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戰争之王】 死神的執照

【戰争之王】 第十二章 死神的執照

1.

幾輛車列隊開進這間大院,一個矮胖子踢車門跳下來,怒氣沖天地往樓裏走。

夏明朗瞳孔收縮,貼着陸臻耳邊輕聲道:“巴利維。”

陸臻眼前一亮,喝道:“動手!”

夏明朗只眨了一下眼便明白過來,眼中含着一絲笑意,有種睥睨生死的爽朗。

陸臻拉開一枚手雷準确地砸了下去,這黑乎乎的小東西忽然從天而降,落地爆出一大片火花,把巴利維和他的保镖們吓得抱頭躲避,人群擁擠着往後退……夏明朗已經把第二枚手雷塞到陸臻手裏,陸臻掌握好節奏一個緊接着一個地扔下去,轉眼間四枚手雷、兩枚閃光彈、兩枚煙霧彈扔了個精光。

剎時間樓下火光沖天,人仰馬翻,煙霧缭繞,有眼尖的看到問題出在這個窗口,子彈零零落落地打過來。而更多的士兵則根本還沒回過神,他們在下意識地反應中四處卧倒躲避,尋找掩護。

方進在聯絡頻道裏嚎叫:“你們動手啦!”

“閉嘴。”夏明朗輕斥。

陸臻扯過一幅床單抖開,一頭綁在夏明朗腰上,一頭踩在腳下。

“跳!”陸臻一聲低喝,随即把步槍撥到連發檔,一連串密集的掃射,子彈像潑水一樣灑下去。強火力壓制,不求打中,只求你別擡頭。

夏明朗縱身躍下,揮刀在布塊的邊沿一抹,床單瞬間開裂,沿着纖維的紋理唰唰撕開,這種不斷釋放的拉力稍稍減緩了夏明朗下墜的勢頭,讓他落地時可以更從容些。但饒是如此,貼地翻滾地那一下仍然讓他疼出了一身冷汗。肩膀上有些溫熱的東西在往下流,傷口一定是崩開了。

夏明朗顧不上那麽多,他甩開身上的破布,右手一振,把背在背上的AK74蕩到身前。

這底下煙霧彌漫,正是紅外發威的好時候,夏明朗在掃射中仍然控制着準頭,連續幾聲慘叫好像沒有間隔地嚎出來,對面的火力馬上小了很多。巴利維的手下準頭極爛,但這不能怨他們,這院子裏到處都是自己人,對手卻只有一個,而且敵暗我明,一開槍就會誤傷,自然不如夏明朗那麽放得開手腳。

陸臻聽到夏明朗的槍聲響起,馬上另換了一支滿倉彈夾,單手拉住窗簾,飛身蕩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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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簾的挂鈎受力一只只斷裂,崩的到處都是,最後整幅窗架都垮下來,重重地砸到窗臺上。陸臻在離地還有三米時松手,修長的身影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而手中的槍口仍在不斷地噴射出火焰。

陸臻剛一落地,夏明朗便貼了過來,肩靠着肩,極有默契的同時收槍,狂奔。

陸臻方才扔下的那堆手雷看似盲目,其實每一步都有精心的計算,他炸壞了三輛車,只留下了離他們最近的那一輛;他在人群與大門之間扔下了一枚手雷,讓巴利維沒機會逃進樓裏。他們現在看起來大概不像兩個逃亡者,而更像刺客,但巴利維是陪着雷特被殺過一次的驚弓之鳥。

陸臻聽見有人用各種語言尖叫着:保護将軍等等……

戰鬥最根本的優勢是火力,勝利永遠都站在有更多槍和更猛火力的那一邊。而如果這一切你都不具備,那就只能選擇快。在最短的時間裏,把最大的火力發揮出來,出奇不意。

這一切的變故前後不過才十幾秒鐘,剛好足夠一支AK74一棱子打到底,或者兩只沙包從三樓落地。夏明朗落地時驚飛的煙霧還不曾散去,子彈橫七豎八地穿透煙幕,留下一條條細長的彈道。

現在,他們得先搶到那輛車,那是一輛改裝過的民用悍馬,頂盤上裝着12.7MM的重機槍。一步,兩步,時間在這一刻被細細分化,一秒鐘要分成一千個千分之一秒來經歷,越來越近。

陸臻在眼角的餘光發現夏明朗比他慢了半步,他咬了咬牙繼續奔跑,壓榨出他體內最後一點潛能。眼風再次掠過時,夏明朗已經在他的視野中消失,他下意識地伸手往後攥過去,牢牢地抓住了什麽。

風,卷起煙霧呼呼地吹着,晨風像流動的水稀釋了墨跡那樣吹開煙霧。陸臻看到那輛悍馬車在自己眼前顯出輪廓,再回頭,所有綽綽的人影都開始清晰起來……有幾發子彈追着他的腳步在地面上彈開,塵土飛揚。

陸臻幾乎可以看到煙霧從自己指尖上散去,他将在這晨光中徹底顯形,暴露在無數的槍口下。

來不及了!

陸臻忽然轉身站定,夏明朗猝不及防,一下子撞在他身上。陸臻退了一步,緊緊攬住了他。

“住手,要不然我就開槍了!”陸臻忽然高聲喊道。

當你在模糊的視野中忽然看見一個人在跑,你會開槍;如果他老老實實站着,你反而會停下來再看看,這是一種可以預見的戰場非理性。

槍聲驟然停止,因為絕大多數人都在漸漸淡去的煙霧中看清了陸臻的輪廓。

陸臻的戰術很成功,在“保護将軍”的口號中,所有人像潮水那樣湧到巴利維身邊,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個死透,真正上趕着來追他們的少之又少。巴利維個子矮小,此時甚至需要扒開幾個腦袋才能看清現場。當然,他亦不敢多扒,只是偷偷露出一只眼睛,但是眼前的一切卻讓他迷惑。

煙霧散去,陸臻左手執槍抵住自己的太陽穴,又說了一遍:“住手,要不然我就開槍了。”

他說的是英語,很慢,這麽簡單的英語在巴利維手下有很多人可以聽懂。有人不自覺地往後退開了幾步,誰知道這小子的腦袋裏是不是裝滿了TNT炸藥,人肉炸彈神馬的,在南喀蘇可不是個稀罕物。

巴利維忽然喊了出來:“我認識你。”

雖然紅外視鏡擋住了額頭,但大半張臉都露着,那雙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是抹不去的。

“是啊,我也認識你。”陸臻微笑道。

“先住手。”巴利維連忙喝住自己人,以免誤殺大魚。但巴利維果然不愧是巴利維,眼珠子一轉馬上問道:“他是誰?”

“他?”陸臻攥着夏明朗背上的衣服,讓他站直:“我不認識他。”

“怎麽可能。”巴利維不屑。

“是啊,我也在想怎麽可能,我明明是過來跟你談判的,巴利維先生。但是我昨天吃過晚飯出門散步,眼前一黑就被關到了這裏,這位先生說可以帶我出去,我真沒想到出來會遇到您。”陸臻異常認真地說道。

什麽叫眨眼間編出一套謊話,并且聲情并茂,細節完整!?

饒是夏明朗這種扯瞎話的祖宗也在心裏暗暗寫了一個服字。

“你在開什麽玩笑。”巴利維說得很慢,因為他需要思考。到底陸臻是來救人的;還是過來陷害他的;還是說自己手下真有不開眼的把人逮進來表功的……這些問題驟然間還真不好分辨。

“巴利維先生,你需要給我一個解釋。”陸臻擡起頭,仰望天際,雖然太陽還沒有徹底升起來,但天色已經很亮了。

“我為什麽需要給你一個解釋。”巴利維冷笑了一聲,決定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問題先往後推:“我現在殺了你,或者抓回去,你又能怎麽樣?”

“您太暴力了,巴利維先生。”陸臻拉着夏明朗退開幾步。

“是嗎?但那又怎麽樣?”巴利維挾着人群步步迫近,以強淩弱的感覺就是好,尤其是當天上掉餡餅的時候。

“晚了,巴利維先生。”陸臻從容道:“剛剛衛星已經拍到我的臉了。我在這裏,全世界都知道,如果我死在這裏,你就需要給全世界一個解釋了。”

巴利維這下徹底愣住了。

下意識的第一個反應是被陷害了,第二個反應是怎麽辦……幾秒鐘換了無數個心思,大腦高速運轉,腦疼欲裂。

陸臻拉着夏明朗慢慢往車邊退,對方一直咄咄逼人,這種後退倒是不露痕跡。

夏明朗一直沒有轉身,下巴擱在陸臻肩膀上。這是個可以讓陸臻安心的位置,這樣,無論在任何時候他開槍……一發子彈都可以同時帶走兩個人。

陸臻已經退到車邊,眼風一掃,明晃晃的長彈鏈連在機槍上,真是閃瞎人眼。陸臻偏過頭,蹭了蹭夏明朗的耳朵,手指在他背上寫下一豎。

一點方向。

夏明朗輕輕吮了吮陸臻的頸側。

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陸臻身上,專注于他的槍口,他的眼神,随着他的語言心思電轉時,陸臻手上一松,轉身就往車上撲。槍口刷刷地移過去,幾顆摟不住火的子彈倉促間蹦出來,陸臻只覺大腿邊上一涼,子彈擦過,已經啃下了他一塊皮肉。

沒有人關心夏明朗,那是一攤爛泥,誰都知道。然而,當巴利維的一聲怒吼尚未運足氣,夏明朗驟然轉身,開槍!

在任何時候,都不可低估手上還有槍的夏明朗!

永遠不可!

槍是他的手指,他的視線所及,子彈出自他的靈魂。

巴利維感覺到一篷血濺到自己臉上,極腥而熱,讓他不自覺倒吸一口冷氣,硬生生地,把什麽話都掐斷在喉嚨口。

不過幾秒鐘的遲疑,足夠了,陸臻拖起車頂那架重型機槍,轉身瘋狂掃射,12.7MM的重型機槍彈像洪水一樣席卷過去。巴利維與他的人肉長城剛剛威風了一把,立馬又是卧倒的卧倒,隐蔽的隐蔽。人牆一亂,巴利維眼前全是後腦勺,還不等他出聲喝止,已經被人撲倒在地啃了一嘴土。

沒辦法,此時此刻無論如何都以他為尊,大家防刺客防暗殺那條弦繃緊了不敢放松,槍聲縱然密集卻也盲目,求得是守不是攻,真正把心思放在殲滅陸臻和夏明朗身上的人十成裏不足一成,而這也正是陸臻選擇在這個時候殺出來的終級目的。

眨眼的功夫,夏明朗已經拉門坐進駕駛室。車上的鑰匙還沒拔,陸臻頭一個手雷就是奔着它扔的,猛烈的爆炸吓得司機一個激靈就跳了車,民用悍馬薄皮大餡,躲在裏面被炸上就是一個死。

夏明朗發動車子一腳油門踩下去,車輪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尖叫聲。車像怒馬,勒頭一百八十度一個猛轉,直奔院門而去。

這世道,橫得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困獸猶鬥時以死求生,那種氣勢殺意無邊,迫得人人都想往後退一步。反正老大又沒發話,誰不惜自己那條命?尤其是在這個朝不保夕的世界裏。

門口的幾名哨兵在這一團混亂中顧此失及,單薄的鐵門哐得一聲被撞開,悍馬車疾馳而去。

這邊,巴利維終于踢開壓在他身上的随從們站起來,仰頭一聲怒吼:“追!”

是追,不是給我殺,不是幹掉他們,不是把他們撕成碎片……如果你是一個小兵,多年當差,你就能聽出其中的分別來。

巴利維仍然有疑惑,即使他已經高度懷疑天上那臺衛星是否存在,但是萬一呢?

中國人到底有沒有那種可以在天上拍到人臉的衛星啊?

誰知道!

沒準真有呢?……巴利維撓了撓腦袋,那都是他完全不了解神器。

夏明朗出門直接右轉,油門轟到底。遠處,聽到槍聲的士兵們正遲疑追來,陸臻仗着重機槍射程遠,一通狂掃,堵得他們不敢冒頭。

夏明朗忽然高聲問道:“你那個?衛星……真有?”對于這種高科技的玩意兒,他着實也不是特別把穩。

陸臻一愣,轉而仰天大笑,笑聲伴着槍聲流蕩,風在耳邊呼嘯。天邊,一輪紅日破空而起,這人間……血光沖天。

夏明朗輕笑,臭小子,差點把我都蒙了。

巴利維把人都散在軍營的各個角落裏搞封鎖,具體到某一個地點,兵力反而單薄。陸臻有重武器在手,普通散兵一時半會兒根本進不了射程,再加上夏明朗把車子開得如飛,想要擊中像這樣高速的物體,并不是件容易事。

陸臻壓住彈道射擊,只覺得心思無比寧定。夏明朗就在他身後,不必回頭他也可以感覺到那個人的存在,永遠堅定的存在,讓他在無比兇險的逃亡中感覺到平靜。

生死一線間,他的線,系在夏明朗身上。

陸臻忽然覺得今生再無遺憾,他的人生,曾經這樣戰鬥過,曾經那樣快樂過!

青山處處埋忠骨,假如蒼天要我今日五更亡,那就葬在你的懷抱裏。

夏明朗在下一個路口轉左,陸臻猛然覺得不對,再細細一想的确不對,連忙喊了出來:“調頭,那是條死路!”陸臻覺得疑惑,夏明朗應該在樓上看過地型才對。

“沒事。”夏明朗仍然催油門加速。

陸臻聽到身後一聲巨響,猛回頭,只看到死路盡頭那面牆轟然倒下,碎出一個四米多寬的豁口。

“這是……”陸臻瞠目結舌。

“爺幹的!”方進在頻道裏歡呼。

“你怎麽知道……”陸臻詫異。

“隊長讓我給個最短的路線,我就把坐标給他了。”方進得意地:“這就是他媽最短的路線!!嘿嘿!”

“可是,他怎麽知道坐标……”陸臻一句話還沒說完就悟了,當年那堂四角定位劃分坐标系的課還是夏明朗上的。

夏明朗略略減速,壓着碎磚爛石越過豁口。車裏颠簸的利害,陸臻忙着扶穩機槍平衡身體,忽然一個急剎,陸臻咚的一聲撞在機槍擋板上。

“讓開讓開讓開……”

陸臻聽到一連串的呼喊,說不好是身邊還是耳機裏,再一看,方進已經從路邊一棵大樹上躍下,狂奔而來。

“小侯爺威武!”陸臻連忙貓身滑到後座處,把機槍位讓給方進。

“那是!”方進毫不自謙。

夏明朗馬上提油門加速,車輪在傳運軸地催動下呻吟尖叫,油門呼呼地噴着火。半空中兩架直升機已經氣勢洶洶地殺了過來……直升機對地面攻擊需要有恰當的角度和路線,夏明朗與陸臻驟起發難逃亡,巴利維手下的直升機駕駛員多半技術粗糙,調整需要一點時間。

但是,現在他們已經調整好了!

“我操他媽!”方進絕望而憤怒地仰天掃了一梭子。然而,同為12.7MM口徑,航空機炮比起車載重機槍又兇悍了數倍,方進想燎着他們不容易,從天往下打,一砸一個坑兒。

“有神的求神,沒神的賭命!”夏明朗高喊,同時把車子開出眼鏡蛇抽瘋時的扭動。

這就是賭命的時刻,與你的才能、學識、軍事技能完全無關的時刻,有如砸骰子比大小,全靠人品。陸臻一手抓住車座,從後車窗裏看着兩架直升機呼嘯掠過,兩條子彈聚成的鞭子抽得地面亂石驚飛。在機身壓到車子上方時,陸臻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腦海裏全是夏明朗睥睨天下的眼神。

“我操!”

陸臻聽到方進狂喜地吼叫,狂風呼呼地卷進來,睜眼看到右邊一扇車門已經被子彈撕了下來。

但是人沒事!

直升機一擊不中繞到前方重新調頭。

“老天保佑!”陸臻喃喃自語着握緊了槍,即使是像他這樣的無神論者,此時也忍不住贊美起蒼天。

“徐知着,炸!”方進低聲喝道。

不遠處,又一面牆轟然倒下,驚飛的碎石融化在霞光裏,夏明朗幾乎把油門踩斷,車子挾着一百多公裏的時速壓着斷牆飛了出去。陸臻不自覺地回頭看,昂起的車頭正對着朝陽,滿目金黃火紅,好像撞進了天際。

“抓緊!”夏明朗怒吼。

陸臻看見晨輝剪出夏明朗的背影,沉郁而堅定,像山一樣……

巴利維的軍營比起周邊的貧民窟要高上兩三米,地基幾乎就是打在別人的房頂上。悍馬車頭昂到頂點時瞬間下落,車身在半空中劃出一條弧線。陸臻看到黑呼呼的房頂白燦燦的鐵皮撲面而來,人們尖叫着四散。車子撞碎一間茅草搭成的棚頂落地,帶着慣性接連沖倒了好幾間鐵皮茅草房。

當夏明朗終于踩住剎車把車身停穩時,這款號稱民用最強悍的越野車已經四面漏風,像是快要報廢一樣。

2.

巴利維的軍營比起周邊的貧民窟要高上兩三米,地基幾乎就是打在別人的房頂上。悍馬車頭昂到頂點時瞬間下落,車身在半空中劃出一條弧線。陸臻看到黑呼呼的房頂白燦燦的鐵皮撲面而來,人們尖叫着四散。車子撞碎一間茅草搭成的棚頂落地,帶着慣性接連沖倒了好幾間鐵皮茅草房。

當夏明朗終于踩住剎車把車身停穩時,這款號稱民用最強悍的越野車已經四面漏風,像是快要報廢一樣。

“走!”陸臻顧不上揉一揉全身上下在這輛破車裏撞出的烏青,直接從洞開的後車窗裏竄了去。夏明朗踢開駕駛室的門,踉跄跌出來,陸臻一把扯着他的手臂架到肩上,沖還在車頂上搗騰的方進大吼:“跑啊!”

“你們先走,爺斷後!”方進掏出手槍砰砰砰連開幾槍,把槍從底座上拔了下來。

“廢什麽話,一起!”陸臻脫口而出。

“起個毛線啊?腦殘了你?”方進從車裏跳出來,一杆巨大的長槍扛在肩頭,12.7MM的子彈粗如手指,金燦燦地纏繞在胸口,好像黃金戰甲。方進在他那個重量級,絕對可算得上天生神力,他是麒麟基地裏唯一一個跟黑子扳腕子還有過勝績的人。這會兒威風凜凜地站在霞光裏,好像神話裏的巨靈神。

陸臻咽了一口唾沫,感覺自己果然腦殘,他全須全尾的時候都跑不過方進,現在還拖着夏明朗一個重傷員,還敢說一起?麻利兒的趕緊跑吧……別拖累了人家。

“小心!”陸臻也不廢話,拖起夏明朗就跑。

比起橫平豎直大路朝天的軍營,貧民窟簡直比亞馬遜熱帶雨林還要讓陸臻感動。那仄逼的小路,參差的小屋,那亂七八糟的門和稀奇古怪的窗讓這裏比迷宮還迷宮。

陸臻根本沒打算按正常方式穿越這片神奇的土地,拉着夏明朗從門進從窗出,再從這家人的屋頂翻入另一家人的後院。随手一槍,打斷某戶人家的曬衣繩,嘩啦一下大堆衣服砸下去,驚起了孩童的哭喊。

黎明時分,大夢方醒,災禍仿佛從天而降,驚慌失措的人們尖叫着,哭喊着,從屋子裏闖出來。他們大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只是被槍聲驚起,卻不知道逃向何方。

陸臻與他們錯身而過,那一身浴血,一脈殺氣,唬得沒有人敢上前。直升機在半空中盤旋來去,底下亂糟糟一片,再也找不到目标。陸臻聽到身後響起機槍連發,方進終于找到了一垛磚牆架起槍口掃射,追兵剛剛在圍牆豁口處探出頭,就被他掃下去一片,沒挨着槍子兒的士兵翻滾着卧倒,零零碎碎地回擊,卻完全失了準頭。

直升機立馬殺了過去。

“方進,撤!”徐知着一直在控場中,看得比誰都清楚。

方進顧不上槍管火燙,拎起來貓腰就跑,還沒跑出去十米遠,兩發火箭彈追過來,把那垛磚牆炸得灰飛煙滅。方進被沖擊波撂倒,一頭栽進一間鐵皮屋子裏。那家人正縮在牆角發抖,齊聲驚呼剛剛起勢,方進擡頭一瞪,把慘叫聲堪堪卡死在喉嚨口。一個男孩子吓得一口氣噎住,翻白眼暈了過去。

生活在戰争年代,要麽特別膽大,要麽特別膽小,這家人是後者。

方進驟然有些不好意思,咧開嘴笑了笑,知道人家嫌他,馬上從窗子裏溜了出去。

直升機在頭頂盤旋,方進再也找不到機會開槍。剛剛被壓制在豁口處的追兵,紛紛探起頭來。張望了一會兒,終于有膽大的試探着爬過殘壁,剛一擡頭,眉心炸開一篷血,腦袋像碎裂的西瓜。

狙擊手!狙擊手!

衆人又尖叫着往後縮,情急中又有一人倒下,子彈穿過後腦,一槍斃命。連槍聲都沒有,正兒八經的無聲狙擊,來無影去無蹤,無可尋覓。

這下子大家都慫了,趴得死死的,連頭都不敢擡。

徐知着不再開槍,安安靜靜地等着,對耗!狙擊手在戰場上的作用盡在于此,無聲的威懾!我不需要幹掉很多人,我就可以吓垮很多人!

直升機一圈又一圈的盤旋着,除了惶恐不安的老百姓找不到任何目标。

要怎樣隐藏一滴水?

讓它彙入大海裏。

陸臻拉着夏明朗沖進一間鐵皮屋,沒有尖叫沒有人影,沒有瑟瑟發抖的哭泣……空的!陸臻一愣,夏明朗已經從他身邊越過。陸臻連忙拉住夏明朗手臂,低聲喊道:“別跑了,先躲躲。”

夏明朗站定晃了晃,忽然仰面栽倒,重重地砸到陸臻身上。陸臻吓得連忙撈住他攬進懷裏,才發現夏明朗臉色蒼白如紙,半個身子都浸透了血,從指尖上一縷一縷的往下滴。

陸臻腦子裏嗡的一聲,刷出三秒鐘的空白,然後眼前好像剛剛打開的電視一點一點地顯出影像那樣浮出模糊的畫面。魂飛魄散中,陸臻的手指抖得厲害,哆哆嗦嗦地去摸夏明朗頸邊的脈搏,情急之下怎麽摸都摸不到位,指尖一潭死水,波瀾不興。

陸臻忽然擡手狠抽了自己一記耳光,雙手握拳低吼了一聲,終于定下神來,手指沿着夏明朗的耳根處往下滑,心跳縱然微弱卻也急促。陸臻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一種從裏到外的虛脫感從他每一個細胞裏泛出來。陸臻顫抖着解開夏明朗的上衣,發現傷口果然全部繃開了,略一翻動,暗紅色的血大團大團地湧出來。

陸臻連忙找紗墊填進去止血,異常焦躁地在頻道裏呼叫方進,治療失血性休克的醫藥包都在他身上背着呢。

“我怎麽找你啊?”方進嘀咕。

“查我軍牌!”陸臻吼。

方進聽着一愣,心想逃都逃出來了還發這麽大火兒,果然穆桂英秋後算帳了。

貧民窟裏容易迷路,但這對方進來說不是個問題,因為他根本不需要路。

方進最後看了那個豁口一眼,憤憤地吐了口唾沫,把重機槍拆成了一堆零件。抛開這個累贅,方進就像猴子穿越森林那樣穿越起破屋爛棚。

兩點間什麽最短?

兩點間直線最短!

方進遇牆翻牆,穿家過院,飛檐走壁,動作流暢而輕巧,像是在飛一樣。這是他專門練習過的一種技能,他一向自稱是可以四足行走的人。

不遠處,巴利維的手下們依靠裝甲車的掩護終于從豁口裏沖了出來。徐知着用高爆穿甲彈打癱了其中一輛車,然後有一搭沒一搭地放起了冷槍,戰果雖然不多,但效果很明顯。士兵們膽戰心驚地推進着自己的搜索線,雖然把老百姓驚得亂竄,但收效甚微。

當方進摸到陸臻身邊時,陸臻正在給夏明朗喂藥,是的,“喂”藥。可憐的方小侯爺從窗口跳入還沒站穩,當場傻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陸臻從夏明朗身上擡起頭來,唇上沾着一點水色,亮閃閃的,讓方進一下子紅透了臉。

陸臻顯然對自己剛剛的舉動毫無自覺,只是惡狠狠地瞪過來,吼道:“輸液包!”

“哦哦哦……”方進如夢初醒,從背囊裏掏出兩包失血性休克急救用的藥液。

陸臻馬上搶了一包過來,拆出針頭埋入夏明朗的靜脈裏。随即問道:“輸血帶呢?”

“在呢在呢……”方進一手舉高藥液,一邊抽出一個小包。這是特別設計給戰場急救用的輸血針管,可以直接從健康人身上采血輸給重傷員,血制品攜帶困難,有時候活人反倒是最好的供給源。

方進剛想拆包,劈手又讓陸臻奪了過去,拆開針頭正要往自己手臂上紮……

“臻兒!”方進情急之下一腳踢在陸臻手腕上:“你瘋了你,你的血不能輸給隊長的。”

陸臻一愣,慢慢擡起手攥住自己的劉海低吼了一聲。

“臻兒?”方進彎下腰試探着詢問:“你忘啦,我跟隊長才是一個血型的。”

麒麟內部所有的隊員都做過血液配型,誰能給誰做緊急輸血,這都是刻在心上做夢都不會忘記的救命稻草。

“你來,你來,快點……”陸臻急不可耐地從方進手裏接過輸液包。

方進小聲嘀咕着蹲下身去,另拆了一包輸血帶給自己和夏明朗兩頭紮上,殷紅的血液靜靜地穿過透明膠管。方進擡高手臂制造恰當的輸血壓強,只覺得兩道火辣辣的視線直刺腦門,他膽戰心驚地偷瞄了一眼,發現陸臻正目不轉睛地瞪着他……不對,是他的血,那眼神之嫉妒之怨毒活像有人睡了他老公。

方進不自覺咽了一口唾沫,極為自卑地低下頭,心想:你丫就算是現在想全身換骨髓也來不及了不是,我知道我的血沒隊長金貴,可你也別這麽嫌棄啊!好歹他媽的我現在也是在救你男人啊……方進自己給自己鼓了鼓氣,可擡頭一碰上陸臻的眼神又慫了下去。

尼媽,太可怕了!

嫉妒果然是魔鬼!

但是我冤枉麽!

方進在心中默默哭泣,淚流滿面……

“寶貝兒……”

方進聽到極模糊的三個字,正當他震驚着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的時候,陸臻已經收回他所有怨毒的視線跪到了夏明朗身邊。

“隊長,你醒了?”陸臻把食指按在夏明朗唇上,喜不自勝。

夏明朗艱難地睜開雙眼,眼神迷茫地找不到任何焦點,忽然擡起手來牢牢攥住陸臻的衣領,低聲喃喃道:“寶貝兒,寶貝兒……”

“我在我在我在……”陸臻一疊聲應着,伸手墊到夏明朗脖子下面,讓他枕到自己的大腿上。

夏明朗似乎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現在是什麽情況,固執地擡起插滿管子的手臂撫摸陸臻的臉頰。陸臻握住夏明朗的手指放到唇邊親吻,十指冰涼,掌心裏全是冷汗。陸臻只覺得心疼,把夏明朗的手指暖在掌心裏,小聲應和着:“我在的,隊長,你看,我一直在。”

夏明朗反手扣住陸臻的手腕,凝眸看了一會兒,仿佛嘆息似地低低念誦道:“陸臻!”

這名字從喉嚨的深處發出來,猶如某種呻吟,悠長而纏綿。

陸臻的眼淚瞬間湧了出來。

夏明朗喜歡叫他寶貝兒,尤其是做*愛的時候,總是一聲聲喊着,用那種飽含着欲望的暗啞的聲調;反倒是“陸臻”這個大名很少出口,偶爾陸臻犯了軸勁強烈要求,也要捧住臉細細地看清楚了才肯叫一聲。

陸臻一直嘲笑夏明朗這叫老流氓作風,甭管跟誰上床都是寶貝兒,确保萬無一失,從根本上斷絕了高*潮時喊錯名字的可能。夏明朗卻總是笑,拽拽的、嚣張的、渾不吝的……滿不在乎地笑着。

然而,在這一刻,陸臻才忽然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夏明朗只是害怕,害怕自己會在神志迷失的邊緣忘情地呼喊他。他把那個名字藏得那麽深,藏在心底最深處,只有在最安全時,才肯拿出來咀嚼回味。

“是我,隊長,陸臻在。”陸臻俯下身溫柔地親吻着夏明朗的額頭與嘴角,眼淚滴到夏明朗臉頰上,與汗水混合到一起。

方進覺得自己一定已經透明了,就像變魔術一樣,現在只有他可以看到夏明朗和陸臻,而他們看不見他。他就是一個完美的血袋與輸液架,除此以外,他看不到聽不到感覺不到……

然而,方進偷偷瞄了瞄,感覺眼睛裏熱辣辣的。

你得說,他們一點也不讓人覺得惡心。方進心想,果然是我方進的兄弟,你看,連男人親男人這麽惡心的事兒,都幹得那麽理直氣壯……

“你們在哪兒?臻兒?你們在哪兒?”徐知着在頻道裏呼叫。

方進瞧了陸臻一眼,感覺穆桂英現在全付心思都在男人身上,估計一時半會兒還顧不上挂帥,連忙代他回複了:“我這一時說不清。你在哪兒?外面情況怎麽樣?”

“巴利維出動了不少人,正撒着網在搜,我們得趕緊撤。直升機已經到了。”徐知着的聲音有點喘,似乎在劇烈的運動中。

“現在?”方進看着手上的輸液袋,這一時半會兒的,夏明朗還真動不了。

“再等會兒,等他們的直升機沒油。”徐知着說道:“你們盡量接近河邊。”

“行。那你呢?”

徐知着輕輕一笑:“我去給他們加點料。”

方進站在這兒的角度看不到窗,心裏癢得很,蹭蹭地着想要移開幾步,陸臻一個嚴厲而無情的眼神過來,立馬又站定了。方進心想,他娘的,怎麽早年沒發現這小哥有這麽兇殘啊!

夏明朗已經清醒過來,半靠在陸臻懷裏調整呼吸,他體內有大量嗎啡,呼吸抑制作用強烈。現在這情況又沒條件吸氧,只能自己想辦法克服。

一些煙霧伴随着刺臭的氣味從窗子裏飄進來,夏明朗皺了皺眉,打開群通問道:“徐知着,你在燒什麽?”

“輪胎。我發現這裏有不少輪胎。”

朱旺沒有完整的垃圾回收制度,貧民窟裏自然什麽樣的廢品都會被人帶來再利用。

“嗯,別把房子都點了,影響不好。”夏明朗啞聲道。

徐知着似乎是愣了一下,回複道:“明白。”

陸臻用三角巾沾水給夏明朗擦臉,感覺手下的皮膚在回溫,夏明朗渙散的視線漸漸凝聚出了焦點。陸臻低頭吻了吻夏明朗的眉心,輕聲哄道:“再挺挺,馬上就好了。”

夏明朗失笑,有些無奈的樣子,挑了挑下巴示意方進把輸血管子拔掉,一手攬住陸臻的脖子站了起來。他剛剛暈厥的主要原因還是缺氧,嗎啡抑制+劇烈運動,大腦的含氧量跌過底限,直接就暈了過去。現在緩過那口氣來,各種補液,又輸了200多毫升全血,精神自然好了不少。

“還是我背你吧。”陸臻死死拽着夏明朗,到底不放心。剛剛要不是他及時喊了一聲停,他真擔心夏明朗會挺到直接倒地斷氣。

“嗯。”夏明朗試着走了幾步,無奈地點了點頭。

三個人組團再出發,方進成了當之無愧的開路先鋒。這會兒,陸臻把所有亂七八糟的負重全扔了,只留下最基本的武器與防彈背心,背着夏明朗小心翼翼地跟在方進身後。

清晨破曉時分,這是一天裏氣溫最低的時候,空氣裏的水汽凝結在燃燒輪胎産生的煙塵上,四處都流動着黑蒙蒙的煙。徐知着的确意識出衆,一個好的戰略狙擊手不光槍法出衆,更應該擁有傑出的全局意識與戰術家的天份。

巴利維的手下都是沿着大路開工,驚得遠處一片雞飛狗跳,這河邊的偏遠地帶反而沒什麽人蹤。老實說,在這樣的戰亂年代裏,當兵也不過是求口飽飯,出工能不出力才好,有誰願意去啃什麽硬骨頭?

陸臻雖然也曾經與方進一組執行過任務,但通常各有分工,自顧不及。這是他第一次緊跟在方進身後,由他保護,聽他開路,陸臻也就第一次深深地體會到什麽叫麒麟第一突擊手。那是一種可怕的靈活與穩定,以及無與倫比的力量,舉手投足間将人撂倒,無聲無息。陸臻有點感慨,如果現在還是冷兵器時代,大概誰都幹不過方進。

前進很順利,夏明朗一行三人借着房屋的陰影做隐蔽,穿行在小巷中。夏明朗的臉正貼在陸臻耳邊,呼吸輕淺而急促,陸臻總是時不時地用耳朵蹭一蹭他,終于惹得夏明朗低聲警告:“專心點兒。”

陸臻覺得委屈,他不是不想專心,他只是想随時都能聽到夏明朗的呼吸聲。

徐知着與他們在河邊相遇,輪胎燃燒時的煙霧把他熏得眼眶通紅。他激動地撲上來擁抱陸臻,眼底那一線紅痕看起來真像是要哭一樣。夏明朗拍了拍徐知着的肩膀說道幹得不錯,徐知着有些羞澀的笑着,眼神卻是發亮的。

查理是個炫技派,随時随地,他沿着河道超低空飛近,連夏明朗他們都是聽着螺旋槳的風聲才知道人來了。海默按預定頻道接入無線通訊,一付救世主口吻:“嘿,親愛的,等急了吧!”

陸臻哭笑不得。

不過,這種十萬火急的時刻誰還顧得上鬥氣?陸臻連反駁一句的沖動都沒有,背上夏明朗三兩步滑下河堤,直升機穩穩地懸停着,離地不過兩米。海默一手抓牢機艙把手,彎下腰去,還不等陸臻出聲阻止,已經攥住夏明朗的衣領從陸臻背上把人提進了機艙。

“哎,你他媽……”陸臻脫口飚出半句國罵,連忙攀住艙底爬上去。

海默這才看清了夏明朗那半身鮮血,連忙把人放到地上:“抱歉,我以為他腳斷了。”

“他失血都快休克了!”陸臻驚怒,一身殺氣亮出來,眼中全是刀光劍影。

“嘿……哥們兒。”海默有些不好意思。

猛然間機身一側,查理在廣播中大喊了一聲:“小心!”直升機斜斜飛出一個弧線,一枚RPG擦着機翼飛了過去。陸臻在急情中把夏明朗死死地抱進懷裏,一頭撞上了機艙壁。

“見鬼,被盯上了!”海默冷笑。

遠處,巴利維的手下們顯然已經發現了這個好目标,好像不要錢似的傾洩着火力,曳光彈劃破天際,在晨輝中閃閃發光。查理不得已,拉起機身急速盤旋。

3.

“見鬼,被盯上了!”海默冷笑。

遠處,巴利維的手下們顯然已經發現了這個好目标,好像不要錢似的傾洩着火力,曳光彈劃破天際,在晨輝中閃閃發光。查理不得已,拉起機身急速盤旋。

“我們還有兩個人!”陸臻固定好自己。

“廢話,我知道!”海默頭也不回的擡起狙擊槍:“你這是上了他,還是上了他老婆?咬這麽死?”

陸臻怒吼:“你能不能回家再廢話?”

“你在說什麽?”一直站在門邊的機槍手忽然火氣十足地問過來。

陸臻一愣,只覺得此人面善,卻想不出在哪裏見過。海默已經用英語幫忙解釋起來:“有人睡了他老婆,他心情不好。”

陸臻登時傻眼,只覺得腦海中有一千只草泥馬奔騰而過,正當他猶豫着這種屁話是反駁好還是不反駁好。金發小子已經收斂了怒氣,滿懷同情的看過來:“我真對不起。”

陸臻張口結舌,幾秒鐘以後他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哥們的意思其實應該是:聽到這個消息我真遺憾!

我操!

陸臻無奈地低下頭去看夏明朗,感覺再跟這些人較真下去,他早晚會被氣死。

直升機既然已經被發現了,超低空懸停這種炫技也就沒機會再來一次了。好在徐知着和方進比起此刻廢去半條命的夏明朗來說要靈活勇猛了太多,可供搭救他們的選擇也寬裕了太多。查理一個火箭彈加機炮的混合式攻擊稍稍壓制了對方的火力,海默很快就在馬克西姆的重機槍火力掩護中放下了絞索。

方進和徐知着追着粗大的尼龍繩奔跑,用腰間的挂鈎把自己扣到長索上,海默開動絞盤收繩,兩個人就像一根繩上的兩個蚱蜢那樣懸上了半空。

收工走人!

查理歡呼了一聲,顧不上還有兩大活人懸在機艙外就開始拔操縱杆上升,以便更快速地脫離戰場。方進眼看着地面火速遠離自己,鬼哭狼嚎地吼着。空氣被子彈摩擦出熱辣的煙火氣,破空的尖嘯回響在耳邊,方進一路怒罵着爬進了機艙門。

馬克西姆忽然大吼了一聲:“RPG!”

當然查理在他出聲示警之前就已經扳動了操縱杆,直升機一個橫滾,以一個極度驚險的動機動作在空中拉出一道弧線,三發RPG彈呈品字型從機艙下部掠過。

陸臻這次早有準備,把夏明朗抱得極死,沒有受到一點磕碰。只是苦了徐知着,一只手剛攀上機艙底板就被甩了出去,整個人像放風筝一樣砸到起落架上,大腿側邊傳來鑽心的痛感,全身上下被擦出無數個口子。

“哎喲,小花!”方進一聲驚呼脫口而出,下意識地貓腰過去正想撈他,被馬克西姆高大的身軀拱進了機艙內部。

“你丫找死不是?”方進大怒,也不管對方聽不聽得懂,直接飚京腔。

“你丫才找死呢!”海默拉着保險繩塞到方進手裏:“你當心栽出去摔死!”

方進縱然有無數個缺點,但有一個優點是極端突出的,那就是知錯!馬上谄笑了一聲,說道:“沒注意。”

馬克西姆聽不懂中文,趕在海默教訓方進的當口,已經探身出去把徐知着拉進了機艙。徐知着挨了那一下重的還沒緩過來,抱着大腿疼得正哆嗦,擡頭沖馬克西姆扯出一點笑意正想說謝,一只大手罩到他臉上抹着:“Don't cry! Baby, it's ok!(別哭啊!寶貝,沒事兒了!)”

“我沒哭啊!”徐知着一臉茫然,還不等他反應過來,已經被方進一把扯到身後。

方小侯爺漲紅了臉咆哮:“你丫幹嘛呢?動手動腳的,不想活了你??”

“都他媽什麽時候了,吵架?”海默只覺得匪夷所思,飛起兩腳踹過去。機艙內空間狹小,饒是方進也挨着了點。徐知着連忙把他拉到一邊,小聲追問:“怎麽了?發這麽大火?”

“他占你便宜你知道不?他叫你Baby!聽聽?這話是随便叫的嘛?金毛鬼子!他以為他是誰啊……”方進像連珠炮似地罵出一大堆。徐知着哭笑不得,心想那哥們兒最多就是個熱情過度,您這是從哪兒攢來的邪火啊?

還是那句老話,好在馬克西姆不懂中文,見徐知着沖他做了個OK的手勢,也就轉過頭去把心思放在了戰局上。

直升機不斷爬升,視野自然越來越廣闊。海默拿着高倍望遠鏡觀察戰場,忽然大笑了一聲:“我說呢,盯這麽緊,原來老東西親自出馬盯戰!”

徐知着連忙端起自己的配槍觀察,十倍瞄準鏡雖然調到極限也不夠,但也依稀可以看見巴利維橫刀立馬站在車邊發飚的身影。不自覺,牙又癢了起來,下意識地放了一槍過去,但距離太遠脫了射程,子彈像失速的流彈那樣落到了幾米之外。

海默眯起眼睛笑道:“夏隊長!你我相識一場也是緣分,我送你一發‘地獄火’帶這老東西上路吧!不收錢的!”

查理聽到指令調轉機頭正準備攻擊……夏明朗忽然大喊了一聲:“不!”

這是夏明朗進入機艙以來說得第一句話,他甚至因為太過激動牽動到傷處而不得不停頓了一下,才用小了很多度的音量補充道:“不用了!”

海默詫異地挑起了眉毛:“為什麽?”

“他不是一個想打仗的人。”夏明朗說道:“殺了他對局面沒好處。”

陸臻腦中靈光一閃,不自覺地低頭去看夏明朗的眼睛,夏明朗仰起臉來看着他,神色從容靜谧。陸臻用口型低聲問道:剛剛,那一槍……

夏明朗無聲地點了點頭。

陸臻苦笑。在那個硝煙彌漫的院子裏,關于夏明朗射向巴利維的那一槍,他一直有種微妙的違和感。他總以為是自己太過迷信夏明朗的能力了,畢竟在那麽兵荒馬亂的時刻,雖然距離不算遠,但要用手槍在人群中準确地擊中半個腦袋也仍屬高難動作。夏明朗的身體狀況那麽差,沒能一槍爆頭也很正常。

可是……

陸臻把視線投向機艙外,巴利維永遠都不會知道,那個在他手上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男人,曾經饒過了他兩次性命。

雖然,這份仁慈并非是給予他的。

“但他把你搞成這樣……你……”海默不可置信。

“是的,但……”夏明朗又閉上了眼睛:“我和他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嘿,哥們兒,別告訴我你真打算放他一馬!‘地獄火’射程8公裏,我們完全可以幹掉他,然後大搖大擺的走掉。”海默仍然不肯相信。

“這跟這沒關系。”夏明朗無奈地睜眼看向她:“他有槍,我也有槍;他殺人,我也殺人……但是,我跟他不一樣。返航吧!”

海默眼神變得溫柔起來,微笑着問道:“你決定原諒他?”

“沒有什麽原諒不原諒的。只是……我不為自己殺人。明白嗎?”夏明朗的眼神清潤得近乎純淨:“我,夏明朗沒有自己的敵人。”

“我們都沒有自己的敵人!”陸臻忽然說道:“我們是國家的武器,我們不能憑自己的喜好來判斷什麽人應該死,什麽人不能死。”

陸臻忽然想起了那個下着雨的午後,那是他在喀蘇尼亞見到的第一場雨,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失去兄弟。夏明朗緊緊地抱着他,撫摸他,告訴他“我們與他們不一樣”。要堅持做一個好人,這樣未來無論發生什麽都可以坦然。

夏明朗慢慢合上了雙眸,他知道陸臻會幫他解釋剩下的一切,他知道陸臻了解他所有的想法。

海默安靜地看了他們一會兒,在陸臻身邊坐下:“你居然做到了。”

“嗯?”陸臻不解。

“即使在戰場上,人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武力。”海默看着機艙外蒼茫的天際:“你曾經說過的。”

“是嗎……”陸臻想了想,頓時自豪起來:“哦對,是,我說過的。”

“還打嗎?”查理在廣播裏問道:“快要脫離射程了!”

“不打了!”海默高聲喊道,她頓了一下,伸手戳了戳夏明朗:“雖然我一直覺得有怨報怨有仇報仇是天公地道,但是您的理由很充分,我被說服了。”

夏明朗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挺好,雖然我不會這麽幹,但是……嗯,我很欽佩你,因為您有理由殘暴卻不肯殘暴。”

“應該的。”夏明朗閉着眼睛含糊應道。

陸臻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填滿了自己的靈魂,令其無比沉重卻又豁然開朗。

是的,他們是麒麟,是死神,是浴血的修羅,腳跨陰陽兩界,手握別人的生命。

一生鐵血殺伐,在生死之間徘徊,是共和國最尖利的武器。

然而,當殺過那麽多的人,當鮮血浸透了衣襟,當戰火彌漫四野……你總得留下點什麽來說服自己,說服自己相信這一切都是必要的,相信自己“和他們不一樣”。

雖然把自己變成野獸就能脫離作為人類的痛苦,但夏明朗為他指引了另一條通向平靜的路。

仁慈,是死神的執照!

直升機徹底脫離戰區,機艙內所有人都松懈了下來。雖然查理的飛行技術過硬,并沒有什麽起伏颠簸的,陸臻還是固執地讓夏明朗躺在自己懷裏。

米-24上面沒有太多的急救設備,倒是可以吸氧。于是,剛剛沒有輸完的補液繼續插上,剛剛沒有輸足的血……好吧,雖然馬克西姆聲稱他也是O型血,但畢竟沒有做過配型,任誰都不放心,所以方進還是承擔了一個血熊的全部職責。

只是方小侯爺縱然威武,畢竟個兒小,全血總量不比那些身高馬大的壯漢,兩次一共600多毫升的全血獻出去,饒是鐵骨金鋼這會兒也差不多蔫了,呆頭搭腦地縮在角落裏眯着。

徐知着左右看看,三位戰友一個傷重,一個情重,還有個二子不開口還好,一開口全完;估摸着這會兒能承擔外事任務的也就只剩下他了,于是誠誠懇懇地沖海默說了聲謝謝,又繞到馬克西姆身前道謝。

馬克西姆湛藍色的眼珠子笑得眯起,親昵地扶住徐知着的肩膀問道:“Zorro,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那當然!……只要不違法亂紀的就行。”徐知着謹慎地補充了一句。

“不違法不違法……”馬克西姆連連擺手:“你能不能給我一張陳默的□?”

“啊……”徐知着驚叫了一聲,當場鋼筋混凝土化。

“唔?不行嗎?”馬克西姆有些失望地:“半裸……也可以的。”

“不是啊……”徐知着感覺他的世界觀都要分裂了。組長這特麽怎麽回事兒啊……這哥們兒你見過嗎見過嗎?為什麽逮着我要你的□啊,什麽世道啊,這世界太兇殘了,有沒有人出來解釋解釋啊!!

“不是?那就是可以嗎?”馬克西姆再一次眉開眼笑。

“不是……”徐知着終于意識到他在說什麽,艱難地從水泥磚裏掙脫出來:“你為什麽需要陳默的照片?”

徐知着努力把舌尖滾了滾,還是沒能滾出□這麽兇殘的名詞來,只能虛弱的以照片含糊指代。

“因為查理快要過生日了。”馬克西姆微笑着回答。

徐知着直愣愣地等待着,等了幾秒鐘才發現對方沒有繼續往下說,只能回頭把語言再組織一下:“查理過生日跟陳默的照片有什麽關系?”

“哦,因為我打算把照片送給他當生日禮物。”馬克西姆興奮地解釋着:“我想他一定會樂瘋的,他那麽愛陳默!”

“查理愛陳默?”徐知着再一次崩潰了。

“是啊!你想啊,查理一定特別希望能把照片放在床邊,每天睡覺之前看着來一發,哇哦,那很刺激的,你知道……”馬克西姆擠眉弄眼。

徐知着的視線從馬克西姆的肩膀上方飄過去,落到方進身上。而後,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略帶同情地看向馬克兄。心想,還好,你是托我辦這事兒,要不然你這會兒應該已經在機艙外面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因為查理在暗戀陳默,所以你希望從我這裏得到一張陳默的照片,然後送給查理去……嗯。”徐知着試圖理順整個邏輯關系,他心中仍然懷着渺茫的希望,盼着只是自己聽錯了,而不是對方抽風了。

但是馬克西姆以一個燦爛的笑容和一聲堅定的“YES”徹底粉碎了徐知着的希望之火。

徐知着用力擦了擦汗,然後努力微笑着:“抱歉,我不能幫你這個忙。”

“噢,為什麽?”馬克西姆大呼。

金發小哥極度失望的樣子,讓徐知着的世界觀遭到了再一次無情的颠覆。尼瑪,這種無理的要求被拒絕不是再正常也沒有了嗎???

“嗯,因為。”徐知着想了想,感覺對腦殘無理可講,于是坦然道:“我沒有。”

“你去拍一張,回頭發給我。”馬克西姆的眼睛又亮了。

“陳默很兇的,我不敢。”徐知着笑眯眯的。

“噢……”馬克西姆失望地表示理解:“好吧,查理的确……也這麽說。”

徐知着默默松了一口氣。

“那,要不然你給自己拍一張,把頭截掉給我。”馬克西姆突發奇想。

徐知着微笑着:“其實你可以自己給自己拍一張,然後把頭截掉送給查理。我感覺你會比較像。”徐知着頓了頓,為了增加說服力又補充了一句:“陳默比我高。”

“但是我有胸毛。”馬克西姆随手拉開作戰服:“你看,我的胸毛是金色的。”

“你可以剃掉。”徐知着瞄了一眼,真誠地建議道。

馬克西姆托起下巴,似乎在認認真真地思考着:剃掉胸毛與查理的生日禮物哪個更重要,雖然讓兄弟開心是大事,但就此變成一個沒有胸毛的男人,是否成本過大。

徐知着拍了拍馬克西姆的肩膀說道:“反正剃了還會長出來的。”

有人在糾結的天平上重重地加上了一塊砝碼,馬克西姆同志于是一拍巴掌毅然決然地說道:“好吧,那就這樣了。”

徐知着強忍住嘴角的抽搐,笑容無比美好:“對了,這事兒跟我說說就成了。你就別再找別人幫忙了。你知道的,在中國……”

馬克西姆一臉迷茫。

“在中國,大部分人會覺得一個男人暗戀另一個男人是很……的事。而要□之類的……”徐知着見馬克西姆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于是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說道:“你要明白,這是會打起來的,我是指他們會揍你。因為覺得被侮辱了。”

“哇哦。”馬克西姆欣喜地:“還好,你跟他們不一樣。”

徐知着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自己應該是悲是喜。

“你看,你就沒覺得我變态,想揍我什麽的。”馬克西姆開懷大笑,十分歡樂。

徐知着呵呵笑着,心想我當然覺得你是變态,只是我懶得揍你。反正等會兒江湖再見,咱就老死不相往來了,就讓查理陳拿着你的照片YY去吧!來一發神馬的,幹我鳥事?哈哈!

徐知着想到這裏,笑容更美好了一些,随手摸了摸傷腿,表示自己站着也不易,要趕緊去休息。

回到另一邊,陸臻用眼神詢問了一下:聊什麽聊這麽久?徐知着擺擺手表示沒什麽,一切正常。陸臻垂下眼眸溫柔地注視着夏明朗仿佛沉睡的臉。徐知着在陸臻旁邊坐下,冷不丁看到陸臻大腿上一攤血跡,随手拽了陸臻的袖子指給他看。陸臻乍一見大驚失色,連忙搬起夏明朗的上半身找傷口。

徐知着滿頭黑線地拽住他:“是你自己的血。”

陸臻一愣,疲憊不堪地揮了揮手說道:“沒事兒,別管它。”

陸臻輕輕放下的手掌極自然地貼在夏明朗腮邊,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徐知着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恍然覺得此情此景怎樣都可以入畫,連眼角眉稍那一點硝煙灰跡都讓人從心底裏服貼出來,溫暖而充實。

徐知着想了想,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讓他對馬克西姆與查理那麽寬容。

直升機在中途加了一次油,直飛勒多機場,聶卓已經站在停機坪上等待。之前,陸臻向他彙報情況時鄭重其事地加了一句:将軍,您能不能來機場接我們?

聶卓着實愣了一下,但欣然同意了。老實說,這種要求的确不合禮數,但正是那一點點不合禮的嬌蠻,透出了那麽一絲恃寵而驕的嫡系範兒。聶卓是正式向陸臻開過口的,陸臻當時說需要時間考慮……現在,應該是已經考慮好了。

直升機從遠方的天際顯出輪廓,聶卓身邊的副官把望遠鏡遞過來,說道:“是他們。”

聶卓沒有接,副官知趣地把東西收起。

螺旋槳卷起的狂風吹動了帽檐,聶卓擡起手把帽子用力往下按了按,大步流星地走向了直升機。機艙門嘩的一聲開到底,方進第一個從直升機裏跳出來,連眼角的餘光都沒帶到聶卓這邊,大呼小叫着:“醫生呢?醫生呢??”

聶卓往旁邊讓開一步,幾個軍醫官推着擔架床從他身邊跑過。

4.

很快,陸臻跪在機艙底板上把夏明朗捧了出來,外面幾個軍醫官七手八腳地接住了,小心翼翼地把人安放到單架上。陸臻來不及下地,一手拽住一名軍醫吼道:“失血性休克,有感染,輸了晶膠體液,差不多600毫升全血……”

軍醫官按住另外一邊耳朵減少螺旋槳的噪音幹擾,邊聽邊點頭。

聶卓上前幾步,向陸臻伸出手,說道:“先下來再說,這麽吵,聽都聽不清。”

陸臻似乎是怔了怔,随即伸手握住聶卓的,借力跳下了飛機。

軍醫官們推着夏明朗走向救護車,陸臻追在後面解釋夏明朗的傷勢,聶卓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雖然早有心裏準備,但親眼看到自己帳下最英武不凡的猛士傷成這樣,聶卓心裏也憋上了一把火。

仍然是很多人七手八腳的一陣忙亂,夏明朗被合力擡上救護車,醫生們各司其職開始忙碌,陸臻被人從車裏擠出來,茫然無措地站在門外。

聶卓點上一支煙遞給陸臻:“先喘口氣。”随手把煙散給其他人。

陸臻說了一聲謝謝,接過來默默地抽着,煙霧模糊了他的臉龐。

聶卓不自覺眯起了眼睛,曾經他看到過的陸臻都是整齊而優雅的,像一柄精心打磨的劍,刃光燦若秋水。而眼前這個陸臻卻是全然陌生的,滿身硝煙,一臉的征塵,鮮血幹涸在衣角,沾着泥土。偶爾擡眸看他,平靜的視線中閃着焰光,那是殺過人流過血,經歷過滄海之後的從容。

聶卓有些欣喜亦有些得意。

“将軍。”陸臻抽完一支煙,用眼神示意聶卓走開幾步,低頭道歉:“我還是暴露了,巴利維知道是我。”

“既然同意讓你去,就有這種心理準備。”聶卓呵呵一笑:“聽說你們鬧得很兇啊,把老巴吓壞了。”

“對不起。”

“頭擡起來!”聶卓低聲喝道:“垂頭喪氣的像什麽樣子!我讓你道歉了嗎。”

陸臻下意識一個跨立,昂首挺胸地站到聶卓身前。

聶卓捶了捶陸臻的胸口:“軍人,不能為了自己作戰太英勇說對不起!巴利維那種人,給他點教訓也好,不知道天高地厚,總覺得我們欠了他的。外交部那些到底是文人,骨子裏軟,怕事兒,不了解那些軍閥的心理。”

“但是,這樣一來,我們與雷特的死……就脫不了關系了。”

聶卓冷笑了一聲:“你以為原來就脫得了關系嗎?”

陸臻默然,的确。

“沒關系,又沒枉擔了那個虛名,不留把柄就行。”聶卓的笑容柔和起來:“聽說你倒打了巴利維一耙?”

“嗯。我說是他綁架我。”陸臻有些感慨,這個情況他還沒來得及報告,聶卓果然消息靈通。

“思路不錯,可以考慮。”聶卓攬住陸臻的肩膀:“放寬心,戰場上的事你來解決,戰場下的事我來處理。把你這幅愁眉苦臉的樣子收起來。”

“但是,”陸臻鼓了鼓勇氣,看定聶卓的眼睛:“我們隊長他,被人注射了多次海洛因。”

聶卓的臉色一變。

“應該是為了逼供。”陸臻心中暗暗忐忑。

“他說了點什麽?”聶卓沉聲道。

“嗯?”陸臻陡然發現聶卓關心的重點似乎與自己先前的疑慮并不一致。

聶卓的眼神變得鋒利起來,陡然轉頭沖着救護車喝道:“他什麽時候能醒?”

一個軍醫官連忙跳下車來:“報告将軍,他一直醒着。”

“我能問話嗎?”聶卓氣勢逼人。

軍醫明顯怯了,躊躇着猶豫了一會兒說道:“可……可以。”

聶卓彈了彈手指:“都讓開!”

軍醫們面面相觑,終于一個領頭的揮了揮手,一行人默默退開。方進被這陡然而生的變故吓了一跳,徐知着眼疾手快地把懵懂中的方進拉到一邊,陸臻向他擺了擺手,跟在聶卓身後上了車。聶卓回轉身瞪他,陸臻只覺得後背汗毛直豎,但還是固執地站了門邊。

“怎麽了?”夏明朗慢慢坐起,陸臻連忙過去幫他搖起了上半截床。

聶卓靜靜地看着他,心情有些複雜,夏明朗肩上的傷口剛剛解開還未處理,繃帶浸透着血,暗紅色,露出血肉模糊的缺口。

夏明朗看了看陸臻說道:“無論您想問什麽,我想,都不用瞞他。我傷重,整個情況他比我更了解。”

聶卓看了陸臻一眼,說道:“關門。”

夏明朗看着慢慢合攏的車門,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彩,他剛剛松懈下來的神經一點一滴地凝聚起來。

“陸臻說,他們對你用了藥。”聶卓的聲音變得柔和而沉重。

“對。”

“我知道你現在傷很重,但我仍然希望可以盡快回想一下,是否說了什麽不應該說的東西。”

“沒有,我說了能說的,忘了不能說的。”夏明朗直視聶卓的雙眼,神色坦然。

“你确定?”聶卓隐隐有些威脅意味:“夏明朗同志,我本來是絕不會懷疑你的,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你需要對我坦白,如果有萬一,我們可以提前做出調整,盡可能地挽回損失。你是有經驗的老同志。”聶卓看了陸臻一眼:“他把我叫到這個機場來,想必,也是希望有一個機會,能繞開一切程序,讓大家先彼此交個底。”

陸臻低下頭,果然是老将,心如明鏡。

“真的沒有。”夏明朗啞聲道:“才兩、三天,我還挺得住。”

聶卓沉默了半晌,欺身逼近夏明朗:“你可要想好了。你現在告訴我,沒什麽,人扛不過藥,這個大家都能理解。但是如果你有所隐瞞,造成組織上的被動……這就是你的責任了。”

“是的我确定,我也想好了。”夏明朗再一次重複,聲音平靜而和緩。

“那就太好了。你先休息,剩下的我來安排。”聶卓直起身,用力握了握夏明朗的手,示意陸臻跟他出去。

車外,醫生戰士連海默他們都圍了過來,圍了一圈。聶卓探身出來一看,笑了:“幹嘛呢?怕我吃了你們隊長?”

徐知着勉強扯出一個笑:“怎麽回事啊?”

“機密。”聶卓用一個眼神打發了徐知着,跳下車,拍了拍領頭那位軍醫的肩膀說道:“我最好的戰士,吃了很多苦,要給他最好的藥,所有的……你們盡可能的好。”

“那當然。”軍醫仍然有些疑惑。

聶卓貼到軍醫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什麽,軍醫恍然大悟似地點了點頭,連聲說道:“好的好的,明白。”

大概大人物辦事就是這麽爽利,轉眼間,聶卓已經換了一個模樣,與戰士們握手言歡。方進心思淺白,很快就樂呵了起來,指手劃腳眉飛色舞地表戰功。

不一會兒,軍醫檢查完畢,做完預處理,夏明朗他們四人随救護車去往“和平號”,大家就此分道。

陸臻把聶卓送到車上,聶卓坐在後座上低聲叮囑:“跟夏明朗住一個病房,晚上或者明天我來看你們。你們兩個,不要走動,好好休養,不要見任何外人。”

“明白。”

前線軍醫多半專精外傷科,這會兒在“和平號”上的都是全軍最年富力強正當打的醫生。夏明朗一上船就被直接推進了手術室,陸臻與徐知着等人本想站在門外張望,很快就被醫生護士們一個個抓走,押進處理室清創裹藥。

等陸臻被纏了一身的繃帶推進病房,恍然發現身邊果然只剩下了他一個人,負責看護他的護士笑容很溫柔,但一言不發。陸臻握住護士的手腕問道:“跟我一起進來的那位重傷員什麽時候出來。”

護士搖了搖頭:“不知道。”

白瓷盤裏排着一行針劑,陸臻默默看着她把那些有色或者無色的液體灌入自己靜脈,手上略緊了緊:“我不需要鎮靜劑。”

“睡一覺會感覺好一點。”護士說道。

“我想醒着,等我戰友回來。”陸臻微微笑道。

護士姑娘點了點頭,把其中一支針劑放到了一邊。

夏明朗的手術持續了很久,陸臻在沒有外加藥物的情況下還是頂不住睡了過去,只是睡得不實,夢裏一直有戰火硝煙與天光掠影。忽然聽到砰得一聲門響,陸臻從夢中驚醒,便看着一大隊人湧了進來。醫療船畢竟空間狹小,夏明朗插了一身的管子,林林總總的儀器把整個雙人病房擠得滿滿當當。

陸臻從床跳下來,随便挑了個看起來老成些的醫生問道:“我們隊長怎麽樣了?”

醫生擡起頭,很嚴肅樣子:“手術很成功,但感染很嚴重,所以還需要再觀察。”

陸臻微微點了點頭,敏銳地看到醫生胸前的名牌上寫着潘豪二字。他已經習慣了醫生們那種說一句吞半句,什麽邊角餘地都要留全的說話風格。只是既然手術成功,那應該就沒什麽大礙了吧,陸臻站在人群之後,伸長了脖子往裏看。

“哎,你怎麽起來了。”潘醫生剛剛意識到陸臻也是個病人。

“我沒事。”陸臻笑道。

“沒事。”潘醫生從陸臻的床下抽出病歷來看,一邊看一邊搖頭:“快躺下躺下。還沒事兒,這上下都縫了幾十針了……還沒事。”

“我真沒事,你們針腳太密了。”陸臻在床邊坐下:“跟他比差遠了。”

“他?”潘醫生指了指夏明朗。

陸臻剛一點頭,這哥們兒就怒了:“你跟他比?那可是鬼門關上爬過來的,全身感染又失血,差點就重症膿毒了。”

“那現在呢?”陸臻大驚。

“現在……還行吧,要看他體質了。”

雖然夏明朗的體質絕對是經得起考驗的,但陸臻倒底還是放不下心,索性站到床上去看,唬得潘醫生連同之前負責看護他的護士一起過來拉人。陸臻一手撐住天花板,另一只手牢牢地握住了那兩人的手指:“我就看一眼,你就讓我看一眼。”

“哎,你這人。”潘醫生用力掙了掙,居然紋絲不動,手指就像是焊在了陸臻掌心裏,不由得心裏生出一些怯意:“哎,你要看也下來看,別摔了。”

陸臻顧不上理他,只是在人頭攢動中尋找夏明朗。終于有人聽到這邊的嘈雜回身查看,陸臻自縫隙中看到夏明朗緊閉的雙眸,半透明的氧氣面罩遮住了他半張臉,讓他看起來分外脆弱。

“能下來了嗎?”潘醫生想了想,說了一句重的:“耽誤了幫他看病,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

這話音還沒落,陸臻已經呈挺屍狀躺在了床上:“你們都別管我,我沒事兒,真沒事兒!”

“你這孩子。”潘醫生哭笑不得。

“他什麽時候能醒?”陸臻問道。

“不清楚,他現在不能打催醒藥,得靠他自己醒。”

“為什麽?”

潘醫生回頭淡淡看了他一眼:“身體情況不允許。”

陸臻恍悟,沒有再問,只是蜷曲着身子,側身看向另一邊。那些全副武裝到牙齒的醫生們推着各種醫療儀器來了又去,好像在對一個山頭沖鋒,一拔又一拔。陸臻漸漸有些恍惚,只覺得他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搶回來一只脆弱無比的蛋,途中險些砸了,讓他差點兒斃了自己;現在把蛋運到巢裏了,一群大白鵝撲上去,把他踹到了一邊。

陸臻自覺有些委屈,眼巴巴地看着,再一次朦胧睡去。

到午夜時分,夏明朗的體溫忽然彪到40度,護士催促着醫生,腳步聲紛至沓來。一通檢查下來看不出更多問題,只能扒了衣褲用酒精強行降溫。陸臻坐立不安,不停問東問西。終于有人嫌他礙手礙腳,在夏明朗床尾給劃了個圈,示意:站那兒去吧!

在這個角度,可以看到完完整整的整個夏明朗,陸臻乖乖過去站好,心裏終于安分下來。醫生們在忙忙碌碌地核查各種數據,像密碼一樣,寫在長長的病程記錄上。

陸臻感覺到有一只手按上自己的肩膀,回頭一看是潘醫生。

“沒事的,去休息吧。”

陸臻微笑:“我睡不着。”

“他沒事,身體這麽好,什麽都能挺過來。”

“您就讓我站在這兒吧。”陸臻極誠懇地哀求着,眼淚汪汪的。

潘醫生愣了一愣,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你這孩子……行行,你就站這兒吧。”

全密封的艙室裏看不到天光,白天黑夜也就沒了分別。

陸臻看着護士用脫脂棉沾了酒精一層一層往夏明朗光裸的皮膚上擦拭,亮晶晶的,閃着細膩的光澤,勾勒出漂亮的肌肉紋理,雪白的繃帶勒住古銅色的皮膚,邊緣透出些些血色。

陸臻感覺很奇怪,即使是受了這麽重的傷,夏明朗看起來仍然是有力的,那種粗狂的生命力,像他的體溫一樣張揚着棱角,從他身體的每一寸生長出來。曾經以為的脆弱簡直就是種假相,他就像遠古的戰神一樣,自血色黃沙中站起,甩一甩劍尖的殘血,抓一片雲彩擦拭寶劍,臉上滿是不經意的笑,閉目只是為了沉睡。

陸臻不自覺地伸出手,指尖溫柔地撫過夏明朗的腳背,高燒中的皮膚柔軟之極,燙得好像要融化一樣。陸臻好像觸了電似地握拳,左右望了望,心跳得打鼓。大家都很忙,沒人注意到他的小動作,陸臻小小聲籲了一口氣,從耳根處一點點紅起來。

陸臻不太記得前一天晚上是什麽時候又被趕到床上去睡,只是合上眼,又是一番夢境與現實的交錯,鋪天蓋地的硝煙味再一次将他吞沒。太陽穴裏抽搐着疼痛,一半身體渴望着休息,而另一半則固執得不肯睡去。神經回路裏因為之前高速的運轉積攢下的興奮性遞質還未耗盡。

朦胧中又覺得自己丢了什麽,轉身一遍一遍地找,身邊全是混沌的顏色,灰灰暗暗的,忽然間好像又明白了過來……

隊長呢?

不對不對,隊長已經安全了!

可是隊長呢?

陸臻急得大汗淋漓,掙紮着要從這噩夢裏爬起來,可眼皮子像是粘在了一起,怎麽都睜不開。陸臻拼盡了全身力氣用力一睜,一束光線打進他的眼底,居然真的醒了……

陸臻翻過身,第一眼便看到夏明朗沉睡的側臉,頓時心頭大定。

“喲,醒了。”

陸臻聽聲音以為是潘醫生,起身一看才發現聶卓已經到了。着一身戎裝,微皺着眉頭在聽醫生報告病情,自眼角的餘光中看到他坐起來,擡手往下按一按,示意他躺下。

不一會兒,聶卓走過來,在陸臻床邊坐下,溫和地問道:“感覺怎麽樣?”

“還好。”陸臻想了想,還是坐起。護士過來幫他搖起床,又墊了一個枕頭在他背後。

“聽說你昨天東竄西跳,搞得醫生們不得安寧。”

“啊……”陸臻臉上一紅。

“老潘啊!”聶卓轉過臉:“我這麽重要的戰士你也不給安排個單間兒?”

陸臻心裏吓了一跳,正想說別!

潘醫生已經苦笑着答道:“我們船上只有無菌監護是單間兒。”

聶卓攤了攤手,看向陸臻:“那就沒辦法了。”

“沒事兒,這樣好。”陸臻由衷地。

醫生與護士一個個退出去,不多時,聶卓的副官幫他們帶上了艙門。陸臻知道聶卓有話要說,把腰杆又挺了一挺,盡可能坦然地看向他。

“先說好消息吧,省得你這一臉苦瓜相,看着就煩。”聶卓一頓:“你的習慣是先聽好的,還是聽壞的來着?”

“好的吧。”陸臻無奈。

“好消息就是,南珈已經打完了,還是我們的。”

“傷亡呢?”陸臻馬上問道。

“傷亡,還可以吧,交換比很高!”

聶卓身為主官,自然首先從戰略意義上思考問題,然而陸臻卻在心底沉下去,畢竟再高的交換比也意味着犧牲。

“我現在不能給你看簡報,回頭細說。昨天晚上空降兵就已經進場了,沒什麽意外的話,辦辦交接,熟悉個業務,最多再有十天,陳默他們就可以回家了。”聶卓像是看穿了陸臻的心理。

“那我們呢?”陸臻敏銳地聽出了異樣。

“你……”聶卓停頓了好一陣:“你和夏明朗現在……不适合繼續留在喀蘇尼亞。”

“為什麽?”陸臻的聲音很平靜,并沒有什麽驚訝的意思。

“現在是喀蘇尼亞局勢最微妙的時候,瓜田李下,不管什麽原因,得避個嫌疑。”聶卓按住陸臻的肩膀:“這也是為了保護你們,國內國外都有會說閑話的,萬一有什麽……站着說話的人,腰是最不疼了。”

陸臻微微點頭:“我懂。”

“所以現在你和夏明朗的傷都很重,需要盡快送到國外治療。”聶卓看向夏明朗:“等他情況穩定下來就走,我會安排。”

“嗯。”陸臻知道現在什麽都不必問,你只能選擇信任。

“哎呀,還有一個好消息,差點忘了。”聶卓揚起眉毛:“目前初步決定,給你們一個集體一等功。所有前線犧牲的戰士追授榮譽稱號,夏明朗,你,還有重傷的戰士都是一等功。剩下二、三等功人太多了……陸臻同志,領導在說好消息的時候,別這麽愁眉苦臉的。”

陸臻愣住,下意識扯出一個笑。

“算了算了……”聶卓揮手:“我怎麽以前沒發現你這麽婆婆媽媽的?跟巴利維拼命的那股勁兒哪去了?說吧,在顧慮點什麽,就你我現在這個交情,還交不了底嗎?”

“我們隊長……毒嗯,他的藥物依賴問題,以後……”陸臻低聲問道。

“我還當什麽大事兒呢。”聶卓嘆氣:“相關情況,該怎麽樣就是怎麽樣,報告裏我當然會寫清楚,你不會指望我就地兒給你瞞了吧?”

“那當然不!”陸臻沒敢說我其實真心這麽指望過。

“但是,夏明朗這一次,連同你這一次,整個行動都是絕密。”聶卓一笑:  “再過三十年解密。”

“所以……”

“所以這是個秘密,在今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也會是,不應該知道的人,沒機會說三道四。”聶卓以一種“年輕人,你還太嫩”的眼神看過來。

“謝謝将軍。”陸臻喜出望外。

“放心了?高興了?”聶卓眯起眼,整了整衣角站起,邁出兩步,站到夏明朗床前。陸臻心中一動,從床上溜下來,站到聶卓身邊。

“海默跟我說了當時的情況,你們隊長心胸很大,你要向他學習……”

“嗯。”陸臻猛點頭。

“我沒機會等他醒了,回頭老潘會給你一針,你也得睡着上飛機。以後有得是機會聚,回北京我再請你們喝酒。”聶卓把帽子戴正,從領口到衣角又理了一次軍容:“幫我帶句話給他,我聶卓一生佩服的人不多,他夏明朗算一個。有勇有謀,知進知退,且以家國為念,我軍之幸。”

“将軍,您別這麽說……”

聶卓瞪了陸臻一眼:“你一個帶話的,幫他客氣什麽?”

陸臻連忙閉嘴。

聶卓擡起手,很端正地敬上一禮。

陸臻感覺有種光芒讓他退後了一步,聶卓的背影有如刀削,敬畢時一揮手,肩上金星閃耀。而夏明朗仍舊沉睡着,所有閃爍的金光在他面前化為沉水……平靜的流淌。

陸臻不自覺地在想象,如果此刻,夏明朗醒着,會是怎樣的神情,可想了半天都不得要領。眼前卻漸漸浮出一抹懶洋洋的笑,溫柔而狡黠的,是滄海奔流以後,浮華散盡的從容。

英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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