複不斷地溺水,醒來,再溺水……窒息、昏眩、心跳仿佛要停止一般的痛苦與身體失控的無力感一次又一次無休無止,夏明朗慶幸自己關于水的回憶裏覆蓋了些許陸臻的臉,要不然他絕對堅持不下來。

當時,因為擔心挺不住透漏出什麽秘密,夏明朗幾乎封閉了自己一切的感官,把所有的意識都用來思念陸臻。從相遇第一眼開始,每一個畫面,每一秒鐘,反反複複的回憶;擁抱、親吻、Z愛……每一聲喘息,每一次高潮,那令人心醉的快感。

來自肉體上的折磨讓他痛不欲生,而映刻在腦海中的畫面是如此甘美。在意識模糊的邊緣,他幾乎分不清什麽是現實,什麽是夢境。那睜開眼時,有如煉獄的地方才是夢吧,當閉上眼睛,那個有陸臻的地方才是現實。

夏明朗知道這麽幹一定會有隐患,可是在當時他別無選擇,甚至在戒毒期他也下意識地這麽做了,由此帶來最嚴重的問題就是:恍惚。

一瞬間分不清現實與虛幻,因為是要對抗最極致的痛苦而想象出來的面面,自然無比貪歡,無比激烈,恨不能把愛人捏碎在胸口。這種事,腦子裏這麽想想自然是無所謂的,可要是真的失手做出來。

夏明朗的眉頭皺了皺,已經很多次了。他的自信一向都建立在他無與倫比的理智與自控力上,那種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搞不清自己在什麽地方的感覺,簡直爛透了。

夏明朗低頭凝視自己的手指,他清楚地知道這雙手的能力,這是一雙切金斷玉輕易就能讓人喪命的手。

現實,畢竟不能像電影裏拍的那樣啊!

夏明朗捂住自己的臉,為什麽不能有個營養槽,裝滿了氧氣和水,然後他只要躺進去睡兩天,一切都變得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那樣?為什麽人活着就要處理這麽多的問題,有這麽多亂七八糟狗屁倒竈的爛事兒;為什麽就不能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為什麽要有……

陸臻翻過身,手臂自然而然地攬到夏明朗腰上。

“唔?你還沒睡嗎?”陸臻朦胧睜眼。

“快睡了。”夏明朗知道沒必要說謊,陸臻只要用心聽,就能聽出他的呼吸是睡着了還是醒着。

“睡吧!”陸臻輕輕拍着夏明朗的胸口。

夏明朗困惑了一陣才明白過來他在幹嘛,随後,輕柔的搖籃曲調悠揚地哼起,有些粘滞的沙啞,仿佛哼唱者已然睡去了,呢喃如夢呓一般飄渺而纏綿。夏明朗一直知道陸臻唱歌很好聽,卻從來不知道能好聽成這樣……這一生,他所有聽過的樂曲都不如此刻動人。

可能,人活着就是要處理這麽多的問題,就是有這麽多亂七八糟狗屁倒竈的爛事兒,就是沒有一條通天的大道,就是要砍過一路荊棘才能到達彼岸。

否則你又怎麽會知道誰是你最好的愛人,什麽是最動人的歌謠?

白水在第二天下午匆忙趕到,将一個小巧的紙盒和一疊文件擺在桌面上。夏明朗雙手抱着肩,坐在餐桌邊發抖,白水觀察了一會兒,驚喜地說道:“你倒是恢複的很快。”

夏明朗挑了挑眉毛,證明他聽到了。

白水算了算時間:“不過我也沒有收治過像你這麽短期的成瘾者,算時間也差不多了。如果沒什麽意外的話,再過個兩三天,你就不會有明顯的戒斷反應了。”

“沒這麽快就能好吧?”陸臻有些遲疑。

“那當然,他現在只是脫毒成功,接下來,就要着手處理他的各種情緒問題,還有心瘾。”白水看着陸臻的神色笑了:“別這麽擔心,對于戒毒者來說,重新融入社會,建立新的交友圈,找回自己生活的重心與目标這才是最難的,而你們卻根本沒這個煩惱。”

夏明朗敲了敲桌子,從牙縫裏蹦出幾個字:“別廢話。”

白水呵呵一笑,把紙盒打開,露出三支用封口膜精心封好的1。5毫升離心小管:“抱歉,我沒有辦法瞬間解決毒瘾,如果我能,我就可以被提名諾貝爾醫學獎了。而僞裝正常之類的……老實說,如果一個戒毒者能把自己僞裝成正常人,那基本上,也就代表着他已經正常了。所以我唯一能為你們制造的是時間。”

“這玩意兒能制造時間?”陸臻瞪着那三支塑料小管:“我覺得你可以改行去申請諾貝爾物理學獎。”

“這是經過一定滅活處理的病原菌,你的肩傷雖然已經拆線了,但最近一直劇烈運動,并沒有很好愈合。所以……”白水把盒子推到夏明朗手邊:“在需要的時候,你可以把它加水融解,然後注射到傷口裏,就能制造一次嚴重感染,這個病菌可以容易的被常用抗生素殺死,也不會産生什麽後遺症。如果有醫生配合你,你至少可以得到半個月的休養時間。”

陸臻只覺一陣惡寒,十分無語。倒是夏明朗慢慢伸出手去,把那三支小管子倒進掌心,嘿嘿笑了起來:“我就知道,你最擅長制造醫療事故。”

陸臻剎時間明白了他的違和感來自何方:白水你是個醫生耶!你這麽會對這種事兒說得這麽頭頭是道的?你他媽簡直像個特工!

“雕蟲小技而已。”白水若無其事地領了這聲稱贊,把文件理好推給夏明朗:“雖然我們之間的一切治療都基于口頭溝通,二位也不能真的簽字認可什麽,但我還是需要整理一份診療記錄發給聯絡人。這是全文,請先過目。”

夏明朗随手翻了翻,把前期他半昏迷狀态的內容分給陸臻,自己拿了後面幾頁查看。不過,雖然戒毒戒到現在症狀已經不明顯,可真當巧趕上了注意力還是難以集中,只能用手指着一行行看過去,倒像是小學生在默念課文。白水也不着急,一聲不吭地等着。夏明朗翻過幾頁,忽然“噫”了一聲,陸臻探頭過去張望,看到夏明朗用手指着一行字:

“利用藥物催眠治療。引起患者極大反彈……分析原因為患者體質特殊,對催眠藥物有高度敏感性……”

陸臻一時不解,夏明朗已經似笑非笑地擡頭看過去:“催眠治療?治什麽?”

“安撫情緒,你當時忽然表現出強烈的攻擊性。”

“扯吧你,催眠能安撫個屁的情緒!”夏明朗不屑地挑起嘴角,腳踝上被人輕輕踢了一下。

“在絕大部分的醫療實踐中,催眠的主要作用在于安撫患者的情緒。”白水氣定神閑地解釋着:“甚至有時候在大型手術之前,麻醉師都會利用相關藥物幫助患者放松,我們稱之為預麻醉。”

夏明朗自眼角的餘光中看到陸臻微微點頭,心中不憤:媽的,還真是隔行如隔山,他們畏之如虎的一個東西,居然也有人拿來當藥吃。不過……

“甭管你給自己找什麽借口,對我使用藥物催眠這意味着什麽,你應該懂。”

“是啊,所以我的帳號要遭殃了。”白水露出苦色。

“你難道會被罰錢?”陸臻一陣驚訝。

“你難道覺得我會被打?”

“不,我是指,你會因為催眠他被罰錢?”陸臻狐疑地,這種行為怎麽看都不像是出于個人動機吧?

“噢,這倒是不會。”白水笑道:“但失敗了就會。”

夏明朗盯着白水看了一會兒,沒再說什麽,只把紙頁翻到最初一行,重頭開始。房間裏很安靜,除了秒針滴滴嗒嗒飛奔的聲音就只剩下翻動紙頁時的沙沙細響。陸臻閱讀快速,翻來覆去地看了三遍也沒看出什麽異樣來。

白水這份東西寫得極為客觀,就像一個管理嚴格的診所做出來的标準化病例。裏面按時間順序記錄着每一天的用藥方案,夏明朗的呼吸、心跳、血檢記錄……各種身體參數詳細而龐雜,卻沒有一點點對病人的主觀性描述。好像經他手的完全不是一個人,沒有高矮胖瘦情緒喜怒,而是一個人形生命體……他對患者本人都寫得如此精省,那對旁人,尤其是旁人與病患的關系更是沒有一字提及。

是的,連提及都沒有,更別提暗示了。

夏明朗與陸臻對視一眼,慢條斯理地把文件收攏起來,輕輕敲擊着桌面:“白醫生,你也知道像我這種人出門在外,是随時要跟上面聯系的,你那當子事兒,兄弟嘴快……”

“我知道。”白水似乎也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微微欠身說道:“夏先生,我說過的,我不是好人,但我有底線。雖然你從未對我托付過任何信任,可從始至終,我對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我曾經承諾過的,我都會做到。”

陸臻陡然感覺出一股壓迫力,眼前這位白面小哥周身洋溢着“你不仁,但我不會對你不義”的氣場,再配上他嚴肅的表情與義正辭嚴的語句,真是壓得人有理也要愧三分。陸臻正盤算着怎麽從邏輯與事實的角度出發尋找擊殺點,夏明朗已經懶洋洋地開口:“你想要什麽?”

陸臻一想也對,臉皮這種東西,夏氏辭典裏是從來不存在的,怎會是這種紙老虎能吓住的?

“我想要什麽……”白水愣了一下忽然笑:“我何必非得要什麽?那麽美好的東西,那麽美,它好端端的在那裏,我為什麽要去傷害它?就因為您厭惡我?還是因為我在您面前失敗過?”

“你想讓我欠你一次?”夏明朗舔了舔下唇,帶着興味十足的眼神。

“如果您非要這麽認為,也可以。”白水敲了敲桌子:“老實說,我有點兒困惑,我自問人緣還可以,很少有人像您這麽讨厭我。”

“那是因為別人看不出你有多讨人嫌!”夏明朗把文件扔過去:“沒問題,就這麽發吧。”

白水呵呵一笑,也沒再說什麽,把東西收拾好,起身:“明天早上會有航班回主島,到時候會有人接應你們,祝二位一路順風。”白水頓了一頓,傾身過去按住陸臻的肩膀:“我欠你的,我還了,希望你能原諒我。”

陸臻擡起頭只看到一雙平靜的黑眸,眼神溫柔誠懇,一如初見時,不由自主地說出一聲好,黑眸中湧出笑意,點頭離去。陸臻看着那個背影愣了幾秒,忽然撲到桌上狂撓:“我好想揍他。”

夏明朗挑眉看了一眼,無比憐愛地撫了撫陸臻的頭發:“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麽嫌他了吧?”

陸臻默默點頭。

白水就像那種技巧高深的花花公子,尋常人只看到他溫柔多情,于是心向往之。偏偏夏明朗也是此道高手,把那長袖飄飛地一進一退都看在眼裏,自然不會為色所迷。

僅是如此也就算了,戳破一紙畫皮,大笑而過就成了。

可要命的是這位公子假做真時真亦假,你覺得他說話句句有深意,可細究起來,還真沒有一句是謊言;你明知道他給你一分恩惠是要換你一分情誼,将來總有個地方會讓他算計到,你仍然覺得欠了他的;你堅信這小子沒那麽簡單,可回頭想想,卻找不到憑據……

這種讓人不上不下的感覺,實在是太讨人嫌了!

小記

好吧,其實我是來得瑟的。

昨天晚上把番外重頭看了一遍,再結合最近針對白水的各種質疑,我很開心地發現,我對這個人物的設定居然很完整(其實我寫的時候沒有規劃的這麽清晰,畢竟一個配角嘛,只是安人物的身份立場在自然發展)。

可以說,現在,各位眼中看到的白水完全的體現了他的立場,身份與自知。

而,如果他像某些朋友們期待的那樣辦事兒,他的人物設定就會變得非常混亂與不切實際。

首先,從白水的身份上來說,甭管他在別的醫院是怎樣的白衣天使,他在巴哈馬是一個地下戒毒醫生。

到這個島上來求醫的,都是不想留底的人,都是離開以後恨不得把這段記憶都抹平的人。

舉個不恰當的例子,白水就像黑診所裏的堕胎醫生。他的病人對他最大的期待就是:你丫別管閑事!

所以,一直以來,他的追求都是在不引起病人注意的前提下治病。最好就是,你把病治完了,你走了,你連我叫什麽都不知道。如果在你心裏留下什麽深刻的印象,甭管是好是壞,就是我一個黑市醫生的職業操守有缺陷。

你想,如果一個生意火暴的黑診所裏的堕胎醫生,決定做無知少女的靈魂拯救者,對你溫柔可親,查你過往情史,勸你潔身自好。

你覺得這個醫生穿越不?

他怎麽可能會有生意?

其次,從夏明朗的身份上來說。

就夏明朗現在的情況,他需不需要一個好的心理醫生?老實說,當然需要。

但是,這種需要就像每個女孩子都需要一只白馬王紙一樣,屬于美好的期待,現實不一定能滿足你。

試想一下,假如真的進行常規心理治療,夏明朗需要向他的醫生坦白多少東西。

1、我為什麽會這樣

a. 曾經的窒息經歷,我的溺水恐懼症和失控恐懼症;(人生大弱點)

b. 曾經被俘,經歷水刑,被注射毒品;(機密)

c. 我對陸臻的各種幻想與心理需要;

d. 我曾經的受訓經歷與征戰經歷。(機密)

2、我現在什麽情況

a. 焦慮,情緒不受控;(巨大性格缺陷)

b. 暴力傾向;(特種兵大忌)

c. 對陸臻的強烈情欲。

以上這些東西不交待清楚,天下第一的心理醫生也幫不了他。

可,如果夏明朗向普通社會醫生坦白這些,那就是洩漏重大國家機密,等着上軍事法庭。

如果夏明朗向軍方指派的醫生坦白這些,他和陸臻準備好收拾包袱回家。

如果夏明朗向白水坦白這些……切腹吧。

于是,當這樣的白水,遇到這樣的夏明朗,他們之間應該怎樣相處呢?

如果他們把關系處得像正常醫患那樣親密友愛,那顯然是不合理的。

夏明朗的個性大家都了解。而白水此人,從他的言行上來看,他至少有如下特質:聰明、通透、洞悉人心、經驗豐富。

所以,當白水接收夏明朗這個病例時,他已然明了這個病人身上巨大的防火牆,這道防火牆甚至不是這個病人的主觀意願,而是源于國法軍紀的束縛,一切善意惡意的侵入都會被狠狠的擋在門外。

的确,以正常心理醫師的立場來看,白水非常不盡職。

可問題在于,白水是夏明朗的心理醫生嗎?或者說,他有那個資格嗎?他配嗎?

很明顯,他沒有。

像夏明朗這樣的身份,對他進行一點藥物催眠都是大忌,更別提什麽心理幹涉了。

中國陸軍把夏明朗送過來單純就是戒毒的(中國軍界一向無視士兵的心理問題,唉),如果白水以心理醫生自居,無論他幹得好不好,這本身就是一種逾越。

只要他露出這個苗頭,就會收到夏明朗與中國陸軍的嚴厲警告:小子,看清楚你什麽身份,別管閑事!

可是,一方面白水是個醫生,他也希望自己的病人能更好,另一方面夏明朗是他老婆要的人,他老婆需要一個活蹦亂跳的夏明朗,而不是個病秧子。

夏明朗的心理損傷非常明顯,甚至已經影響到了戒毒治療。不做一點心理上的幹預與安撫,很可能連戒毒都戒不好。

那麽,在這種情況下,白水應該怎麽做呢?

撲上去,用真愛感動夏明朗?又或者,用常規方式花死力氣,無論你領不領這個情,我至少問心無愧?

如果他這麽幹,顯然算不得高明。

最初,在直升機上,白水已經發現了夏明朗與陸臻不同尋常的親密關系(不是指奸情,也可以是戰友情,其實白水不關心這個)。夏明朗對外物強烈的戒備與對陸臻強烈的依賴對比非常明顯。

于是,辦法有了,那就是利用陸臻。

結果,我們會發現一個詭異的現象:按理說白水是夏明朗的醫生,可是他對陸臻更耐心更周到,溝通更緊密。

陸臻在不知不覺中,好像成了白水的傳話筒,大部分的醫療方案都是由他向夏明朗轉述的。白水與夏明朗親自溝通的機會幾乎為零,他們好像永遠在争吵,擡杠對嗆,彼此無視。

為什麽會這樣?

白水不是個火暴脾氣,難道夏明朗特別惹他煩?而夏明朗雖然人在病中,但真的就情緒不受控到了,連醫生都要嗆三分,這麽不知道好歹的地步了嗎?

當然都不是。

只是這兩位深水都在以此向對方暗示立場。

一個說:你別過來。

一個說:放心,我不會過來。

當然,白水對陸臻的特別關注讓陸臻大為感動,進而認定對方是個好人,這純粹是個意外。

夏明朗就像一個有婦之夫,不是說你精誠所至,就能兩情相悅,這不是用不用心的問題,這是責任問題,是身份立場的問題。

面對這種特殊的病人。

普通醫生就像仰慕者,一開始踩過界,碰幾個不軟不硬的釘子被彈回來,一來二去,明白界線在哪裏。

二流醫生就像癡情漢,一直搞清不狀況,死纏爛打,讓人不勝其煩還覺得是對他好。

而白水從一開始就明白他的舞臺在哪裏,有多大,借花獻佛,不越矩(不過,這哥們太過拎得清,反而讓夏明朗橫生猜忌……不過,就又是另一回事兒了)。

好,現在回到最基本的,夏明朗VS白水,而不是病人VS醫生的角度去看問題。

如果白水追求讓夏明朗信任他,那會不會很怪?

而夏明朗如果真的信任了他,那簡直就是崩壞了。

他們兩個就是應該像現在這樣,彼此心照不宣的深水對抗,這才是兩只老妖孽應該的相處模式。

此刻,夏明朗的确需要一個精通戒毒與心理學,明白他現在的心理與生理狀态,可以對症下藥,能讓他放下心防,了解他的一切隐秘,能與他毫無保留地溝通,同時不違反任何國法軍紀,不會背叛戰士誓言的人。

這種人存在嗎?

不存在。

但是陸臻的情感安撫+白水的專業協助,或者能盡可能的接近這個目标。

所以,別再說我刻意要欺負隊長神馬的,現實合理的前提下,我真的已經給了夏明朗最好的。

11.

回程時不需要醫療專機,夏明朗與陸臻利用一紙假身份乘國際航班從巴哈馬回到埃及,在埃及接機的是一個小子的中東男人。眼神淡漠沉默寡言,在一家醫院裏接上幾個人以後帶着他們從陸路入境喀蘇尼亞。

這一車的人看起來都不像善類,機警的眼神透出刀尖舔血的過往,彼此點頭問好,沒有更多交流。夏明朗樂得清靜,一路上都靠在陸臻肩上閉目休息,一幅重傷未愈的樣子。陸臻自自然然地伸出手臂圈住他,偶爾的幾次毒瘾發作也就這樣不着痕跡地硬挺了過去。

陸臻畢竟要比夏明朗的精神好些,旅途無聊時也聽幾耳朵閑聊,估計都是征戰在喀蘇尼亞的傭軍們,沒準兒還是海默的同伴。陸臻現在一想到海妞那個白開水老公就頭大,自然沒有半點搭讪的欲望。

非洲路破,開進喀蘇尼亞以後更是颠簸,哐哐當當開進勒多時已是拂曉,天邊凝着一團灰蒙蒙的土黃色,令人生厭。陸臻一邊舒展手臂一邊感慨,這人吶,就是過不得好日子,在喀蘇尼亞呆了這麽久都沒敢煩過,去巴哈馬的清風朗月下還沒住上半個月……回來就受不了。

淩晨時分,勒多城內的宵禁還未解除,一小隊憲兵站在路邊查車。陸臻抖擻精神挺直地坐起,感覺到身體細微地化學變化,那是看到槍,聞到硝煙,臨近前線時自然而生的……戰士的直覺。

窗外,一個查看證件的戰士“噫”了一聲,推開防風鏡,雙手撐在車頂上問道:“請問您是?”

夏明朗聞言睜眼,慢慢搖下車窗。

喀蘇尼亞這地兒的風沙大得邪乎,戴上眼鏡風吹一臉土,居然連人種的差異都能抹平。眼下這小哥把眼鏡拿開,露出一雙标準的蒙古眼,再配上他那口正字腔圓的普通話,不用猜也知道這是個中國人。

夏明朗眯起眼,刻意放出一星半點殺氣:“你是?”

“是這樣,最近局勢不太平,喀方邀請我們協助巡邏。”小哥不自然地瑟縮了一下。

“哦。”這倒是有可能的,不過,這倒底是哪家的熊孩子,這麽不禁吓,一個瞪眼什麽都招了……

“請問,您是……”熊孩子看了看車子後座上那群傭兵,用口型問道:夏隊長嗎?

夏明朗一愣。

“您不認識我了嗎?您見過我的,我之前在大使館門口站崗,還跟您打過招呼。”熊孩子有些羞澀不安,然而眼神充滿了期待。

夏明朗愣了好幾秒,好不容易從回憶的垃圾堆裏把這熊孩子給抖落了出來。

“哦……”夏明朗露出一個意味深長地笑容:“要簽名嗎?”

熊孩子左右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問道:“可以嗎?”

夏明朗一愣,倒覺得有些不太好收場,眼珠子一轉有些似笑非笑的:“怎麽,上次回去後悔了?”

“嗯嗯,戰友們都說我了,這麽好機會都沒抓住。”熊孩子拼命點頭。

這這……夏明朗頓時囧了,碰上個這麽單純質樸善良的,連欺負人都沒地兒下手啊!

他們用中文聊了太久,終于引起了圍觀人士的注意,接應人兼司機頻頻回頭,車後座的傭兵們也投來了好奇的目光。陸臻略一思忖,索性跟接應人交待了幾句,直接拉夏明朗下車,既然聶卓希望他們突然出現在勒多,那麽這個出現方式也挺突然的。

“喂?有車嗎?”陸臻站在晨光裏沖熊孩子挑了挑下巴。

“呃,你你……你是……”

陸臻不爽地咬了咬下唇,真TMD不紅了,本來以為這小子是認出了沒顧上,沒想到居然真是到現在才認出,再怎麽說,老子這張臉也比夏明朗好認得多吧。

熊孩子顯然不能理解陸臻如此曲折的心思,還以為是抱怨車輛問題,連忙打開步話機叫車。

不一會兒,一輛輕型裝甲車停到空蕩蕩的道路中央,門開處又湧出一小隊士兵,一個個眼神狂熱,略帶羞澀,躲躲閃閃地瞅着夏明朗,活脫脫的腦殘粉巧遇心中偶像。要不是PLA軍紀嚴明,陸臻真擔心這幫熱情的騷年會撲上來尖叫吶喊,類似:夏明朗我永遠支持你!神馬神馬的。

夏明朗痛苦地捂住臉,陸臻挑了挑眉毛,心想就你丫這臉皮難道還會不好意思?湊近一點,聽到夏明朗抱怨:“媽的,為啥食品廠跟咱不是一個編制的?真他娘的浪費!”

陸臻眨巴了一下眼睛,很是唾棄自己居然會覺得夏明朗的辭典裏有“不好意思”這四個字!

熊孩子叫了車送他們去大使館,士兵們期期艾艾地把夏明朗擠在中間,陸臻聽到角落裏有兩個小兵在偷偷張望,手上指指點點:看,那就是傳說中的夏明朗!

啊,“傳說中的”!

陸臻不自覺挺起胸膛,爽得每一個毛孔都張開,無比的舒服妥貼。

就是這樣,“傳說中的”!陸臻發現他真是愛死這個形容詞。“傳說中”……代表着無盡的可能與無窮的力量,每一個傳誦它的人都為它付出心血,用最美麗的詞藻修飾它,把自己心中最壯麗的情懷投射給它,那才叫傳說!

那是超越生死,永無止境的奇跡!

的确,只有這個詞才足以形容夏明朗,陸臻對此非常滿意。

烈日攀升,幹躁與酷熱再一次禁锢這座城市,陸臻卻不再感覺厭煩。這場勒多街頭的偶遇雖然突然,卻如光風霁月,剎時間揮開了最近籠罩在他們心頭的陰影。

那些年少的士兵,那樣純粹的熱血,如此專注的熱情……一股腦兒地湧向到夏明朗身上,讓他單薄的病體奇跡般的煥發出光彩,眼神流動間的犀利與狡黠讓陸臻的心髒砰砰直跳。

這才是他熟悉的夏明朗,所有的人仰望與依靠,無論用多麽熾烈的目光去追逐他,他都安之若素,好像他生來就應該讓人這麽看着。他受得起你所有的期待與仰慕,因為他無所畏懼的勇氣與無與倫比的自信。

即使洪水滔天,他坐地為王。

陸臻隐隐感覺到自己做錯了什麽,只是答案寫在一團迷霧中,他一時還看不清。

“首長?”一個礙于軍銜問題擠不到夏明朗身邊的小兵(因為好位置都讓上司占走了),興奮地捅了捅陸臻。

“別叫我首長。”陸臻下意識地回絕,他一直不喜歡這種分明的等級,見士兵露出錯愕的神情,連忙笑道:“叫我班長。”

“陸班長……”小兵受寵若驚:“您這是剛剛跟夏隊執行任務回來嗎?啊……不不不,您不用跟我說,我就是随便問問,哈哈哈……”

“不,我們去治病的,你們夏隊受了傷。”陸臻微笑。

“噢,我知道!我知道!巴利維那個老黑鬼太他媽混帳了!”士兵瞬間怒目:“陸班長,我告訴你說,當時可把我們氣壞了,我們支隊長一直說,要不是夏隊馬上把您給救回來了,沒說的,兄弟們直接沖了他老巢……”

夏明朗把我給救回來了?陸臻微微有些詫異。然而,很快的,小戰士的話題又轉向了他們武警編制的士兵不能親臨前線戰鬥,成天介的在後方巡邏警戒的種種苦逼。陸臻只好打起精神安撫,把革命只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類的老生常談搬出來擺。

小戰士一邊沮喪,一邊感動,眼神真摯得讓人邪念橫生,感覺不欺負兩把真是虧本。陸臻瞥了夏明朗一眼,發現他身邊那群士兵的情況更是嚴重,那叫一個痛悔交織的狂喜。用一個不恰當的例子形容就是:悔不相逢未嫁時!

“這樣。”陸臻極為誠懇地說道:“等這事兒消停了,回去以後,我們兩邊想想辦法,看能不能上你們那兒去選一輪人!”

“真的嗎!您可不能騙我啊,班長!”小戰士一聲驚叫,引來夏明朗意味深長的一記注視。

當然,夏明朗沒有簽名更不能合影,不過,紀律所限,大家都是軍人,随便解釋幾句都能體諒。可是夏明朗雖然沒留下什麽,卻貨真價實地帶走了什麽,離別時一本正經地看着衆人說:把你的名字告訴我,我保證我會永遠記住!

此言一出,剎時間驚起淚光一片。陸臻目瞪口呆,表情扭曲。第一個反應是:你他媽果然老流氓;第二個反應是:還好你不是Gay;第三個反應是:不是Gay又怎麽樣,有這手腕泡妞也是一等一的;第四個反應終于正常了:這妖孽是我的人!

陸臻心懷竅喜,幾乎是有些飄飄然地走進了大使館。

大約是聶卓的任期将盡,大使館裏人來人往,大清早都十分繁忙。聶卓剛剛上班,第一批就接待了陸臻他們,幾乎沒有什麽等待的,陸臻與夏明朗就被聶卓的副官引到了門外。

推門而入時,陸臻忽然有些感慨,曾經他們也是這樣,帶着忐忑與茫然走進這扇門裏,走向烈火與硝煙。現在回想起來,似乎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又好像就發生在昨天。這一路走來,流過很多血,受過很多傷,身邊消失了太多人。

門內陽光燦爛,聶卓正站在窗邊喝茶,看到他們進門,馬上迎上來握手,十分熱情。陸臻不自覺地想起當年第一次見這位将軍,當時屋子裏黑漆漆的,窗簾拉得死緊,聶卓腰杆筆挺地端坐在辦公桌後面,面容肅穆。

“辛苦了!”聶卓笑道,伸手引他們入座。

“不辛苦,為人民服務。”夏明朗舒張開眉目,看起來很輕松的樣子。只有陸臻明白這個表情代表他在疑惑,其實陸臻也有相似的疑惑:眼前這位笑容可掬的将軍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剛剛遇上過糟心事。

副官敲門進來,送上兩杯清茶,聶卓看着他點了點頭,說道:“幫我關門。”這句話代表着:別讓任何人進來。副官幹脆地應了一聲,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我聽說,是特警學院那幫小鬼把你們送過來的?”聶卓笑呵呵地坐下,一派閑話家常的模樣。陸臻倒是心裏一跳,暗自感慨聶老板的消息也太靈通了點兒,不愧是情報頭子出身。

“偶然遇上了,想想也不礙事,就搭了個便車。”夏明朗笑着回應。

“你如今這名頭,在這邊可是響得很啊。”聶卓曲起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怎麽樣?恢複得如何?”

夏明朗相信情況一定有人向聶卓報告過了,但是領導既然問起來,就是關心,就是體恤,自然還是要細細地回答一番。只是白水的形象讓他毀得夠嗆,聽到最後陸臻都有點小不忍。雖然那位白面小哥深不可測,肚子黑得很,但畢竟對他們還是不錯的,并沒有幹什麽真正的壞事兒。

聶卓一邊聽一邊點頭:“他們那些人做事沒規矩,你別放在心上。我也想把你交給自己人,可人多手雜,經手的人多了,就容易走漏風聲。而且我們的人辦事,你是知道的,太過刻板,生怕犯什麽錯誤影響了自己的前程。不像他們,天馬行空怎麽都成,最擅長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一點痕跡都不會漏,将來就算是有人要查都查不下去。”

“那當然,我知道您是為了我好。”

“不過……”聶卓忽然笑:“他們會把心思動到你頭上也是正常的,我要是有地兒能讓你使,我也想把你要過來。不過那小子倒也乖巧,試探不成還知道進退。海景套房什麽的,你們住就住了,也別覺得不好意思。占點便宜怕什麽?別人給你根牛繩,難道就要讓他把牛牽走?”

聶卓說得有趣,看似不着調,其實意思全到:無論你們兩個之間有什麽恩怨,相信你小子也不會讓自己吃虧,就算是你拿了錢,占過什麽大便宜,做過什麽承諾,沒關系,組織上支持你賴帳。總之,你夏明朗是個寶,我們是不會放的。

夏明朗玲珑剔透,自然不難聽出這層意思,早就知道聶老板表面莊重,實則行事詭谲,于是心中默默遺憾:早知道領導這麽沒下限,他其實應該玩得更黑一些的。

話題繼續往下引,夏明朗提起白水的那個醫療事故計劃,果然不出所料,聶卓欣然同意,并保證會向潘醫生打招呼。這一番談話簡直賓主盡歡,陽光敞亮,毫無陰影。陸臻幾乎要懷疑他來之前的那些疑慮是不是杞人憂天,難道聶老板真的是HAPPY的高升了,風光正好,前途無量?

另外再扯了幾句閑話,正當陸臻迷惑不解時,聶卓忽然敲了敲桌子,斂盡了笑意問道:“有一件事,我想你應該是明白的,只是,站在一個老前輩立場上,我還是要提醒你。”

“您說。”夏明朗精神一凜。

“夏明朗吸毒,夏明朗被俘和夏明朗刺殺雷特,這是前後絞鎖在一起的,不可分割的整體,而我會把這一切都封存到檔案袋裏。從今往後,任何人在任何時候向你問及這段時間的經歷,你都可以用四個字回答他們:國家機密。但是……”聶卓凝重的神色間流露出一絲慈悲:“這也就意味着,無論這些經歷對你造成了什麽樣的影響,都成了你的個人問題……”

陸臻心髒猛得一跳,幾乎停下一拍。聶卓說得隐晦,但意味是殘酷而直接的,也就是說,在絕大部分人眼裏,夏明朗被俘與強制吸毒都不存在。假如你因此身心受創,那是你頂不住戰場壓力;假如你将來不幸複吸,那是你自甘堕落。

“那是自然的。”夏明朗笑道。

陸臻忍不住轉頭看,夏明朗神色如常,從容而松弛,沒有一絲怨怼,好像聶卓只是想要提醒他這麽一件事,反而讓他更放心了似的。

陸臻心念疾轉,還是有些懊惱,他真的視野太小了,又或者是關心則亂,當夏明朗出事時,天地都不及這個人大,所以考慮一切問題的出發點都鎖定到夏明朗身上;卻忘記了像聶卓這樣的大人物,又怎麽可能專門為了一個上校費盡心機呢?他考慮的自然是全局的利益,軍國的利益。

可是這麽一想,陸臻反而輕松了,聶老板的人情債一筆勾消,估計還能倒欠一點。而眼前這個局勢對于夏明朗來說,還真是禍福相依,要麽就是好裏的最好,要麽就是壞中最壞,全憑自己把握。

“不過,我就是有一個想法兒啊。”夏明朗嘿嘿笑着:“假如都不存在的話,我那……獎金和撫恤怎麽算?”

聶卓一愣,轉而哈哈大笑:“放心,我一定想辦法補給你。”聶卓說到裏,忽然頓了一頓,又笑道:“你們人在海外大概還不知道,第一批戰時津貼已經發下去了,有空去查個帳,看兜裏多了多少錢。”

“真的啊!”陸臻一陣驚喜,本來最擔心人走茶涼,聶卓曾經做出的承諾換一個主官就不作數。

“難得你也這麽高興。”聶卓微微挑眉:“我還以為有錢人是不會在乎這一筆的,随手一抛就是六十多萬。”

陸臻當即僵硬,不知道應該給哪邊使眼色,正在惶惑間,忽然聽到聶卓提聲問道:“你怎麽了?”

夏明朗啞聲擠出幾個字:“有點不太舒服。”

陸臻轉頭一望,恍悟,夏明朗這個狀态最近真是太常見了:毒瘾發作!

陸臻一邊感慨着您抽得真是時候,一邊扶着夏明朗站起來。聶卓遲疑了幾秒也回過神來,略略皺起眉頭說道:“怎麽還沒好啊!”

陸臻心中不忿,故意解釋道:“正常人戒毒得兩三個月的。”

“唉。”聶卓嘆氣,起身推開側邊的一扇小門:“到我床上歇會兒。”

門後是一個小小的隔間,單人床邊立着一個衣帽架,幹淨整潔,想必是聶卓平時休息的地方。夏明朗倚在陸臻肩上,有些遲疑地:“這不太好吧!”

聶卓沒說話,直接把人推了進去。

陸臻腦海裏顯出一句囧話:剛剛和領導談完心,就上了領導的床。當然,這種玩笑他也不敢真正說出口,只是在心裏默默樂了一下。

夏明朗抱着毯子面向牆壁側卧,陸臻直起腰發現聶卓正站在床邊,連忙說道:“我們先出去吧,他不喜歡讓人看着。之前在島上也是這樣,直接讓我滾。”

聶卓點點頭,随陸臻退出來:“要多久?”

“難說,有時長有時短,現在好多了,一開始最吓人,不眠不休的一次發作好幾天。那邊醫生用十幾條繩子把他繃在屋子裏,樓面都在抖。”陸臻趁機添油加醋。

“苦了他了。”聶卓嘆氣,自門外看進去,自然有些動容的。

陸臻知道話不能說盡,聶卓是聰明人,說多了反而不磊落。陸臻眼珠子一轉把話題引走,笑着問道:“說起來,特警兄弟們怎麽說是夏明朗把我救了?

聶卓微微一笑:“你不覺得這樣才合理嗎?”

的确,來自中方談判團的軍事觀察員被巴利維秘密扣留,再由傳說中的夏明朗把人救走,這樣的故事從各個角度來看都要合理得多。否則,傳說中的夏明朗被關押在牢裏,而由那位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幾乎個像半文職的家夥來組織營救,這個故事就很讓人困惑了。

陸臻無奈地樂了一下,話是這麽說沒錯,也好歹先給對個臺詞嘛,回頭露餡了怎麽辦。不過,既然領導認定你聰明靈透全懂,一切盡在不言,也就乖乖閉嘴,別再強調啥了。

于是,陸臻笑了笑說道:“您還真是厲害,我當時也就是随口一扯,居然被您用得這麽徹底。”

“除了這個你還有什麽別的借口的嗎?”聶卓坐回到辦公桌後面,伸手示意陸臻坐下。

陸臻心裏突地一跳,刻意鎮定地問道:“說起來,當時如果我沒有主動請纓,您會把這個任務派給我嗎?”

“你是最好的人選。”聶卓意味深長地看了陸臻一眼:“當然如果你沒信心,我也不會強迫你。我一直認為,像你這樣的戰士,自己明白自己能做什麽。”

你是最好的人選!

最好的人選!

陸臻忽然發現他曾經深信不疑問的邏輯鏈條碎裂了一大塊,所有的事件像雪片一樣飛旋在半空中,重新組裝,重新拼接,一環環斷開,一片片拼合。

“我是最好的人選?”陸臻試探着問了一句。

“是巴利維,不是雷特。”聶卓輕輕敲了敲桌子,眼神溫和,帶着幾分長輩的慈愛。

“是啊。”陸臻恍然大悟,是巴利維不是雷特。

雷特是鐵了心要跟中國對着幹到底的,他自然全無顧忌,像陸臻這樣的人萬一落在他手上,只會死得更慘,傷得更徹底。而巴利維不一樣,巴利維是一只腳踩在門內的人,投鼠忌器,陸臻這張全世界都知道與中國有關的臉,反而成了護身符。

只是……陸臻确定他真的是錯了,全錯了,他畢竟太嫩了,身在局中,太關心自我。

陸臻懷疑當聶卓确定夏明朗被俘的情報以後,後繼一切的操作都已經握在他的掌心裏。

陸臻一定會主動請戰。

陸臻一定不會忘記自己最大的優勢。

巴利維一定不敢貿然殺掉一個貼着中國标簽的中國軍人。

從而完美地向外界解釋了:夏明朗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陸臻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為什麽他們如此高調地闖入,劫殺,然後退走。

為什麽鬧出這麽大的動靜,惹了這麽多麻煩,聶卓卻從沒有斥責過他們?

因為一切都是他預料得到的。

最高明的計劃是把适當的人放在适當的位置上,明了他們的欲望與能力。他是棋手,你是棋子,然而即使你看透了這身為棋子的命運,你仍然會耗盡自己一切的心力去完成這路棋步,因為你的願望與棋手是重合的。

陸臻感覺到冷,徹骨冰寒。

然而,在這樣的寒意面前,他居然無比鎮定,沒有半分想要逃避的沖動,也沒有任何反感。就像是你站在雪域峰頂,你哆哆嗦嗦地抱住自己,但不會想要逃避,也不會咒罵老天;因為你知道無從逃避,你知道這是無可改變的存在。

存在沒有對錯之分,就像天然的寒冷,沒有善惡之別。

可是,陸臻心裏翻湧起強烈的好奇。像聶卓這樣的人,一個這樣的聶卓,他怎麽可能被人坑?誰能對他下手?誰敢?

“将軍,容我冒昧地問一個問題。”陸臻微微擡頭,看向聶卓的眼睛:“您曾經說過,願意讓我追随您,您現在改主意了嗎?”

“我一直在等你問這個問題。不過,你看,我現在換行當了。我也就不知道,在我身邊還有沒有你想要的位置。”聶卓苦笑:“我打算再過個一兩年,等我這邊穩定了,再考慮你。”

“可是,您為什麽會被調職呢?”陸臻驀然有點緊張,終于問到這裏了。

聶卓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大笑:“你是不是一進門就想問了?”

陸臻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算是默認。

“我應該從哪裏說起呢……”聶卓慢慢喝了一口茶:“最近南海不太平,你知道吧?”

“不太知道。”陸臻羞愧地:“我最近消息不太靈通。”

“反正就是鬧騰,你知道那種鬧法。對了,問個問題,如果在南海開戰,你覺得我們會贏嗎?”聶卓忽然轉移話題,問了個菜市場問題。這類讨論如今泛濫成災,從國防部到小賣部,人人都能争上幾句。

“這,很難說。”陸臻遲疑:“要看戰争規模與戰略目的。”

“具體點。”聶卓放松地往後一靠,陸臻沒有草率回答就已經代表了一重見識,再說下去,怎樣都不會太離譜。

“我們在南海的利益第一是航路、第二是石油、第三是漁業,只要這三條不失,南海就等于是我們的,而只要這三條腿斷了一條,尤其是第一條,那麽,即使在全世界的地圖上,南海都被劃為中國領土,我們也算是失敗了。”陸臻一說到戰略就習慣畫圖,從打印機邊上抽了張白紙,匆匆草就一張南海地圖,攤到聶卓面前,聶卓點點頭,示意繼續。

“如果戰争發生在南海,判斷勝負的依據也是這三條。簡單舉個例子,如果有一天南海航路受影響,戰争之後,航路暢通,完全由我們自己控制,那麽就是贏了。如果一仗打下來,表面上交換比很好看,但是沖突綿延不斷,甚至海盜化,南海航路長時候被影響,那麽,就是慘敗了。”陸臻随手畫出幾條主要的南海航道。

浪高水急,離得又遠,周邊小國的軍隊雖然戰鬥力不夠看,騷擾航運的本事總還是有的。索馬裏幾個漁民都能鬧得全世界不可開交,更何況一國海軍?南海問題錯綜複雜,最大的難點也就在于此,老鼠不難打,但傳家之寶就在旁邊,怎麽敢莽撞?

陸臻曾經聽林珩抱怨過:往前一步是國,退後一步是軍。國法警告你不可妄動,軍紀告訴你,敢丢寸土,提頭來見。

一線官兵夾在這兩道高牆之間,十分難做。

陸臻早年呆在東海,對這些問題還見識不深,最近牢騷聽多了,不想懂也懂了。

聶卓露出一絲捉摸不定地笑意:“你倒是不好戰。”

陸臻點頭,馬上又補充一句:“但我也不怕戰。”

“是啊,你這樣倒是最好。”聶卓坐正身子:“回到最初的問題,最近南海不太平,而我們的戰士們……很浮躁!”

“為什麽?”

“因為軍人骨子裏都好戰,因為是人都想有戰功。”聶卓最終苦笑:“因為他們看到我們成功了。”

陸臻是一點就透的人,而且心思活躍,一瞬間舉一反三,一通萬通。他沉默了一會兒,也笑了,三分苦澀七分無奈:“下克上?”

聶卓愣了一愣,轉而頗有興味地眨了眨眼睛問道:“你說,如果九一八事變之後,石原莞爾和坂垣征四郎被送到東京大學去教文學,現在的世界會是什麽樣子?”

“歷史不容假設,但,我感覺這對中國不是什麽好事。”陸臻老老實實承認:“如果希特勒不入侵蘇聯會怎麽樣……等等。我覺得這些事都無法假設,他們就是這樣的,他們不會停下。”

日本的軍事擴張建立在一系列下克上的戰例上,德國人的自信建立在征服歐洲的野心上,所以他們不會停下,也無法停下,他們只會不停地吃下去,就像沒有大腦的金魚,直到脹破肚腹,腸穿肚爛而死。

“下半年,解放軍軍事科學院的老張就要退了,我過去頂他的位置。”聶卓看起來很從容,無悲無喜,就像在說別人的事:“他們覺得我在那裏,會讓大家放心些。”

“這倒是,您一走,全世界都放心了。”陸臻沒想過這些不代表他當真不會,只是最近視野狹窄,一時忽略了。

聰明人對話總是說半句藏十句,大家在一個頻帶上,彼此太容易理解。陸臻來時帶了很多疑問,但聶卓三兩句話一點拔,一切豁然開朗。

沒有人在與聶卓作對,為難他的是大勢。

既然國家在近期之內無心開戰,不想賭國運,那麽,最堅硬的金屬就不能放在爪牙上,否則傷人傷已,也會引起不必要的驚慌與戒備;倒不如打面護心鏡貼在胸口,有百利卻無一害。而且,和平年代軍功最不易,聶卓撈準了這一票,賺得顯赫功勳。自然有人要學樣子,從各種地方找出機會來。聶卓的存在就像一個榜樣一種誘惑,所以他只能走,離開風口浪尖之地。

讓國內國外都明白:喀蘇尼亞只是被逼無奈的一時之策,不代表整體戰略方向的轉移。

“其實科學院是個好地方。”陸臻只能這樣說道。

這句評價不算違心,畢竟那也是個上将級的崗位,只是不太符合聶卓對人生的期待。而且同為上将,總參謀長與科學院院長畢竟是不一樣的。如果沒有喀蘇尼亞這一攤子事,聶卓将來未必不能爬到總參老大那個寶座上,可現在,就因為他幹得太好太牛B了,他反而永遠沒這機會了。

陸臻有些想笑:生活真是黑色幽默。

“呵呵,他們也不能太虧待我。”聶卓終于露出一絲古怪的疲憊。

“好的。”陸臻聽到裏間有響動,知道是夏明朗已經好了:“那麽,我就等着您來征招我了。”

“你想好了?”

“沒什麽可想的。”陸臻一脈坦然:“士為知已者死,難得您這麽看重我。而且,既然大勢所趨,我又何必逆潮流而動,不如順勢而為。”

聶卓的眼神猝然一利,很快又柔和下來,就像是有一團光華憑空一閃,劃破黑夜。

“我想……您應該也是這樣認為的。”陸臻說道。

“這個命令下來,我接了很多電話,或明或暗地,他們都在問,我怨不怨,我悔不悔。我說沒有,沒多少人相信。”聶卓起身伸出手。

陸臻上前一步,傾身越過長桌伸手握住:“我相信。”

聶卓重重地拍了拍陸臻的手臂。

12.

聶卓沒給他們安排住處,打包一并送去了“和平號”,又是辦理入院手續,又是各項常規檢查,雖然有潘醫生陪着,也折騰到了中午。陸臻失陷在自己的思緒裏,一直懵懵懂懂的,要不是夏明朗拉着,估計能撞牆上去。看得潘豪直疑惑,這染上毒瘾的是哪一位啊?

這一路都有外人在,陸臻與夏明朗也不好交流,這會兒各領了一份簡餐坐在病床上,陸臻習慣性地檢查完病房,一邊嚼着牛肉塊,一邊問道:“你都聽到了吧?”

“嗯,下克上和坂垣征四郎有什麽關系?”凡是正兒八經要讨論事兒,夏明朗向來沒廢話。

“下克上是一個日本詞,以下克上,家臣滅了家主翻身當老大。但是在二戰時,這詞主要用來形容下級軍官違反上級軍官的命令,強力推進戰線。像九?一八、七七還有一些東南亞的戰鬥,都是下克上的結果。”

“九?一八是下克上?”夏明朗有些驚訝。

“是的,當時日本內閣并不同意,陸軍總部也不能算同意,只有關東軍特別起勁兒。”陸臻理了理思緒:“其實日本在二戰打得很亂,從來沒有一個清晰的戰略構想。不能說軍部的人都是傻子,實在是下克上太泛濫,大腦和手腳完全脫節。七七事變以後,當時的作戰部長石原莞爾制訂過一個‘不擴大方針’,但沒有用,下面那些小軍官太想打仗了。而且石原也攔不住他們,畢竟他自己是靠着‘九?一八’爬上去的,有什麽立場來管制別人?”

“哦哦……”夏明朗很快明白過來:“所以聶老板被調去東京大學教文學了。”

“是啊。”陸臻當時在聶卓跟前沒敢笑,這會兒放松下來,左思右想都覺得可樂。要說聶卓這心态真不是一般的好,人生夢想在自以為大功告成之際硬生生被扭轉,這種時候都敢自嘲,算是條漢子。

“這樣。”夏明朗把飯粒扒完,舔了舔嘴唇,露出若有所思的樣子。

陸臻想起夏明朗一直在強調的:打仗要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知道什麽時候結束。二戰史是學生時代看的了,現在回想起來,果然又有了全新的感悟。

“對了,關于中央的決定,你怎麽看?”陸臻興致勃勃的。

“什麽怎麽看?”夏明朗愣神。

“就是未來戰略,你覺得我們能不能闖得更快一點,或者我們現在是不是太保守了什麽的。”

夏明朗眨巴眨巴眼睛:“我怎麽會知道?”

陸臻一陣失望。

“難道你會知道?”夏明朗大奇。

“我也不知道。”陸臻攤開手:“要早個三、五年我可能會說我知道,然後扯出一大篇,但現在我也覺得我不知道。”

“就是嘛,沒準聶卓也不知道。”夏明朗背起雙手躺下:“反正不管怎麽說,瞎打一定是沒前途的。”

陸臻有樣學樣地躺下,瞪着天花板。與聶卓那一番交談就像一把火燒開了他心頭的小爐子,各種想法咕嘟咕嘟地往上冒,然後一個個破裂。雖然當時立志追随的誓言看起來有些沖動,但這會兒回想起來倒也不覺得後悔。難得聶卓是夏明朗能認可的人,這種認可是建立在人品和能力上的,而不是職位。自己一個小小的中校,聶卓就算是再淪落也能教給自己很多。

陸臻從小生活在牛人堆裏,就不曾輕狂過,現在更是一天比一天明白自己只是個普通人,只能幹一些問心無愧的普通事。時亦運亦,大勢之下,你一個人再聰明再牛B又能怎麽樣?聰明人最多也只能看清自己的位置,明白潮流的方向,順勢而為。

世如棋盤,人如棋子。

“你會甘心嗎?”夏明朗忽然問道。

“我?”陸臻茫然。

“嗯,說起來解放軍軍事科學院是幹嘛的?”

“搞軍事理論基礎的。”陸臻也很茫然:“改天托人仔細查查去。”

“所以,你會甘心嗎?開開會,寫寫東西?”夏明朗轉頭看向陸臻,眼神銳利。

“我有什麽可不甘心的,我能比聶卓還金貴麽?我是這麽想的,怎麽着也是個大軍區級的單位,頭號BOSS肯罩我,我也肯吃苦,總有我幹活的地方。又不像我當年,想打實戰真的只有闖麒麟一條路。”一說到未來,陸臻兩眼閃閃發光。

“那你覺得他甘心嗎?”

“他不甘心也得甘心啊。”陸臻苦笑:“他已經不适合呆在老地方了。”

“所以,我覺得我們好像犯了個錯誤。”夏明朗低聲問道。

“唔?”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我能當這個隊長。”

“不為什麽啊!”陸臻霍地坐起:“你什麽意思?”

“你看,你對自個的事兒看這麽開,擱我身上,怎麽就這麽激動。”

“不是。”陸臻急了:“你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麽?”

“先聽領導說完。”夏明朗擺了擺手:“你看啊,為什麽我能當這個隊長?因為我牛啊,領導和嚴頭兒信得過我,兄弟們信得過我,我也覺得我行,所以我是隊長。可如果我不牛了呢?”

“夏明朗……”陸臻失聲喊道。

夏明朗簡單做了一個列隊時閉嘴的手勢,陸臻下意識噤聲,聽夏明朗繼續說下去:“你看,就算是聶老板這麽個大人物,也沒得心想事成,也沒有說這張椅子就只有你一人能坐。那我到底在委屈點兒啥呢?陸臻啊,我怎麽覺得我這都讓你給慣壞了呢?你老這麽慣着我,可憐我……搞得我自個也這麽慣着自個。也這麽成天怨裏怨氣的,好像誰把我應該拿着的東西給搶了。可憑什麽呢?憑什麽,這就該着是我的?”

“可我覺得你行。”陸臻漸漸有些領悟了。

“是啊,你覺得,可那又咋樣?我20歲那年就覺得自個行,但我花了多少時間,流了多少血多少汗才向大家證明了我真的行?如果我現在輕輕松松就可以呆在這個位置上,那對我當年都是種侮辱。”

“所以?”陸臻鎮定下來。

“所以,我原來怎麽爬上去的,我現在照樣怎麽爬上去!”夏明朗斬釘截鐵地說完,忽而露出一抹輕松的笑意:“怕什麽呢?大不了再來一次。”

“麒麟不留不合适的人。”陸臻低聲道。

“是啊,闖不過去就應該滾,誰也沒欠了我。”夏明朗嘿嘿一笑:“所以,如果我失敗了……”

“兄弟們會踩着你的肩膀繼續前進的。”陸臻終于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

夏明朗與隊長。

這兩個詞,當然是可以不重合的,即使有一天,夏明朗不再是隊長了,他仍然是個可愛的人,仍然會讓自己全心全意的愛着。然而,當這兩個詞合并到一起時,身為隊長的夏明朗必然是要有些特別的。

麒麟的隊長是不可以軟弱的,他必須強悍,必須屹立不倒,他必須是所有人的依靠與仰望,他必須光芒萬丈。

你若覺得這太難了,不切合實際。沒關系,你可以走,換別人上來。每個人,每一代麒麟的隊長都會把他們生命中最強不可摧的那段歲月留給那張王座,用自己青春與熱血鑄就一段輝煌。

而那張王座不屬于任何人。

即使,是夏明朗。

陸臻記得在很早之前,他有過一個願望:既然你可以是所有人的隊長,那可不可以偶爾也是我一個人的夏明朗?

當時他的确是這樣想的,甚至覺得能有一秒鐘的“偶爾”都是巨大幸福,後來心想事成,他得到了所有,這種退而求其次的心願自然被抛到了腦後。可是此時此刻他又想起了這句話,終于明白自己一直以來都忽略了什麽。其實沒有矛盾,沒有解不開的迷題,沒有所謂走上與走下神壇的糾結。

搞錯這一切的只是自己。

夏明朗當然是會老的,會生病,會受傷,偶爾沮喪,有時焦慮……可那又怎麽樣?是人都會這樣,人生運勢起起伏伏,哪有什麽一帆風順的日子,唯有站起來,走下去。

而隊長自然是不會輸的,他必然完美無缺。陸臻想起清晨時分,在晨光下的勒多街頭,夏明朗隊長眼神犀利而狡黠,嘴角三分帶笑,只是那樣普普通通地坐着,就有讓人随他赴死的魅力。陸臻沒見過祁隊,也沒見過嚴頭帶隊當老大的時候,但他總覺得夏明朗是最好的。

然而,即使是這個最好的夏明朗,假如有一天離開麒麟了會怎麽樣?陸臻再一次思考這個問題,但這一次,他笑了。

就算夏明朗不再是麒麟的隊長,他也是夏明朗啊!

“所以,親愛的,我能幫你做些什麽呢?”陸臻微笑着。

陸臻有時覺着他跟夏明朗上輩子都是花匠投胎,表達愛意的方式只有一種,那就是把對方寵成掌上的一朵嬌花。

夏明朗臉皮厚火力猛,所以剛開始就遭遇嚴重反彈,磨合了一番以後終于和解了。自己的膽子小點,實力也不濟,拖到最近趁機暴發,滿腔柔情洶湧而去,不淹死幾個絕不罷休,差點把夏明朗這種悍将也溺死在溫柔鄉裏。

陸臻想了想,這的确是最近他第一次這樣問:你想要什麽?而不是,我希望你怎樣。

“陪着我。”夏明朗想了想:“看着我。”

陸臻笑着說好。

下午聶卓的副手過來跟夏明朗核對信息,事關國家機密,陸臻不得已,避到甲板上散步。

最近戰事漸止,和平號上也清靜了很多,聽說不久就要返航歸港。陸臻默默哀嘆:要能跟着和平號一起回去就好了,海路漫長,不知道能多拖多少日子。當然,這也就是個YY,連自我滿足都圖不上。

麒麟一向把人往死了用,半個月休假已經是極限。畢竟一個特種人材的青春年華也就這麽幾年,您要是挺不住,趕明兒退役回家想睡幾年睡幾年。除了傷重的,在北戴河休養的兄弟們已經陸續回基地跟訓,該審的審,該查的查,該訓的訓,整個後勤和大隊部估計早就忙得不可開交。

夏明朗手握一中隊隊長正印,在麒麟的地位舉足輕重。不像陸臻,再怎麽軍銜過人都是個錦上添花的角色,有你最好,沒你也成。所以夏明朗即使是政審期都不能完全脫崗,一邊審着,一邊揀無關機密的公務處理着,這種蠟燭兩頭燒的事兒不是一回兩回。這次要不是毒瘾纏身,狀态實在差,估計早就回去了。

否則,如果一隊之長能在外面逍遙那麽久,除了說明你小子無能,有你沒你一個樣兒,還能說明點啥?

陸臻在艦尾看着那位副官大人匆匆離艦,轉身慢悠悠地往回走,在廊道裏遇上潘醫生虎着臉心事重重地迎面而來。陸臻笑眯眯地揮手道好,換來一聲重重的“嗯!”

“噫?你把老潘怎麽了?”陸臻推門進去。夏明朗正坐在床邊看文件。

“我把白水那幾管東西交給他了。”夏明朗苦笑:“費了我老半天勁兒,要不是看聶老板的面子,真擔心勸不下來。”

“為什麽啊?”陸臻大奇,舉手之勞而已吧。

“住進來還是好好的,在你手上睡一晚起來就嚴重感染,這是什麽概念?絕對出事故了啊,扣獎金挨批評少不了的。”

“這個……”陸臻突發奇想:“就說我們進來就這樣了,不成麽?”

夏明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這可是篡改醫療記錄啊,大哥!你當和平號是你家的啊?”

陸臻一拍腦袋倒上床,是啊,跟白水那種蒙古大夫混久了,沾了一身學術不規範的壞習氣:“早知道來之前就把這玩意兒給用了。”

“我這不是擔心聶總有事兒找嗎?”夏明朗嘆氣:“我也是大意了,我應該今天早上一見面就跟他說這事兒。”

陸臻嘿嘿直笑,感覺夏明朗應該也是被白水那個天馬行空的蒙古大夫給坑的。

到晚上,潘醫生過來打針,面沉如水。陸臻涎着臉糾纏說算我一個,我們倆同吃同住的,一起感染了也很正常,把老潘氣得差點發飚,最後好說歹說才算是勸了下來。

夏明朗剛剛把上衣解開,臉色忽然一變,眼珠子就粘在了潘豪手上,呼吸急促,瞳孔放大了一圈。陸臻有些困惑,不會吧?也沒這麽巧吧?夏明朗用力咽了一口唾沫說道:“來吧。”

陸臻這才反應過來:不對,他們在島上呆了那麽久,就沒見過針筒,就連抽血用得都是真空管,像老潘手上這種全球通用老少皆知的一次性塑料針管從來沒在夏明朗眼皮子底下出現過。很正常,夏明朗是海洛因注射成瘾的,針管對于他來說就是個死穴,勾起心瘾的大殺器。

陸臻一想到這層,便自然而然地在床頭坐下,伸手圈過夏明朗的肩膀要抱他。夏明朗毒瘾發作時會有不自然的抽搐,很容易把針頭斷在裏面。然而夏明朗飛快地往後一閃,甩開了這條手臂。陸臻一愣,手指停在半空中,這個躲閃地姿勢太過明顯刻意,就算老潘被他擋在身後看不出來,他可是完完全全地感覺到了那種慌亂與……

“幫我把枕頭拿一下。”夏明朗說道。

陸臻垂手把枕頭豎起來墊到夏明朗身後,然後就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默默地退到了一邊。

慌亂與警告!

就算陸臻會看錯任何事,也不會看錯夏明朗的眼神,他仔細想了想剛才的情形,感覺夏明朗的确是誤會了,而自己也的确是放肆了。然而,盡管如此,剛剛那個眼神也讓陸臻心頭一窒,那種外人面前被自己所愛的人嫌棄的感覺,簡直就像根刺那樣紮在那裏。陸臻深呼吸了幾下,好讓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快點兒過去。

老潘把兩個人處理完,夏明朗賭咒發誓他們倆今天晚上一定找機會溜出去,讓護士抓個現行什麽的,好把罪名都攬自個頭上,絕不連累旁人。畢竟這遭是純私事,潘豪與他們非親非故毫無交情,莫名其妙背這麽一黑鍋,擱誰身上都不會太舒服,夏明朗也只能多服個軟。

老潘倒也沒多說什麽,鍋都背了,什麽扣錢你給這麽不大氣的話,再扯就沒意思了。

夏明朗點頭哈腰地把“恩人”送走,悶頭往床上一栽,抱怨道:“哎,自己人坑起來就是不順手啊!”

陸臻忽然問道:“在島上的時候,你為什麽不躲着我?”

夏明朗慢慢笑了起來:“怎麽?生氣啦?”

“沒有,我就是在想,我這個壞習慣是怎麽養出來的。”

“我那會兒在戒毒啊,毒瘾一發作,我連自個兒都控制不了……反正瞞不住,也就不費那個心了嘛,大不了最後想辦法滅口。”夏明朗擠了擠眼睛。

滅口……當然,也不是一定要殺人的。

“那你,本來打算怎麽坑他?”

夏明朗終于露出了一個不那麽理直氣壯的笑容:“我本來是打算說他非禮你。”

“白水?就他那小身板?非禮我?”陸臻驚訝地脫口而出,說完才發現搞錯了重點。

“你看啊,白水那小子居然是海默的男人!這合理嗎?怎麽看都是各取所需湊個名分嘛!”

陸臻不由自主地YY着:如果海默是Les白水是Gay,于是這倆形婚一下……哎,果然就不那麽違和了耶!

陸臻默默擦了一把汗冷,所以從夏明朗上島那一刻起,白水就注定要信用破産,無論是他主動自黑,還是被動給人黑,總而言之……他是逃不掉的。陸臻在心懷不軌與色狼這兩個名詞中權衡了一下,發現還是心懷不軌要好聽點。

把前後串連起來想過,陸臻不由自主地嘆道:“對不起!”

夏明朗挑眉。

“你病了,我好着。結果你躺床上就把所有的事兒都給盤算了,我還鮮格格地撲上去跟人稱兄道弟。”陸臻這一天從早到晚,被聶卓和夏明朗這大小兩個妖孽震得無地自容,自信心跌破表。他一向自負聰明,可到現在才發現,這點聰明算個啥?只夠他理解妖孽們都是怎麽謀劃的。

“這話說的。”夏明朗眯起眼睛:“你就是太善良了,欠缺了一點兒在複雜環境下與惡勢力做鬥争的經驗。”

13.

當天晚上,兩位高級特種軍官輕而易舉地從小護士們眼前消失,玩兒了一手大變活人,直到護士長從船頭跑到船尾,驚動了整個海港才把人找出來:這兩人下海捉魚去了!

和平號上的護士長是一位年近四十的老阿姨,經驗豐富腰杆子就硬,不帶喘氣兒地罵了半小時,夏明朗裝得像個孫子一樣服服帖帖地聽着,陸臻心裏好笑,強撐着,憋得面無表情。

要說白小哥的東西是真有用,當天晚上陸臻就開始覺得不舒服,第二天果然高燒不止,夏明朗此刻體質比他弱,折騰起來當然更嚴重。潘豪控制着沒上猛藥,病期又拖了一天,聶卓那邊終于來了電話:該回國了,聯系了三亞那邊的療養院,有病回去養!如果單單從表面上來看,這道命令來得很不溫柔,但夏明朗可就等着這個呢!

潘豪大筆一揮,醫囑已定:高燒不止,建議休養兩周以上。

好吧,雖然連頭帶尾一個月很難徹底戒除毒瘾,但總比一回國就被送進基地接受審查來着好。這份簽過聶卓大名的醫囑迅速飛赴四方,在遙遠的麒麟,那個山坳裏,不明真相的嚴正拍着桌子破口大罵:臭小子,你他媽再也別回來了,要美人不顧江山,有了媳婦忘了爹(嚴正以為夏明朗想辦法蹭假是要雙宿雙飛)。

當然,這時候的嚴正還不知道,他的這番錯罵要等到三十年以後才能有個滿意的答複。

老潘自然是有醫術的,或者,應該說白水的手段的确高明,夏明朗和陸臻上飛機時還暈得厲害,落地時已經好了很多。在軍區總院又住了一天,高燒退盡,居然……硬是好了。

總院的主治拿着老潘那張醫囑單子不知該如何下手,然而推翻前人的結論畢竟不符合中國人的習慣,再加上病人明裏暗裏的示意,醫生大人猶猶豫豫地寫下一句話:建議靜養!

噢耶!萬事俱備!

陸臻一路歡呼着從軍區總院出來,開車的小戰士不明白這位年輕的軍官為什麽這麽開心,只是傻乎乎地陪他樂着。三亞的路有一半修在海邊,一面是海,一面豪宅,XX佳菀,XX花園,XX家園……

夏明朗忽然想起他那件聘禮,陸臻那套嫁妝,笑嘻嘻地問道:“咱家那房子呢?”

陸臻歪着頭回憶,視線漫不經心地掠過那些精雕細刻的樓盤大石,忽然大吼一聲:“停車。”

小戰士驚駭地一腳剎車到底,陸臻穩住身形,探頭出去張望,過了幾秒,他帶着滿臉不可置信的表情從車上跳下來,繞到另一邊為夏明朗開車門。夏明朗坐在車裏看着他,陸臻笑容滿面,用唇形說道:夫人,随小生回府!

夏明朗驀然間很想踹一腳過去,腳尖剛剛離地還是忍住了:這作派也太娘了!只能自自然然地從車裏出來,随手攬了陸臻的肩膀,另一手牽着開車的小戰士,自覺二五八萬的像個大爺了,方才穿過馬路,走進綠樹繁花的小區裏。

陸家媽媽一向品味卓越,陸家這間房子買得早,當時三亞剛剛經歷了一次惡炒,各種房源都便宜。便宜裏挑貨,自然挑好的買,全裝修的酒店式公寓小區,買的是最高那一棟樓的最頂層。有專門的物業統一管理,平時用來當家庭旅店出租,家裏人想住只需要提前打聲招呼,拎包進去,免費!

陸臻依稀記得買房時老媽要過自己的軍官號,跑到物業那邊一問,果然登記在冊,正兒八經直系血親級的家人。陸臻把軍官證一亮,物業的工作人員給陸媽媽打了個電話過去一番确認,很快就把事兒給辦了下來,剛好這房裏現在沒人住,日後的預訂單子都給換到相似的房型裏去,當場就給陸臻把房子空了出來。

夏明朗站在旁邊斜眼看着,嘴裏啧啧作響:什麽叫有錢人?真他媽有錢人……

小戰士疑疑惑惑地問道:“你們不跟我去院裏啦?”

陸臻低頭一想,也對啊,得跟療養院那邊打好招呼,雖然沒什麽大不了的,放人鴿子總是不對的。當下,把鑰匙一收,湊到夏明朗耳邊輕聲道:“心癢了吧?別急,晚上再帶你上去。”

夏明朗這下沒忍住,一腳踹了過去,頓時後悔不疊。陸臻樂呵呵地看着他,彎眉笑眼的。

治好心病不一定能解決所有問題,可是心結一解,夏明朗整個人都煥然一新。曾經最令人心動神搖的那一脈從容又回到了他的眉間,夏明朗就像把毒瘾當成一次訓練那樣坦然地接受了它,他咬牙切齒地在堅持在戰鬥,雖然也很苦,卻再無焦慮與抱怨。

軍區療養院或者會對多一個人這種事有些介意,畢竟不能憑空變一套房出來,但是對于少兩個人這種事,實在沒什麽可介意的。兩個校級軍官,一個上校一個中校,既沒有金貴到需要巴結的地步,也沒有寒碜到輪着他們管束的地步。療養院方面處理起來就很随意,當即表示房間還是會給他們留下,鑰匙收好,需要的時候随時回來住。公家的東西嘛,不需要考慮空置率的問題,這樣操作最簡單。

這一番折騰出來已是黃昏,陸臻站在門口攔車,夏明朗踢了踢他腳跟說道:“走回去吧,鍛煉身體。”

陸臻陪着他走了幾步,忽然說道:“那還不如跑,誰先到誰先洗澡!”陸臻的話還沒說完,夏明朗已經竄了出去。

從療養院到陸臻家那套房子相隔大概12公裏,一路上都是椰樹林立的大道,游人如織。夏明朗身體還沒恢複,雖然不至于連這點路都跑不下來,速度倒也确實不快,陸臻不緊不慢地與他并肩跑着。

霞光燦爛,海水被染作玫瑰色,陸臻聽着耳邊有節奏的呼吸聲,只覺得安穩。這世間,什麽龍潭都闖過,什麽妖魔都砍過,還能并肩跑在這樣的美景裏,還有什麽可怕的。

這一路跑回家已是天黑,夏明朗在最後一千米開始發力,陸臻舍不得追他,讓他領先了50米搶進樓裏。陸臻索性緩下來慢走,進門才發現夏明朗雙手撐着膝蓋等在電梯旁邊。

“怎麽了?”陸臻奇道。

“我沒鑰匙。”夏明朗擡起頭看他,剛剛跑得太急,血氣翻湧,整張臉紅通通的,莫名其妙的,看着竟有三分羞澀,有如新婦。

陸臻只聽到腦子裏嗡得一聲響,口中發幹,眼裏發直,熱汗裏又夾着別的情緒湧上來。兩個人厮混了太久,一個眼神便足夠達意,夏明朗只是茫然,不知道自己哪裏招了他。電梯門剛一合攏,陸臻就想湊過去,眼中餘光裏瞟到一只黑球,猛然擡頭看到一個碩大的攝像頭壓在頭頂。

夏明朗忍不住笑,越笑越是按捺不住,哈哈哈笑得整個人都縮起來。陸臻惱羞成怒地撲上去,背對着攝像頭趁機咬他耳垂,兩個人的汗水流在一處,熱氣蒸騰,薰得臉上發燙。

鬧成這樣自然收不住,陸臻心急火燎地把大門打開,夏明朗走得快,先了他一步。陸臻也不等他找着燈,緊一步貼上去,掐着腰就把人抱了起來。

“哎?要造反是吧?”眼下一團濃黑什麽都看不見,夏明朗也不好太掙紮,萬一磕着誰總是不好。他當然不是真的生氣,語氣雖兇,卻三分帶笑。

按陸臻的意思,是要這樣一路把人抱進浴室裏去。可要命的是這間屋子他也沒住過,進門玄關處漆黑一片,他連往哪兒走都不知道,剛剛試着跨了一步,就把夏明朗撞到了牆上。

“公報私仇就沒意思了啊!”夏明朗笑着,一手撐在陸臻肩上,輕輕落地。

陸臻很郁悶,這種以下犯上的事兒講究個一鼓作氣,中間這麽一攪,他也就玩兒不下去了。兩個人趴在黑暗裏摸燈,摸來摸去摸不着,最後夏明朗把打火機點着了兩人才恍悟。這間屋子是酒店式裝修,鑰匙連着門卡,要把門卡插到牆上的卡槽裏才能取電。按理說這種卡槽應該自帶亮光,可不知怎麽的,這燈就是壞了,恨得陸臻牙根直癢,咬牙切齒地把卡捅了進去。

一時間,所有的燈都亮了,光華滿室。

夏明朗繞過玄關那道隔斷就愣住了……這屋子不大,整個就是一間,幾乎120度整個扇面都是透明的,晶瑩剔透的落地窗外是寬闊的陽臺。陸臻走到他身後,又關了幾盞燈,屋子裏暗了下來,更襯得星光燦爛。登高望遠,一眼看過去全是海,水面波光點點。

夏明朗這輩子雖然經歷豐富,但畢竟沒享受過,巴哈馬的海邊屋已經是他人生奢華的極限,可當時滿腦子都是毒瘾和未來,你讓他住皇宮裏都感覺不到。眼下換了心境,又是自己家裏,直接看傻了他!

夏明朗左右摸了摸,居然有些讪讪的無措,咧着嘴笑道:“咱爹不貪污吧?”

陸臻滿懷期待地等了半天居然落這麽句鬼話,登時怒了,惡狠狠地瞪過去一眼:“貪你個頭的污啊,我爹又不是當官的。”

夏明朗也不吭聲,只是笑,東張西望地四處看。他十七歲從軍,一生行伍,住慣了宿舍,從來沒過想什麽時候頭上有片瓦會是自己的。因為從沒起過這心思,于是也沒這欲念,如今站到地方了,心頭那叢野火不知怎麽的,呼呼拉拉地就燒起來了……忽然覺得是啊,這日子過得,跟陸臻好了這麽久,居然絕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別人的屋子裏頭,都沒個自己的家。

雖然這屋是陸臻的,但沒關系,陸臻的就是自己的,夏明朗對此一向非常想得開,就像他的也是陸臻的一樣。

陸臻還在咕咕哝哝地抱怨:“怎麽說話呢,你怎麽不說是我媽眼光好,她下手那會兒房價還沒起來呢!再說這房子小,也不值多少錢。”

這屋子的确不大,滿打滿算不過50坪米,但因為四面通透,看來氣勢不凡。房間右手靠牆邊放着一張巨大的雙人床,床前擺着精致的沙發、茶幾,全套的藤編家俱,清涼細潔。廚房是全敞開式的,夏明朗把櫃門打開看了一遍,發現鍋碗瓢盆俱全,雖然不是什麽上等貨色,可夏明朗什麽出身啊,用茶缸子都能吃飯的主,這就已經足夠讓他驚嘆的了。

陸臻跟着他走了一圈,氣也消了,眼巴巴地問道:“怎麽樣?”

夏明朗一本正經地瞪着他問道:“你家就你這麽一個兒子吧?”

“是啊。”陸臻莫名其妙。

“嗯。”夏明朗刻意點頭:“太好了,沒人分家産了。”

陸臻登時哭笑不得。

夏明朗伸手圈住了他:“我喜歡這兒,住一輩子都好。”

陸臻瞬間又歡喜了。

夏明朗總覺得這屋裏有什麽地方不對,再度巡視了一圈,終于看出來了,有些困惑地問道:“衛生間在哪兒?”

陸臻唇邊浮出一絲笑意,這房子是TMD心頭寶,他雖然沒來過,但必須聽過,而且是翻來覆去地聽過,當下往落地窗邊一站,拉開了一道簾幕……

正所謂酒店式度假公寓,度假嘛,自然與普通人家裏住的地方不一樣,總要有些分外出格的浪漫。而這間屋子的精華,其實全在這浴室裏。

夏明朗站在床邊看過去,發現這間浴室幾乎是用玻璃圍起來的,除了右手邊與隔壁相臨的地方有一道實牆,其它三面通通晶瑩剔透,水晶牆下放了一張碩大的三角沖浪浴缸,在融融的燈光與星光下映出瓷白的光暈。

“洗澡嗎?”陸臻笑吟吟地在浴缸邊沿坐下,随手開了水。

清亮地水流從陸臻的手背流下,裹着他的手指,泛出流動的波光。夏明朗像貓一樣無聲無息地走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陸臻的手指是筆直而修長的,事實上,他這個人從整體到細部每一個零件都這樣修長筆直,沒有一分多餘的累贅。

夏明朗咽了一口唾沫,笑着說道:“好啊。”随手扒了汗濕的衣褲扔到地上。他脫得太快,快到陸臻幾乎有些失望,他本來是想要重拾方才進門時那番旖旎風光的。

就着流水沖淨了身體,陸臻與夏明朗一人占了一角躺下,這浴缸雖然大,可畢竟不是泳池,四條長腿糾糾纏纏地絞在一起,橫陳在瓷白的底子上,讓人分外眼暈。夏明朗不得已轉過頭去,眼前是一整塊的玻璃牆,連道接縫都無,幾乎就像是不存在。夏明朗記得這棟樓前面應該還有別的樓,可因為此處絕高,所以什麽遮擋都在腳下,一眼看出去只有天和海,通通深沉地靜谧着。

“在看什麽?”

夏明朗感覺後背一熱,陸臻濕漉漉的胸膛貼上來,下巴支在他的肩膀上。

“沒什麽。”夏明朗漫不經心地說道,的确沒什麽。

陸臻的手在他腰上摸索着,連帶着胸口的肌肉一起繃了起來,夏明朗熟悉這種緊繃感,神經末梢一絲絲地抽動,最終束縛了肺葉,仿佛要窒息似的緊張。這是每一個成年男人都逃不過的感覺,情欲翻湧的沖動。

“別鬧了。”夏明朗握住陸臻的手指:“我累了。”

夏明朗聽到嘩的一聲水響,陸臻從他肩上越過來看他,夏明朗不想讓他看清自己的眼神,索性閉了起來。陸臻濕淋淋地在他臉上撫摸一下,頗有些失望地說道:“真的累了啊!”

夏明朗不吭聲,不動不說,幾乎就像是睡着了。

陸臻果然沒有再鬧他,輕輕柔柔地從他身上退了下去。夏明朗慢慢把眼睛睜開,眼珠子比夜色還要黑上三分,水氣森然地燃着火。他知道陸臻想幹什麽,因為他也想。他雖然現在身體的确不好,但十幾公裏平地慢跑還不至于讓他累成什麽樣兒,更何況,疲憊本來就更可以挑起他對陸臻的欲望。

然而這樣的欲望終究是異樣的。

夏明朗左思右想,仍然覺得不對,他一次比一次失控,自然一次比一次惶恐。早先他心事重,還可以把這些東西往旁邊放一放,現在他把餘下的問題都想開了,遇到這一層,就更無措了。這不是想得開想不開的問題,夏明朗仔細琢磨着,這大約是某種真正的病态,就像毒瘾的勁兒那樣,不是一次瞬間的頓悟就能了結的。

所以,在沒有了結之前,他寧願熬着自己,把夏明朗這具身體盡可能地收攏在理智清晰的管束下。

夏明朗睜大眼睛熬着,想把胸口那一段血氣強壓下去,忽然聽到一聲細碎的呻吟,伴着漸漸濁重起來的呼吸,高高低低地回響。夏明朗驚訝地轉頭,迎面正對上陸臻潮濕迷離地目光……

陸臻正在自助。

身為成年男人,當欲望起來時,憋回去當然不如放出來合理。陸臻沒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對,于是放心大膽地挑起嘴角,露出一個情到熱時……幾乎有些脆弱的微笑。他手上有繭,雖然用果酸泡過,但也就是從大號砂紙變為小號砂紙的分別,所以弄起來并不是特別愉快,正有些進退維谷的窘迫。看見夏明朗醒了,便伸手按住他的腰側,輕聲笑着說道:“我不鬧你,你借我摸摸。”

只是,摸摸而已,陸臻感覺自己真他媽男人中的男人,如此體貼入微,簡直了……

14.

夏明朗仍然沒有吭聲,只是垂眸看着他。

陸臻一直都不能算黑,皮膚是柔和的蜜色,情動時臉上胸上都泛出粉色的紅。陸臻的手指滑過腰線凹處,爬過夏明朗平坦的小腹,再往下,手背輕輕地觸到一個溫熱的柱體。陸臻忽然一笑,反手握上去,貼在夏明朗的耳邊低語:“你還累嗎?”

夏明朗濕淋淋地抹了一把臉,眼睛閉上又再睜開,眼底湧上一重又一重的黑潮。再下一秒鐘,他從浴缸裏跨出去,轉過身,把陸臻攔腰抱起。

“哎,我自己能走。”陸臻有種自得的快意,他這番自力更生雖然是為了發洩欲望,也的确抱着一點不上臺面的鬼心思。

陸臻當然不算輕,但夏明朗的力氣畢竟大,捧着他就像捧着一只蛋殼兒似的穩當,也不顧渾身是水沾濕了床單,甩手把陸臻扔到床上,合身撲了上去,兩具身體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兩支劍拔弩張的家夥頭碰着頭,頗為欣喜地彼此打了個招呼……卻,又不動了。

陸臻有點疑惑,心想,不能吧,到這當口上你還能忍得住,我都得開始考慮我們的婚姻生活穩定性了。

夏明朗捧着陸臻的臉,把他沾濕的頭發一縷一縷地撥到腦後去,然後極深地凝望着他,憋了半晌,擠出幾個字:“要不你來吧。”

陸臻長眉皺起,露出一個疑惑的眼神。夏明朗說完就後悔了,這下完了,砸鍋了。

這人都是有點勁兒的,逆反心理,你越不讓我怎麽着,我偏怎麽的小性子。

如果夏明朗進門沒廢話,按陸臻的心思,今天一定是要把他壓到身下去的,新房子新生活,讓他頗有一點娶了媳婦進新家的興奮勁兒。而如果剛才夏明朗嘴再賤點,說幾句類似“P股癢了”,“怎麽光用前面不夠爽了”之類的下流話,那他今天就算是跟陸臻打一架,無論輸贏,陸臻不可能讓他在上面呆着。

可惜,夏明朗一生妖孽,智謀深遠,此刻的确關心,也的确是亂了。

陸臻眉心皺到極處,忽然一松,輕描淡寫地笑道:“老實說,我倒是不介意上你一輩子的,可問題是你覺得這有意思嗎?嗯?多大點兒事兒啊?您至于糾結成這樣嗎?”

陸臻微微挑着下巴,眼神是挑釁的,雖然挑釁的內容有點囧,但他自己卻渾然無覺,甚至有些氣鼓鼓的,朝氣十足。

夏明朗一直覺得陸臻很特別,他很好看,無論你擁有怎樣的審美偏好,你都會承認,陸臻算是個很好看的男人。但他的确一點也不像個姑娘,無論是哭是笑甚至撒嬌做态,他都顯不出多少風情,也就更沒什麽妩媚的味道,他總是清爽明亮的,就像一個從小被很多人愛着的大男孩。

即使摁在床上被撫弄到神志昏聩,呻吟哭喊,他仍然看起來很幹淨,無辜而坦然,沒有半分扭捏。好像食色性也,他不過是貪吃了一頓好飯,縱然有三分羞澀,也只是擔心自己吃相不雅。

然而,夏明朗最迷戀的,也正是他這一股青蔥的朝氣,一往無前,陽光明媚。

“我,要是再亂來,你就揍我。”夏明朗捏住陸臻的下巴,很認真地警告。

“切……”陸臻輕笑:“我又不是紙糊的,你那兒也不是鐵打的,你能把我怎麽樣?”

我會把你怎麽樣?夏明朗認真想了想,他的确不知道,但唯有這“不知道”才是他最怕的東西,他如果知道會怎樣,反而沒這麽多贍前顧後的猶豫。

陸臻把一雙長腿纏到夏明朗腰上,微微笑着喊道:“趕緊的……做完吃飯。”

夏明朗沒有再說廢話,伸長手從床頭櫃上拿了幾樣東西。其實床櫃上放花花綠綠的放了很多東西,男用女用的一大籃子,夏明朗早就看在了眼裏,雖然無心。

陸臻正想提醒他別用這裏的套子,用了還得買一模一樣地還回去,夏明朗已經撕開一個安全套頂在手指上探了進去。他那雙手比陸臻還勞碌,砂紙已不足以形容,根本就是水泥地,陸臻得了便宜,不好再賣乖。

因為夏明朗反複強調,陸臻自然也會加以重視,但是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什麽特別來,一樣的情動,一樣的耳熱。如果硬要挑個異常,也只能說這次的前戲真是做得有夠冗長,全身上下被摸遍吻遍,入口處嵌進了三根手指進出,這混蛋居然還在等?

陸臻深吸了一口氣,正想吼:你他媽也不怕我憋死?

忽然一根直通通的東西徹底頂了進來,居然一插到底,盡根沒入。陸臻的吼聲卡在喉嚨口,呼吸斷了半分鐘才繼上,轉而有些虛弱地嘆了一聲:“你也輕點兒。”

他這邊一發話,夏明朗馬上不動了,把陸臻那張臉握在手心裏深深地看過來:“疼?”

“不疼。”陸臻連忙搖頭,就是有點猛,吃不太消。

“我不是故意的。”夏明朗笑道。

他的确不是故意的,只是對專業産品的專業表現力估計不足,沒想到居然能這麽滑,一下子就沖過了頭。

“嗯。”陸臻微微喘了一小會兒,調均呼吸,一手勾住夏明朗的脖子用力親吻:“動吧。”

夏明朗動得不算快,總有三分保留,雖然每一下都準準地頂到那個點上,可陸臻除了感覺腰腿酥麻,心思也并不全在這裏。Z愛講究個投入,兩邊兒都不投入,天時地利再好也無趣。

陸臻感覺這事兒很難辦,他其實很有心看夏明朗發作一次,說得那麽可怕,又會怎麽樣呢?難道真能把我幹死不成?

但是色誘這種事兒可以說是陸臻的死穴,他永遠不知道怎樣有分有寸地挑起對方的欲望,煽風點火的方式只會一種,那就是:扒光衣服,用我的烈火,點你的幹柴。

陸臻主意打定,馬上豁了出去,把那些亂七八糟地念頭往腦後一丢,全身的血液、神經元都跑去了下身排隊。夏明朗正在試探自己的底線,睜大眼睛瞪着自己身下這個活生生的人,其餘的念頭一絲都不敢想,可沒想到,這人居然一下子活得透了,像游魚似的躬身迎上來,垂頭在他耳邊低低呻吟。

夏明朗握住陸臻的脖子把人按到床上,視野像水波一樣一圈圈的蕩漾開來。

“隊長,你再快一點。”

“隊長,沒事兒了。”

“是我,我是陸臻。”

“陸臻來了……”

“陸臻!”

很舒服,也很痛苦,好像窒息一般的快感與苦痛,像水一樣包裹着他,無處可逃。“嗯,陸臻……”夏明朗的嘴唇翕動着,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陸臻卻被他此刻的眼神駭住了,瞬間清醒過來,指尖輕顫着撫上夏明朗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低語:“是我,陸臻。”

夏明朗的眼睛裏含着墨,黑潮湧動,貪婪而絕望。

陸臻從沒見過這樣的夏明朗。夏明朗永遠是熱情的,帶着外放的氣場,黑眼睛裏閃閃發着光,好像懷着滿腔的愛意,熾熱火辣,迫不及待地要傾倒給你。他像洪水,像巨浪,噴薄欲出。

“隊長,你怎麽了?”陸臻感覺心疼到了極點,卻不知道為什麽在疼。

“我很難受。”夏明朗嘴裏說着難受,可眼底卻看不到苦痛,只有一脈饑渴,這種饑渴讓他的眼神看來無助而狂熱,漆黑的眼珠子像兩口看不到底的井。

陸臻熟悉這種眼神,這是瀕死掙紮時的眼神!

他不止一次的在戰場上看到過這樣的眼神,那些人一口一口的咳着血,半個身子已經不知道去向。當軍醫官無聲地搖一搖頭,陸臻便會從他們眼中看到這種撕心裂肺的饑渴,那雙眼睛裏好像能出伸手來,抓住這世間的一切萬物不肯放。

恐懼到了極點,最頂點,當神經被擊穿時,仍然貪戀着不願死,求生成了不顧一切的執念。那樣的渴,拼了命的要多吸一口空氣,多喝一口水,想要活着。

夏明朗終于低下頭去,卻沒有吻他,硬挺的鼻梁擦過陸臻的脖頸與耳後,他很用力地嗅着,像一頭孤狼遇到了同伴。

因為夏明朗一直語焉不詳,陸臻就總覺得他在小題大做,在床上發瘋能瘋到哪裏去,他又不是那種嬌花一般的小男小女,實在不行一掌劈到後脖根,鐵打的人也得暈過去。

可陸臻并不打算這麽幹,夏明朗正在他耳邊厮磨,混合着灼熱的喘息一聲一聲地叫他的名字,那聲音低而暗啞,有如呻吟。這種呼喚讓陸臻徹底軟化,無論夏明朗想幹什麽,他都想讓他如意。

夏明朗微微擡起頭,一手握住陸臻的脖子,吞沒似地吻上去,竭力地吮吸,仿佛連一絲氧氣都不打算給陸臻留下。陸臻挑動舌尖迎合,手指虛虛地按在夏明朗的下颚關節處,準備好随時把自己的舌頭救出來。對此夏明朗似乎全無知覺,只是一口一口的用力親吻,火熱的舌面輾過嘴唇,發出好像野獸舔食生肉一般的粘膩水聲。

倒像是要吃了他!陸臻心裏無奈,然而那無奈中含着莫大的憐惜,所以沒有半點厭煩,只是輕聲喘息着,蜷起雙腿,絞到夏明朗背上。

夏明朗喜歡他這樣,喜歡他熱情一點,渴求一點;夏明朗還喜歡聽他喊,無論是“快一點”或者“慢一點”都可以,求饒哀告或者不知饕足……都可以。夏明朗是個很正常的男人,他喜歡所有正常男人都會喜歡的那些事。

他們相處太久,陸臻就像熟知自己那樣熟知對方的喜好。

夏明朗似乎被觸動了,雙手從陸臻的腋下穿過,緊緊地攥住了肩膀,開始緩慢地律動。

那動作起初是輕柔地,然而很快猛烈起來,近乎蠻幹般地全進全出。陸臻被夏明朗攥在手心完全不得動彈,連撞床頭的機會都沒有,只能小心吸氣,順着他那個勢頭調整,因為擴張充分,疼倒并不是很疼,只是不太舒服。

做那事兒當然也不是越粗越大越硬越好,否則拿根擀面杖捅捅豈不是更欲仙欲死?陸臻被這麽毫無章法地一通狠頂,反而冷靜下來,滿腔欲火滅了個一幹二淨;一邊纏綿地親吻着夏明朗的肩膀與脖頸,一邊留心觀察他的動作,及時化解。

要讓一個像陸臻那樣訓練有素的戰士真正受傷畢竟是不那麽容易的,夏明朗此刻一無智計,二無勇力,更沒有半點殺機狠勁,只是單純的犯渾,全不顧及對方的感受。陸臻見招拆招,雖然被頂得五髒六腑差點移位,倒也沒出什麽大事兒。這麽激烈當然不可能持久,夏明朗很快就一洩如注。

然而,還沒等陸臻喘均氣息,嘴唇又被攝住。哎……陸臻在心裏露出一個苦笑,打點精神準備持久戰,當夏明朗憋了許久成心發力,的确不可能是一次就能打發了的。

幾乎沒有太多停頓,夏明朗提槍再戰第二輪,可這一次陸臻卻有點穩不太住了,他被換了一個體位從後背插入,卻莫名其妙地頂對了位置,陸臻禁不住呻吟,連腳趾都縮了起來。

陸臻簡直有點兒悲憤,這時候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快感,但是夏明朗雙手握住他的腰,連一寸餘地都不給。陸臻連聲求饒,卻被抱得更緊;他的反應激烈,夏明朗自然更激烈,很快的,快感就堆積到了讓人難受的地步。陸臻咬牙切齒地忍着,轉過身去勾住夏明朗的脖子與他親吻,一邊扣着他的脈門用力,好從那雙鐵鉗下松脫出來。

你來我往,情事變成一場激烈纏鬥,只是一個無知無覺一個小心應對。

反反複複不知道磨了多久,汗水和體液把床鋪搞得一團亂。陸臻到最後心力交瘁,累得連一個手指頭都擡不起來,只要夏明朗別掐他脖子,他就懶得再動彈。

終于等到夏明朗脫力放手,陸臻也一頭栽了下去,腦子裏昏昏沉沉地,像煮開了一鍋岩漿,所有的聰明靈俐就只剩下了一句話:讓我睡一下。

訓練都沒累這麽狠過,就像是連骨髓都被吸幹,整個人空落落的,全身上下沒有一個關節不痛。不過,按夏明朗的體力和尺寸,如果放手橫行的确也就是這麽個結果,陸臻雖然難受,卻一點也不後悔。夏明朗用那樣饑渴的眼神看着他,想要什麽他都會給。如果你餓了,那就喂飽你,你狼吞虎咽也只是因為餓得狠了,慢慢就會正常了,陸臻感覺這個邏輯很合理。

陸臻模模糊糊地想了想,居然頗有些自得,心想也就是我了,換個別的……就算是男人都得死在這床上。

夏明朗半夜驚醒,腦中一片空白,瞪着天花板長久地發呆,仿佛從一場痛醉中蘇醒,頭疼欲裂。海風從窗口灌進來,夏明朗過了好一陣才感覺出冷,身下的床單濕透,像蛇皮一樣貼着皮膚。

燈一直沒有關,房間裏很明亮,陸臻背對着他側卧,光潔的皮膚泛出柔和的光暈,只是從後背到大腿淤痕無數,青綠發紫,就像剛剛被人狠揍了一頓那麽慘。

夏明朗慢慢眨着眼睛,記憶像潮水那樣湧上來。之前那一次因為被綁着,又是騎乘位由陸臻主導,夏明朗雖然心驚肉跳,可多少還是能控制。而這次卻不同,一切進退都握在他手裏,陸臻乖得讓人發瘋,無論怎樣索求都肯迎合,真正神魂颠倒。夏明朗越想越後悔,知道自己禽獸不如,心疼得要命。

夏明朗伸出一個手指輕輕按在一塊紅痕上,觸手濕膩冰涼,沒有一點熱氣。夏明朗心裏一跳,馬上翻身坐起,握住陸臻的手臂輕輕搖晃:“陸臻?”

陸臻就像沒有知覺那樣順着他的力道仰面翻倒,夏明朗這才發現他身下浸了一攤血,從脖子到鎖骨,雪白的床單上沾染了血色,觸目驚心的紅。

夏明朗頓時僵住,魂飛魄散。

如果夏明朗此時足夠清醒,當然能看出來其實情況并不嚴重,只不過床單是濕的,血洇得特別開。可是他心心念念最怕的就是這種事,一覺醒來,陸臻已經死在他身邊,他幹的!

這種極致的驚恐一瞬間束縛了他的心髒,連呼吸都停止,所有的肌肉僵化成岩石,手指抖得停不住,居然沒有能力伸過去摸一摸到底是不是真的,即使有九成九的把握可得平安無事,他仍然害怕那百分之一的可能。

陸臻被光線刺到眼睛,難耐地皺起眉,不過是眉心一點點隆起,看在夏明朗眼裏就跟驚濤駭浪沒有兩樣,周遭的空氣好像忽然間又回來了,夏明朗屏息太久,居然被空氣嗆到,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怎麽了?”陸臻微微睜眼,頭皮猛然一痛,已經被人拎了起來。

“我說過亂來就揍我,你在搞什麽?”夏明朗完全壓抑不住那股怒氣,幾乎要爆炸:“你有病嗎?我腦子不清楚你知不知道?你以為這就是對我好麽?我要是弄死你怎麽辦?你讓我怎麽辦?”

陸臻下意識地扣住夏明朗的手腕把自己解救出來,他實在是累,又困又餓又冷……只想好好睡一覺,夏明朗的聲音聽在他耳朵裏像雷鳴,一字一字都聽得清,但是懶得想。

夏明朗一時脫手,見他又要往血泊裏倒,反射性地伸手一推,陸臻這會兒暈頭轉向地連眼睛都沒睜開,一頭栽下去,後腦勺砸在地板上,發出“咚”地一聲大響。

這下子,陸臻徹底醒了,不醒也得醒了。

夏明朗還在暴怒中,濃眉倒豎,全身都是火,他實在是被吓壞了,到現在心跳都是亂的,陸臻漫不經心的态度尤其激怒了他,好像自己面對的是個沒心沒肺的臭小子,你這邊心如刀絞,他沖你嘿嘿一樂。夏明朗氣得大罵,連髒話都罵出來,一路問候十八輩兒祖宗。

陸臻按住後腦勺,大腦開動慢慢運轉,怒氣漸漸積聚。他雖然看着像個小白臉,但這輩子從沒軟弱過,更沒有半分逆來順受的個性。對夏明朗予取予求百依百順,那也是因為夏明朗足夠愛他。

陸臻并不着急發火,他躺在地板上前前後後慢慢地想,地上是幹的,反而溫暖。打起精神從頭到尾想了一遍,陸臻仍然覺得自己沒錯,既然我這邊沒錯,我就得教訓你了。

陸臻向夏明朗伸出手,一雙眸子清清亮亮地瞪着他,夏明朗毫無顧慮伸手去接,想把人拉起來,忽然手腕上一緊,整條手臂都被扭過去,陸臻從地上忽然暴起,一雙長腿已經絞到他的脖子上。

在電光火石之際,兩個人憑本能反應交換了一招,陸臻猝起發難搶到先手,把夏明朗從床上卷下。

“別動。”陸臻沉聲警告,膝蓋往下壓住了夏明朗的喉結,夏明朗頓時窒息,臉脹得通紅。

“你罵夠了沒有?”陸臻低頭看下去:“看見了嗎?我打得過你,你就算信不過自己,也不能瞧不起我。”

陸臻在夏明朗額頭摸了一把,起身坐到床沿上,有些挑釁地擡起下巴:“還要再打嗎?”

夏明朗當然搖頭。

“為什麽不相信我?”陸臻一步不放的逼問他:“我就那麽不可靠嗎?你當我是什麽?”

陸臻是真生氣,就算你夏明朗是個非凡人物,強悍到不正常,我陸臻難道就是正常人?

夏明朗一時語塞,其實他腦子裏也亂,否則又怎麽會失态?茫茫然正想坐起,沒想到陸臻一腳踏在他的肩膀上,又把人踩了下去。夏明朗試着發力,發現陸臻并沒有放開的意思,反而踩得更緊。

“別動。”陸臻兇狠地瞪着他:“告訴我,所有的一切。”

夏明朗的确是懵了,他從沒見過陸臻這麽凜利強勢的樣子,他知道他的寶貝兒很唬人,但那都是對外,對自己只有一笑兩彎月牙,乖巧順從,怎樣都說好。

“可……”夏明朗張口結舌,發現所有的話都湧到了喉嚨口,已經呼之欲出。他強硬了太久,心牆已經被磨成了一張紙,卻因為知道沒人有權利幫助他,也沒人有資格聽他傾述,所以咬牙切齒地全都忍着。

“夏明朗。”陸臻彎下腰去逼視他:“你說過,曾經是怎樣爬上去的,現在也一樣的爬上去。那麽……這一次,就由我來做你的教官好不好?”

夏明朗聽到了什麽東西在破碎的聲音,橫梗在心頭張牙舞爪地戳着他所有皮肉的那些棱角在剎那間碎成了細粉,他直覺那樣不好,可為什麽不好,一時卻想不透。但他是直覺為先的人,即使腦子裏還糊塗着,眼神已經流露出渴望,他看到陸臻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清晰地映出自己的臉,就像一面鏡子。

這感覺似曾相識,他不自覺一愣,轉而又恍悟!

是的,鏡子,一面鏡子,站在你的位置,映照出我的樣子,這便是他對陸臻最初最初的期待。

雖然這些年發生了很多事,而他幾乎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初衷,總是不遺餘力地想要把這個青年收攏到自己懷裏。可陸臻還是那樣倔強地按自己的方式在生長,他從沒與他合為一體,他有自己的位置。

于是,在必要時,仍然可以冷靜清晰地映照他,指引他,并且無比忠誠。

“好啊。”夏明朗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這是一種全盤挫敗的顫抖,但輸在陸臻手裏,又讓他由衷地感覺到快意,飄飄然像在飛一樣,無比的輕松。

他伸手握住陸臻的腳背,輕輕吻了吻那個精致的腳踝,這算是個臣服的姿态,卻莫名其妙地感覺到踏實。他贏了一輩子,一直想輸一次,卻無人背負得起。只有眼前這個男人,從他還是一只羽翼未豐的幼鷹開始就一直念叨着要保護他。

陸臻說得沒有錯,他的确信不過他,雖然理智明白這是自己并肩而立的伴侶,但從沒有真正放心依賴過。他渴求一雙強而有力的臂膀,渴求一份無所思慮的安全感,他渴望那雙臂膀來自陸臻,卻又舍不得他的寶貝兒受累,這就是矛盾,左右為難。

15.

既然夏明朗說好,那陸臻這攤火就算是發完了,最關鍵的共識已經達成,剩下的細節可以心平氣和地慢慢商量。陸臻讨厭吵架,吵架是一種争鬥,為了求勝而不是為了解決問題,可他和夏明朗榮辱與共,并沒有輸贏可争。

“行。”陸臻說道:“那你先洗個澡,我去買點吃的。”

陸臻如今也算是個體力勞動者,能忍痛不能挨餓,之前折騰了大半夜水米沒打牙,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剛才昏睡着還好,現在一時清醒了,胃裏一把陰火燒得人坐立不安。

“不不,我去買。”夏明朗連忙攔住他:“你現在這樣子怎麽能出門。”

陸臻對跑腿這事兒沒有執着,輕輕點了個頭,夏明朗手忙腳亂地披上衣服狂奔而去。

陸臻走進浴室無意中看了一眼鏡子,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血流披面沾了半張臉,半幹涸的血跡一直蜿蜒到胸口,乍一眼看去,可不就是個重傷垂死的樣子?

“怎麽搞的?”陸臻疑惑地摸來摸去,把血跡沖淨了才發現是耳垂上開撕了一個口子。那地方毛細血管豐富,陸臻的體質敏感,激動時必定雙耳充血,血流一時止不住,不知不覺就流出了不少。這會兒把血痂沖開,裂口上又盈盈凝出一滴鮮紅。陸臻疑心這口子得去醫院縫兩針,可是三更半夜實在懶得走,只能拿了一條毛巾暫時壓住。

放熱水草草沖了個澡,陸臻赤裸着身子站到鏡前仔仔細細地看了兩圈。還不錯,全是皮肉小傷,陸臻輕輕吹了一聲口哨,對自己很滿意。槍林彈雨都闖過,這點小傷他還不至于放在眼裏,而且,現在身體無礙,也就更證明了夏明朗那番暴怒師出無名,他這場火發得有根有據。

陸臻剛剛披上浴袍,就聽到玄關處一聲大響,夏明朗兩手拎着雪白的塑膠袋,就像是突擊陣地那樣撞進來。陸臻看着一樂,不自覺彎起了嘴角。夏明朗登時站住,期期艾艾地說道:“你笑了。”

陸臻一愣,心想老子啥時候都在笑啊,轉念再一想,哦,不對,我正在發火呢,馬上又把臉給繃了起來。

三更半夜買不到什麽好東西,夏明朗只能在小區門口的夜宵攤子上買了四份炒飯,外加幾十串羊肉和半箱啤酒。陸臻聞到飯香更是站不住,随手搶了一盒炒飯就往嘴裏倒,雙手捧着飯盒正想坐下去,P股挨上硬凳面又站了起來。

還……真他媽挺疼的!陸臻咧了咧嘴。

夏明朗馬上拍着自己的大腿說:“坐我這兒來吧。”

陸臻不屑地瞥了一眼:“你那兒還不如這凳子軟呢。”一邊說着又扒了兩口飯,陸臻感覺到後背一熱,夏明朗從背後擁住了他。

“那你靠着我。”夏明朗低聲細語。他出門吹了一路風,把腦子吹清醒了,心裏也涼了。方才醒過來時,夏明朗覺得自己禽獸不如,現在想想,這結論還是錯了,太對不起禽獸了。他這會兒滿心愧疚,只希望陸臻能多給他幾個機會做小伏低。

但是陸臻擡手掙脫,用筷子尖指了指浴室說道:“去洗個澡吧,一身的味兒。”

夏明朗猶豫了兩秒,再一次像打仗那樣沖了過去。

陸臻鼓着腮幫子,一邊大嚼一邊樂,沒想到他難得發一次火居然這麽管用。看來以後還是要控制住少發火,物以稀為貴,用多了就不值錢了。

陸臻靠在牆上猛吃,飯粒兒吞猛了,一時噎住,夏明朗頂着一頭濕發出來,極有眼色地給他開了一瓶啤酒。狼吞虎咽地倒下兩份飯,陸臻摸着肚子灌下半瓶啤酒,終于滿足了。夏明朗雖然也餓,但畢竟食不甘味,垂頭喪氣地靠在陸臻身邊默默扒飯。

陸臻把羊肉串拿起來仔細查看,無比惋惜:“辣椒太多了。”

“你怕辣?”夏明朗詫異,心想,他還不至于粗心到連陸臻的口味都不記吧?

陸臻想了想,用了個比較隐諱的說法兒:“下面傷了。”

夏明朗一口飯粒噴出來,嗆得直咳嗽。陸臻哭笑不得,一邊幫忙順氣,一邊在心裏嘀咕:怎麽着了,你自己幹的壞事兒,還聽不得了?

夏明朗心神不寧地灌下幾口啤酒,捏着酒瓶子低吼了一聲,攔腰把陸臻抱起來按到了沙發上。

“喂,你這?”

“讓我看看。”夏明朗聲音發啞,粘粘膩膩的,便有了一些哀求的意思。陸臻是最受不了夏明朗求他的,反正也不算是什麽出格的要求,也就把臉埋了下去。

夏明朗撩起陸臻浴袍的下擺,惴惴不安地看過去,白生生的P股上印着好幾個指痕,那地方雖然沒見血,但是紅腫透亮看着都疼。夏明朗不自覺探出指尖輕觸,陸臻輕咝了一聲,頭也不回地捏住了他的手腕。

“疼!”陸臻實話實說。

夏明朗直勾勾地盯着他,臉色陰晴不定。

“你又想罵我了?”陸臻沉下臉。

夏明朗連忙搖頭,半晌,憋出一句話:“你能不能揍我一頓。”

陸臻知道他什麽心思,斷然拒絕:“不揍。”

“我這麽對你,你都受着,你怎麽能這樣!”夏明朗心裏絞得難受,他是絕對看不得陸臻受半點兒委屈的。

“你當然不能老這麽對我,但你現在不是生病嗎?”陸臻把衣服理好,斜斜躺下:“不讓你發作一次,我們誰都不知道會是什麽樣,對不對?”

“你把問題想得……”夏明朗着急分辯,話還沒說完,陸臻忽然出手扼住了他的喉嚨。

“唔?”夏明朗有些茫然,下意識地雙手握住陸臻的手腕,卻沒有反抗。陸臻俯身看向他,手上加力,虎門壓住了夏明朗的喉管。時至今日,就憑陸臻這雙手,擰斷頸椎都是尋常事,夏明朗要害被制,又沒有及時掙脫,眼前金星直冒。

陸臻很快松手:“你為什麽不怕我?”

夏明朗咳得說不上話,氣急敗壞地喊道:“那,那不一,樣!”

“一樣的,都一樣。”陸臻閉上眼睛:“你等會兒。”

夏明朗調均呼吸,一頭霧水地坐到地上。過了好一會兒,陸臻忽然睜眼,只是極細微的一擡手,夏明朗已經條件反射式地往後仰,這個漂亮的戰術動作做到一半時猛然頓住,夏明朗一手撐着地面,極度疑惑地看過來。

陸臻眼中漸漸湧上笑意:“你為什麽又怕了?”

“有殺氣。”夏明朗隐約有些明白:“你剛剛在想什麽。”

“巴利維。”陸臻頓了一頓,伸手握住夏明朗的手臂:“你不想傷害我,我能感覺得到。夏明朗,你是很厲害,如果你有心要我的命,我可能鬥不過你,但是……我還不至于無能到讓你不過腦子就能幹掉我的地步。”

“幹不死你就不會心疼了嗎?”夏明朗不滿地嘀咕。

“那是另一碼事。”陸臻溫柔地撫摸着夏明朗的臉頰:“恐懼源于未知!我今天不是犯賤,我只是想讓你明白,就算你不行了還有我,出事兒我給你兜着。所以別怕,沒什麽可怕的,最壞也就這樣了。”陸臻臉上微紅,隐約有些不好意思:“我最後太累了,懶得動彈,我要知道你這麽擔心,我一定會做得更好些。”

“夠了。”夏明朗脫口而出:“夠了。真的。”

“那麽現在,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陸臻微微傾身,居高臨下地看進夏明朗眼底:“你心裏那些事兒,我不是不想知道,也不是因為TMD什麽國家機密,我只是習慣了相信你,相信你什麽都能扛得住。你總是把我當成一個小玩意兒,錦上添花的那一朵花……”

“我沒有。”

“你聽我說完。”陸臻毫不客氣地打斷他:“我最近一直在想,我們倆個怎麽可能讓這麽點事兒就難成這樣?夏明朗,你太習慣一個人扛着天轉,我也太習慣聽你的,這樣不好。既然現在你自己都承認挺不住了,那麽,告訴我!”

“你真的要聽嗎?”夏明朗露出慘淡的笑容,他輕輕吻了吻陸臻的手背說道:“寶貝兒,我舍不得。”

“相信我!”陸臻拍拍身邊的空位:“坐上來慢慢說,從頭開始……”

夏明朗剛剛回憶了一遍官方機密版,一樁樁一件件的事兒都在腦海裏飛旋不去,印象深刻到想忘記都很難。他枕在陸臻腿上,仰面看着天花板,因為傾述地對象是陸臻,這讓他感覺尴尬而又難耐。而陸臻一直神情平淡地聽着,手指溫柔地撥弄着夏明朗的頭發。

陸臻是那種很上得了臺面的人,這種特質意味着他在關鍵時刻很能撐,即使心中駭浪驚天,也可以不形于色。聽到水刑的時候,他只是輕輕噫了一聲,他知道夏明朗一定不會責怪自己不夠關心他;所以他選擇用另一種輕描淡寫的态度來暗示夏明朗:沒什麽,即使那很可怕,也就是個很可怕而已。

夏明朗說完時天都快亮了,海面上翻起魚肚白。夏明朗側過臉偷看陸臻的神色,陸臻垂眸一笑,彎下腰去在他額頭輕吻一記,口中喃喃道:“你受苦了。”他沒有哀恸的神色,明亮的雙眸裏只有化不開的憐愛,即使他現在胃裏頂得難受,很想找個地方去吐一吐,然後找塊空地去喊一喊。

陸臻沒有抱着他痛哭流涕,也沒有悲痛得難以自抑,讓這夏明朗感覺很意外,他甚至在最後完全徹底地說了實話,他所有的絕望與恐懼,所有的執念與掙紮。但是陸臻連眉毛都沒有擡一下,好像那些事只是單純的存在着。噢,聽起來真可怕,你真可憐,然後……就沒有了。

這種無止盡的從容讓夏明朗的心防軟化,他慢慢擡起身體把陸臻抱進懷裏,埋頭貼在陸臻胸口,專心致志地聽着他熱乎乎的心跳。

陸臻飛快地用理智思考,他不能讓自己的感情起一絲一毫的波瀾,否則徹骨的疼痛會在一瞬間吞沒他。好在夏明朗只是單純地抱着他,很依賴很放松,這樣很好,讓陸臻有時間去思考接下來應該怎麽辦。

因為他的确有些不知道怎麽才好。

他知道夏明朗這段時間承受了很多,可現實仍然超出他的想象。有些災難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更無法用語言化解,一切勸慰在殘酷的現實面前顯得如此單薄。

如果這個人不是夏明朗,陸臻甚至會勸他算了,從現在開始一輩子呆在最安全的地方,忘記所有的一切。

可他是夏明朗,那個滿腔熱血,發誓要再活一次的夏明朗。

陸臻最終決定什麽也不說,就像大恩無法言謝一樣,大悲亦無法告慰。他只需要陪着他看着他走過這一段,就像夏明朗要求的那樣。

“真奇怪。”陸臻摸了摸夏明朗的後腦勺:“為什麽你會有這種想法……嗯,欲望。”

夏明朗困惑地擡頭。

“你好像每次心情不好就想幹我,以前跟我吵架是這樣。每次出完任務回來,你都纏得我特別緊,在天琴島那次也是,現在還是,甚至你剛剛說,連受刑的時候都……”陸臻臉上飛紅,有些不好意思。

夏明朗慢慢變色:“我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因為沒想過。他一直對陸臻欲望強烈,但之前所有的行為都在正常範疇,而且散落在漫長的相處中,并不出格,現在串起來抖一抖才發現居然一脈相承。

“陸臻,你聽我說,我不是……”夏明朗細看陸臻的臉色,生怕從他眼中看出一絲一毫的厭棄。

“陸臻,你聽我說,我不是……”夏明朗細看陸臻的臉色,生怕從他眼中看出一絲一毫的厭棄。

“我就是奇怪了,以前你沒我的時候,靠什麽來解決你這些情緒?”陸臻微笑着,是一個好奇八卦的态度。

夏明朗稍稍放寬心,埋頭苦思了一陣子,吐出兩個字:“吃飯。”

陸臻愣住。

“洗個澡,燒完衣服,吃頓好的,睡個好覺,早上起來沿着基地跑一圈,跟兄弟們打兩局牌……然後就緩過來了。”夏明朗攬住陸臻的脖子,把人摟進懷裏:“以前都是這樣。”

夏明朗感覺困惑,這些習慣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化的,他并不知道,好像慢慢的,無知無覺的,想法就變了。

從屍山血海裏走出來,就只想看到你對我笑,聞着你的味道,撫摸着你的身體,感覺一切都那麽好,那些血淋淋的爛事兒眨眼就都過去了,滾得遠遠的。仿佛從最初時,你在背後擁抱我,告訴我你的手上也有血……從那時起我就不知不覺地開始依賴你,雖然我一點兒也沒發覺。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夏明朗更像一種動物,直覺永遠比理智先行一步,身體總是比頭腦更坦率。所以,無論理智有多茫然,他知道陸臻說的是真的,他對陸臻有不正常的執念,他的直覺反應比腦子更靠得住。

“原來我還有這麽個用處。”陸臻微笑。

夏明朗像是被子彈打中了那樣擡起頭,眼神驚惶不定。

“你怎麽又慌了,在怕什麽?”陸臻極溫柔地吻了吻夏明朗嘴角:“告訴我,說實話。”

“你不生氣?”夏明朗感覺很別扭,他一直相信自己對陸臻所有的行為都是源于愛。可是剛剛理清的事實讓他無地自容,好像陸臻變成了一個物品,他在使用他,只為了滿足自己單方面的需要。

“我為什麽要生氣?”陸臻笑了:“我覺得挺好啊,原來我這麽重要!以前,你說我是你的奇跡,這話當時聽了很高興,可回頭想想又不甘心。什麽叫奇跡,那是奢侈品,有了很好,沒了也行,可有可無的存在。我總是盼着,有一天我能成為你生命裏的一部分,必不可少的那種。”

“你一直都很重要。”夏明朗急着強調。

“那不夠,夏明朗,那不夠……”陸臻捧住夏明朗的臉,在極近的距離凝視他,低聲呓語:“看着我,你知道的,只要你看着我,我就什麽都能做到。你以前無懈可擊,什麽都不需要,我根本找不到機會愛你,可現在不一樣了。夏明朗,是我把你救出來,是我帶你走,我就是你想要的那個陸臻,你一直念着的那個名字,你想象中期待的那個人。別害怕,把你想要給我的都給我,我已經準備好了,我受得起。”

夏明朗一直擰着眉頭,那神情極度複雜,幾乎看不出悲喜,眼眶卻漸漸紅了起來。

“別這樣,寶貝兒。”他哽咽着說道。

陸臻看着他微笑,輕輕咬了咬下唇,說道:“別這樣,寶貝兒。”

“他很害怕。

他受了很嚴重的驚吓。

他很依賴你!

你是他全部的安全感!”

陸臻在心裏嘆息,他們兜了很大一個圈,終于走到了起點。之前,說不清是他沒準備好,還是夏明朗沒準備好。

不過,算了,從現在開始也成……陸臻幹脆地搖了搖頭,他從不會把時間浪費在後悔上。

16.

因為陸臻的耳朵一直也沒能止住血,兩個人趕大清早出門看耳朵,對于陸臻身上某些金貴物件,夏明朗一向看得比天還大,現在親手損了一個,那種心痛,簡直無法形容。

附近的醫院沒有整形外科,醫生給了兩種縫合方案,據說都會留疤。橫豎自己看不見,陸臻也不是很介意,倒是把夏明朗心疼得夠嗆。他自己全身上下無數道口子,從來不當個事兒,陸臻那完美無缺的小圓耳朵上出現一個米粒大的缺口,便是晴天霹靂。

夏明朗忙着懊悔,回到家鞍前馬後地伺候着,陸臻一覺睡醒已經是下午,陽光撲撒進客廳裏,夏明朗開了空調,溫度很适宜。

“餓嗎?”夏明朗從沙發後面探出頭。

“有什麽可吃的?”陸臻揉着迷蒙的睡眼。

鍋裏熱着三個包子,電飯煲裏還有半鍋粥。陸臻洗漱完出來,食物已經裝盤上桌,他站在桌邊吸了吸鼻子,不由自主地感慨道:“太賢惠了。”

“不生氣了?”夏明朗從背後摟着他。

陸臻一口咬下半個包子,嘴裏塞得鼓鼓囊囊地說道:“話都說開了還有什麽可生氣的。我又不是個妞兒,還跟你賭氣不成?”

夏明朗似乎不知道做什麽好,張開大手理順陸臻亂翹的頭毛:“等會幹嘛去?”

陸臻轉了轉眼珠子,忽然笑了:“跟哥混,哥讓你幹啥就幹啥。”陸臻這人從頭到腳就沒有半分流氓氣質,即使這會兒咬着牙尖裝壞也不得精髓,十足一個學抽煙的小公子。

夏明朗倒是配合,馬上拉平衣角,畢恭畢敬地一點頭:“是,臻哥!”

陸臻一口薄粥喝岔了氣,又笑又咳,把剛剛攢下的那點黑社會小哥範兒賠了個精光。

吃完飯出門大采購,超市、菜場各走了一圈,大包小包拎了兩手。都是些最瑣碎的生活必需品,這讓陸臻感覺很幸福,好像成家過日子的模樣。他偶爾會偷看夏明朗專注挑選的樣子,一秒鐘以後,夏明朗便會發覺,起初是轉頭詢問,再後來就只是笑,嘴角勾起一點點,三分無奈七分了然。

陸臻最愛他這個笑容,小心肝被笑得軟軟的,在沒人看到地方偷偷勾纏夏明朗的手指,眼角眉稍都是化不開的濃情。陸臻已經打定了主意,過去那些事兒老子沒辦法,将來就讓我用十倍的愛意溺死你。

晚飯是蔥姜炒蟹、鹽水煮蚬子和一條不知名的魚,夏明朗一進門就扒掉上衣準備做飯。夏明朗喜歡做飯,陸臻最喜歡看夏明朗做飯,兩個人各得其樂。

夏明朗勢大力足,炒個菜就像打仗那樣大開大合,背上的肌肉舒展開,在汗津津的皮膚下流動;陸臻洗了一碗蓮霧站在夏明朗身後啃,清甜的汁液沾了滿手。

水開了,蒸汽彌散,夏明朗把蚬子倒進鍋裏,花雕、生姜、蔥段兒……鹽!

夏明朗忽然“嗯”了一聲,鹽勺在指間一顫又落了下去,鍋裏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廚房裏似乎更熱了。

陸臻聽到夏明朗的呼吸漸重,自然而然地從背後攬住他,一手攏在夏明朗手背上,幫他穩住了鹽勺:“要多少?”

“一勺半。”夏明朗閉了閉眼,仰面枕到陸臻肩上。

陸臻握着夏明朗手指放好鹽,随手把鍋蓋放上:“只是鹽而已。”

“我知道。”夏明朗勉強笑道:“忽然有點不太舒服。”

“怎麽個不舒服法?”

夏明朗按住胸口:“心慌,沒着沒落的。”

毒瘾好除,心瘾難戒,陸臻心下了然。夏明朗最近已經不再出現生理性的毒瘾發作,但是心瘾成災的時期也近了。

陸臻親昵地拍着夏明朗的臉頰:“趕明兒買兩斤面,我們包餃子吃。”

“好啊!”夏明朗悶笑:“真有你的。”

“好點兒了嗎?”

夏明朗搖了搖頭,把臉埋到陸臻頸邊輕輕嗅着:“我想親親你。”

“好啊!”陸臻失笑,扶住夏明朗的腰胯,把他推到牆上:“小生求之不得。”陸臻最擅長将一個吻進行得纏綿悱恻溫柔漫長卻不帶情欲,等他言猶未盡地離開夏明朗的嘴唇,一道菜已經可以出鍋。

鑒于陸臻的身體狀況,菜都做得很清淡,只用了最簡單的鹽、酒和一點點醬油,夏明朗耐着性子剝殼吃完了兩只蟹螯,又默默走上了他牛嚼牡丹的老路。

陸臻撩了他一眼,敲着桌面說道:“求我。”

“唔?”

“求我啊!”陸臻微微挑起下巴,眼睛笑成了兩彎新月。

夏明朗吐出一堆螃蟹殼,慢條斯理地擦幹淨嘴說道:“臻哥兒,求你了。”他将尾音拖長,把那三個字念得風流倜傥。

陸臻頓時哭笑不得:“怎麽什麽話讓你一說,就全不是那個味兒了呢?”

“我都叫你哥了。”夏明朗占便宜沒夠,很有躍躍欲試大叫特叫一通的趨勢。

陸臻連忙用蟹肉賭住他的嘴:“得了得了,別叫了。聽着太穿越了,我又不是你家小厮。”

夏明朗起身越過桌子接了那一口,有滋有味地嚼着,随手一撐,竟然從桌上翻了過去。他雖然長得結實魁梧,但身手實在太好,那麽大個人飛身落地,居然沒有半點聲響。

陸臻感覺就像是身邊落了件衣服,扭頭一看,人已經咧着嘴在沖自己笑。他不自覺多看了夏明朗一眼,就面前這位爺,橫看豎看也沒有半分明清公子哥兒的氣質,往死了YY,也就個夏門慶,當他們家的小厮……陸臻無力再想下去,一陣惡寒地舉了白旗。

關于“哥”這個稱呼從早争到晚,以陸臻同志的全面潰敗而告終。陸臻雖然争得臉紅脖子粗,但心裏很歡樂。

夏明朗的個性裏有三分妖氣,當他占上風時怎樣賣弄都可以,他可以媚得讓你心慌,也能妖得讓你心跳,只要你高興,他能扮上去唱一曲貴妃醉酒,那都不會影響他強悍迫人的氣勢;但此時他虎落平川,正是不順的時候,現在要弱下去那可是真弱,不是什麽賞心樂事。

陸臻雖然有心要調整他們之間相處模式,但他的調整方向是只限于自己的,最好夏明朗還是能怎麽神氣就怎麽神氣,該怎麽得瑟就怎麽得瑟,回頭一個不順,自己還能把他給罩住了。

當然,這個心願是有些理想化,但陸臻本來就是個理想主義者,那麽大個中國他都能當成自己的所有物那樣理所當然地說一句:我要保護她。夏明朗再牛B,也只是個人。

夏明朗炒了四只蟹,自己吃了三只半,他是到今天才真正嘗出這甲殼類生物的鮮美,一口等不及一口在吃,等他終于發覺盤空碗淨,陸臻手上只剩下了最後一只蟹腳。

“你吃你吃。”夏明朗讪笑着推過去。

陸臻臉上似笑非笑,慢吞吞把這最後一口蟹肉塞進嘴裏,用力咀嚼着說道:“真好吃。”

“明天多買點兒。”夏明朗賠着笑,拉過陸臻的手指舔他手上粘的汁液。

陸臻感覺一陣酥麻麻的癢像過電一樣從指尖傳到心髒,然後忽忽悠悠地就往下走,把某個沉睡的器官悄然喚醒。陸臻昨天被折騰了半宿,其實一次沒射過,憋得厲害。這會兒吃了個半飽,正是适合起心思的時候,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手指在夏明朗厚實的嘴唇間吞吐,如此直白的刺激讓他不自覺閉上眼:這屋子似乎有點太熱了。

夏明朗把“餐具”清潔到一半,愕然發現陸臻居然硬了,他嘴角一咧剛想調笑幾句,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然後滿頭滿臉地紅起來,連脖根都臊得通紅:昨晚那麽激烈的一場,陸臻絕對不應該這麽經不起撩撥,那唯一的可能就是……

陸臻大為驚異:“你臉紅什麽……又不是沒見過?”

夏明朗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話:“對不起。”

陸臻一愣,很快悟了,強忍住條件反射攔下了那句“沒關系”,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夏明朗,很有一種請你看着辦的意思。夏明朗移開椅子半跪到陸臻的兩腿之間,仰面看着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裏起了波光,溫柔似水地流蕩着,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溢出來。

陸臻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夏明朗的眼角抹了抹,喉嚨發緊,說不出話來。夏明朗握住那只手放在唇邊一吻,拉起他的T-恤慢慢往上卷,陸臻随着他的動作伸展起來,露出一截結實緊瘦的腰。

一個傷痕一個吻,夏明朗也不管是不是自己幹的,新傷舊痕,一點不落。

陸臻輕輕喘氣,手指潦草地抓扯着夏明朗的頭發:“你這也能算是賠罪啊?明知道我今天做不了……”

“你來啊。”夏明朗一口噙住陸臻的R頭,用牙齒輕輕地咬。

陸臻試着發力動了動,感覺還是不行,腰上一使勁兒,後面就抽得疼。當然硬撐着也能挺過去,可那就沒必要了啊!又不是明天就不活了,來日方長。他于是一巴掌拍到夏明朗後腦勺上:“廢話,老子要能上你,還叫什麽做不了。”

夏明朗這下倒是真懵了,猶豫了半晌,半笑不笑地問道:“要不然,你還是揍我一頓吧。”

“不用了。”陸臻擺了擺手,指着下身說:“搞定它。”

夏明朗心頭一喜,正要下口,就看見陸臻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昨天的帳,我們存下慢慢算。”夏明朗哦了一聲,即使陸臻笑得跟自己使壞的時候特別像,他還是覺得很開心,他不介意跟陸臻慢慢算帳,無論是哪一種。

兩個人有情有欲,可解決的方式當然不止一種,夏明朗一向擅長此道,此刻盡數施展,手口并用,讓陸臻享受了個徹底。完事兒後兩個人都出了一身透汗,新鋪的床單再一次變成了爛菜花,還好一次買了三條,還有得換。

吃飽喝足事畢,再沖個澡,陸臻感覺人生最大的幸福也不過如此,心滿意足地躺在露臺的藤椅上乘涼,習習的海風溫柔涼爽,像輕紗流過他的皮膚。

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怎麽搞就怎麽搞,這日子怎麽能過得這麽美?

陸臻撓了撓頭發,感覺有點困惑,回頭一想又握了拳:果然,還是自己家裏好。

夏明朗靠在露臺的欄杆上,專心致志地玩着一柄小飛镖,銀光在他指間跳躍,輕盈靈動,像是某種活物。他是身上離不開武器的人,卸裝給他的感覺有如裸奔。在南珈駐防時,夏明朗全身上下帶着三把槍兩把匕首,外加各式各樣的飛刀、鋼絲鋸和手雷。這會兒武器不能随身,有片小鐵捏在手裏玩玩兒也好。

陸臻津津有味地看着夏明朗賣弄,驀然間銀芒脫手,化成一道光弧投進房間裏,陸臻心裏一驚,連忙坐起來:“怎麽了?”

“沒事兒。”夏明朗微笑,手上一揚,一枚紅果子從門內飛出來。

“渴了。”夏明朗在褲腿上蹭掉刀刃上的汁水,滿不在乎地啃了起來。

陸臻仰面又倒回去:“我也要。”

“沒了。”

陸臻懷疑地瞪着他,扭過頭自己看了一眼。

“真沒了。”夏明朗很無奈,名譽不好的人說話就是費勁兒。

陸臻笑眯眯地攤開手:“給我。”

夏明朗停嘴猶豫了兩秒,揚手抛了過去:“就剩下半個了也要。”他小聲嘟哝着:“不怎麽甜,挺好吃的,這是什麽玩意兒?”

“蓮霧。”陸臻樂滋滋地捧着搶來的水果,慢條斯理地啃。

夕陽西下,天邊是濃豔的火燒雲,陸臻垂着眼,睫毛上飛了一層金粉,神色是活潑潑的。年輕、健康、喜悅……那些美好有力的詞彙就蘊藏在他的皮膚下,透出玉質的光華。

夏明朗一時看得有些呆了,房裏電話鈴聲響起都沒聽見,傻乎乎地看着陸臻踱回去接電話,然後像一只受驚的兔子那樣竄回來。

“誰?”夏明朗陡然警覺。

“嚴頭兒。”陸臻扭曲着臉。

“沒事兒的。”夏明朗越過陸臻身邊時,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剛剛拿起話筒,夏明朗就聽到對面一聲陰陰的冷笑。

“頭兒,”夏明朗畢恭畢敬地說道:“您怎麽找到這兒來了?”

“膽子不小。”嚴正完全無視夏明朗那種轉移話題式的開場白:“什麽時候回來?”

“醫生給開了兩周假。”

“喲,哪個醫生那麽大臉,讓你歇倆禮拜你就歇倆禮拜?”嚴正涼涼地吐了口氣:“我給你兩天時間滾回來。”

夏明朗肩上一暖,擡眼看到陸臻豎直了耳朵站在自己面前,表情介于驚惶、忐忑與期待之間,就像一個小偷在打量門鎖。

“頭兒,我出事兒了。”夏明朗沉聲道。

“哦?”

“我不太舒服。”

嚴正停頓了幾秒鐘,像是在分辨夏明朗說得是真是假,聽筒裏傳來一陣細碎的衣響。夏明朗腦補出嚴頭兒把兩條腿從桌上收回來,正襟危坐的模樣。

“要幫忙嗎?”嚴正的聲音冷洌。

夏明朗心底一暖,知道嚴頭兒這就算是相信了,而且十之八九想岔了,大概以為自己在誰手上吃了大虧倒了大黴。雖然事實與此不遠,卻不是嚴正可以幫忙解決的。

“你幫不上。”夏明朗老老實實地說道。

“有什麽需要的。”

夏明朗想了想:“陳默他們到了吧?這次的審查程序是什麽樣?”

“回頭弄給你。”嚴正道。

陸臻大氣兒都不敢出,無聲鼓掌:頭兒就是頭兒,霸氣!

“行,別的就沒了。噢……我那撫恤,幫我盯着點兒,能多要倆多要倆,我開銷大,養家呢……”夏明朗臉上漸漸揚起笑意。

“閉嘴!”嚴正不屑一顧,利利索索地挂斷了電話。

陸臻瞪大眼睛:“成了?”

“成了!”夏明朗親昵地拍着陸臻的臉頰:“怕什麽?嚴頭兒還能坑了咱們?”

陸臻不好意思地撓着頭發:“你也知道的,我心虛,見嚴頭兒就跟見丈母娘似的。”

夏明朗呆了半晌,感覺陸臻這個比喻真他娘的精确到位及操蛋……以至于他無言以對。

陸臻攬着夏明朗的肩:“頭兒真是個好人。”

“那是。”夏明朗心想都成我媽的還能不好嘛:“其實我這次主要還是點兒背,什麽都湊一塊兒了,如果沒有那個倒黴的毒品,我要是能直接回家就好了。”

麒麟那方水土足可以養活他,為他驅散一切陰霾與恐懼,就像母親懷抱那樣讓人感覺到安寧。

陸臻的睫毛顫了顫,擡眼向他看過來。

“你還有我。”陸臻的目光清澈如水,帶着少年人的無畏與灑脫。

夏明朗總覺得他已經有很久沒見過陸臻這樣看着他了,這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幾乎讓他有點噓唏。他永遠清晰地記得當年那一幕,他在辦公室門口攔住他,語無倫次驚慌失措。陸臻低頭看他,用那樣的眼神和聲調說道:“我是那麽愛你。”然後扭頭就走,不再回顧。

那種無畏與灑脫當場擊碎了他,這是夏明朗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這樣內心粉碎般的潰敗。

雖然他拖了很久才下定決心向陸臻投降,但失敗只是那一瞬間的事。在那一刻,他終于意識到,這是一個比他更狠決的男人,是一個能為自己負責,能控制自己行為與內心的人。

然而,自從他們開始相戀,那個收放自如的陸臻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家夥,總是緊張地觀察着他,讨好他,遷就他……

夏明朗一直很內疚,他認為是自己當年搖擺不定的态度吓到了陸臻,把個陽光燦爛的大好青年活生生熬成這樣。有時候,太艱難才追求到的戀人會被人不自覺地捧到天上頂禮膜拜,因為習慣了仰望、追逐與忍受失望。

夏明朗谙熟世事,他知道這種情況不能靠溝通解決,也就只能拼了命的對陸臻好,特別好,寵着你縱容你,讓你明白我對你的忠誠與迷戀,我不可能再離開你……所以,別害怕。

但是,沒有用,陸臻就像是在跟他較着勁兒似的。有一陣子,夏明朗幾乎要放棄了,反正在他眼中看到的陸臻是無所不好的,即使還有期待,那也是好和特別好之間的分別。

然而,就在今天,莫名其妙毫無征兆的,陸臻拿回了他全部的自信。

他微笑着看着他說:你還有我。

夏明朗發出一聲嘆息,寶貝兒,你知道你在拿自己跟誰比嗎?然而,即使是這樣的狂妄,夏明朗也并不覺得荒唐,麒麟是他的家,陸臻也是他的家,心所歸處,都是家。

“是啊,我還有你。”夏明朗把臉埋到陸臻的頸側。

陸臻按住他的後腦輕輕笑着:“我有味道嗎?”

“有。”夏明朗很确定。

“什麽味道?”

“說不清。”

“據說人對氣味的記憶是最長久的。”

“那很好。”夏明朗心想,就算有一天你會老,改了容顏變了聲音,氣味總是不會變的。

日子很順暢地過了下去,當你經歷過太多事,吃過太多苦,內心思忖過太多的糾結與困惑……等到某一天豁然開朗時,你會發現什麽都難不倒你。

這他媽都算什麽呀!陸臻心想,曾經他們生死一線,天上有直升機,地下有機關槍,那樣都能殺出來。曾經他們危機四伏,呆在一個陌生的小島上,夏明朗毒瘾發作,自己六神無主,那樣都挺了下來。到現在,已然是陽光大道了。

陸臻把每天都安排的很充實,早上起來跑步,恢複體能,披着淋漓的汗水回去洗澡吃飯。中午最熱的時候,他們躲在門內模拟政審,陸臻就是那個目光敏銳、提問刁鑽的政審人員,夏明朗負責氣定神閑。嚴頭兒搞來了這次政審的相關程序,而夏明朗是審慣了的人,經驗十足。

海南的陽光很烈,天藍得清透,夏明朗和陸臻穿着花花綠綠的島服漫無目的地走在椰樹的陰影裏,時光像鍍了金的絲綢從身邊悠然流淌。

他們在不知名的海灘上長跑,每一天,伴着晨光與夕陽;他們去當地人才會知曉的海邊市場買菜,從漁民手裏換回最新鮮的海味,夏明朗最近廚藝飛漲,一盤蔥姜炒蟹可以香飛十裏。

陸臻變得很像一個教官那樣操心着夏明朗的一切,從衣食住行到每天的訓練量,設計出各種古怪的訓練方案,苛責他,高标準嚴要求。他會在逛完一圈魚市以後問夏明朗今天有幾家賣生蚝,或者在跑步時問他,十五分鐘前經過他們身邊那個穿白裙的姑娘是長發還是短發。

這些都是常規狙擊訓練,随時随地的觀察與高度注意力集中,夏明朗經常被他累得腦子裏想不了其它事,然而,那也正是陸臻的目的。人心是一座迷宮,有時候連自己都不知道路在何方,不是所有的問題都能徹底得到解決,有時候只能靠挺,讓時間去淡化傷痕。

17.

夜幕降臨,陸臻“拖”着夏明朗走在酒吧街上,是的,拖着。夏明朗被訓了一天,累得腦仁疼,閉上眼睛耍賴。陸臻萬萬沒想到英明神武地夏隊長會來這手,咬牙切齒地威脅着:“再不睜眼,回去跑樓梯。”

“行行行。”夏明朗把頭點得像啄米:“我回去跑三次都成,饒了我吧,陸教官。”

陸臻圍着夏明朗轉了一圈,又笑了出來:“哎,你當年新兵蛋子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啊?”

“咋樣?”

“撒嬌耍賴逃訓練,變着法兒的讨好班長。”陸臻的笑容隐在霓虹燈光弧裏,溫柔動人。

“切。”夏明朗睜開一只眼:“我們班長哪有你狠啊?”

夜幕降臨,陸臻“拖”着夏明朗走在酒吧街上,是的,拖着。夏明朗被訓了一天,累得腦仁疼,閉上眼睛耍賴。陸臻萬萬沒想到英明神武地夏隊長會來這手,咬牙切齒地威脅着:“再不睜眼,回去跑樓梯。”

“行行行。”夏明朗把頭點得像啄米:“我回去跑三次都成,饒了我吧,陸教官。”

陸臻圍着夏明朗轉了一圈,又笑了出來:“哎,你當年新兵蛋子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啊?”

“咋樣?”

“撒嬌耍賴逃訓練,變着法兒的讨好班長。”陸臻的笑容隐在霓虹燈光弧裏,溫柔動人。

“切。”夏明朗睜開一只眼:“我們班長哪有你狠啊?”

“過獎過獎。”

夏明朗睜一只眼睛還是覺得暈,連忙又閉上:“你這臭小子,不懂亂來,就你這麽個訓法,全麒麟只有陳默那個混蛋能挺住。”

“有這麽誇張嗎?”陸臻拉着他到路邊坐下。

“明天我拿你試試,不用多,三小時就成,你要能挺得住我跟你姓。”夏明朗憤然。沒料想陸臻居然一徑沉默下來,過了幾分鐘,夏明朗懷疑地問道:“你不會是想當真了吧?”

陸臻慢吞吞地說道:“憑良心講,跟我姓這個籌碼還是蠻重的。”

“挺不下來你跟我姓。”夏明朗馬上追注。

陸臻細想了想,狙擊訓練他沒受過,但是小花當年是怎麽個七死八活的狀态,他是看着過來的,明智地轉了個話題:“頭還疼嗎?”

“廢話。”夏明朗試着睜開眼,四周霓虹流麗,人影綽綽。完全不自覺的,腦子裏那根弦又繃了起來,大腦高速運轉,所有的路口、窗口、行人……像一張立體的圖形直接拍進了他的腦子裏。

“靠!”夏明朗捧住腦袋把頭埋下去。

“還難受?”陸臻心疼起來,只是礙于大庭廣衆的,不好把人往懷裏攬。

“廢話。”夏明朗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環境吵雜,這聲音曲折地鑽裏陸臻的耳朵裏,就有了幾分柔弱的意味。陸臻于是躊躇着站起來,匆匆說道:“我馬上回來。”

夏明朗聽着陸臻走遠,就好像身邊的氣場被陸臻帶走了一部分,周遭的一切像潮濕的塑料薄膜那樣貼到他的皮膚上。自覺不自覺的,夏明朗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皮膚泛起細小的顆粒。

這恐懼來得毫無緣由,然而,卻真實的存在着。

眼睛不看,聽力就越發靈敏,遠遠近近的,車聲、人聲,從酒吧裏傳出的斷續樂聲,到角落裏人們的切切低語,在夏明朗腦中徘徊吵鬧……

看不見總是最可怕的,夏明朗嘆了口氣,只能把眼睛再睜開。暈總比怕好,心理恐懼這種東西是沒有任何道理可言的。

找陳默是件麻煩事,因為他沒有任何個人通信工具。你非得把電話打到中隊隊部,拜托通訊員幫忙找人。好在尋到正主兒以後,咨詢起來很方便,陳默說話永遠幹淨利落有條理,而且從來不多問為什麽。陸臻三言兩語的說完情況,陳默馬上給出了解決方案:你給他上個簡單點的科目緩緩。

專業人士就是專業人士,陸臻一路感慨着往回跑,決定抽個夏明朗看不到的時候好好向默爺讨教一番。至于為什麽非得是夏明朗看不到的時候,大家都懂的。

夏明朗還坐在原來那個地方,連姿式都沒怎麽變,只是頭擡了起來。陸臻一時興起,忽然放輕了自己的腳步,夏明朗卻像是被什麽東西紮到似的猛然跳了起來,轉身瞪着他。

“隔那麽遠都知道是我?”陸臻美滋滋地跑過去。

“你心懷不軌。”夏明朗揚手搭到陸臻肩上:“幹嘛去了?”

“鬧……鬧肚子。”

“正好,我也想放水,帶我過去。”夏明朗似笑非笑地瞪着他:“編,繼續編……”

陸臻用力一揮手,顧左右而言它:“來來來,我們進行下一個科目。”陸臻眨巴着大眼睛,一手指向自己鼻尖:“幹掉我!”

夏明朗“噗”地一笑,壓低了嗓子問:“是幹你,還是幹掉你?”

陸臻伸手按住夏明朗的眼睛:“五分鐘後睜開,我就在這條街上。”

“誰教你了?陳默?”夏明朗嘴角挑起。

陸臻在夏明朗肩上推了一把,扭頭就跑,憤憤不平地抱怨:“死要贏!一點兒也不給我留面子!”跑開兩步轉身又吼:“默爺只是給了我一個思路。”

“你那會兒也沒給我留過面子啊!”夏明朗樂得大笑。

同樣的一條街,同樣的閉眼傾聽,之前那莫名而來的恐懼卻又莫名而去了,車與行人成了單純的背景,變得不再有威脅性。只有陸臻的腳步聲綿延遠去,像是在一片濃黑的煙霧中劃出的一條流光的線。

殺一個人比保護一個人要容易得多,這就是為什麽殺手可以獨自幹活,保镖總要聚一大群。而殺人最難的步驟在于善後,可“幹掉”陸臻不用善後,所以對于夏明朗來說,這的确是個輕松的科目,需要專心,卻不激烈,剛好能給他過熱的大腦降降溫。

半小時以後陸臻聽到手機響,按照短信提示轉過一個角度,夏明朗舉“槍”待射,笑眯眯地望着他。

“哎呀。”陸臻做驚訝狀。

夏明朗眨了眨眼,做出一個射擊的動作,陸臻配合地按住胸口倒退了幾步。

“幹掉了!有什麽獎勵?”夏明朗得意地。

“做不好要罰,做好了沒獎,這不是你的老規矩麽?”

夏明朗伸手撸了撸陸臻的頭發,把一條汗津津的手臂勒到陸臻胸口,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不許學我。”

陸臻感覺有些透不過氣,背後這具身體的熱力驚人,他用力從夏明朗手下掙脫出來,一聲不吭地拔腿就跑。夏明朗一個失察沒能拉住他,連忙追上去大喊:“耍賴啊?跑得了和尚,你跑得了廟嗎?”

短距離沖刺是決不能說話的,夏明朗這一句話喊完,陸臻已經把他甩開有五米遠。臭小子,夏明朗心裏暗罵一聲,馬上發力追上去。陸臻像一條小魚那樣在人群裏閃動,七繞八繞沖進一條小巷,夏明朗馬上樂開了花。這地方他剛剛進去過,看着深,其實是條死路,兩個樓之間的一條狹縫而已。

夏明朗緩了幾步走近,從暗處伸出一只手,抓住衣領把人拽了進去。

“鬧……什麽……”夏明朗氣喘籲籲地笑罵,超速跑最耗體力,兩、三百米也讓人喘不過氣。

“獎勵。”陸臻含糊地喘息一聲,握住夏明朗的下巴堵上去,把人用力壓到了牆上。

陸臻對這個吻用足了力氣,在黑暗中激烈地糾纏着夏明朗的唇舌,仗着先下手為強,把優勢利用得徹徹底底。夏明朗始終沒能吸到足夠的氧氣,在暈頭轉向中癱軟下去。

暗昧處視覺失效,其它感官變得異常敏銳,夏明朗難耐地掙紮着,後背蹭着粗糙的牆面,身前堵着年輕有力的身體,周遭空氣裏浸透了陸臻的氣息,一層層地包裹着,把他與外界隔絕。陸臻劇烈的心跳就壓在他的胸口,捶打胸腔引起共鳴,讓血液喧嚣着沸騰起來。

夏明朗很驚訝自己居然會這麽沖動,難道是運動過度引起了腎上腺素的失常?

陸臻的嘴唇忽然離開,灼熱的呼吸帶着新鮮的氧氣湧到夏明朗的口鼻間。夏明朗抓住機會拼命喘氣,一手攥住陸臻的頭發,防着他再來一次偷襲。

“你想憋死我?”夏明朗頗為惱火地瞪了一眼,他自己看不見自己,當然不會知道這種時間擡眼瞪人是個什麽樣的效果,煞氣有多重,風情就有多濃。

陸臻臉上一紅,神情古怪地說道:“你好像,好像……”

“嗯?”夏明朗還沒緩過神,一只手按到自己胯下,把那個火熱硬挺的東西壓出了清晰的輪廓。

呃……夏明朗掩飾性地低咳了一聲。

“我只是親了你一下而已啊!”陸臻顯然是困惑的,但字裏行間透着得意。

夏明朗眼珠子一轉,緩緩擡頭。他此時側對着巷外,瞳孔裏映出霓虹的光,微微眯起來,便是一個攝人心魂的笑容,帶着攻擊性,卻又暧昧不明地誘惑着,讓人猶豫徘徊在進與退之間,心癢難耐,不知如何自處,只能死死盯住他。陸臻感覺到夏明朗隔着短褲握住了自己,卻只是低低喘息了一聲,忘了阻止。

半晌,夏明朗松開手,若無其事地笑了:“很好,現在咱倆都一樣了。”

“你……”陸臻幡然醒悟。

半晌,夏明朗松開手,若無其事地笑了:“很好,現在咱倆都一樣了。”

“你……”陸臻幡然醒悟。

很好歸很好,但接下來要怎麽辦呢?

這地方走出去三步就是大街,人來人往,車去車走,抱一起親個嘴兒還成……巷戰神馬的,夏明朗與陸臻尴尬地對視一眼:還真沒這個膽子。

陸臻退開幾步,喘息着靠到對面的牆上,指住夏明朗:“你他媽太幼稚了。”

“幹嘛?”

“行行行,你別看我。”陸臻把手擋在眼前:“先緩緩吧。”

夏明朗失笑,轉頭看向巷外。

陸臻一直認為要從夏明朗那張老臉裏看出好來,很是需要一點情人眼裏出西施的審美飄移,但此時夏明朗微笑低頭的側臉實在帥得讓人驚心。陸臻試圖用理智來解釋這個現象,思來想去,大約是夏明朗輪廓深峻,側臉比起正面要好看得多。陸臻搓着汗津津的手指按住胸口,感覺就憑這一幅霓虹燈下剪影的輪廓,一直把夏明朗當帥哥算帳,他也不算虧心。

“我說,你這麽一直盯着我,真能緩下來嗎?”夏明朗笑道。

陸臻沉默了幾秒,把上衣扒下來抄在手裏:“我先走一步。”

“真乖。”夏明朗臉上的笑紋擴大:“你還別笑我,我要不把你也搞硬了,你能這麽輕易就放過我?”

“我有那麽壞嗎?”陸臻囧然,轉念一想又釋然了,煞有介事地點着頭說:“有道理。”

陸臻提着上衣擋在身前,就近拐入一間公廁把自己草草處理了,咬牙切齒地給夏明朗發出一條短信:訓練繼續!

夏明朗馬上回複過來:明白。

夏明朗這個晚上第二次鎖定陸臻時,後者正在舞臺上打鼓,赤裸的胸膛上滾着一層汗,射燈掠過他的臉,炫出一抹琉璃質的光采,像一個晶瑩剔透的人。

夏明朗在吧臺的亮處坐下,向陸臻遙遙敬了杯酒,他知道陸臻一定看到了。果然,密集地鼓點越發狂暴起來,好像憋着一股勁兒在發洩。每一記狂飚的鼓聲都敲在人們的心髒上,舞池裏的紅男綠女被這鼓聲撩撥地騷動,歡呼聲陣陣。

不一會兒,歌唱完了,吉它也停了,只有貝斯還在鼓架旁邊合聲,主音吉它興奮地大吼:“SOLO,SOLO……鼓手要SOLO。”

臺下有人吹起口哨,人們又笑又跳,熱鬧得有如臺風過境。

陸臻一曲終了,整個人濕得好像從水裏撈出來那樣。酒保扔上去一瓶水,陸臻抄手接住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倒,一邊從舞臺上輕盈跳下。

“認識?”夏明朗詫異。

“剛剛認識。”陸臻在夏明朗身邊坐下。

“你找了個好地方。”夏明朗感慨,這酒吧他之前進過一次,可當時射燈對着舞池,他走了一圈居然沒發現端倪。

“那是,我看着你來過一次。”陸臻把酒杯從夏明朗手上勾過來仰面喝幹,然後重重地拍到桌子上:“你輸了。”

夏明朗舔了舔下唇,極其溫和地說道:“先把衣服穿上吧!”

陸臻湊近去看夏明朗的眼神,慢慢笑了起來。

“好。”他用更溫柔的聲調應道。

陸臻套上衣服又要了兩杯酒,開始向夏明朗解釋他這番小奇遇。原來這家駐場的正牌鼓手最近告病,替補隊員水平太爛,節奏永遠差一拍。陸臻正懷着滿腔欲火無處發洩,再遇上這麽個鼓點節奏,憋得火燒火燎,實在忍不住便随口向酒保吐槽,說這鼓打得,就跟射不出來一樣。酒保當即爆笑。

不一會兒,主音吉它從臺上下來,圍着陸臻稱兄道弟大喊知音。是的,今天晚上剛剛開場的時候,他也發出過同樣的感慨。

搖滾小青年的交情很好攀上,先說說你喜歡的樂手,再說說我喜歡的樂手,最後痛罵一下現狀,吼幾句搖滾已死,馬上就成了知交故舊。

主音聽說陸臻原來打過鼓,立馬拉着他上臺去試。陸臻正愁沒地兒排解,挑了幾個曾經練到熟透的曲子,趁興一通狂飚。這不是什麽出名的搖滾吧,也不是什麽大城市的酒吧街,大家進門喝酒求得就是個熱鬧,陸臻這番半生不熟的技藝已經算是高超。

“這也太亂來了。”夏明朗失笑。

“亂來就對了,又搖又滾的哪能不亂。”陸臻發洩完畢,心平氣和,慢慢地喝着酒:“你輸了。我看到你了,你卻沒看到我。”

“嗯,要罰點兒什麽?”夏明朗最近一直在想,如果當年他的試訓教官是陸臻,那成績是不是會更好些?恐怕是不會的,他對陸臻毫無敬畏,只有濃烈之極的愛與信任,連懲罰都令他感覺到甜蜜。

陸臻擡手勾住夏明朗的下巴:“妞,給爺唱一個。”

“我五音不全的,沒關系麽?”夏明朗面不改色。

陸臻想了想:“也是,聽你鬼吼還不知道是誰罰誰。那不如這樣,爺給你唱一首吧……”

夏明朗笑了:“聽你唱歌可不算受罪。”

陸臻撐着吧臺的桌面彎腰看向夏明朗,環境吵雜,他的聲音又低,幾乎貼在了夏明朗的耳垂上:“我樂意。”

主音吉它對陸臻的去而複返表示驚喜,陸臻跟樂隊交流了幾句,不一會兒,店裏的跑腿從後門擠進來,遞給陸臻一件大紅色的T-恤。

“一塊紅布。”陸臻站在立麥前面高喊,徒手撕開棉質的T-恤,拉出一塊紅布蒙到眼上。這手很炫,極具舞臺效果,引得臺下歡聲雷動。

“那天是你用一塊紅布,蒙住我雙眼也蒙住了天。你問我看見了什麽,我說我看見了幸福……”

這首歌曾經在夏明朗的少年時代大紅過,街頭巷尾無人不知。但原唱的唱腔古怪,夏明朗不是搖滾青年,從來沒聽清過歌詞。此刻,當陸臻的歌聲響起,夏明朗幾乎認不出它本來的面目。

陸臻沒有采用老崔那種好像随時會斷氣的唱法,他的聲線清澈悠揚,在高音區略帶一點金屬質的沙啞,即使唱得溫柔纏綿,也仍然是有力的,歌聲裏纏繞着情愫,卻不是絲質的線,而是鋼質的纜。

“我的手也被你攥住你問我在想什麽,我說我要你做主。我感覺你不是鐵,卻像鐵一樣強和烈。我感覺你身上有血,因為你的手是熱呼呼……”

夏明朗記得這不是一首情歌,卻不明白為何聽起來如此深情,每句歌詞都像是寫給自己的,那麽合襯,妥貼得讓人眼眶發熱。陸臻握着立麥唱得渾然忘我,歌聲驚豔了衆人,人們安靜下來不約而同地仰頭望着他。

然而,陸臻用紅布蒙眼,全場只有一個人知道他在看着誰。

“我感覺我要喝點水,可你的嘴将我的嘴堵住。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哭,因為我身體已經幹枯。我要永遠這樣陪伴着你,因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陸臻蒙着眼睛,就那樣反複唱着最後一句從臺上跳下來,他只有模糊的光感,卻不擔心自己會走錯方向……夏明朗總會在前方等着他的。有膽大的姑娘伸手去攔他,把酒往他手裏塞,陸臻笑着躲閃,直到撞進一個紮實火熱的懷抱裏。

“臭小子。”夏明朗的聲音極低,低得像呻吟。他伸手拉下陸臻蒙眼的紅布,跌進一片亮如晨星的光采裏,那雙眼睛裏泛着波光,說不清是淚水還是汗水,然而興奮的,歡喜的。

夏明朗恍然有種錯覺,他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在成親了:新娘從轎子上走下來,在前呼後擁中跨過火盆,人們歡呼着尖叫着,四處都喜氣洋洋的。紅布落下,他看見那個人,那雙眼睛,在笑着……

“寶貝兒。”夏明朗用力抱住了陸臻,很用力地抱了抱,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我真想用我的嘴把你的嘴堵住,讓你再也不能走也不能哭……

18.

夏明朗在情緒激動完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聽到巡回音響裏有個嗓子在吼:“親一個!親一個!親一個!”

起哄神馬的,大家最喜歡了。遠處不明真相的群衆被這種情緒帶動,興奮地附和着,很快的,“親一個”的聲浪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夏明朗無比迷茫地擡起頭,感覺有些奇幻。

“我操,男的啊!”主音吉它驚嘆了一聲,臺下黑乎乎一片,夏明朗的臉被陸臻擋住,他是真沒看清楚。

夏明朗神色一暗,但很快冷靜下來,失落之餘也有些釋然。然而,總有一些人的心思是你永遠都摸不準的,主音抓了抓下巴,很快吼道:“男的也親一個啊!不親白不親啊!介好的氣氛表浪費麽,兄弟哎!”

夏明朗這下徹底傻眼,姑娘們的尖叫已經把他徹底淹沒。夏明朗實在搞不懂那些女人們有什麽好激動的,一個個沖鋒陷陣好像這裏蹲着兩捆人民幣那樣殺過來,面帶狂喜,眼神閃爍……反複詢問反複确定:

帥哥啊!

真的,帥哥啊!

好帥啊!高的那個太帥了!

哎呀,都帥都帥!

萌死了啦……

呃,這個,這是什麽狀況?這是哪國語言?夏明朗後背的寒毛都豎了起來,他敢肯定,百八十個全裝壯漢攔在他面前,都不帶這麽吓人的。

這他媽,是沒見過帥哥麽?夏明朗扯住陸臻扭頭想跑……圍觀群衆很快發現了他的企圖,一層層堵上來:跑什麽跑啊……不親不讓走啊!

是的,起哄神馬的,人民群衆最愛了,管他是男是女啊,先起了哄再說嘛!

夏明朗當然可以撞出去,但是……

手足無措之際,他感覺陸臻拉了他一把,然後,他的嘴把他的嘴堵住,他就真的走不了了。

暴場了!

人們的尖叫和歡呼差點把屋頂掀飛,路上的行人紛紛擠進來看熱鬧。主音吉它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幕,喃喃自語:“哎呀,真啃啊!”但是很快的,他又激動起來,真啃啊!太帶勁兒了!他一邊大吼着:“我操,牛逼!”随手撥出一個超炫的和弦。

當陸臻低頭吻過來的時候,夏明朗腦中只剩下一片空白。幾秒鐘以後,他的大腦才重新運轉起來,卻感覺很不真實。這也太瘋狂了!瘋了麽,這小子?

陸臻鎖住了他的脖子和下颚,在這一片聲色流麗的喧嚣中激烈地糾纏着他的嘴唇,舌頭撬開牙齒,勾住他的舌頭,拖到自己口中吮吸。這是真的嗎?不能吧?夏明朗感覺自己暈透了,身邊有人在鼓掌,有人在尖叫,擁擠的人流把他們擠得跌跌撞撞,陸臻的牙齒磕破了他的嘴唇,卻不肯放開他。

可是,這又真的……太像一場婚禮了,夏明朗不自覺地恍惚起來:當新郎親吻新郎時,所有的賓客都在大笑着叫好!

是啊!夏明朗忽然意識到,怎麽能只有陸臻在親他呢?他得親回去啊!必須必啊!

夏明朗站穩腳跟,雙手握到陸臻臉上正想回吻……可是,當他的意識回來,氣場放開,四周揮舞的手掌中那些黑乎乎的小盒子立刻引起了他的警覺。

我操!有人拍照!

雖然這地方烏漆抹黑人來人往,憑手機也拍不下什麽,但是……夏明朗在心裏暗罵了一聲,也不及細想,手忙腳亂地解扣子。陸臻顯然吃了一驚,迷茫地瞪着他,夏明朗在他的唇上用力咬下一記,抖開襯衫罩在兩個人頭上。

“哎,兄弟哎,我送你個伴奏!”主音吉它仗着有音響撐腰,強勢性地把話送到每一個人的耳朵裏,樂聲響起時所有人都瘋了:大花轎!居然?

連陸臻聽清旋律後都笑到崩潰:這混蛋真是個妙人!

然而,在這樣的夜晚,在這個陌生地方遇到這樣陌生的妙人,着實是一種幸運。

他轉過身,雙手抱拳:“謝了!兄弟!”然後将夏明朗打橫抱了起來,姑娘們發出一陣極為響亮地驚呼聲,有幾把特別尖銳的嗓子穿透性的響起:不是吧!

這三個字簡直說到了夏明朗心坎裏:臭小子!蹬鼻子上臉,你還沒完了!

夏明朗擰身就想往下跳,陸臻眼明手快地湊到他耳邊低語:“別鬧啊,要不然就走不了……”

呃?夏明朗一愣,糊裏糊塗地聽到陸臻高聲在喊:“讓讓啊,別擋着我入洞房呀!”這他媽也……夏明朗一陣郁悶,卻驚訝地發現那些如狼似虎的姑娘們居然當真往後讓開了。必須嘛,遇上這麽配合又愛演的主,圍觀群衆也是知道什麽叫識趣的。

好不容易擠到門口,夏明朗瞅到機會從陸臻懷裏掙脫出來,斷然下令:“跑!”

門外的圍觀群衆尚不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麽,只覺得這裏有一場大熱鬧,好奇地想湊過來看一看,冷不丁看到兩個人跑出來,門內又有人在起哄,下意識地就往上圍住了,一個個左右顧盼着打聽八卦:怎麽啦,怎麽啦?發生什麽事兒了?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夏明朗抖擻精神正想殺開一條血路,一個依稀瞧着面熟的小子鬼鬼祟祟地擠過來猛招手:“這邊這邊。”夏明朗看到陸臻轉身,不及細想,拔腿就跟了過去。那小子帶着他們三一兩繞,居然閃進了一扇門裏,他把大門一關,拍着胸口笑道:“太牛逼了,我操,你們太牛逼了!”

夏明朗感覺這把嗓子聽着忒熟,再一細看,頓時驚了,指着對方的鼻子吼道:“是你?”

主音吉它吓了一跳,笑容僵在臉上:“啊?咋了,兄弟?”

夏明朗猶豫起來,不知道應該怎麽處理這小子。這是個渾人,當然的,就是這小子放肆渾來,讓他們尴尬無比,被衆人圍觀,差點兒逃生無門……可是,憑良心講,這能怨人家嗎?你真的不樂意嗎?你真的不開心嗎?

夏明朗發現這事兒真是無與倫比的囧,可也就是這麽個莫名其妙的二愣子,為他們創造了這一生從來不敢期待的幸福時刻。似乎就憑這一點,他也不能吓着人家:大恩人啊,這明明是!

夏明朗連忙堆上滿臉的笑:“沒事沒事,我就是剛剛沒認出來。”

“噢!”主音毫無芥蒂地拍着夏明朗的肩膀說道:“一會兒消夜啊!”

“啊?”夏明朗頭大,這哥們的思路也太跳躍了。

但主音同志已然轉移了談話的對象,一把摟住陸臻笑道:“太牛逼了,真的,你太牛逼了!”他好像已經不知道怎麽表達驚嘆,停頓了幾秒,還在念叨:“太牛逼了!High死了,今天!臺下都瘋了,你看到沒?跟音樂節似的!”

“這,沒什麽牛逼的啊!”陸臻自覺受之有愧,當時氣氛那麽好,不親一個簡直後悔終生。他要能忍住了不親下去,那才叫真牛逼。

“哎呀呀,謙虛了吧?謙虛了!”主音興奮地揮着手,一邊掏出手機撥號,一邊指着陸臻說道:“別走啊,一會兒消夜!”

陸臻看着他連說帶笑地打完電話,他說得又快,口齒不清,嘈嘈切切的方言陸臻一句沒聽懂。可是,電話一丢,這哥們兒居然馬上撲過來掐他脖子,咬牙切齒地笑罵着:“嫉妒死哥哥了,一大堆妞纏着阿豹在打聽你,聽說有幾個超正點!”

“這有什麽可嫉妒的。”陸臻樂了。

“正妞啊!阿豹說正那是一定正啊!”主音瞪着眼睛:“我不管啊,等會兒一起消夜……你一個人也用不了這麽多吧,分幾個給兄弟們。”

陸臻感覺他越說越不着調,遲疑不決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說道:“我Gay啊!”

主音愣住,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夏明朗在旁邊聽得一頭霧水,心想:你這算什麽表情啊?你居然到現在都沒想通,這他媽才讓人驚訝,好不好?

“你居然……沒看出來?”陸臻知道搖滾小青年多半不靠譜,但不靠譜到這種程度的也是少見。

主音同志不滿地嘀咕了一句:“那個,布蘭妮也親過麥當娜嘛!”

陸臻無語。

“Tommy Lee和Dave Navarro也舌吻過啊!”主音又神氣起來。

“好好好。”陸臻敗下陣來:“是兄弟孤陋寡聞,但……非常不巧的,我還真是。”

“真是就真是呗,有什麽好得意的。”主音莫名其妙而又不屑地瞥了陸臻一眼:“不就是Gay嘛!老子也睡過男人啊!”

“呃?那你?”陸臻大驚。

“感覺不咋的,睡了幾次就沒再睡了。還是妞兒好啊,男人有什麽好睡的,跟飛機場似的。”

夏明朗與陸臻面面相觑,無語凝咽,這種感覺非常神奇,你全心全意地想要隐藏,自以為一旦暴露就會萬劫不複的那個秘密,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的底線擊穿了你的下限,他用完全不以為然的眼神看着你,就像在看一個不開眼的土包子:你以為你很特別?切!老子什麽沒見過!

“嗯,那個什麽……”陸臻憋不住笑:“是兄弟太不上道兒了。”

“沒事兒。”主音揮着手,非常寬宏大量的模樣。

“不過,我是真不想跟妞兒一起消夜。”

“啊?為什麽?”主音大奇,眼珠子一轉幫陸臻想到了理由,他瞅着夏明朗說道:“也對,你老婆也在,這是不大好。”

夏明朗面沉如水,默默暴了一圈血管:老婆你的個頭!

沒想到主音同志詭異歸詭異,眼色還是有的,看見夏明朗臉上變色,馬上打着哈哈笑道:“哎呀,不要這樣嘛,大家都是男人,你也懂的。”

夏明朗迷惑不解,心想懂啥?過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我靠!什麽人啊,這是?

主音生拉活拽着把他們帶到酒吧樓上的休息室裏按下,威脅利誘,要求等下一定要一起宵夜。用他的話來說,他跟陸臻這叫一見如故,陸臻身上擁有一個真正的搖滾人所應該具備的不羁與性感,讓他倍兒欣賞。

總之,緣份!

夏明朗暗自猜度,要是陸臻把他的中校禮服穿上,繃起臉一本正經地給他放一個立正,會不會直接吓死這小子?

老實說,夏明朗到現在都覺得暈,他對中國人的開放程度還是不夠了解,總覺得像查理那種變态妖人都存在于萬惡的資本主義。可是,今天這群本土妖魔讓他大開眼界,他一向認為自己年輕時也是野過的,可跟這些人一比簡直小巫見大巫,純潔保守的像一個鄉下土鼈。

正所謂“性、毒品、搖滾樂”,三位一體,不可分割……要比亂,人家是專業的,雖然比國外那幫子差點,也可以代表社會主義的最高水平了。

這樓裏的隔音做得不好,樓下傳來喧鬧的樂聲,夏明朗摸了摸陸臻的腦袋,笑着問道:“走嗎?”

“你說呢?”陸臻滿懷期待。

夏明朗吻了吻他的額頭:“那就再玩一會兒。”

陸臻馬上笑得連眉眼都彎了。

“哎,你有沒有覺得……”陸臻握住夏明朗的手,得意地搖頭晃腦:“我剛剛那句話說得太牛逼了!”

“哪句啊?”夏明朗心想你剛剛哪句話都挺牛逼的,老子差點兒沒跟上你的思路。

“就那句啊!那個……他一個勁兒地向我推銷姑娘時那句。”陸臻居然在這時候羞澀起來。

“哦。”夏明朗反應過來:“那就是句實話嘛。”

“是啊。”陸臻靠到夏明朗身上:“可做人要想說句實話是多麽不容易啊!”

陸臻眯起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那條日光燈管,光線很亮,但并不刺眼,就是單純雪白的光,看着幹淨而清冷:“我第一次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就特別想說一次,我就想,我一定要對着人說一次,一定要!”

“那現在是不是很爽?”夏明朗低下頭,動作輕柔地撫過陸臻的嘴角。他了解陸臻的心思,壓抑了這麽久,一直都壓抑着,那群沒心沒肺的小夥子們讓他感覺輕松,可以肆無忌憚地做一些平時連想都不敢想的事,說最出格的話,沒有人會驚訝,沒人會用異樣的眼神看着你,那感覺真是好極了。

“爽死了!”陸臻心滿意足地翹起嘴角。

以一個現場搖滾酒吧而論,12點收工算早。可主音同志實在受不了那個替補鼓手了,用他的話來說:再聽下去今天晚上非得陽萎不可。

不過,這小子對音樂敏感,卻顯然不是什麽言而有信的主,當陸臻看到他們出現時,身邊還是跟了五、六個妞。

“這個……阿豹女朋友。”主音讪笑着解釋。

“阿豹有幾個女朋友?”陸臻似笑非笑地低聲問道。

“你Gay嘛,反正……剛好便宜兄弟們啊!等會兒你就管你老婆,那些妞兒你都不用帶搭理的。”主音同志嘻皮笑臉地耍起了賴。

陸臻哼了一聲,心想如此良辰,這般美景,我當然只管我老婆!

夏明朗對剛才酒吧裏那一幕還心有餘悸,陡然看到陌生女人出現,立馬十級戰備進入狀态。果然,那幾個姑娘鬼鬼祟祟好像對暗號那樣嘀咕了一陣(憑老子的唇語功底,居然硬是沒看懂……夏T T),又有人邪惡地舉起了手機。夏明朗眼明手快地上前一步,一把握住。

“呃!”此番捉奸在床,姑娘明顯愣了。

夏明朗微微笑着,緩慢而又堅定地從她手裏抽走“兇器”。他用一只手輕松壓制住對方微弱的反抗,退回到文件夾裏查看照片。夏明朗的力量對于一個女人來說簡直是無底的,就像石雕鐵鑄那樣,堅硬得讓人絕望。

“我我……我什麽也沒拍到。”姑娘被吓着了。

“我不喜歡這個。”夏明朗低下頭,很認真地看向對方的眼睛,他明白怎麽對付女孩子,尤其制造那種萍水相逢時第一眼的驚豔。

“哦,對不起。”姑娘臉上迅速紅起來。

“我不喜歡被人參觀,像猴子一樣,被人拍來拍去。”夏明朗對自己産生的效果很滿意,這些年,為了勾住陸臻那個渾小子,他還是下過苦工的。

“對不起!”姑娘愧疚得都快哭了。

夏明朗擡起頭,向另外那幾位伸出手。那眼神像命令又像是要求,讓你感覺自己必須對他坦白,否則內心不安。好在還沒做賊的也不用心虛,幾個姑娘馬上大大方方地把手機展示給夏明朗看,趁機還要說上兩句漂亮話,類似,我怎麽會做那種事兒啊,我們也是有節操的,雲雲……

陸臻在近處旁觀這一切,主音忽然扯着他的袖子說道:“哎呀,你老婆很風騷嘛!”

“廢話。”陸臻表示不屑。

就這樣,一行人提着樂器走在午夜的街道上,天氣很好,夜空晴朗,不冷也不熱。

貝斯是一個略顯沉默的小夥子,挑染着詭異的發色;主唱則是個風騷青年,燙爆炸頭,比主音還要能侃,當這兩人同時開腔,你需要氣沉丹田先吼一聲,才能把自己的聲音擠到他們中間。陸臻感覺貝斯的沉默完全是被這兩個話唠給逼出來的,所以不惜染了一個藍紫色的雞冠頭以示抗議。

然而,即使是這樣不搭的一群人,陸臻卻喜歡得不得了,因為單純,單純得好像天地一片純白,于是毫無顧慮的開心。

19.

宵夜是啤酒、燒烤和各式小海鮮,陸臻嘗了一口炒蟹,感覺與夏明朗的手藝相去甚遠。

但是,陸臻是過來吃菜的嗎?

不,他是過來閃瞎狗眼的!

基本上,像秀恩愛這號無聊的囧事,夏明朗是不太熱衷的。畢竟他曾經輕狂過,也曾處心積慮地把新泡上的漂亮姑娘領到兄弟們面前,表面不屑實則忐忑地接受羨慕嫉妒和無窮恨。可陸臻不一樣,陸臻一生憋屈,就連在徐知着面前他都沒敢放肆過,平日裏別說拉拉小手親親小嘴,連眉目傳情都不敢,生怕礙了兄弟們的眼。

人嘛,就是這樣,凡是得不到的都是好的,人生八苦,倒數第二個就是“求不得”。炫耀夏明朗是陸臻一生“求不得”的苦,所以明知無聊他也要炫一把。傻就傻了,爽到是自己的。

陸臻存心要顯擺,夏明朗當然陪他演。落坐沒多久主音就感覺到了某種壓力,那是兩個人共同釋放出的粉紅泡,強光四射,BINGBING閃得他眼暈。左右看一看,所有的妞都驚了,有男友的看男友,那眼神都是鄙視加饑渴,翻譯成白話文就是:你看看人家。沒男友的個個都呆了,居然臉紅心跳氣短。

主音生平第一次感覺到要一個包廂是正确的,Gay見多了,膩歪成您二位這樣的,少見!

服務員走過,上了一盆黃辣椒炒白蛤,陸臻伸手捏了一個,半道兒上被夏明朗截了。

“太辣。”夏明朗嘗了一口。

陸臻露出失望之色。

“乖,明天我給你炒個不這麽辣的。”

主音等待長久,終于在這兩人密不透風的濃情中找到了插嘴的機會:“噫,小夏兄弟不吃辣椒嗎?”

“吃啊。”夏明朗莫名其妙,心想我不是剛嚼了一個。

“呃,你也姓夏?”主音樂了。

夏明朗一愣,光速醒悟,飽含深意地瞥了陸臻一眼,笑眯眯地說道:“是啊,很巧吧。”桌底下,夏明朗的腳背在陸臻光滑的小腿肚上蹭了蹭,一切盡在不言中……

陸臻很憋屈,他知道夏明朗在琢磨點兒啥,但他還真不是那麽想的……當時跟主音套近乎,随口編了個假名,他是絕逼沒料到這兩人還有碰頭聊天的那一刻!

“那,那你們,不會是親兄弟吧!”一個女生怯生生兩眼發光地問道。

“你這眼神也……”夏明朗托着陸臻的下巴讓他轉過臉來:“你覺得我們兩有可能是一對爹媽生的嗎?”

即使相處日久會讓兩個人的面目相似,夏明朗和陸臻畢竟還混得不夠久,一個是清爽明亮的帥哥,一個是眼神勾魂的型男,風格形象迥然不同。

“我我,我想多了。”女生連連道歉。

夏明朗感慨,這年頭的女孩子真是越來越不靠譜兒了。

一邊胡吃,一邊海侃。陸臻是話唠出身,一肚子搖滾典故養在麒麟無人識,剛好有機會拿出來曬一曬,等他把那些閃瞎狗眼的惡心恩愛套路秀完,終于也忍不住加入了這桌上的主流話題。而夏明朗則一直沉默,沒辄,他們現在讨論的那些名字他一個不識。但陸臻那眉飛色舞的樣子就像一幅畫,在燈光下鮮活潤澤……夏明朗安靜地看了一會兒,發現自己與過去真的是不一樣了。

以前,他是不會樂意讓自己這麽低調的,一張桌子上只能有他一個聚光點。

從三歲起,他就喜歡當頭兒,呼風喚雨衆人附和,也為所有人負責。以前,如果女朋友在某個話題中這麽打眼,而自己真正一無所知,他是一定要犯急的,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裏郁得要死,小火苗噌噌地往上冒,回家不惡補一番絕不可能罷休。

可現在,他旁聽得很惬意,非常放松的感覺,即使陸臻時不時嘲他幾句土包子,也完全沒有知恥而後勇的勁兒,因為知道這些都不重要,一丁點兒也不重要。

陸臻見過他最難堪的時刻,他曾經向他傾述過內心深處最隐密的恐懼與傷痛……那些慘烈的回憶,此刻回想起來竟漸漸滲出了無比厚實的幸福感。

那是一種非常踏實的感覺:就是你了,就是我了,我們兩個!

那種不可分割的信心堅實得好像某個定理,我們一起經歷過那麽多事,那些共同流下的血和淚會把我們死死地捆綁在一起,牢不可破。

夏明朗的神色變得越發溫柔起來,把手掌覆蓋到陸臻手背上,陸臻正忙着侃大山還顧不上他,卻自然而然地反手握緊了他。

“話說,夏老大,我真了服你。你看,就俺們家小兄弟這身段、這長相、這才華……沒治了,你怎麽泡上的啊。”主音擠眉弄眼,這哥們看人有種動物般的直覺,陸臻是有才的小夏兄弟,夏明朗是風騷的夏老大,一眼定性。

“呃。”夏明朗咽了口啤酒:“我就是……點了個頭。”

“是兄弟我先下的手。”陸臻指着自己胸口:“那會兒他一直不點頭,把我吊得……抓心撓肝的。”

“嘿,這……嘿嘿!”主音兩眼放光地沖夏明朗豎起大拇指:“老大,有點意思,夠風騷!”

夏明朗眨巴眨巴眼睛,沖主音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這老兄說話你永遠拿不準他是在罵你還是誇你,只能陪着內涵。

吃完聊完,已經是午夜兩點左右,除了陸臻和夏明朗,大家都多少顯出了一些疲态。街面兒上只剩下三三兩兩的行人,大都是從夜場裏剛剛散出來的。暗夜裏的霓虹閃出詭異的色彩,空氣裏浮動起夜到最深處的瘋狂味道。

夏明朗忽然變了變臉色,壓在陸臻耳邊說道:“大麻。”

陸臻吃了一驚,雖然大麻與海洛因相去甚遠,但毒品的心瘾難料,有時候一個詞兒都能引起煩躁和痛苦。

“我靠!這麽重的大麻味兒。”主音用力吸了吸鼻子,大驚小怪地嚷嚷着。街角處幾個小青年馬上惡狠狠地瞪過來,主音雖然人不靠譜,膽子卻是不大,立馬蔫頭縮腦地向陸臻招手:“走走走,趕緊走,惹不起。”

“那什麽地方。”夏明朗皺起眉頭。

“不是好地方。”主音拉着他們繞過那個街口才又重新神氣起來,指着同行的幾個女孩子教訓:“看見沒,賊窩!豎着進去,橫着出來;小姑娘進去,破鞋出來……”

陸臻與夏明朗對視了一眼,從對方眼中看出一連串的火光。陸臻忽然招了招手說道:“哥們有事兒,先走了。”

主音尚沉浸在教導美女的快感中,半晌,等他回過味來,陸臻已經攔下一輛出租車絕塵而去。主音如夢初醒似地張大嘴:“哎呀,你還沒給我留電話呢……”

顧不得司機異樣的眼光,陸臻一上車就把夏明朗攬進懷裏:“感覺怎麽樣?”

“還行。”夏明朗垂下頭平緩呼吸,過了幾分鐘,他把腦袋枕到陸臻的肩膀上,輕聲說道:“我想打架。”

陸臻的神色連連變了幾變,忽然間,好像終于拿定了主意似地說道:“我們回去!”

夏明朗略有些驚訝地看向他。

“回去看看,如果啥都沒有,你也就不想打架了,如果有啥……你也就有架可打了。”陸臻眼中閃爍着銳利的殺氣。

夏明朗看了他一會兒,慢慢地笑了:“好主意。”

陸臻在三個街區以外讓司機停了車,然後撥出了一個電話……110。

雖然只是一場臨時起意的小活動,陸臻還是過了腦子的,這項行動的風險主要來自兩個方面:1。保安。2。警察。

被保安抓住揍一頓事小;被警察逮住,說出入聲色場所尋釁滋事,這個就大條了,一世英名不能毀在一條陰溝裏。雖然軍方通常極為護短,可也要給領導臺階下。報個警,記錄在案,回頭萬一鬧大了,也可以說老子報警在先,無人受理,純粹替天行道。

110接警臺的姑娘态度很平淡,陸臻結束通話,把手機卡拆下來藏好,與夏明朗慢慢像散步那樣踱過去。

街道盡頭開着一家通宵的小型超市,夏明朗拉着陸臻進去晃一圈,零零碎碎地買了幾件“武器裝備”,手套、襪子、牙線、細鏈條鎖、美工刀以及兩支記號筆,陸臻一心想買一支墨綠來配個迷彩色,在貨架上找了半天未果,只能湊着拿了一黑一紅。

回到剛剛打車離開的地方,主音他們已經不在了,再往前走,麻煙的臭味越來越濃烈。偶爾有人與他們錯肩而過,大約是盡興散場的玩家,臉上帶着癫狂過後的疲憊與興奮,眼神迷茫,殘妝半褪。夏明朗永遠想不通,這種地方有什麽好玩兒的,髒醜黑亂,沒有半點兒活氣。

他們站在門外溜達了兩圈,估摸着警察大概是不會來了,陸臻向夏明朗調皮地眨了眨眼睛。這是意料之中的事,那些長期存在的夜店是不會因為一個匿名舉報電話就被臨檢的,否則,它們如何活到現在?

要混進去很順利,開門迎客的地方沒那麽多規矩,更何況還有夏明朗在。這厮平素就像個流氓,裝一裝簡直就是個流氓,襯衫的扣子一開,露出胸肌上幾道泛紅的刀痕,門口的保安差點沒沖他會心一笑。

淩晨三點,High到最高處的人群就像一顆顆熟過的漿果,讓空氣裏充訴着腐爛的味道。紅男綠女們擁擠在漆黑的舞池裏,摩擦着彼此欲望的肉體。夏明朗剛剛擠進去,就讓人摸了好幾把,汗津津熱哄哄的手指從他胸口劃過,激得背後汗毛直豎。

“操!”夏明朗暗暗吐出一句髒話。陸臻示意他看向另一邊,幾個女孩子在舞池一角瘋狂地搖着頭……這果然不是什麽單純地方。夏明朗莫名感覺到興奮,那種血液一點點燃起火的感覺。

熱,躁而熱!

“這裏一定能搞到白粉。”陸臻用唇型說道。

夏明朗微微眯了眯眼睛,以一種極為厭惡地表情說道:“真惡心。”

其實最惡心的地方不是舞池,而是……洗手間。

深處的包廂裏壓抑着似有若無的呻吟;爛醉如泥的男女踉跄着撞進撞出;有人在洗手臺上嘔吐,酸腐的臭味混合着酒精味,刺鼻得令人作嘔……人們在洗手間外略顯明亮的燈光下明目張膽地做着交易。

性與毒品……最原始的欲望,用最肮髒的方式呈現着。

“從來沒見過?”陸臻輕輕握住夏明朗的手。

“聽說過,沒見過。”夏明朗陰沉着臉。他雖然也玩兒過,但也只是抽煙喝酒追校花……偶爾與臨校的男生打一架那種正常男孩子的玩兒法,像這樣飽含着黑暗淫靡的欲望深淵是他從來都不屑去接觸的。

夏明朗感覺到極度的惡心,對毒品對快感的欲望在燒灼他的神經,然而這沖動略一翻滾,他心底強烈的厭惡感就強壓了下來。太惡心了!這種人,這些事……我居然也會有欲望?

欲望如此醜陋,而理智如此清醒,它一刻不停地在呼喝着,就像一個憤怒的審判者,咆哮怒罵,鞭笞靈魂!于是,這所有對外的厭惡與對自己的不滿,彙合到一起,催生出怒火,迎風招展。

陸臻感覺到夏明朗的手掌在微微發抖,便把他的手指拉到唇邊輕吻:“冷靜點兒。”

“我知道。”夏明朗舔一舔下唇,然後重重咬住。

陸臻極少見到夏明朗發怒的樣子,太理智太博大的人就不容易動怒。然而此刻純粹的怒火讓他的面目變得極為堅硬,殺氣四溢,所有眼角的戾與唇邊的狠都帶上了金屬的光,令人無法直視。

夏明朗一向有戰神之威,但是這種威嚴是蘊而不發的,如山般沉重,極具壓迫感,卻不致命。而此刻,他就像重刀破鞘而出,那是真正透膚的殺氣,被他看一眼,就像胸口被轟開了一大塊。

陸臻一直覺得陳默殺氣很重,專注戰鬥時三步之外都能感覺到寒意。但是鄭楷一直說陳默還好,那是你們沒見過夏明朗當年。陸臻發現居然連他的心髒都在狂跳:是的,我現在知道夏明朗當年是什麽樣了,當他放下心頭的責任與慈悲,暫時回歸為一個純粹的戰士,他的兇悍與狠戾也就暫時回到了頂點。

陸臻看着夏明朗往前走,一步兩步,然後伸出手舉到那個正在數搖頭丸的小夥子面前。那人含糊不滿地抱怨了一聲:“等下,一會兒就好。”他無意識地擡頭看,卻愣住,目瞪口呆地張大嘴。

夏明朗從他手裏把東西拿過來:“還有嗎?”

“我……”那小子明顯感覺到了危險,卻茫然于這危險來自何方。

夏明朗不耐煩地把他拎起來倒了個兒,亂七八糟的雜物從他口袋裏落下來,散落一地。有人在尖叫,有人冷漠地離開,也有人好奇地擠過來,夏明朗把地上的小藥丸踩碎,一腳踢散。

終于有人驚呼了一聲:“有人砸場子。”

夏明朗把那個被搖得七昏八素的搖頭丸販子扔到地上:“幹點什麽不好?幹這種行當。”

“TMD,關你鳥事……你他媽算哪根蔥哪頭蒜……”那小子強撐着站起來,敢吃這一行飯的多半不是善茬。

夏明朗發現不遠處幾個穿黑西裝的夜場保安正在往這邊聚攏,回頭向陸臻遞出一個眼色,一把握住那小子的腰帶,把人掄了出去。在連串的驚呼與尖叫之後是肉體落地的悶響,保安們明顯加快了聚攏的腳步,把驚覺異樣的尋歡客往後面撥。

陸臻把記號筆的筆芯拔出來,撕開內部的海綿遞給夏明朗,就着走道裏光亮的鏡面給自己仔仔細細地抹了一張黑紅交錯的鬼臉。夏明朗他們行跡詭異,對方也不敢妄動,強壓着怒氣過來喝問:“幹什麽的?知道這是誰的場子嗎?”

“在中國,賣搖頭丸是違法的,知道嗎?”陸臻隐在暗處,口氣平淡地說道。

“你他媽……”對方不自覺罵出半句,露出極為錯愕的表情:“搗什麽亂吶……唔!”他退後兩步,像是不明白陸臻什麽時候出現在他面前那樣瞪着他,眼中滿是迷茫,脫力似地滑了下去。

當重拳與胸骨相擊時,陸臻聽到一聲脆響,那是肋骨斷裂的聲音。

開打!

陸臻重拳揮出的瞬間,夏明朗已經蹿了出去。在昏暗不明的光影中,他的動作快得出奇,迎面堵住他的那名保安刀子剛剛拔出一半,被他合身撲上去,雙手壓住肩膀,一記飛膝撞在胸口。

夏明朗其實可以跳得更高一些,但那樣會撞斷頸椎。

20.

據說廣州真正有後臺實力的大場打手可以擊退特警,但這家場子的水平顯然沒達到那種高度,而且夏明朗與陸臻猝起發難,占了太大的先手優勢。

這地方昏暗吵雜,站在後排的打手根本看不清前面發生了什麽,只知道有人直沖過來,勢不可擋,沾衣即倒。這時候,有經驗與沒經驗就完全分出了差別,愣頭青們往前沖,老江湖往後退。夏明朗一連撂倒三、四個,通通都是一擊,他就像一個中世紀的騎士,用最迅猛的方式攻殺,沒有任何精妙的招數,然而有效。

戰士與打手之間最根本性的分別在于狠絕,勢大力沉,角度精準,一擊即中。

真正的打鬥遠沒有電影中拍的那麽好看,即使是世界頂級格鬥賽在外行人眼裏看起來都是平常,不過是一拳一腳地招呼着,不親身上陣,根本無法體會那種一瞬間地轉天旋的無力。

一直沖到走廊的盡頭,夏明朗眼前一暗,退到最後的三人終于聯手出擊。這是套過招的,左邊的揮拳,中間有刀,右邊是一條甩棍,風聲赫赫中正面全部封死。

算是有點意思!

夏明朗退後一步,讓開正面寒光四射的刀鋒,用手肘砸開左邊那人的一記勾拳,同時一下膝擊頂到那人腰上。這地方不算要害,夏明朗用足了十成勁力,那人雖然極為敏捷地擡腿擋住,卻在硬碰硬的力量對抗中敗下陣來,哀呼着向後退去。夏明朗順勢一拳砸在他胸口,把人送到中間那位的刀尖上……

這時候,右邊那條甩棍已經砸到近處,夏明朗讓開頭部要害,擡手格檔。肉體與金屬相撞,發出沉重的悶響,夏明朗感覺骨骼一陣顫動,瞬間麻痹似的痛感從手肘傳遞到指尖。他順勢往後退了一步,用力甩手,好盡快熬過那一陣銳痛。

“幹!”拿甩棍的那位龇牙咧嘴地大吼了一聲,虎口處濕辘辘的,滲着血。這人倒是悍猛,血淋淋地握着棍子又砸了過來,夏明朗還是退,一連退開三步。那人自以為占到上風,一條短棍揮得虎虎生風,一步趕着一步地追着夏明朗打,把自己的同伴甩到身後。

愚蠢!

夏明朗冷笑,一道銀光從他身邊劃出,與甩棍平行錯過,直接撞向那人的面部。使棍子那位顯然沒料到夏明朗身後還藏着個幫手,急跳着往旁邊閃,被鏈條鎖的尾端擊中鎖骨,連着胸口的扣子都被扯開了一半。

“交給你了。”夏明朗借這個機會沖了過去。

“沒問題。”陸臻把鋼鏈一道一道地纏回到手套上,雙手握拳,蓄勢待發。

二對二,這架就好打太多了,贏面是指數倍增長的。使短刀的那位剛剛全力一擊差點捅死自己人,好不容易躲過去,擡頭一看人又跑了。他人在局外,腦子自然要清爽些,剛想開口提醒把人叫回來,夏明朗的身形一閃已近在眼前。

這一連串的變故兔起鹘落,不過幾秒鐘的工夫戰局已經變了好幾變,等那人的思維跟上形勢,馬上反手握刀平推了出去。打架基本上是不用動腦子的,打架主要得靠直覺。

夏明朗往後一仰,差點兒樂了,标準軍用匕首格鬥術,這哥們絕對是當過兵的。夏明朗馬上順着他的套路走了兩招,嚴絲合縫一點不差……

真是班門弄斧,夏明朗心想,早知道把這小子留給陸臻處理了,他一邊心裏嘀咕着,一邊格開對方的劈砍,右手短刺拳快如流星,在尺寸間發力,正中對方的鼻梁。那人雖然躲得及時,但畢竟是要害處,受到拳尾半成勁力已經一塌糊塗,鼻涕眼淚混血狂流,轉瞬間滾了滿臉。

夏明朗順勢拿住他的手腕,一腳橫踢,正中腋下。那人正滿眼金星東南西北都分不清,身不由已地往後一仰,跟着夏明朗的拖鞋一起飛出去兩三米遠,一頭栽進舞池裏。

勁舞場裏意亂情迷視野受阻,可DJ畢竟居高臨下,他還是清醒的。陡然看到一個人從走廊裏飛出來,連滾帶爬地摔下臺階,馬上吓得手下一緊……震耳欲聾的樂聲拉成一道刺耳的尖嘯,瞬間嘎然而止。

一道追光打在走廊的出口,夏明朗被這過分明亮的光線刺得微微眯眼。陸臻從他背後走出來,手上纏繞的鋼鏈在燈下泛出金屬的冷色,極為眩目。

紅黑交錯的色彩讓他們的面容看起來極度詭異,站在近處的尋歡客不自覺地往後退開了一圈,一個個目瞪口呆的,像是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原本樂聲震天的空間變得死一般寂靜。

“怎,怎麽了?”DJ壯着膽子在臺上喊。

這變故來得太過突然,一時間沒有人可以告訴他怎麽了。

“你們是誰?”他又問了一句。

夏明朗沒有理他,只是先走過去把鞋穿上。燈光師出現了一絲猶豫,不知道應該讓強光跟着誰,光圈在黑暗中微微顫動,透着膽怯。

“誰身上還有毒品?”夏明朗沉聲喝道。他的聲音不響,然而有力,壓抑着暴虐的勁勢。

強光飛快地移過來,夏明朗轉過身背對光源,又重複了一遍:“誰身上還有毒品!”猛烈的白光從他身後直射出來,将他渲染成一道濃黑的陰影。

站在他身邊的人群飛快地後退,像潮水一樣,某個帶着濃妝的年輕女人動作慢了一步,驚慌地發現自己居然已經突出人前,連忙尖叫着哭喊道:“我沒有,我沒有……只有這個了……”

一個輕飄飄的塑料自封袋從她手上飛出來,夏明朗伸手抄住,發現裏裝了三張顏色豔麗的小紙片。

“看起來像致幻劑。”陸臻接過去迎光細看。

夏明朗并不關心這是什麽,連着袋子一起燒了個精光。

“你們……”終于有人大着膽子問道:“你們幹嘛的?”

“禁毒的。”陸臻露齒一笑。

“啊,警察?”

“不,見義勇為。吸販毒是犯法的,知不知道?軟毒也是禁藥知道嗎……”陸臻說到一半,驀然感覺到一陣強烈心酸和惆悵。或者說,他被對方錯愕地神情和自己調侃的語氣震驚了。

這是多麽堂而皇之的罪惡?簡直就像是擺在了臺面上,所有人理直氣壯而放肆地享受着。當他說,知道嗎?幹這個違法的。對方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白癡。

陸臻心想,假如我說我是來砸場子的,他們一定不會不相信。

“我操……你媽!”夏明朗咬牙切齒地咒罵。

陸臻轉身看過去,驚訝地發現夏明朗正對着一個男人海扁。正常人怎麽可能受得了夏明朗的拳頭,兩、三拳下去,連呻吟都沒有,化成一灘爛泥糊在地上。

“喂喂喂……”陸臻吓了一跳,連忙沖過去把夏明朗推開:“當心死人。”

“死不了!”夏明朗赤紅着雙眼,把一小包微黃的細粉砸到陸臻懷裏。

“媽的!”陸臻瞬間怒火上湧,從吧臺上提了一桶冰水澆在那人臉上,剛剛被夏明朗兩拳直接揍暈的瘾君子癱在地上呻吟着扭動。陸臻繞着他轉了三圈,愣是沒找到可以下手的地方(怕打死),一腔怒火燒得五內俱焚。

“兩位,我說兩位……”一個穿着整齊的中年人從人堆裏擠出來:“兩位到底哪條道上的?”

夏明朗擡頭看了他一眼,兇狠地目光刺得對方微微錯開了視線。他敏銳地注意到客人正在被有序地疏散,遠處,大門口站了了一排黑衣的打手,有幾個性子急的,已經把砍刀提在了手上。

我說呢,怎麽動作這麽慢!夏明朗暗忖,原來按排了這一手。

“鄙姓曹,是這邊管事的。你們到底哪條道上的,我們哪點兒得罪了,一是一,二是二,能不能給個明白話?”管事的長了一張過目即忘的長臉,五官平淡,毫無特色。

夏明朗咧嘴一笑:“老子讨厭販毒的。”

“誤會了吧?我們可不沾那個。”管事的馬上分辯。

陸臻一聲不吭地把那包海洛因拿出來亮了亮,然後撕開撒進了地上的積水裏。

管事的皺起眉:“我們開門做生意,難免的……”

“夠了!”夏明朗打斷他。

陸臻立即眼前一亮,集中起注意力,因為夏明朗背在身後的手指無聲地向他說了兩個字:撤退。

現在撤?陸臻疑惑地看向大門口。

夏明朗盯着管事的看了一會兒,神色漸漸和緩下來:“老實說,我也不想為難你,只是有人托……我們也是……”他雖然怒火沖天,但畢竟沒有失态,仍然收放自如,他故意壓沉聲音說得含糊,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又往前走了一步。

“你說什麽?”曹經理暗暗松了口氣,有理由有來路就好,想要什麽都可以商量。混到他這個年紀的多半是謹慎人,純粹的好勇鬥狠已經不上臺面。他剛才聽陸臻扯什麽禁毒違法什麽的,聽得一頭霧水,警察不像警察,黑吃黑不像黑吃黑……這種來路不明的高手最讓人頭疼。

“我是說……”夏明朗雙手交握。

“嗯?”曹經理還在認真等下文。然而眼前一花,脖頸上一陣刺痛,身不由己地往前跌,被夏明朗一把他拉到身前。

他站得離夏明朗太近了,實在是太近了!

當然,這不能怨他,因為在他的前半生裏,從沒有出現過像夏明朗這個級別的存在。

“你……”曹管事嘶聲喊叫,下意識地伸手去抓,然而細幼的牙線緊貼着皮膚,仿若無物。這就讓人産生了一種邪門的驚駭感,曹管事的喉嚨裏嗬嗬作響,聲嘶力竭地叫喊,卻吐不出一個完整的字節。

站在曹管事身後的兩名打手下意識地出手想救,被陸臻挺身截下,一人一拳,逼退了兩米遠。不遠處的打手們看到管事兒的被綁,一窩蜂地擠過來。

“住手!”夏明朗厲聲斷喝,指間放松了一點。

“兄、兄弟……”曹管事含糊地呻吟:“有事好商量。”

“給輛車,加滿油,讓我們走!”夏明朗冷冷地掃視了一圈。當怒火被理智壓制,那種粘膩的惡心感又湧了上來:這地方,真是再呆一秒鐘都嫌煩!

“你們……TMD到底是來幹嘛的?”這要求完全不合預期,曹管事差點沒轉過神來。

“不幹嘛的。”夏明朗一勾手指,看到對方臉上變色:“怎麽?還不讓走了?”

夏明朗低頭看他,眼神中有一種淡漠的兇狠,讓對方立刻平靜下來。其實夏明朗無心開殺戒,也沒興趣替天行道,他好像忽然間就感覺到夠了,這裏的一切人和事都帶着腐敗的氣味,令人作嘔。他慢慢逼近,赤裸裸地威脅:“一輛越野車,加滿油,別做手腳。老子什麽都不為,誰都不怕,你別再惹我,我就放過你,你要鬧大我也随你!”

最容易服軟的反而是那些恃強淩弱的人,曹管事跟夏明朗對恃了一會兒,眼神中的茫然大于兇狠,最後揮了揮手,喊道:“照他說的辦。”

陸臻到吧臺上挑了瓶酒,如數付帳,然後在衆人看鬼似的眼神中鎮定自若地跟着夏明朗退了出去。

車不算是好車,油倒是滿的,曹先生當然還要“委屈委屈”再陪一程。夏明朗在前面開車,陸臻在後座看路,兩個人配合默契。曹管事的被人用一根牙線捆住手腳,每一點掙紮都像是有刀子在割,可偏偏沒有繩索的存在感,非常茫然極度痛苦。他團在陸臻身邊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反反複複想了好幾遍,完全找不到半點頭緒,只能啞着嗓子問道:“倆位高手,請讓兄弟我死個明白!”

“沒人要你死。”陸臻頭也不轉。

“那今晚到底怎麽了?”

陸臻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他很想說:誰讓你點兒背,把壞事幹到我們眼跟前,正趕上我家大爺心裏不爽,不練你練誰?但陸臻是個死要占理的人,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說道:“老子最恨的就是沾毒,見一次打一次。”

曹管事幾乎要冷笑:“打得過來嗎?累死你們!”

“所以說見一次打一次,眼不見就心為淨。”陸臻這話是真心的,但也知道對方絕不會相信。

三亞市區不大,道路多半寬直,既不利于逃跑也不利于跟蹤。夏明朗不想在市區超速被拍,引起警方的注意,所以耐着性子與尾巴們周旋,不緊不慢地把車子一路開進山裏。然而,剛一進山他就關燈加速,從大路轉小路,小路到土路……硬生生憑目視高速開行到一條窄小的泥石路上。

曹管事在後座被颠得七葷八素,好像竹匾上的一顆元宵。正是到此時他才真正開始害怕,這兩位大仙兒是從哪座山上下凡的他不知道,但是把車開成這樣,他的手下是絕對要跟丢了。

這一整夜的莫名其妙好似沒有盡頭,一團迷霧再套着一團迷霧,他自認是老江湖,道上的規矩他門兒清,卻無論如何都摸不透這兩人的路數,從頭到尾就是場噩夢。當然,這仍然不能怨他,因為這兩位從來不是道兒上的。

“你們,你們能不能讓我死個明白?”曹管事吓破了膽,完全忘記這話他早已經問過。

姓曹的堅信,在這世道裏沒有白給藥的醫生,也沒有白打架的黑社會,你鬧這一場總得有個目的,他陪着周旋到現在也就是在等那個目的。在他看來,這兩人身手敏捷頭腦清晰,下手極有分寸;而且一沒磕藥二沒醉藥,絕逼不可能是腦子一抽就要殺人全家那種暴徒。可現在這趨勢,難道目的就是把自己綁進山裏幹掉?

可這也不對啊!

老曹是真的想哭了,他十幾歲就在街頭混,第一次如此驚恐,就是那種孫猴子逃不出五指山的驚恐。

“就這兒吧。”夏明朗被他哭煩了。

“啊!”曹管事慘叫。

“行啊!”陸臻當然沒什麽意見,随手一掌劈在曹管事後頸。兩個人解開牙線,收了收東西,一頭鑽進了林子裏。

夏明朗感覺有點膩,好像吃了太多肥肉,頂到嗓子那種不爽快的膩味。

他很難描述自己的心情,只覺得打架之前他有點躁,打完之後,他膩了。而那些所向披靡的拳腳,在外人看來嚴密的安排與布置,于他而言都不過就是順帶手。他就像一個頂級大廚,偶爾做個家常菜也要在炒青菜裏加半勺高湯,沒什麽刻意的成份,只是順手,就是個習慣。至于這個習慣會對那些“中下層黑道人士”産生怎樣的心理陰影,夏明朗沒興趣關心。

熱帶的山野植被繁茂,危機四伏,然而這正是夏明朗與陸臻最熟悉的環境。他們用酒水擦幹淨臉,就着林梢漏下的點點星光行走,夏明朗一直不吭聲,陸臻也不想打擾他。

爬到山頂時天色已亮,一輪鮮紅的朝陽從對面的嶺線上跳出來,萬道霞光把天際染得十分明豔。陸臻欣喜了喊了一聲,伸手拉住夏明朗:“歇歇吧!”

夏明朗轉過頭呆看着那輪紅日,就地坐下。

“怎麽還是不開心?”陸臻把手放在夏明朗肩膀上。

“老子出生入死,換他們醉生夢死,真他娘的!”夏明朗笑着罵了一句。

“別介啊!你出生入死也不是為了他們。”陸臻輕輕吻着夏明朗頸側,舌尖有一點微辣,還帶着伏特加的酒香。

“那倒是。”

“你看。前輩們抛頭顱灑熱血,死得白骨成山灰都不剩,到頭來換了這麽個世道,也沒從地下跳起來說什麽。你我好歹全胳膊全腿,看開點兒……”陸臻笑眯眯地彎着眼睛,臉上的笑意溫暖而明朗,有如朝陽。

“我不會變成他們那樣的。”夏明朗忽然很篤定地說道。

“那當然。”陸臻錯愕。

“我是說,我絕對不會變成他們那樣的。”夏明朗慢慢露出一個輕松的笑容:“太惡心了。”他略微頓一頓,有些困惑地強調:“人怎麽能那樣活着?”

陸臻漸漸明白過來,卻驚喜地幾乎不敢相信,只是小聲附和着:“是啊,那當然。”

一種人永遠無法理解另一種人的生活方式,就像夏蟲不可語冰。

夏明朗知道自己身前有一個深淵,因為所有人都在提醒他,如果你不幸沾上那個東西,你就會掉進那個洞裏。于是一直以來,他都在畏懼那個深淵,所以患得患失,所以不自信。

而忽然間他不再害怕了,那個深淵裏或者隐藏着某些人無法抗拒的欲望誘惑,卻是他真心厭惡的泥沼……那是由衷的,從心底裏惡心出來。他像所有從舊日迷夢中蘇醒的人那樣,難以置信的回望,不敢相信自己曾經被那些東西為難過。

然而,曾經的彷徨也是真實的,現在的解脫也是真實的,就像生命的旅程,起起伏伏,卻同樣真實。

夏明朗和陸臻走了兩個小時的山路才找到地方搭車回城,折騰了一晚上,陸臻已經有些困了,側頭靠在夏明朗肩上,睡得迷迷糊糊。車子開到城邊停下,兩個人下來買了一碗抱羅粉吃,陸臻吃完了一抹嘴,帥氣的打了個響指招呼小妹過來結賬,然後自自然然的夏明朗的手出門叫車。

夏明朗低頭看着陸臻的手指,陸臻迎着晨光走在前面,耀眼的白光從他的肩膀和頭頂上漫出來,夏明朗忽然身後抱上去,有些不顧人地吻了吻陸臻的耳垂,啞聲道:“寶貝!”

天色還早,街道兩側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個行人,旅游城市風氣開放,大家見多不怪,倒也無人側目圍觀。陸臻警覺地掃了一眼才放下心來,笑道:“又怎麽了?”

“我愛你。”夏明朗的聲音壓得極低,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口擠出來的。陸臻一怔,掙紮着轉過身去,夏明朗伸手撩他下巴,很認真地說道:“我喜歡你這個樣子。”

“什麽樣子?”陸臻迷茫的。

“就是這個樣子。”夏明朗毛手毛腳的在陸臻頭上揉了兩下,然後一拳捶在陸臻胸口,“特別帥,像我第一次見你時的那個樣子,像你要離開我的時候,那個樣子……”

“我沒有要離開你過啊!”陸臻疑惑了。

夏明朗哈哈大笑:“就是那天你對我說,你是那麽愛我,所以要走……”

“我那是……沒辦法了。”陸臻有些不好意思。

“但我最喜歡你這樣子,特別霸氣,有自信,像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夏明朗有些懊惱,“你看我有多笨,到現在才想明白。”

陸臻凝視着夏明朗片刻,低聲說道:“不能怪你,是我一直都沒有準備好……”

夏明朗見陸臻還想繼續說下去,便湊過去捏他的臉,壓低了嗓子說道:“少廢話,回去做愛。”

陸臻呼吸一促,竟沖到馬路中間去攔車。陸臻發下自己被夏明朗那一句話就點着了火,在計程車上都不敢擠在一起,尴尬地硬着。寬松的褲子被頂出一個小帳篷,他微微地蜷起腿,把T恤拉出來遮擋。夏明朗偏頭看過來,深黑的眸裏全是火光。大約是感覺到了某種詭異的氣氛,師傅把車開得飛快。陸臻等不及找錢,随手扔下一張百元大鈔,拖着夏明朗就跑,兩個人像打仗沖鋒那樣撞進門裏。陸臻用腳甩上門,手臂一張,勾住夏明朗的脖子便吻上去。摟着人一路往牆上推,唇舌糾纏間呼吸淩亂濁重,隔着衣褲彼此磨蹭擠壓。

“脫衣服!”夏明朗大口的喘着氣,嘴角勾起,一絲笑意,“上我。”

陸臻一怔,手裏下意識地用上了全力,把夏明朗的褲子從外到裏撕了個粉碎。

“你小子!”夏明朗悶聲笑,迷戀的吻着他的嘴唇,“敗家的貨。”

“我有錢,我有……都給你,我養你”陸臻追着夏明朗親吻,一邊飛快的扒褲子,鈎腿遠遠地踢飛出去,像是生怕遲了自己的好事。夏明朗小的胸口起伏,拽住陸臻的T恤往上撸,拉到肩膀的時候被袖口卡主,随手也撕了下去。,嘩啦一聲脆響....陸臻無辜地眨了眨眼睛。夏明朗挑釁地挑了挑眉。“沒事,你想撕多少都有。”陸臻毫無原則性地抱住夏明朗的腰,一邊糾纏地吻,一邊推着他往浴室裏走,經過床頭時,伸手撈起一瓶防曬油。

“今天全聽我的。”陸臻八夏明朗壓倒洗手臺上,興奮地兩眼直冒火,“一定爽死你。”夏明朗微微眯眼,嚣張地舔過陸臻光滑紅潤的嘴唇:“我等着……看你讓我怎麽死。”

陸臻把防曬油倒在夏明朗胸口,有力揉開,夏明朗的身材極為強健,雖然這些日子瘦了,但肌肉并沒有縮水,寬厚的腰背與精瘦的腰身橫成一個完美的三角,腹肌堅硬而勻稱,塗過油的身體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一個美麗的雕塑。

陸臻低下頭一口含住夏明朗的喉結,含糊不清地感慨:“你他媽太帥了!”甜言蜜語總是催情。夏明朗只覺得迷亂,他的後背硌在涼硬地大理石桌面上,胸口卻緊貼着陸臻灼熱發燙的身體,便不自覺的伸手去抱住陸臻的腰,有力揉搓擠壓,讓兩個人的東西毫無保留地緊貼在一起,在相互抽蹭的瞬間傳遞出痙攣搬的快感。

“別,別這麽急。”陸臻拉過夏明朗的肩膀讓他轉身,濕熱的舌頭沿着夏明朗的脊柱滑下去。夏明朗發出一聲難耐的低吼,不太自在地雙手撐住了牆面。其實,于性愛一途,陸臻于夏明朗的追求各有不同。夏明朗喜歡塊,猛暴熱烈,瞬間釋放,有如爆炸一般的高潮體驗;而陸臻其實更喜歡慢。如果說一夜七次是夏隊的最高行動綱領,那麽一次一夜便是陸臻的美好追求了。

他們折騰了一夜,又在林間吹透了風。夏明朗的皮膚上帶着複雜的氣息,有泥土與雨林的濕氣,還有汗水的鹹澀和防曬油濃郁的檀香,像是剛剛戰鬥過的味道,滾燙的皮膚下,肌肉還緊緊地繃着,充滿了力量感。陸臻把手繞道夏明朗的胸口,一寸一寸地撫摸,用指尖挑動他的乳頭,另一只手則探下去,輕輕套弄。

“你快點。”夏明朗終于受不了,向後仰枕到陸臻肩上,反手撈住對方結實的臀部往自己身上壓,某個火熱挺翹的東西緊緊地貼在腰上。陸臻張口咬住夏明朗的耳朵輕輕撕扯。聲音又沉又啞:“就這麽等不及要我操你嗎?”

夏明朗登時翻臉,擡手就是一肘。“喂喂喂……”陸臻手忙腳亂的招架,笑着調侃,“別這麽娘。”夏明朗被這話堵得面紅耳赤,一把扭住陸臻的肩膀就想把人往地上掀。陸臻竭力掙紮,兩個人幾乎較上了關節技巧,陸臻急的大喊:“喂,說好讓我上的!”

“老子自己騎上去,也算讓你上!”夏明朗獰笑。

浴室裏地方狹小,偏偏兩個人都是滿手是油,握得上捏不住,皮膚相互摩擦,帶着難言的快意,夏明朗畢竟大商初愈,毒瘾未盡,身體還沒有恢複,又不是真心要拼命。陸臻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人重新壓制下去,知道時候不可強攻,只能智取,于是放軟了嗓子低頭舔了舔夏明朗的耳廓,柔聲道:“隊長……”夏明朗不耐煩地甩了甩頭發:“你他媽塊……唔!!”

“塊嗎?要不要再快點?”陸臻指尖動一動,旋即又退出來,撕開一個套子。陸臻的手指修長,食中二指并起藉着套子上的潤滑深深沒入,指導指根處。夏明朗還沒回過神,馬上又來這麽一下,頭皮一炸,漸漸放棄了掙紮:好嘛,速度搞起來就好。

“趕緊的,上真家夥。”吩咐道。他始終不太喜歡前戲,尤其是手指,最好就是稍微開拓一下就上真章,否則玩弄的總有一種被難堪感。

陸臻的嘴角輕勾,從挂在一旁的浴袍上抽出衣帶,一手拉過夏明朗的手腕開始捆綁。夏明朗警覺地回頭瞪他,陸臻一臉無辜:“等會你又發狂怎麽辦?我可打不過你。”

夏明朗眼神一黯,乖乖并起手腕方便陸臻下手,他想做愛,又怕再把心肝寶貝幹個半死,所以退而求其次,主動居下位,沒想到就這麽着對方還是不放心。哎……綁就綁了吧,夏明朗心想誰讓我剛剛又得意忘形了,他一路堆積的情欲壓着不得發洩,陸臻撩撥了他這麽老半天工夫,胯下硬得發疼,又連開胃菜都沒吃上。TNND,夏明朗怨恨地想,文化人辦事就是愛磨,要是換了老子,早就硌完背面反正面了……唔!??

“你的手!”夏明朗抓狂的吼,感覺到陸臻的手指自己體內摸索,終于觸到某個敏感處按壓住,某種強烈的酸軟的快感瞬間傳遍了全身。

“是這兒嗎?”陸臻輕輕籲出一口氣,迷戀的欣賞了片刻夏明朗慌亂的表情,“我說了,是男人就一定會有感覺的,從來都不肯讓我好好找找。”

“你他媽!”夏明朗難堪地轉過臉,知道這種時間罵什麽都挺娘,索性就不罵了。

陸臻欲附身下去,左手從夏明朗的腋下穿過,一把握住他的下颚,把臉強行轉向鏡子。夏明朗極不情願,狠狠地挑眉瞪視。

“看着我!”陸臻微微眯眼,眼神清澈銳利。

他偏過頭,隔着一面鏡子凝視着夏明朗的雙眸,火熱的舌尖挑釁地舔過他的嘴角,聲音低沉而緩慢,“是我,放松點,別這麽緊張,舒服嗎?嗯?”

夏明朗閉了閉眼,臉上的戾氣漸漸化開,側過臉想去吻,卻被陸臻制住。

“看着我,乖!”陸臻微笑,“我要你一直看着,我是怎麽……”

“閉嘴,媽……啊。”夏明朗怒斥,卻被陸臻指間的動作刺激的變了聲調,連忙咬緊了牙關。陸臻的手指并沒有抽插,只是找準了地方反複按壓,前列腺刺激帶來的快感緩慢而濃烈像潮水那樣堆積起來,并不猛烈,然而熬人,夏明明雙手背束縛,陸臻刻意不去碰他前面,那杆長槍空蕩蕩的懸着,得不到一絲撫慰難受的要命。

“小兔崽子,你等着。”夏明朗語無倫次的怒罵。陸臻專注地盯着他看,眼神越來越亮,終于将手指退了出去。夏明朗剛剛松了一口氣。便感覺到某個勃然怒張的硬物緩緩地抵了進來,馬上呼吸之窒,連氣都有些喘不過來。

陸臻潤滑做的很夠。但一直沒有換三指。在喀蘇尼亞忙的幾乎沒空做全套,寥寥幾次也都是陸臻在下面,夏明朗幾乎有一整年沒有被進入過,驟然而來的刺激讓他的甬道産生一陣痙攣般的疼痛。夏明朗情不自禁的擡頭去看,陸臻已經直起腰,舒展開修長的身形,沐在燦爛陽光裏。汗水和防曬油讓他的皮膚象緞子一樣泛出柔光,肌肉修長剪影,六塊腹肌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平坦的小腹上,緊繃出完美的輪廓線,像是被絲綢包裹的鋼鐵。陸臻半咬着嘴唇,眼神凜冽而又狂亂,靜靜地與夏明朗對視了幾秒,忽而一笑:“我要進來了。”他的動作很慢,極盡溫柔,然而只進不退,便顯出有種不容分說的侵略感。

夏明朗焦躁的想吼,催他快點,可是那幾個字被擠壓在喉嚨口,滾來滾去,變成艱難的喘息聲。陸臻拉着夏明朗直起身,手臂勒到夏明朗結實的胸膛上,終于頂到了最深處。夏明朗幾乎站不穩,艱難的嗯了一口唾沫,啞聲道:“放開……手,放。”

陸臻把下巴擱着夏明朗肩上,雙臂環繞,把人緊緊地收進懷裏,極為迷戀地注視着鏡子裏的畫面,手指探進夏明朗的唇間攪了攪,帶出一抹亮線從嘴唇劃過鎖骨與胸膛。

“感覺到了嗎?”陸臻啞聲說道,“我在你裏面。”

夏明朗感覺既難堪又甜蜜,既想把那個臭小子揪出來揍一頓,又着了迷似得不忍動手,最終只能斷斷續續的罵道:“少……少廢話,快點。”

“快點?”陸臻瞳孔一收,“你還想,再快點?!”他極緩慢地退出來,然後整根撞入。夏明朗沒料想陸臻會來這一手,失聲大喊。但是天性使然,在床上硬扛着不服軟,即使兩眼發黑也沒肯求句饒。陸臻知道夏明朗在別的事情上能屈能伸狡猾過人,只有在床上絕對是個倔種;所以好上這麽多年都是一只炸毛的獅子,稍一戳弄馬上跳起來全力反噬,以前完全鬥不過他,今天軟硬兼施終于做到這一步,只覺得非常快意。

陸臻當然不會指望靠下狠手把夏明朗拿下,于是放軟了嗓子,柔聲哄道:“說句話。”

“嗯?”夏明朗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确定你沒暈過去。”陸臻輕笑,帶動着全身發抖。夏明朗氣極欲罵,剛要開口,陸臻便一下輕頂,把氣息撞斷在他的喉嚨口,幾次三番,夏明朗終于醒悟過來,咬牙切齒的擠出一句話:“你故意的。”

“啊!”陸臻一口咬住夏明朗的肩膀,一雙眼睛狠狠地盯着鏡子,眸光幽亮,毫無預兆地加快了速度。剛剛這麽一打岔,夏明朗已經适應過來,痛感消退,快感便源源不斷地漫卷起來,陸臻的動作不大,但每一下都精準到位,抵着最敏感的那處反複擠壓,夏明朗被頂得兩眼發黑,不自覺得側過臉去急促喘息,然而很快又被陸臻握着下颚扳過來,在鏡中對視。

“看着我。”陸臻的呼吸濁重,“要不然我就再轉過身,讓你看清楚我怎麽幹你。”

“你他媽!”夏明朗崩潰似的急促喘,雙手很快浴袍的帶裏掙脫出來,卻馬上被陸臻抓到手裏,分開五指相扣,牢牢地壓在胸口。

“放松……是我,隊長,是我。”陸臻一邊語無倫次的低吼,一邊毫不留情的沖撞。夏明朗的瞳孔漸漸渙散,又驀然收緊,那種被填滿被擠壓的快感,終于堆積到了他難以忍受的地步,陸臻握住夏明朗的手往下摩挲,在他的大腿內側重重揉搓,夏明朗不自覺得挺動着腰去追逐自己的手掌,只是輕輕擦過粗糙的掌心都會令他止不住的發抖。鏡子裏的景象變得極為催情,陸臻近乎着迷的盯着看,一邊貪婪地啃咬着夏明朗被情潮染得通紅的脖頸和肩膀。

“幫,幫我。”夏明朗似乎融化了一些,失焦的雙目帶着些許恍惚的神色,他失控的急喘,幾次想給前面加把力,好痛痛快快地射出來,都被陸臻強行拉開,終于,忍不住哼了出來。陸臻被這一記呻吟驚得心頭一蕩,幾乎射了出來,下意識地偏頭吻上去,未幾,唇分,陸臻撤了出來,額頭抵在夏明明肩上止不住的喘息。

夏明朗恍惚中只覺得一陣空虛,詫異道:“射了?”“沒。”陸臻緩了片刻,又頂進來,“差點。”夏明朗莫名其妙的有些驕傲起來,仿佛頗為自得,這份自得讓他更快放松了一些,随着陸臻的動作,發出壓抑的喘息聲。

陸臻拉開夏明朗的手放到自己腰上:“抱住,不許碰前面,我要你自己射出來。”

“不可能.”夏明朗模糊地抱怨着。

“一定可以的。”陸臻扶住夏明朗的腰跨開始動作,先是淺淺幾下,然後退出,一撞到底。夏明朗站立不穩,伸手想扶住牆面,陸臻迅速退了兩步,靠到背後的玻璃幕牆上,夏明朗被他拉着往後倒,一下猛頂深入到徹徹底底。夏明朗忍不住喊了一聲,手上無處着力,在半空中抓了幾下,下意識地反手環過陸臻的脖子,拉過來接吻,夏明朗是天生的霸道,情到濃處,連呼吸都帶着火星,他的吻灼熱而猛烈,極具侵略性。陸臻毫不讓步的與他糾纏,唇舌交纏時,彼此都喘不上一點氣,仿佛都要窒息了一般,心髒怦怦直跳,像一記記重拳擊打在喉嚨口。

夏明朗發出沉悶地低吟,幾次要把手往下伸,都被都被陸臻拉開,反而被抱得更緊,撞得更深。陸臻感覺的甬道內一陣陣痙攣,知道夏明朗快不行了,頭眼發花地枕在他肩上,焦慮地問道:“舒服嗎?”

“閉嘴!”夏明朗好像要斷氣似的猛喘,“讓我射。”

“自己來,一定可以的。”陸臻完全不容分說,他将火熱的尖探進夏明朗的耳孔內,又舔又咬氣息灼熱。

“我操!”夏明朗被逼的眼前起霧,神志一片片的斷開。

“是我,是我,隊長……別這麽固執,好好享受,都交給我……”陸臻的聲音低啞,像咒語一樣反反複複,語無倫次,手指顫抖着按到夏明朗根部,然後從上往下輕輕掠過。

夏明明失神地看着鏡子,視野像水波一樣晃動,周遭的景物都消失不見,只剩下一團柔和的白光,他忽然警覺,喊道:“陸臻?”

“嗯,是我。”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射吧。”

一種奇異的,好像海潮一般的快感從裏到外地漫出來,淹過堤岸,沖刷着他的心神,令他全身顫抖,精液極緩慢地流出,陸臻用食指輕輕按壓着,這似有若無的撩撥拖慢了射精的速度,讓高潮漫長到讓人難以接受的地步。

夏明朗眼前一片模糊,生理性的淚水積聚在眼眶裏,直到射精結束後許久,他才像忽然找回了呼吸那樣劇烈地喘息起來,陸臻脫力似的枕在他肩上,胸口起伏,心跳快的像飛。

“你也射了?”夏明朗笑道。

“嗯。”陸臻微微擡起頭,“看你那眼神,怎麽忍得住。”夏明朗呵呵笑着,十分快意。

陸臻這種幹法極費體力,一時間兩個人都有點腳軟,陸臻貼着玻璃牆滑坐下去,把夏明朗拉到胸前抱住,高潮的餘韻還沒有散盡,身體變得極為敏感,灼熱的皮膚相互摩挲,說不出的舒服惬意。陸臻漸漸緩過神,神采飛揚地看着夏明明:“爽不爽,自己說!”

夏明朗失笑,伸手拍了拍陸臻的臉頰:“這次幹得不錯,我很喜歡。”

陸臻得意地幾乎要把尾巴翹到天上去,轉念一想,什麽叫這次幹得不錯,難道以前都是幹得很錯,馬上不滿的哼了一聲:“以前那也因為你是不給我機會!”

“熱死了,洗澡!”夏明朗從陸臻懷裏掙脫出來,走到浴缸邊放水,赤裸的身體迎着陽光彎出誘人的弧度,皮膚上布滿了汗水。

陸臻看的口幹舌燥,馬上力氣又回來了,一把攬到夏明朗腰上:“別洗了,再幹一次。”

“你他媽讓我把汗沖一沖!”夏明朗終于炸毛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外面的天變了,濃雲翻卷,暴雨抽打着透明的大窗,留下密布的水珠子,一如此刻陸臻胸口的汗水。夏明朗仰躺在寬大的浴缸裏,身下墊着潮濕的浴袍,花灑裏有紛紛揚揚的水滴落下來,像一場細雨,帶來清涼的快意。

陸臻微昂起頭,雙手握住夏明朗的腳踝深深的頂入,微眯着眼,露出極度享受的神情,細碎的水滴落到他臉上,簌簌的滑落,流過寬闊而結實的胸肌……

夏明朗總覺得有些恍惚,思維飛旋,灑落一地。他茫然中記起陸臻最初的樣子,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眉目間滿是年少輕狂,一看就是少年得志,從未受過挫擇地模樣。那個時候他比現在瘦弱的多,皮膚略顯白皙,四肢修長,有些肌肉的輪廓,卻不明顯。真快啊,真是神奇!夏明朗模模糊糊的想,即使時光可以倒流,他可以站到曾經的那個夏明朗面前親口告訴他:那個叫陸臻的家夥會讓你心甘情願地把自己交出去……”他也是一定不可能相信的吧!

“在想什麽”陸臻俯下身來。

“別……”夏明朗感覺身體被折起,幾乎喘不過氣來,然而陸臻像一只飛躍在半空的豹子那樣強勢地壓下來,罩住了他全部的視野。夏明朗的視線發散,瞥到自己被折到肩頭的膝蓋與陸臻的強健的腰腹,那些結實有力的肌肉繃得緊緊的,有如暗潮般湧動,動作兇猛而利落。

“看。”陸臻稍微退後了一些,引導夏明朗的視線,讓他看向兩個人結合的地方。

“閉嘴。”

“你害羞了。”陸臻嘿嘿直笑。

夏明朗一把拉低陸臻的脖子,狠狠地堵上那張嘴。陸臻乘機把舌頭探了進去,夏明朗上下都被填滿,膝蓋壓迫到內髒,幾乎要暈過去,連忙擡腿把人推開,大口喘息。

“喜歡嗎?”陸臻加快了動作。

夏明朗臉上赤紅。他終于明白為什麽以前做愛的時候陸臻都不許他說話了,假如行動是金刀鐵馬的戰将軍,語言就是虛僞狡詐的毒謀士,輕輕一語插在軟肋上,羞恥而難堪。

“喜歡嗎?”陸臻頂到最深處停下,迷戀地撫摸着夏明朗的臉,“閉上眼睛感覺一下,我在你裏面。”

夏明朗不自覺得閉眼,像是被催眠了一般,那個硬熱的東西一下一下地眽動,有如心跳的節奏,身體被填的極滿,擠壓着體內的敏感點,有種令人難以啓齒的充實感。

“喜歡嗎?”

夏明朗感覺到陸臻的聲音裏有一絲絕望,他猛然睜眼,發現陸臻雙手撐在自己頭邊,漆黑的眼眸幽暗發亮,像是要吃人一樣。夏明朗一瞬間動容,微微點頭,低聲說道:“喜歡。”

陸臻呼出一口灼熱的氣息,雙手從夏明朗的腋下穿過去,握住他的肩膀,開始猛力抽頂。

“我也喜歡。”他斷斷續續的低喊,嘴角揚起,“都喜歡,喜歡幹你,也喜歡被你幹……都喜歡……”

快感像肆掠的野火燎原,讓每一個細胞都灼熱不安,夏明朗眯起眼睛,瞳仁微微渙散,映出陸臻無聲嘶吼的神情。

“我只愛過,你一個男人。”夏明朗忽然說道。

“唔,那怎麽辦?”陸臻甩頭灑出一串水珠,眼神迷惑,“我比你多一個。現在去殺也來不及了。以後讓你多上幾次吧……”

夏明朗悶笑,他想說我不是這樣意思,但已經出不了聲,他分開雙腿纏到陸臻腰上,試圖坐起來。陸臻雙手交錯,勒住夏明朗結實的後背,就着交合的狀态把人直接抱起,仰頭吻上去,一邊兇狠抽插。夏明朗的手指插進陸臻濕淋淋的短發,用力攥緊了發根,專注而瘋狂的接吻,唇舌交纏,來不及吞咽的唾液從陸臻的嘴角溢出來。兩個人緊緊地摟抱在一起,從上到下,再也沒有一絲縫隙,幾乎同時感受到高潮迸發的快感。

陸臻靜靜地喘着氣,雙手移到夏明朗腰上,細細碎碎地輕吻夏明朗的嘴角與胸口,在意猶未盡中慢慢平複自己的心跳。

“天晴了。”夏明朗側過身,示意陸臻看窗外。陸臻眯着眼睛看過去,漫天濃烈的雲團已經裂開了一條縫隙,一道烈陽像劍一樣劃下,亮得刺目。遠方海天相交之處還有暴雨在肆虐,隐約的電光穿透烏雲,而近處風雨已止,巨大的玻璃窗上,水滴靜靜地滑落。

“嗯,天晴了!”陸臻笑道。

——第五部 戰争之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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