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第 17 章

韓章擡起那雙渾濁的眼,對上了韓湛盧不為所動的目光。

執拗大概是劍門中人的通病,此時他們師徒間也是各不相讓。

良久,韓掌門吃力地說道:“你都上千歲了,怎麽,叛逆期還沒過完,變着花樣跟我撒嬌嗎?”

韓湛盧:“……”

仗着死到臨頭就能随意誣陷徒弟了嗎?

韓掌門說:“我還有一個遺願。”

“師父請吩咐。”

韓掌門看了他一陣,忽然覺得這輩子只見過這徒弟一本正經跟尖酸刻薄的模樣,湊不成全套表情,頗覺遺憾,遂轉了話鋒:“臨死前我想聽你嚎兩嗓子,眼淚鼻涕糊一臉那種,那樣我大概就可以跟殷主說一句功成身退了。”

韓湛盧面不改色:“恐怕您要死不瞑目了。”

仗着自己死到臨頭想耍耍無賴的韓掌門徹底敗下陣來了。

“唉,都這時候了,你就不能讓為師圓滿一下嗎,以前就跟他一個樣,不哭又不鬧,害我連點養孩子的成就感都沒有……”韓章嘆了聲氣,擡眼看着他說,“湛盧,你聽着,範家罪大惡極,可孩子是無辜的,他這一世又一世的,太不容易了,你要對他好點,替我看好他。”

韓湛盧張嘴欲言,老掌門擡起一只手止住了他的話音:“我累了,下去吧。”

韓湛盧像是沒聽見,依然坐在原地。

“怎麽,”韓章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二十年沒回來過,我看你心裏裝得東西太多,都沒地方能放我這老頭了,這時候倒是不願走了?”

以前見不到,是知道他在哪,想見總能見得着,便一直擱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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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見不到,是知道他在哪,想見卻再也見不着了。

韓湛盧垂下眼,未置一詞,将把三道水流心仔細收入兜裏,起身離開了。

從房間出來的時候,他順手替韓老掌門關上門,不知為什麽,平常随手的動作變得很慢很慢,他甚至擡起頭,從将要掩上的門縫中看了他師父最後一眼,明明該說的都說完,明明他只是一把劍,也沒什麽可留戀的。

可當那道縫越來越窄,韓章的身影也漸漸看不清了,最後門一合上,韓湛盧的手放在門鎖上,卻粘在了上面似的,有種親手在師父跟自己之間挖了一條分隔陰陽的鴻溝,好像手一移開,唯一一條橋就斷開了。

他忽然就想起了徐晉說的那句話:“韓家回不去了。”

生離死別的悲痛,從來是與生俱來的。

範子清在外面等得無聊,熱愛作死的毛病又犯了。

老掌門喜愛園藝,院子建的寬敞,種下了不少花草,還精心栽了幾株老櫻花樹,各占一處角落,長得又高又大,比小院這兩層高的古樓還要高出不少。

劍門這地方不常下雪,到了年節,老樹們集體撐開一片稀薄的花蔭,粉的白的都有,樹下養了幾排架子的盆栽,有的枯死了,有的還開得燦爛,枝蔓因為疏于打理,到處亂爬,花就這麽随意地開,随意地落,地面還堆了些石塊養苔藓,天開始轉潮,凍了一冬天的地衣又開始冒出點綠意,荒而不涼。

範子清從沒來過這樣的地方,在寧鎮沒人有閑心照料一處小花園,頂多在陽臺養幾盆薔薇杜鵑,學校宿舍就更不用說,不像這裏,都快種出個小森林了,旁邊老掌門的宅院門窗掩着,廊柱上挂着的燈籠兀自打轉,和煦天光透過花葉,一片片地落下,四下只有風吹葉響,一派靜寧。

他想:“等什麽時候賺到大錢,等我有個家,也得搞個這樣的小花園。”

範子清在盆栽架子前看花,忽然發現有什麽從樹根泥土中冒出頭來,撐起核桃大的傘蓋,成了一片色彩斑斓的蘑菇精,咕叽咕叽地對他搖擺起來。

他眼前一亮,走到櫻花樹下,蹲下來,跟它們相互打量眼前這個未知物種。

不過範子清比較手欠,忍不住戳了戳,又摸了摸,見它們一臉讨好地蹭了蹭他指尖,這位邪惡的物種還好奇地問:“你們哪個顏色更好吃些?”

蘑菇精們生來就是當盆栽的,收到的除了贊賞就是肥料,跟專業下廚房的同族不可相提并論,聞言齊齊愣了一下,咕叽聲頓時也變得怒氣沖沖。

範子清義正言辭地說:“在我的認知裏,只要不講人話,都是能入鍋的。”

小蘑菇們被吓得都要抱頭痛哭了,旁邊老樹們十分護犢子,剛開的花也不要了,枝桠一抖,砸了範子清一身帶露的櫻花,好歹給他了點‘顏色’。

“哎,你們妖怪怎麽都這麽不講理了。”範子清擡手來擋,還是沾了一身露水跟花瓣,想起這幾日的‘慘痛’經歷,指桑罵槐地說,“你說你們一幫學校裏的學子,校風得過得去,起碼‘君子動嘴不動手’這話得認真反思反思,一言不合就動刀動槍,連綠化帶都這麽兇猛,校長老師會被你們氣出高血壓的。”

可惜老樹們沒有嘴,這個君子聽着就不值當,光叫別人占便宜去了,于是等完他講完這番歪理邪說,又朝他砸了一大把的花瓣。

韓湛盧從老掌門房裏出來,就看見他跟一院子花草較勁,不知怎麽想的,也不去喊範子清,安安靜靜倚在走廊邊上看了一會,終于忍不住笑了兩聲。

範子清猛一回頭,頂着幾片沒拍掉的花瓣:“完事了?”

韓湛盧點點頭,朝他走了過來,老樹妖們都不敢作妖了,安靜地假裝自己只是棵不會多手多腳的樹,花瓣露水什麽的,那都是風太大的錯。

“你不是說讓我跟你師父見面嗎?”範子清擡頭看了他一眼,奇怪地問。

“他累了,也知道你來,不見就不見了吧。”韓湛盧站在範子清跟前,伸手去摘他頭頂上有礙觀瞻的花。

範子清雖然騙徐晉說不愛人碰,其實也不全然是騙,一些跟人親近的小動作他特別反感,可韓湛盧大概是家裏有個小女孩要照顧,偏偏這些小動作做的特別順手,似乎在他身邊的人都不可避免地被摸一把頭發拉一把手。

範子清見狀反射性便是往後一縮,想躲開韓湛盧的手,可惜一條腿傷了,就着這個蹲着的姿勢,根本沒法躲開,後背往後板得發僵。

“我師父,”韓湛盧一點也沒留意到他難看的臉色,撿走了他頭頂的幾瓣花,想了想又接着說,“前世是你父親,我以為他會願意見見你的,好讓他高興點,畢竟我只會惹他生氣。”

範子清毫無預兆地聽他放出一個重磅炸彈,腦海中被炸出了驚濤駭浪,難以平靜地說:“你怎麽才告訴我?我、我真的不用跟他見一面嗎?”

他的神情近乎惶恐,這興許是這輩子知道的離家人最近的一個人了。

盡管隔了整整一輩子,隔了一道忘川河。

可惜韓湛盧眼瞎嘴毒,一點也不知道照顧他脆弱的小心情:“告訴你了,你會喊一段爛木頭做老爸嗎?”

範子清被噎得一窒,好像剛在心底密不透風的保護層中輕輕戳開一個小洞,準備迎接那些可望不可即的陽光雨露,結果卻被兜頭灌了一瓢地溝油。

“……那段爛木頭好歹是你師父。”

韓湛盧彎下腰,托住了他的手肘,将範子清拉了起來:“怎樣都好,起來吧,說好的,我該帶你看看範家了。”

範子清覺得心底那團亂麻再也理不清了。

萬妖閣是想從輿論入手,滴血不流地讓韓家劍門束手就擒,所以早早就安排好了新聞社,打算就劍門翻臉不認人,又或者掌門之争為主題,但不知采訪到的都是什麽鬼玩意,萬妖閣蠢蠢欲動的人馬一時反而寸步難行了。

而劍門送走了他們那遭瘟的師伯祖之後,霍信正焦頭爛額地想辦法驅趕外圍的萬妖閣,卻聽老前輩們發現韓湛盧轉眼又上了熱搜榜。

新聞标題還嘩衆取寵的寫道:“韓湛盧将整個劍門揍了個遍?這到底是妖性的泯滅還是師德的淪喪?”

老前輩們見霍掌門的臉色比鍋底還黑,只敢用眼神議論紛紛,相互還推搡了一下,心很粗的壬醜就被他們給賣了。

“這還不算!”壬醜點開新聞,手機都快戳到霍信鼻子下了,“你看看他多敢說,要不是你攔着,他出我們這個門,起碼得斷三條腿!”

霍信不知道韓湛盧第三條腿從何而來,往後挪開點,摁了摁陣陣作痛的太陽穴,看清了那段吵嚷的視頻。

只見他們那個兇神惡煞的韓師伯祖出門就換了死性,正溫和有禮地微笑道:“太久沒回去,應邀帶了節體育課,自由練手期間學生們心情激動,比較踴躍,我也不敢藏私,便傾囊相授了……鬧太過?不存在的,不傷筋動骨還怎麽修行?”

雖然劍門上下沒人願意承認,但韓湛盧這麽說,卻是幫了他們大忙。

丁卯觑着霍信臉色:“掌門,新聞社正堵門外呢,我們怎麽回?”

霍信閉了閉眼,嘆氣道:“照他說的圓一下。”

可就算這件事能靠一兩句鬼話圓過去,萬妖閣之後會有什麽招,他們能撐到什麽時候,誰也無法預料。

離開老掌門這跟頂梁柱,霍信終于感受到劍門二字的重量,仿佛山門的牌匾沉甸甸地壓在肩膀上,能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

韓老掌門休息不了一會兒,傳了霍信過去。

霍信穿過花木枯敗的小院,推門進去,愧疚地坐在韓章邊上。

老掌門足不出戶,卻已經懂得他的委屈跟壓力,沉默地看了他一陣,手從被子中伸出來,輕輕搭在了霍信緊攥在膝蓋上的拳頭。

劍門從一個與蠻荒相抗衡的集團,淪落成個小學院,其實早已名存實亡。

但韓章看得出來,這是萬妖閣壯大的必定結果,也是妖世和平的必定結局。

妖怪之間從沒權勢一說,若非得說有,也僅僅是存在于妖族內部,各大妖族力所能及之處,族長便是至高無上的存在,臨近的妖族相互間有摩擦也屬常事,但這些小恩小怨往往點不起太大的戰火,妖怪們固守着自家一畝三分地,每隔三五十年風水輪流轉一番,就已經能耗費他們極大的心力,而各地有各地的規矩,彼此少有往來,這也是蠻荒之禍長期難以消滅的原因。

跟這樣的一幫妖怪談權勢,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直到韓章當年挑頭将所有妖族集合起來,親手創建了萬妖閣的雛形,可那時的他僅憑一腔熱血行事,從沒想過這個集團有朝一日會成為連他也難以掌控的怪物,而他一手創建的劍門會逐漸被自己親手養大的怪物吞噬。

等韓章後來有所覺察,萬妖閣已經橫空出世,他大可以加入并且一舉将大半妖世收入囊中,可他卻退縮了,上代妖王因爆政而被衆妖群起而攻,他深知權勢的可怕,而凡利益存在的地方,就必然存在權利的争鬥,結局無非是被吞并,又或是達到一個彼此牽制的相對穩定局勢——那時的韓章一心只想将韓家劍門打造成一處世外逍遙地。

如今的韓家劍門太弱了,單靠韓章一人獨木難支,更遑論霍信,而韓老掌門也終于明白,他們不争權勢,就注定早晚被權勢覆滅。

老掌門看着那個背上他一堆爛攤子的年輕人,霍信這孩子以前跟滿門上下那些老的小的一樣,從沒什麽隔夜的煩心事,如今兩道眉卻已經打不開,神色也是緊緊繃着,才這麽大半年,他把劍門一點點交到霍信手上,就将這孩子打造成了一支弦上的箭,郁結與焦躁消磨了他一身朝氣與張揚。

“你還那麽年輕,應該過得無憂無慮,本不該挑起這重擔,像你師弟那樣,人間妖世到處走走看看,是我私心把你栓在這樣一個劍門上。”韓章長嘆道,“可只有你是最合适的,我別無選擇了,你可以不原諒我,我理解。”

霍信受寵若驚,忙道:“師祖沒錯,弟子承蒙師祖看得起。”

韓章擡手打斷他,看着他說:“如果我讓你入萬妖閣呢?”

霍信心中大震,難以置信地看着老掌門。

“世間好景皆無長久,劍門也不例外。”韓章拍了拍霍信的手背,“我們能走的路,只有盡量走得更遠更長,只有在那裏才會有希望,你明白了嗎?”

霍信不明白老掌門為什麽非入萬妖閣不可,他甚至都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準備,但從沒想過讓劍門屈服,可這時他忽然明白過來什麽:“師祖,你是為了跟我這個,才一直不表态嗎?”

歸根到底,即便霍信繼任了掌門,也是個新鮮出爐的菜鳥掌門,少不得老掌門扶持,盡管這幾年內他已經熟悉了劍門所有事務,但在這種危急關頭,還是少不得老前輩的指點,而門中一幫天幹地支的老學究們對此只字不提,好像霍信指了一條跳向火海刀山的路,他們也會義不容辭一樣。

原來是這一切韓老前輩早就安排好的,而所做的這些,只是為了讓他同意入閣而已。

韓章目不轉睛地看着他,那雙渾濁的眼神中藏有太多的事,只被一點隐晦的光照亮,像是燭火将要燃盡前般,可霍信還看不分明——他已經被這道入閣的命令震驚得摸不着頭腦了。

為什麽胸有城府的偏偏是個沒心肝?

為什麽能執掌劍門的偏偏是白紙般幹淨的孩子?

老掌門發現他這一生,永遠都走在‘差一點’這條岔路上。

“信兒啊。”韓章像是喊着他的名字,又像是無盡地嘆息,輕拍着霍信手背的動作慢慢停下來了,下半身的灰褐樹皮開始蔓延,像是一團令人絕望的死氣,把他僅剩的肉身蠶食鯨吞,“信兒啊……”

霍信飛快将一道妖氣打了出去,通知門中醫師趕來,他捉住老掌門已經變回一段樹枝的手,急道:“師祖、師祖,不說了好不好,等醫師來……”

韓老掌門聲氣漸弱,枝葉爬滿了他的臉,只有一雙眼睛還在直直地看着他霍信,幹裂的嘴唇翕動:“你長快些,長得更快些,替我、替我護好劍門……”

未竟之言太多,全都來不及講了,只這一句,韓老掌門徹底化回了原形。

據傳神木大椿高可達數十丈,那一刻,霍信便親眼目睹了老掌門這棵上千歲的老樹撐破了屋頂,猶如一把銳不可擋的利刃,參天地從院宅中拔地而起。

滿院子花木随風搖動,像是一陣悠遠的嘆息,它們齊齊地開,開出一片灼烈,又齊齊地落,伴随着這棵參天大樹枯裂的樹幹一層層剝落消散,像是一場無聲的告別。

“那是什麽?”

範子清跟韓湛盧從劍門離開後,乘着飛天的馬車離開了,忽然就見劍門的方向有什麽東西像是長了出來,小山一樣高,而後又飛快地隕落。

可他問完好半天,韓湛盧也沒有應聲,只是撩起一側的竹簾,目光深沉地望着,那姿态近乎是危襟正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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