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永業朝太寧六年,立春日。
鞭爆響了一夜,到清晨仍不休,白雪之上炸出許多碎裂的紅花。
立春是新一年的伊始,這日清晨,祭祀祖先,與家中長輩駕新春,行吉禮,領壓勝錢,好不熱鬧。
而梅院內卻顯得異常冷清。
一向喜來打擾清靜的齊二少被困于陶軒,與族中長輩一一行吉禮,一時半會無法結束這些繁文缛節。
郁青因事,連早飯也不用,早早外出。
六角亭的簾子掀起了一角,一名粉衣少女靠欄而坐,目光茫然地望着一院的淺紅。她上衣套着素絨四喜如意繡花襖,下裙是描金百褶鳳尾長裙,再披着一件粉嫩織錦軟毛披風。
遠遠觀之,如一朵清雅的宮粉梅。
五姑娘喜白,常年一身勝雪的白。
今晨嬌嫩的裝扮教阿陽為之失神,他握着壓勝錢,若有所思。最近這名小女子總是牽扯着自己的目光。
這并不是好事呀!
還是美麗的事物總能迷惑人們的眼?
梅院牆外,停着一頂軟轎。
梅花自枝頭墜下與污泥混雜,斑斑點點如離人的淚,鋪了一地的淺紅。一名灰衣青年立于牆角下,腳下滿是碎了各式梅花。
頭頂越牆而出的一枝玉蝶梅,紫白花瓣迎着風雪,勾住他全部的目光,使他微昂首貪看。
此時,院牆上那道小木門,輕輕地從內推開,走出一名粉嫩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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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衣青年将貪戀的目光從枝頭收回,迎上前道:“五姑娘,大爺請您走一趟。請!”
從致掃了他一眼。
這人是大嫂的弟弟。
說是江湖人,卻沒有多少江湖氣,倒添了幾分文人的雅氣,只是混身冰冷,待人過于冷淡,倒是瞧她的目光也如路旁雜草堆,絕不添一絲感情。
午後,齊傲人送貼急邀請她過府一聚。似乎不打算讓她有婉拒的念頭,連轎子都準備好了。
從致邊走向轎子邊小心地探問:“立春日大家都忙,不知大爺尋我有何要事呢?”
“我怎會知曉大爺尋姑娘是何事呢?我又不是大爺。”灰衣青年反問。
性子比石頭還硬。
從致心想:往後不知誰家姑娘能受得了這樣個性的男子。哎喲!
梅院的主人出行,剩下院工阿陽在院內打點。
平素少有客人的梅院卻迎來第一批客人,齊府的表小姐江瓶兒領着丫環前來拜年,不料主人不在,只得轉回。
葉質言踢了踢腳下的積雪,站于六角亭外,對幾步開外的院工質問:“你說從致去了齊大少爺那?”
阿陽點頭。
大過年的,她們就這麽閑麽?都愛跑來梅院竄門子,可惜郁青不在,姑娘又出門了,只剩下他一大男人。
易家迎親隊伍一行人要抵達邺城了。快則兩日,慢則三日。
屆時首富之妻自會揭曉。
易家的新娘仍地雲裏霧裏,偏她的心卻總是懸高,無法安心。總怕萬一……萬一是好友的話,她是應該南下宰了易河,還是幹脆劫了新娘?
易河分明是羊刃克妻之命,誰家閨女敢嫁?
除非是有貓命,有九條。
阿南不見人了,要是連從致也因嫁人而喪命,教她個“友”字如何擔當。
葉質言擱下禮品,跟阿陽交待幾聲,便轉回家中。丢下家中的雜務給二妹,估計她的忍耐已到了極點,得趕緊換下她。
只是她不明白為何立春日齊傲人要見從致呢?
哎喲喂!
她都快成了從致的老媽子!
還是趕緊回家,二妹一瘋起來,在宗親面前也不好看。
而葉當家的好友卻不知自己令朋友擔心,辭別齊傲人後,她正靠着轎輿沿路返回齊府。陽光已轉冷,她半合眼,呼吸稍弱。
暖轎途經三風橋時,轎夫緩下速度。
迎面擡來一頂軟轎,橋面不寬,兩轎并過勉強可行,卻只能緩慢又小心,深怕兩轎碰撞驚憂轎內的貴客。
就在兩轎并排之際,一陣寒風吹起轎簾一角,一團紙箋順着風竄入轎內,落在從致的膝蓋之上。
随即轎板響起三聲:叩————叩————叩——
兩長一短。
從致淡然地攤開,仔細地看了內容,握于手中。在回梅院之時,随意埋入雪地中,不複重見。
兩轎又緩緩錯開,安全通過,而無人察覺到這一幕。
黃昏時分,沒有溫度的太陽仍斜挂天邊,掙紮不願離去。
郁青匆忙趕在天黑前回梅院,她抖下一身雪花,将一身男裝換下,套回釵裙。
不管是何朝代,寒門女子經商都是驚世駭俗之事,唯有女扮男裝行走于那些吃人不吐骨的功利商人身邊,方能謀取利益。
一入主屋,見從致靠着短榻有些失神,她上前喚了聲:“姑娘!”
從致忙坐直身子,問:“事情怎樣了?”
郁青邊坐下邊答:“嗯,一切準備妥當。別擔心!”
時間雖緊迫,但她是誰呀,便是不合眼,也會替姑娘辦妥的。且立春日,衆人走家竄門,慶新春,誰會在意她的小舉動。
“辛苦你了!”
郁青輕擰眉,說道:“聽說大公子今日尋你過府。”
“嗯。”
從致輕點頭。
“該不會他已察覺到什麽了嘛?”郁青擔憂地問。
齊傲人在生意場上可是狡滑的老狐貍呀,從不做賠本的生意。他自立門戶後培養了自己的情報網,怕那事——
“大哥已經知道了。但他不會往外說。”
他忽然請她過府,她便已猜到一二了。況,這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們遲早也會知曉的。
從致一轉話題道:“別管那些雜事了。今日是新開始,要不要喝一杯?”
“當然。”
郁青應聲。
年關一至,瑣事繁多,她忙得不分晝夜……也只能在此時休息一會。
接下來,會更忙。
這一夜,兩人對酒當歌,喝得相當痛快,等阿陽提燈檢查門窗時已晚。
屋內酒氣沖天,地窖的門虛掩。他關地窖的門,一閃而過,卻發現地窖與平常有些不同,一時又憶不起是哪一樣了。
此時他心中叨念着那愛喝酒的小女子,她若耍起酒瘋,瘋得人可是他呀,因此錯過了非常重要的線索。
梅院的人最近怎都愛喝酒呀!
他搖首,趕緊讓這兩女子各自回屋睡下,他這才轉出自己居所。
次日,門前來了兩名嬌客。
齊府的表小姐江瓶兒和丫環珍珠來梅院拜年。
表小姐,只比從致長一歲。
她一張瓜子臉兒,柳葉眉,眼眸清澈,相貌頗為出衆。又加之其對誰都和善,做事圓融,甚得齊府上下的喜愛。
江瓶兒呷了口熱茶,緩過僵硬的手腳,左手搭着右手行了禮,笑道:“五妹,姐姐來和你拜年了。祝五妹新春如意,身體安康!”
從致起身回了禮,也說了幾句喜慶話。
表小姐道:“昨日你不在,故延了一日。最近天氣冷,雪下得比往常要大,姐姐都懶得走動了,只想呆在屋裏。妹妹近來可好呀?”
“嗯!還是老樣子。謝姐姐關心!”
梅院對齊府來說是一個禁地,它既屬于齊府的一部分,卻又不歸齊府管轄。自陸雪入門後,梅院的一切用度都是由其主人負責,主人只是客居齊府的梅院內。
院內人口簡單,從致和郁青主仆兩人。平日還有兩名院工:豐叔和阿陽,他們負責院內的一些雜事,卻不宿于院內。
兩人聊了一會,江瓶兒不見郁青走動,關切地詢問:“怎麽今日不見青丫頭在屋裏頭侍候呀?”
從致上月受了一場小風寒,在床上躺了好幾日。齊軒人心急如焚,飲食不安,恨不得生病的人是他自己。
這些事兒,江瓶兒自然看在眼內,痛在心口。
最近大家總愛在她得了風寒一事上做文章,對她是各種勸說,害她都以為自己會因為一場小風寒至香消玉殒。
從致的小手未停,繼續沏茶,小臉帶笑意,回道:“我差她去置辦些小東西。姐姐怎麽把我看得如此弱不禁風呢,雖然我這副南方人的身體受不了北方的風雪,但我這顆南方人的心早已與北方溶為一體了。”
她淡然的聲線摻着一絲冰冷。臉上雖有笑意,卻不達眼內。
從致喚珍珠去幫阿陽張羅午膳。
暖和的亭子內,只剩下一對話不多的表姐妹。
她揚手沏茶,茶香滿溢,給江瓶兒添了一杯,問道:“姐姐眉頭深鎖,最近可是有什麽煩惱之事?自小六出嫁後,姐姐就心事重重的。若有難處,不妨說出來,多一個人多一份心思。”
知瞞不過從致的眼,她苦笑一聲,答道:“妹妹的心意,我知。說來也不是什麽大不了事情,只是羨慕。羨慕小六能嫁得如此佳婿。又想到自個兒……不免,不免有些感觸罷了!”
她父母雙亡,寄人籬下,緣談一事,誰會在意呀!
怕一個不注意,便成為齊府另一個拉攏權貴的工具。
從致道:“這是小六她自己的福氣。我們……我們自是無法相比的。姐姐要想開點,這世上的好男兒很多,總會有一個合意的。”話裏有話,無法點明。
小六的這門親事是她自己努力争取的,甚至不惜解除了之前的一門婚約,才促成就了這段美滿的姻緣。
這當中的苦難和折磨,也只有當事人才知。
“合意,未必合心。”江瓶兒意有所指。
從致當然明白,也不好拆穿,只笑言:“姐姐所言甚是。”
為怕她傷感,忙轉開話題道:“昨日二哥帶了一本好書,我拿來給姐姐瞧瞧。新春佳節,姐姐不要愁苦了,易傷神。”說罷,從致轉身入屋。
江瓶兒一聽,眉頭一擰,結下更多的哀愁,卻又不好表現出來,只能假裝垂首看書。
她在心中不禁問:他,真得……這麽……這麽喜愛梅院內的這尊玉人兒嗎?
近幾年,從致覆全臉,只露一雙水眸。
他知曉她的容貌?
還是懂她的心?
怎就一頭栽進去,再也瞧不見旁人呢?!
明知兩人是不可能的,他的眼卻只瞧見她一人。這名傳言容顏已毀的女子。
這傻瓜呀!
罵他傻,自己不也一樣麽!唉!
表姐妹用過午膳後,又閑話一會,表小姐起身告辭。阿陽前來收拾,見從致擰着眉,靠在欄杆上。
他說:“姑娘若累了,不防回房歇一會吧!”
怕是昨夜喝多了,隔着面紗仍感到她臉色蒼白。
他一靠近,從致一把扯住他的衣擺,将小腦袋埋入他的腰間。阿陽身子僵住,不敢有所動作,驚呼一聲:“姑娘!”
他能感覺到這嬌軟的身子微微顫抖,不知因何事害怕。
她是未出閣的女子,若有外人闖入瞧見他倆抱在一塊,肯有損她的名節。他一咬牙,道了句:“得罪了!”
一把抱起這嬌軟的人兒直入屋內,将她放在外廳的軟榻之上。她也不掙紮,只垂下臉,輕合上眼眸,迷糊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