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範子清雖不大迷信,但總覺得今年恐怕是要犯太歲。
他上學的校區在偏僻郊外,三面環繞着荒山,基本是給學生當出野外玩的,面朝一條空得能躺着看星星的高速公路,離最近的小鎮得有半個小時車程,也不知建校時是窮到什麽地步才找到了這麽塊地,一到寒假搬得人影都快沒了,一棟棟宿舍樓眼看入了夜都跟鬼宅似的。
範子清并不想淪落到跟孤魂野鬼一塊兒過年,閑來無事就跑到隔壁研究生院做打雜,順帶能申請個宿舍蹭蹭,準備好了要堅守到年底最後一刻,也就是年夜飯的前一頓,連宿管大爺都忍不住要趕人回家的時候。
至于年三十年初一,依照往年的經驗,他已經定好了旅館,買好了泡面,打算聽着春晚輪播的BGM,抱着電腦養兩天的膘。
計劃很完美,天氣也完美,每天都能見得着太陽,雖冷了點,但抖抖手腳還不至于凍成冰棍人。
然而據說光景太好都是不能持久的,年二八他就收到了曾老頭的短信,短信上只有簡明扼要的兩字:“速歸。”
曾老頭是住範子清家隔壁一老頭子,老頭子脾氣臭,長着張尖酸刻薄臉,渾身上下沒一點好,業餘愛好還是酗酒打人,但好在會各樣手藝,上到裝修砌牆下到通馬桶攤煎餅,樣樣精通,是個做雜活過活的,換句話就是只要能來錢什麽都做,但什麽都做不長久。
範子清打出生以來就沒見過親人,老頭子是個化石級單身漢,兩廂湊合湊合,範子清算是給他拉扯大的。
但并不是所有養父子間都能培養出相依為命的溫情和親情,他跟曾老頭就跟天生犯沖似的,也沒什麽特別的緣由,就是從小相互看不順眼,這點看不順眼大致就跟‘你擋住了我的光’一樣毫無道理可言,也實在難為這老頭天天擺着副吃了蒼蠅的嘴臉,咬牙切齒地堅持着他所謂的養育之恩。
為了感謝曾老頭如此犯賤找虐的行徑,高中畢業後範子清清算了一下兩人間的關系,将十多年的恩怨折成了薄薄一張欠條,徹底斷絕了多餘的聯系,逢年過節也不往來,冤家路窄碰了面時比路人還路人。
但這老頭是個徹頭徹尾的文盲,書沒讀過幾年,看報紙還勉強,年紀大了更學不來幾個字,偶爾托人發個短信過來,那就是聖旨級別的命令。
按理說來,過年回家不值得登他的三寶殿。
那老皇帝到底因何事傳來聖旨?終于要駕崩了麽?
範子清沒打電話過去問,曾老頭一天到晚也不知在忙活些什麽,貿然打電話過去反而還會招一頓罵,大過年的,他懶得給兩人找不痛快。
盡管範子清一點也不想理會這通莫名其妙的短信,但曾老頭破天荒有事找他回去,他總該給個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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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子清于是乎為那一百塊錢的旅館定金默哀了三秒,趕了個通宵把資料做完,而後撐着一宿睡眠不足的黑眼圈,在車站蹲了兩個多小時,才盼到了塞車塞到兩個時區外的小破城巴。
他上學的地方跟家裏其實是本市,但隔着諾大的幾個市區東西遙望,跟走街竄巷的城巴轉了一個多小時,拐了不知多少個站,拐得他五髒六腑都跟着來回倒轉,才擠滿一車雞零狗碎好不容易上了高速。
這條線上就這一輛車在跑,跑了不知多少年,車皮都糊了厚厚一層泥漿,空調時靈時不靈,制冷制熱完全看心情,十分放任自流,放二手車行都嫌破,然而之所以還能受到青睐,大概是因為寧鎮的車站比這車還要破。
寧鎮這地方勉強算是城鄉結合部,自家搭建的磚瓦房居多,稍繁華點只有市場跟車站那一圈,建築大多是八九十年代的遺留産物,蒙了灰,高過七層算是豪宅,也不知是不是這個緣故,每當回到這裏,範子清總覺得天都變矮了,沉甸甸地壓在他頭頂上,透着說不出的壓抑。
總算到站擺脫了一車怪味,範子清烏雲罩頂地穿過車站裏肆虐的汽車尾氣,從門口夾道相迎的摩的師傅中擠了出來,才聽見了口袋裏的手機正響個不停。
他一手撈出手機,準備往個人少的地方走去,忽然感覺鞋底黏黏的,不用看也知道踩雷了。
範子清按了按一陣陣鈍痛的太陽穴,轉到旁邊樓梯下,邊蹭着鞋底,邊将那催魂似的手機拎出來,電話剛好響滿一分鐘自動挂斷,十多個未接記錄彈了出來。
範子清愣了愣,遲疑地點了進去,發現一排下去全是曾老頭的,整齊劃一的未接提醒魄力十足地表示出這是要死的節奏。
他死狗一樣往路邊花壇坐下,将死沉死沉的大背包往地上一扔,伸直兩條大長腿壓了壓,感覺總算喘過了一口氣,這才下定決心撥了回去。
響沒幾聲,就聽見曾老頭尖銳的聲音刺破電信號傳來:“媽蛋,老子打你多少回電話,裝什麽耳聾,是不是要往你耳朵塞個喇叭?”
範子清熟門熟路地将手機拿遠了些,等那通咆哮雷陣雨似的卷過,他才湊過去回了一句:“到車站了,有事說事,沒事……”
“嘟——”他話還沒說完,電話就被挂斷了。
草,這老頭早飯吃的絕對是炸藥。
面都沒見就拿小爺撒氣,老虎不發威,真當我沒脾氣?
脾氣很大的範子清怒氣沖沖地瞪向車站,就想着轉身買票坐回去,但一擡頭,面前路過的大叔突然沖到他旁邊,範子清見狀意識到大事不妙,立馬一蹦三尺遠,而後果然就見那人嘩啦吐了一地,把剛冒頭的小花又重新埋了回去。
這花壇建的太不是地方,離落客點不算遠,正好是個讓人想再吐一發的好距離。
範子清低聲罵了一句,被那吐得只剩半條命的大叔狠狠地瞪了一眼,他扯了背包趕緊走人,不太敢想象剛才自己一屁股坐在了什麽東西上面,但這也确實把他滿腔再擠一遍車的雄心壯志澆滅了。
然而暈車暈得半死,範子清偏不想就這樣觍着臉似的趕回家去。
學校裏盡管日子過得枯燥乏味,範子清為了賺點外快還安排滿了各樣打工,但總體而言,離開這破地方之後他脾氣平和了許多,畢竟沒有動不動就上趕着找罵的老妖怪。
因此接到那通電話後,他的怒氣值直接蹿升到高中畢業後的巅峰,未免大過年的鬧出什麽不和諧事件來,他琢磨着随便找了家奶茶店磨蹭大半天,消消火氣。
學校裏冷冷清清,就跟與世隔絕的孤島似的,一回到小鎮,年味就從各處不起眼的小角落裏冒了出來,商鋪促銷多得眼花缭亂,鞭炮紅紙撒的到處都是,迎財神賀新年的老歌依舊是這年節的主旋律。
範子清踏着卷飛了炮仗紙的小寒風,目不斜視地走着,仿佛整個孤島校區的清冷都被他帶到了繁華鬧市裏來,卻僅僅是油鹽不進地擦身而過。
然而他還沒走出幾步遠,便感覺腳底又有什麽拽了他一下,範子清皺了皺眉,他雖自認倒黴,可總不至于連踩兩遍雷吧?
低頭一看,就見有個黑色小毛團一樣的東西附在他鞋跟上,拳頭大小,正左右扭動着想爬上他的腳跟,十足的一副神秘不明生物相。
又是這髒玩意,範子清見怪不怪,還嫌棄地啧了一聲,提起腳晃了晃,将那小黑團抖落了,為防這東西跟上來,還駕輕就熟地順帶一腳将它踢飛,就跟踢開一個易拉罐似的。
但範子清只顧得将它踢得遠遠的,也沒瞄準個方向,就見那小黑團飛過一道完美的抛物線,正迎上一輛賣麻辣燙的小三輪,一頭紮進了滿貨架菜上,撞飛幾個菜籃子,湯水稀裏嘩啦地濺得到處都是。
小店老板滿臉橫肉,看着就是個不好惹的,登時一扔湯勺,沖過去揪住了不巧正在那菜籃子邊上的人的領子,那人也是個刺頭,反手扣住了麻辣燙老板的手腕,兩人罵罵咧咧地問候了對方祖宗十八代,誰也沒扯到重點上,而後就這麽稀裏糊塗地打了起來。
旁邊閑得蛋疼的摩的師傅們叫了幾聲好,眼見車站保安過來,這才慢吞吞地上前拉人,仿佛誰都看不見有個小黑團子樣的東西從滿地狼藉中跳了出來,正屁颠屁颠地蹦向範子清這邊來。
罪魁禍首遠遠看了一眼這場鬧劇,轉身就走了,走時還憤憤地想着:“愚蠢的人類。”
範子清不是人類,所以他覺得這話說出口顯得特別帥氣,再搭上一個高貴冷豔的笑,一點也不中二病過剩,尤其是他正處憤世嫉俗的年紀,跟人類泾渭分明地分立兩邊才能完美地保護他的自矜。
盡管他的自矜并沒什麽卵用,因為他也不是根正苗紅的妖。
曾老頭說他就是個半妖,化不了形,當不成人,是個狗都嫌的垃圾貨。
那時學字比曾老頭多不了幾個的小毛孩聞言無畏無懼站到他面前,滿眼不屑地掃了面前這落魄的臭老頭子一眼,擺上了跟街邊小混混那學來的冷笑,拽得飛起,而後轉身就挨了這混得顯然不怎樣的老妖一頓胖揍。
老妖怪大概奉行不打不成器的封建傳統,記事以來,挨打挨罵就成了範子清的家常便飯,不幸的是,範子清從來不奉陪他這一套,一點也不肯乖乖讨好地聲稱會當個知錯能改的好孩子。
因為撒嬌對不是親生的并不管用,範子清只會抄起就手的家夥,從掃把到鋼棍到刀子,反正那老妖怪手段不少也不怕揍壞了,運氣好打退了老妖怪,他還喜歡吼上一句替天行道。
然而現實往往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等他好容易熬出副十分能抗揍的皮骨,考了個小破大學逃得遠遠的,曾老頭也不好下手了,這才有所收斂了些。
可範子清也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脾氣又臭又硬的小毛孩了,他不需要人揍,也知道怎樣才是不會招惹是非的活法。
他一半是人,一半是妖。
是人的那一面,他印象最深就是這小地方的髒亂與不堪。
是妖的那一面,他只知道曾老頭這麽個窮困潦倒、脾氣暴躁的老妖怪。
所以他既不想當妖,也不想當人,就這麽遺世獨立着。
那樣,他就可以是天下無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