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沒了韓湛盧,妖世最近的新聞就乏味許多,基本都在圍着一個人轉。

韓家劍門掌門韓章,這位大妖來自神木大椿一族,據說活過了八百年春、八百年秋,如今壽數将近,渾渾噩噩地躺在病床上大半年了,叫得上名來的醫師來一批又去一批,無一例外點頭進搖頭出,無聲宣告了這位上千歲的大妖怪命不久矣。

可能近來妖世确實沒什麽大事要事,連點八卦花邊新聞都欠奉,韓掌門光躺着不動,就不費吹灰之力地成了頭版頭條裏的一枝獨秀,連擅占蔔的妖怪都為這事發表了數不清的評論,熱議從韓章的今生來世到劍門下任掌門,無所不包。

但這幫小妖記者實在太過年輕,知道這是位大人物,更從教科書上知道韓掌門橫跨千年的顯赫功績,卻無法感同身受,新聞大多寫得天花亂墜,盡是些虛話,隐隐還偏了點題,有那麽點要往愛恨情仇的娛樂方向發展的趨勢。

稍年長那麽幾百歲的妖怪們一看,都不由地發出一聲苦笑。

韓掌門雖是棵樹,可年輕時偏愛奔走四方,為抗擊蠻荒灑下不少熱血,留下過英雄事跡無數,後來還創立下韓家劍門學院,當代大妖半數出自其門下,幾乎讓韓家劍門成了個令蠻荒聞風喪膽的名字。

蠻荒只是個統稱,妖怪發展到這個時代,雖說恃才傲物,一直不願跟人族社會進行友好外交,但洪荒時代嗜血暴虐的惡習與陋俗也早被摒棄了,至于蠻荒,大約可以歸作仍将腥風血雨當做為妖本色的野蠻人。

野蠻跟文明是水火不相容的一對冤家,妖族與蠻荒也常年争鬥不休,而戰争的火星總是零零碎碎的,洪荒以來妖怪之間往來一向稀松,有如一盤散沙,蠻荒各族也是獨自覓食,同樣是一盤散沙,在這成百上千年來常常是我跟你打,他跟他打,千百代沒完沒了的恩怨成了一盤算不清的爛賬。

直到韓章挑了個頭,以韓家劍門将各大妖族拉攏聯合起來,将這盤散沙鑄成了一塊鐵板,蠻荒才被漸漸驅逐出境。

可以說,韓章一生豐功偉績,這才有了妖世近三百年的歲月靜好。

只可惜時代變了,如今蠻荒銷聲匿跡多年,除了偶有過街老鼠一兩只,再也不會像數百年前那般的鼠禍了,乃至于韓掌門的偉大就像是個純粹的人設,有需要的時候才被人拿出來遛一遛。

唯有跟韓章同輩的好友葉南生,這位來自萬妖閣須發皆白的老妖怪德高望重,向來不出來抛頭露面,如今卻為了這事拄着拐杖,對着記者們成片放飛過來的錄音鳥由衷地頓足捶胸,深情地緬懷往事,并且表示:“這是一個猶如驚濤駭浪的時代,眼下都将随着這株神木大椿一同逝去,惜哉!痛哉!”

纏綿病榻的韓掌門難得言簡意赅地送了兩字出門:“過譽。”

這兩字不顯熱絡也不顯生疏,卻是韓掌門這大半年來對外的唯一回應,仿佛正印證了他倆之間的深情厚誼,又被小妖記者們紛紛拿來大吹大擂了一通。

範子清跟韓小魚等到渡頭的人群都散了,才被折返的徐晉領走,據說要打探情報,所以延了一天行程,範子清跟韓小魚都是頭一次坐上會飛的馬車,除了剛離地時有點兒緊張,一大一小很快又興致勃勃地欣賞起車外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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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飛的不算高,輪子底下的雲霧像蒸汽一般缭繞不散,風吹進來卻不帶一點寒意,但還能清楚看見數十米下街道的風景。

妖怪各有本事,風雨擡手便來,對現代科技的依賴程度實在不高,所以妖世還是沿襲古代建築的風格,以木石居多,随處可見紅亭綠水、小橋人家,有妖只露出一雙獸耳歇在屋檐上,更有長羽的鳥人展翅飛起,遠遠從半空中張望開去,眼下長街就像是一副攤開的百鬼出行畫卷。

不多時,他們就來到了落腳的客棧,客棧從外面看來還是古樸的風格,一進裏面,裝潢又多了點現代簡約的格調,奇妙地跟妖的審美融合到了一塊。

韓湛盧正在房間裏有一搭沒一搭地抽着煙,翻看手機上妖世暗網裏的新聞,當做消遣,像是全然不知背地裏多少人馬都因他而炸開了鍋。

範子清對他們忙活的事沒半點興趣,給韓小魚擦幹淨泥點後,就跟她遠遠坐在窗邊折紙玩,絲毫不能體會房間內的肅殺氣氛。

在韓湛盧對面的徐晉跟樸樸繃緊了背脊,雙手端正地放在膝蓋上,神色還十分嚴峻,一時緊張兮兮地交換眼神,一時欲言又止地看向韓湛盧。

但後者仿若未覺,只是微微低着頭,細碎的劉海在他臉上落下陰影,又勾在高挺的鼻梁上,使他這人安靜得近乎溫文爾雅,堪稱是個養眼的優質美男。

可優質不了多久,就聽韓湛盧刻薄地笑了一聲,開始當着小輩的面大言不慚道:“師父這人也就會窩裏橫了,在外諷刺人還是太含蓄了些。”

徐晉掃見他手機上的新聞,也幹巴巴地笑了一聲:“別提,我打聽過了,這陣子葉老的拜帖都不知被師祖退回去多少張,再不給他點面子,等師祖沒了,葉老還不得帶着萬妖閣來将我們剝皮拆骨吞了。”

這話說的相當露骨了,可韓湛盧什麽表示也沒有。

徐晉憋了一整天,心中焦急,忍不住壓低了聲音,飛快地對他說:“師伯,你知道韓家的情況,蠻荒早被劍門打得安分了,這些年妖世太平,劍門也跟着沒落,韓家本家沒一個能拿得出手的大妖,下任掌門交給了霍信師兄,我看師祖是老糊塗也病糊塗了,韓家又不是真沒人,不是還有你嗎。”

樸樸頓時也提起了精神:“就是啊,那霍家的小白臉算個什麽玩意!等我把幫手們再帶出來,鐵定幫湛盧大人踏平劍門!”

徐晉覺得自己的雄心壯志一下子都變得富有童真了,扶額說:“省省,你那群熊孩子能成個什麽事?”

“你別小看他們,”樸樸說,“他們背後都是有大妖罩着的,我們要是去劍門踢館,我看誰敢動我們一根毫毛,那就是跟萬妖閣過不去了!”

“還萬妖閣,能不能別添亂了,”徐晉沒有看出來桃花樸樸這番深謀遠慮,果斷祭出了殺手锏,“大人說話,小孩子一邊玩去。”

樸樸一聽這話就來氣:“要不是幫你忙,現在就是一百個小學院都我擺平了,你才一邊玩去。”

眼看這兩位即将往小孩子吵架的方向越走越遠,韓湛盧摁了摁太陽穴,出聲打斷了他們:“夠了,你們還真打算逼宮?”

“可是……”

“沒有可是。”韓湛盧冷冷地打斷,“師父還剩一口氣呢,誰敢抗命不遵,我就替師父打斷他狗腿。”

徐晉閉了閉嘴,神色幾變,似乎還想張嘴反駁。

韓湛盧一擺手:“說說新令吧。”

樸樸舉起手,立馬就邀功似的說:“這個我知道!”

韓湛盧終于忍不住轉過頭來,掃了樸樸一眼,然後對徐晉說:“這玩意是你朋友?帶出去,別在這礙眼。”

聞言,樸樸原地僵成了一株矽化木。

“她就是樸樸,殷主點化的桃樹。”徐晉放低聲音,偷偷提醒韓湛盧,“你去人間那年化成人身的,照片我發過給你看,沒印象了嗎?”

韓湛盧毫無悔意地說:“你發過來的非工作信息都在我回收站裏。”

樸樸傷心欲絕:“大人,以前我還陪你練過劍,你練劍,我落花,作為殷主點化的同僚,按理說你還是我哥,怎麽能說忘就忘呢?”

範子清有意無意聽了一耳朵,腦補這位妖兄在花間舞劍的畫面,忍不住想偷笑。

“別亂攀親戚,殷岐手欠,點化的妖多了去了。”韓湛盧一點也不懂憐香惜玉,照着樸樸的腦袋拍了一把,拍掉了她幾片嬌嫩的桃花瓣,成功把小姑娘激得叽哇亂叫,“快說正事。”

徐晉搖了搖頭,接着道:“新令其實不新,只是舊事重提,想讓非官方院校取消術戰技類的授課,也就是教改,這方面的非官方院校,當中劍門弟子就占了六成,還是卡着老掌門退位的點重新拎出來的,顯然是在針對劍門。”

萬妖閣是跟蠻荒打怕了,為防蠻荒死灰複燃,非得把一切都捉在手裏不可,這些年來各種律令層出不窮,教改不過是其中之一。

但與其他律令相比,教改這事反反複複,至今仍沒得到通過,一來妖終歸是妖,就算沒有師父,也遲早能自個兒領悟精進,尋找門路,要把教改落實,背後的麻煩起碼得有一籮筐,二來韓家劍門并沒加入萬妖閣,原則上,韓家順從萬妖閣頒布的律令是給他們面子,要不願順從也是在理。

就是這麽個雞肋一樣律令,本不該占用各派大妖的寶貴時間反複提起,反複駁掉,可萬妖閣仍把這件看似無利可圖的事辦得熱火朝天,樂此不疲。

好像他們真的吃撐了沒事幹一樣。

“教改說到底就是個幌子。”韓湛盧對此并無意外,“萬妖閣想将韓家劍門收攏入閣已經快想成心病了,師父一生功績的光環幫他撐起了劍門,但他一倒,劍門也沒什麽可依仗。恐怕這回教改是葉老的人提起的吧。”

“是他。”徐晉沉聲說道,“今天恒水遇到的那幫萬妖閣的,背後也是葉老。可就算萬妖閣盤算好,霍信師兄也是個硬脾氣的,未必會咬這個假餌,之後可能會膠着,也可能萬妖閣會有進一步行動。我想恒水上,萬妖閣會出面幫我們一把,是想賣師伯你一個人情,讓你勸劍門服個軟,你打算怎麽辦?”

“為什麽突然成了我怎麽辦?”韓湛盧不以為意,“我剛不是對着全妖世表态說這次回來只想看看師父,你還想讓我欺世盜名,影響太不好了。”

徐晉立馬就戳穿他的假正經:“師伯,你的臉一點也不值錢,就當是為劍門着想,還是趁早丢了為好,老熟人,快別玩這套了。”

韓湛盧卻是一笑:“只怕不是筆人情債,劍門跟萬妖閣的關系本來就很微妙,教改懸而未決,好比在劍門頭頂上懸着一把劍,再讓劍門看到我跟萬妖閣相談甚歡,還一起捉下了羅洲渚,換誰都覺得我是跟萬妖閣一夥的。他們蓄意挑撥我跟劍門的關系,害我回個師門都要歷經千辛萬苦,明天霍信會不會讓我進劍門都難講。我看,萬妖閣是想借我把劍門逼得狗急跳牆,我好歹隸屬萬妖閣,要是劍門對我動了真格,萬妖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将這塊心頭大石移走了。”

教改也好,輿論也罷,甚至是多年來萬妖閣無形中施與的壓力,都不過是壓在駱駝上的稻草,不見分毫鋒芒。

而韓湛盧回劍門,正是他們擺的最後一根。

人情都算個屁,萬妖閣這回耍的是借刀殺人啊。

徐晉細思極恐,忙起身說:“那我去聯系師兄,讓他趕緊收手,只要你倆別中計,萬妖閣沒有由頭,一時也奈何不了劍門。”

“你以為霍信真會信這鬼話?”韓湛盧擡起下巴,指了指聽得一頭霧水的樸樸,“你知道現在妖世多少人覺得劍門應該由我這個韓家人繼承?你覺得以霍信的實力繼任掌門之位能有多大的說服力?就算明天要過年了,你說要給你師兄拜年,他也未必覺得你真安好心。”

風風火火準備出門的徐晉連忙停下,一想也是這個道理,劍門被逼到這份上,羅洲渚都坐不住了,門中肯定草木皆兵,信不信是兩說,霍信要是聽他給韓湛盧說情,沒準還要把他給掃地出門。

“你說的對。”可憐的徐師侄終于意識到師伯是條賊船,沉默地回到座椅上,過一會兒又反應過來什麽,撿起個抱枕,以下犯上地砸了他師伯一臉:“但你他媽才是那只黃鼠狼。”

在這種緊張時刻居然拿他開玩笑,這種師伯真該拿去廢了。

樸樸被他突然來這手吓了一跳,倒是韓湛盧一側身,抱枕就擦着他的發梢往後飛去,命中了無辜的範子清,後者摸了摸後腦勺,幽幽說道:“我覺得現在很有必要問一下,妖世有沒有保險可以買,我都被誤傷一整天了。”

徐晉尴尬地跟他道了歉,一屁股坐了回去,有商有量地問:“這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說說劍門怎麽辦,萬妖閣背後這麽利用你,你肯定也不願見他們得逞,你有主意,就跟我明說了,我也好掂量一下,起碼心裏有點譜。”

“好辦啊,只要霍信沉得住氣。”韓湛盧靠在椅背上,很随意地說。

徐晉額角跳了跳,耐住性子,不依不饒地問:“那要是他沉不住呢?”

“那更好辦了。”韓湛盧嗤笑一聲,“我幫他沉住氣。”

師伯笑一笑,師侄好心焦,聽完這種主意,徐晉覺得自己更沒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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