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初八清晨,濃霧剛散。院前的梅花已落盡,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杆。大地仍未回春,一切灰朦暗淡,且寒冷。
院內隐隐傳來人聲走動,衣物窸窣之音。
忽地,一道黑影越牆而入,動作利索地來到一處雅室前,舉手“叩——叩————叩——”
兩短一長地敲響了窗戶。
木窗“砰”地從內推開。
一名女子着華麗的嫁衣立于窗前,如一朵紅豔的杜娟怒放于春寒中。她強壓下心中的焦急,目光持平,似在欣賞窗前的梅樹。
她輕啓朱唇問:“姑娘呢?可有探到消息?”
黑衫男子半蹲于窗下,垂下臉容,垂下眼中的驚慌,他力持平靜地回答:“暫不知影蹤。”
郁青輕咬牙,恨恨地閉上雙眼,壓抑着心口的恐懼,已無法言語。
“據同行之人回報,姑娘沒有準時到約定的地點。他們去查探,只發現走廊上遺下姑娘不成形的标記……”
待黑衫男子報告了詳情,郁青已緩過心口的痛。
姑娘向來聰慧,從不立危牆之下。
只是這一回她卻在出嫁之日,說有要事走一趟梁京城,與她約好在離邺城十五裏遠的上河小鎮吉祥客棧等。
只因迎親隊伍入夜會在客棧內歇息,至次日再上路。
而她替姑娘披霞帶冠暫扮作新娘。
她等了一夜,卻不見從致的蹤影,至今晨發現情況不妥,一方面令人去查探,另一方面拖住迎親隊伍出發時辰,生怕兩人因此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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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聽聞回報,恐怕姑娘此行早已橫生枝節,恐兇多吉少呀!倘不是有阻礙,她定然已歸,不會鬧亂子的。
姑娘呀,你為何非要去梁京城?
是為了花朝郡主嗎?
姑娘呀,趕緊回來吧。要不然我們的計劃便無法開展了!
“我明白了。”
郁青鄭重地交待:“你多派幾個人再去探。可別洩露了身份,一切以姑娘的安危為重,沿路多注意有沒有姑娘留下的信號。有事速來報!”
“是。”
男人領命,又言:“青姑娘別擔心,我們會把姑娘帶回來的。”
“嗯!”
郁青輕颔首,小手一擺。
男人作禮退後,一躍翻出了高牆,如來時無影無蹤。
天空的陰朦漸退去,春陽鑽出,暖陽烘着大地,悄悄帶來了些許春意。
安靜的後院忽地響起吵雜之音。
一名異常雄壯的男人抖着眼下的傷疤,如一條蜈蚣正欲對付獵物。只見他風風火火地想跨步入院。
至門前卻被一名藍衣小丫環攔住去路。
他怒叫:“滾開!我要見你家姑娘。”
陳帛忙雙手掩耳,隔斷響聲。這男人一開腔,天地都動搖了,與行雷媲美,也算是奇才一名。
“我家姑娘身體不适,不适合見客,萬領隊請回!”她陳帛可是跟青姑娘出入商海,見慣了吃人的奸商和大鱷,又怎會怕區區一頭大熊。
萬名在空中揮動着樹杆一般粗壯的手臂,氣得牙癢癢,又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力氣,将這名只有到他腰部的小丫頭掐死。
她個兒小小,臉圓有肉,雙目晶亮,卻一點……連一點都不害怕他。雖只是一日,他便明白這小丫頭一點都不害怕他,甚至敢騎于他頭上作威作福。
哼!
不是他自傲,光憑自己這張兇臉,便是漢子也常有被他吓得東逃四竄。
偏偏這小丫頭片子不怕他。
嗚……
她擋于門前,即不能強行入內,又不能動用武力。
他只能壓住滿腔的怒火和不滿,道:“我不是客。沒有不适合的道理。要是夫人生病了,趕緊請大夫來醫治,要拖到啥時候呀!你這丫頭知不知現是已時,再不出發就趕不及下一個落腳點要宿于荒山。”
他們這一行浩浩蕩蕩,紅妝飄揚,雖則絕大部分昂貴的嫁妝及禮品已先行由水路運回易家。偏此行最貴重卻是新娘。
若在荒山野嶺,無人支援,恐多生事端。
爺,已是高齡,好不容易下定決定娶妻,将迎親這重責交予他,他焉能有負爺的信任。
況,他萬家一門兩漢,家中無女子。新娘若不見,他上哪去找個不怕流言,敢嫁入易家的女子賠給爺當妻子呀!
頭可斷,血可流,夫人只有一個。
陳帛瞪大眼,張開雙臂,回道:“我管你是宿于荒山,還是野山?總之不能進去打擾我家姑娘。”
青姑娘下令:不論如何手段一定要拖延出發。
“你這蠻橫的婆娘。我……我……”
萬名邊罵邊于虛空中揮拳,恨不得一掌打昏這名無理的小丫頭。
婆娘?!
陳帛長至一十有八,自小喜營商,常在外行走。連親事也未訂,竟被一名粗漢惱罵是婆娘。
真是“佛”都有火呀!
一只深藍淺履不客氣地踩上某人的大腳,小手一探不客氣地扯下他土黃的衣襟,罵道:“誰……誰……你罵誰是婆娘?誰是你家婆娘呀?你這只不要臉的大熊,竟敢占本姑娘便宜,啊!”
萬名一慌,竟被她扯彎了身,漲紅了一張兇臉。
他三十有一,卻不曾與任何一名女子如此靠近。少女清甜的柔香竄入鼻端,教他無法适從。
不顧萬名困窘,陳帛揪着他的衣衫,大聲謾罵。
“萬領隊,姑娘說身體已好了,可以出發了!”一名小丫頭行近高聲道,阻止兩人在門前的一場鬧劇。
陳帛狠狠地踩了他一腳,方松開手,她一甩頭,旋身入內。
被留在原地一臉莫名其妙的萬名,真是有鑽狗洞的心呀!這小丫頭片子,太……太欺人了……
嗚……
初八日,黎明時分,天仍未亮,灰朦籠罩着一切。
一匹快馬疾奔于無人的官道,馬背上隐隐有兩道身影,可分辨是一男一女,兩人于黑夜中趕路。
馬兒越過山路,來到一條小河邊。
此時,天色已轉亮。
馬背上的青年将身前的白衣女子放下。白衣女子不勝一路疲勞,竟踉跄幾步,方站穩。青年一拍黑馬,讓它自行到河邊喝水,他站于一旁笑看女子的窘态。
女子挺直腰背,不理會他,轉而走向河邊。
她扯下面紗,用冰冷的河水洗拭着臉上的脂粉。
昨夜只來得及換下一身紅衣,卻不便清洗。那層油膩脂粉殘餘于臉上,又沾上一路的風塵,着實令她難受。
她向來不喜塗脂抹粉。
昨夜那一場戲大抵已成功。
幸好她有先見之明,早将一切準備妥當。代替她的女子已收下銀兩,估計一完事,早已隐去。
而不論他們不論如何搜查都不會有一名喚“莺莺”的姑娘,因她根本不存在。
朱敏讷,你可知色字頭上一把刀。
這一回,量你有千般本領,也難自保!哼!
“吃點吧!”
有人靠近,遞出一塊幹硬的厚餅說。
陸從致掩回面紗,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一臉漠然地掃過眼前這塊如石頭般硬的粗餅。她冷諷:“這是石頭,還是餅?恕小女牙口不好,無法領受好意。”
聞言,阿陽也不怒,将粗餅又收回行囊。卻在下一瞬,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扯近——
從致惱道:“作什麽?”
畢竟昨夜被他無端啃了幾口,她也不敢掉以輕心。從前在梅院內任她如何挑逗,作惡,這人如一根巨木杵在原地,連眼都不敢亂瞧,哪還敢胡來。
現在嘛!
倒如一頭放飛自我的雄鷹,不知自己會不會成為它的獵物。
阿陽不答,只是探手扯下她的面紗,露出那微瑕的半臉,再親昵地替她系好。
他還是習慣她這張微瑕的半臉。
昨夜……
他控制不住自己對她的渴望,放縱了自己。
着實不該呀!
他不該貪戀她的美,強行品嘗她的滋味。
這銷魂蝕骨的滋味已入口入心,教他如何忘卻?
梅院內半載朝夕相處,他總以為自己不為她所動。
她的美是毋庸置疑的。
而自己卻不是只看外貌的膚淺漢子。他夢想着有一日能碰上一名聰慧能幹,膽大心細的奇女子攜手相伴,對酒當歌,結伴江湖,快意人生。
而她卻過于嬌柔和脆弱。
早被自己否認了。
易河簡直就是閻羅化身,與他沾上關系的女人,有哪個能活命的。
她,不過是十七歲。
十七之年,多美好的年華呀,怎忍心她瘗玉埋香,無處葬魂呀!
他試圖尋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來說服自己,說服自己詭異又不受控的舉動。斷不是心牽于她,也斷不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他只是憐她青春年華。
只是憐惜。
從致退了一步,不願與他過于靠近。
她勸道:“阿陽我不會計較你劫了我一夜。你,趕緊放我回去吧!我是易河的妻。”
她與郁青約好在上河鎮等。若她不歸,青丫頭怕要擔心壞了。她的計劃才實行了兩步,還有最重要的第三步沒有實施呀!
她一定要回去。
“你倆既沒有叩拜天地,也沒有拜過高堂。哼,妻子從何談起呀!”說罷,阿陽大手一探,握住她的細腰,帶入懷內。
粗糙的指撫上她臉,細嫩的肌膚泛起細細的紅印,而他沉迷于她的嫩滑,不舍放開。
“放開。”
從致斥道:“我既不是北裏的妓,也不是楊柳巷的娼。你待我如此無禮,損我的名節意欲何為?是想逼我自我了決嗎?”
她的聲音又冷又清,沒有一分重量,但吐出的字句卻如刀劍般鋒利,直壓頸脖,見血封喉。
阿陽一怔,雙手無力地松開。
從致退後,再退,趁他一時迷糊,大步走向不遠處的村莊。
她走上田基,背後卻有一條鋼臂扣住她的細腰一扯帶入懷內,不理她的掙紮,一個縱身已躍上馬,直奔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