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次日初七,人勝節,百姓喜剪彩為花,剪彩為人,貼于屏風或作頭飾戴之。
這日天未亮,雪已停,灰朦是唯一的色調。向來冷清的梅院門前人聲湧動,顯得異常吵雜。
內室只有兩人。
“找到人沒?”
清冷的嗓音從紅頭巾內傳出。
“還沒有呢。越管事已派人分頭尋找。請姑娘放心。”聽聞昨夜齊軒人尋來梅院沒帶走姑娘,自己卻負氣出府,自今不見影蹤。
府內人怕他路上劫新娘,正全力追查他的下落。
淡淡地掃過梳妝臺前那枝正豔的美人梅,從致收起所有的思緒,從容且淡定地說:“我先去陶軒辭別。”
這一身精致的嫁衣是她親自準備的。
她打算穿一回。
為自己穿一回。
初秋,易河之父易長福秘密寄予信一封,提及當年母親為她與易家獨子易河訂下的婚盟,來信意簡言赅,只言婚否。
她擱信于桌,散步于梅林整整三日,主意未定,思緒紛擾。卻忽地傳來好友阿南上香禮佛的途中失去蹤影。
她小跑回屋,馬上給易長福回了信,閑話幾句,着力一字:婚。
若不是易河近年克妻之名漸大,世家千金惜命不肯下嫁為妻。易長福又憶起與陸雪許下的這門婚事。
有鹽,無鹽也罷,總歸是個女子呀!
Advertisement
為了易家不絕後,自己能享弄孫之樂,厚顏來信與她論起婚事。
她大膽應下。
得郁青支持,豐叔極力反對。
她要賭一次,拿自己豪賭一次。成則仁,敗則殒。
郁青上前攙扶着她,深怕這身嫁衣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從致則拉住她交待:“你趁現在有閑,将這木盒子送給表小姐,然後……”
留下郁青,陸從致披霞戴冠,獨自走出內室,在一衆丫環簇擁之下浩浩蕩蕩地前往主屋陶軒作最後的告別。
這是她栖身十三年之所。
也是南人躲于北方的殼,現終于脫殼而出,羽化成蝶。
曾經。
有人緊緊抓住她的手說:可以離開的人總是比較幸運的。
所以她沒有回首,心裏即便有一絲留戀,也不會回首看一眼這個令她失去摯愛的母親,失去四叔,微姐姐,以及歡笑的地方。
或許,只有離開才能解脫。
而她,能為母親和自己所做的,只有離開了。
行至梅院門前,那道暗青的身影靠牆而站,目光纏上她的一身刺目的大紅嫁衣。她的衣物向來精致,這身嫁衣更是令衆丫環又羨慕又妒忌。
他的手握緊了又放。
雖早有準備她會出嫁,卻料不到這麽快這麽突然,讓人措手不及。他以為自己不會在意,不會在意……
那昨夜越禮又算什麽呀!
不是自欺欺人麽!
她腳步一住,紅頭巾一晃,似看着自己的方向。阿陽一咬牙,想移步走向她,偏腳下生鉛無法動彈。
她是易河的新娘啊!
這一切……一切都太晚了!
他無法掩飾自己的憤怒,振氣一鼓,揚起漫天的風雪以及梅花,紅與白在空中糾纏,疾風橫掃這一行女衆。
阿陽再瞪了一眼那混亂之中的一點豔紅,縱身竄入梅林中。
風停,雪和花皆落。
從致張眼,隔着一片紅,卻早已沒有了那暗青的影子。
陶軒內熱鬧非凡,屋內擠滿了人。
齊老太爺,二爺和二夫人,三爺和三夫人,大爺的妾室秀姨等等都一一例座,而外嫁之女,因時間緊迫無法趕來觀禮。
關于齊軒人失蹤一事,禮堂上長輩暫時不知,以為他還囚于院內,無法破壞這場得來不易的聯婚。
前院內,幾名丫環姐聚在屋檐下——
“嗚咽……二少爺真是太可憐了呀!”某丫頭皺起一張小臉,雙手捧心,對齊軒人表達最真誠的同情。
“喂,醒醒吧。這可是他自個的妹妹呀,你們這群花癡有點倫理道德好不——”別一瞧見俊人就無底線了。
癡戀自己的妹妹就是不對的,有什麽值得同情。幸好五姑娘深明大義,不受所惑,現今出嫁實屬明智之舉。
這反對之人,馬上受到其他丫環姐的指責。
那小丫頭想:我哥要是敢對我有非分之想,不把丢在河裏“淹菜”,直到将他清醒為止,才提上岸。同情,同情個屁呀!
從致被人攙扶着,緩步跨入陶軒。
越總管忙迎上前,湊近輕聲急問:“五姑娘可知二少爺的下落?”
她的小嘴抿着一記冷笑,全隐沒于鮮紅的頭巾之內。“越叔別忙了,二哥已經離開齊府了。”
“什麽?!”
越總管只覺晴天霹靂,腦袋一陣昏眩。
這世上有誰比五姑娘更了解二少爺。她說他走了,顧名思義是不再回齊府了。天大地大,上哪尋他呀!
眼前是五姑娘出嫁的大喜之日,不容有半點錯失。他又豈敢此時打斷老太爺臉上的笑意呀!
只是瞞過一時,卻瞞不過一世呀!
只是此刻喜堂之上,卻不容他多想。越總管深怕旁人瞧出異樣,趕緊退開,恭敬地立于一旁觀禮。
從致拜過祖先,再與族中長輩辭別。
那名膽怯的男人辜負了母親的信任,終令她郁郁而終。現在他又有何權力和顏面坐在大堂之上送她出嫁呀?
紅巾之下,從致冷眼直掃過他的臉,齊三爺不自在地別過臉。
她無言地輕擰眉,緩步上前,輕鞠身行禮道:“奴家,前來與爹和大娘告別了!”
聲音不悲不喜。
這是她第一次喚他為爹,也是僅有一次。
只因他不配。
“好。好。好。嫁人了可不比在自家裏。小五你得注意自己的舉止,別讓人說閑話知道嗎?”一旁的齊三夫人倒如親娘般細心叮咛。
眼前的少女,對于她的容貌已模糊不清,只剩下一張圓圓的小臉。她的存在一直是她心頭的刺,是丈夫無視她的地位和尊嚴的證據。
後,兒子為她瘋魔。
真是讓她五味雜陳,道不出是何滋味。
現在她出嫁了。
軒人也該從夢中清醒過來了吧!
從致溫順地應了聲:“謝大娘指點,奴家明白。”
“這就好,這就好。”三夫人有些哽咽,眼角濕潤。說到底孩子也是無罪的。
閑話已盡。
從致移步,輕聲問一直沉默不語的齊三爺:“敢問奴家要的,都帶來了嗎?”
只見齊三爺臉容一僵,支吾一會,從身旁捧出一只平凡的木盒。他的目光依舊不敢接觸女兒淩厲的目光。
從致小心翼翼地接過,有些激動地摟于身前。
輕喃道:母親,女兒帶你離開這座牢籠。帶你回家,回到南方的家。
陸從致又再一次向衆人鞠身行禮叩謝,随着送嫁的人潮上了花轎,正式離開齊府,離開了邺城。
見堂上人潮已散,只餘下一對貌合神離的夫婦。
三夫人好奇地詢問:“老爺你剛才把什麽東西交給小五?”
易家富可敵國,聘禮之中早準備了三套華麗的嫁衣,易河什麽都不缺,只缺一名新娘,只需上轎便是了。
齊三爺雙眼望着大門的方向,心痛地回道:“那是她母親的骨灰。”
陸從致點頭下嫁只有一個條件,她要帶走她母親的骨灰。
聞言,齊三夫人的心狠狠地抽痛一下,繼而沉默不語。
遙想那被稱為永業朝雙姝之一的陸雪,不禁悲從心中來。她屈身入齊府作平妻,對她,或自己都是一種侮辱。
嫡妻向來只有一個。
齊三夫人瞧了眼自己的夫婿,不禁搖首,眼眶的淚珠落下。
她的婚姻是父親所指,她聽命嫁入齊府。人不是她自己選擇,但不得不承認。這男人配不上如此美好的女子。
她一人梅院,便老死不相往來,便是閉眼前的一刻,丈夫跪于院外哀求,她仍不見他一面。
至死不願再見他一面。
自己難道就不恨,不怨嗎?
她恨,比誰都要恨,卻只能無奈,繼續忍耐當她的齊三夫人。
齊府熱鬧的婚禮也有傳達不到的角落。自得知齊軒人出走後,江瓶兒呆在自己的小樓內,以淚洗臉,傷心不已。
郁青将盒子轉交給她,轉身離開。
江瓶兒打開盒子一瞧,竟是一堆大額銀票。一把扯住她的衣衫問道:“郁青呀,你家姑娘有沒有別的話交待?”
“表小姐,別扯着我。我得陪姑娘出嫁,誤了時辰可不好呀。姑娘說你會懂得運用這些銀兩的。”
趁着江瓶兒一怔,郁青趁機逃脫。
就在郁青快要消失于前庭時,又傳來她清脆的嗓音:“姑娘她還說……還說呀,二哥就拜托你啦!二哥就拜托你啦……”
二哥就拜托你了,姐姐!
江瓶兒仿佛看到陸從致站在自己跟前,一臉誠懇地托付。
她笑着點頭,對虛空中,回道:“我知道。我知道了。我會的,我會好好照顧二表哥的。你放心遠嫁吧!”
說罷,淚珠又落。
她明白從致這次離開便是永遠的。
她的二哥都不能阻止她,還有什麽可以阻止她離開的決心呢!
只是她不知,就算她不在,二表哥的心也容不下別人。要怪只能怪自己太傻了,又執著,只懂付出,不求回報。
或許,是時候離開了!
她已經不想再呆在這陰冷又無情的齊府,不想再寄人籬下。且沒有他的齊家,留下來一點意義都沒有。
還是走吧!
從致不也說過嗎:能離開的人總是比較幸運的。
迎親隊伍,紅妝飄揚,浩浩蕩蕩地往南方出發,而齊府的後院卻有三匹駿馬和兩名黑衫青年悄然等待。
忽地,一位白衣,戴帷帽的少年推開院門,走向其中一匹無人的駿馬。只見“他”動作利索地翻身上馬,三人揚長而去。
這一日齊五出嫁,溫真醉到于文繪樓。他親眼看着迎親隊伍在眼前經過,如點亮了一條長長的燭火,灼痛他的眼,他的心。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這一日買醉人有許多,例如溫真,豐叔,齊閣,葉質言,葉閑狐,齊傲人,齊軒人……和千戶侯等等。
舉杯邀明月,嘆佳人蒙難。
自此,邺城再無陸從致。
作者有話要說:
國慶快樂,親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