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原本圍在旁邊看得驚心動魄的人群分出了一條小道,霍信這位新掌門把上任的三把火都往自家師伯上燒幹淨後,終于親自露面了。
“師伯。”他對韓湛盧的挑釁置若罔聞,走上前公事公辦地對他行了個禮,并且遞了道送客令,“師伯乃是妖王點化的劍,隸屬萬妖閣,身份尊貴,劍門若是無理傷了你一根毫毛,必定會被大事渲染,正中某些人下懷。你們萬妖閣背後有什麽企圖,我們管不着,跟不想管,劍門只是個教書修行的小學院,師祖在時如此,往後也是如此,若你還念着這些年的師恩,不想害死劍門,就請回吧。”
“真當我在人間鏽掉了麽?放心,憑你們這點人還傷不到我。若不想讓萬妖閣現在得逞,現在就收手吧。”韓湛盧禮尚往來地給他一句勸告,“雖然從教改開始,劍門就注定逃不掉了。”
“你果然還是為了萬妖閣而來。”霍信神色緊繃,幾乎咬牙切齒地說,“我實力不如你,論輩分也該稱你一聲師伯,甚至不是個韓姓,可老掌門認定了我,我就必不會讓他老人家失望。”
韓湛盧深知自己的信譽值低到何種程度,索性不跟他多嘴:“不讓師父失望,怎麽才算不讓他失望,在這裏将我打出師門嗎?不怕把事情搞大,那就盡管來吧。”
霍信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臉色也微沉,跟他隔着一段距離無聲對峙。
他們這次的默契實在太過令人讨厭,同時料中了萬妖閣的詭計,并且都認同只要其中一方退一步,這事就算壓過去了,可也一致認定該退的是對方。
韓湛盧不退,劍門沒人敢輕信他,對韓湛盧跟萬妖閣狼狽為奸的猜忌,又或者世間衆妖對霍信是否真有資格繼任的懷疑,也永遠不會消減半分。
而霍信不退,韓湛盧就來不及見他師父最後一面。
萬妖閣可以有千千萬萬種辦法讓劍門俯首稱臣,但挑撥他們兩者的關系,無疑是最省心省力的。
霍信将雪妖派往人間,原是想将韓湛盧拖在那,避免現在這種針鋒相對,可惜還是力有不逮。
正這當,有個巴掌大的小紙片人從半空中飄來,在場的劍門子弟都驚詫無比,這是老掌門韓章專用的一種紙片人,上有特殊的樹輪紋路。
老掌門自從病重,已經大半年沒出過門,除了偶爾吩咐三兩句生活上的需要,對外只給葉南生送去過兩字,很少親自出面摻和雜事。
這小紙片人在衆目睽睽下,輕巧地落在韓湛盧肩上,用一把老人積威甚重的語氣道:“小子,你給我進來。”
韓湛盧如蒙大赦:“鬧得也差不多了,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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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信面沉如水,他不明白老掌門到底是何意,偏生也不敢當場忤逆,他整個人釘在原地,一字一頓地怒道:“你回來到底是為了什麽!”
“不是早說了麽,見見師父。”韓湛盧漫不經心地說完,給範子清抛了個既往不咎的眼神,後者旁觀完一場師門狗血劇,灰溜溜地從人群後鑽出來,丢下那身假羊皮跟在韓湛盧身後,砸碎了不知多少顆天真無邪的心。
範子清緊跟在韓湛盧身後時總覺得四周靜得可怕,回身掃了一圈七倒八歪在地上的劍門弟子,發現個個都眼含怒意地盯着同門的師伯祖,像是群吃了虧的餓狼,不知什麽時候又會撲上來撕咬,看得人心驚膽戰。
韓湛盧從霍信身邊走過時低聲說:“我就把話撂這了,萬妖閣跟劍門想怎麽鬥都行,拖我下水,你們誰也占不到便宜。”
霍信猛地緊握起拳頭。
有劍門弟子狠狠砸了一拳地面:“韓湛盧!你不得好死!”
範子清心驚膽戰地回頭,發現韓湛盧看也不看,徑直往老掌門的院子走去,只漫不經心地回了一聲。
“哦。”
小紙片人領着他們穿行過層層結界,入了掌門院中,進去的瞬間,外面的吵鬧分毫也傳不進來,看來老掌門縱然纏綿病榻,結界的隔音功能依舊是那麽的強大,依舊是寶刀未老。
韓湛盧終于緩緩舒了一口氣,讓範子清留在院中,跟着小紙人進了房門。
範子清窺了一眼他的神情,依舊平靜得看不出任何東西。
好像跟師門反目成仇,師父臨終,對他而言也就那麽回事。
可真的能有人對這一切無動于衷嗎?
還是說僅僅因他是妖嗎?
這是範子清第一次覺察出韓湛盧的鐵石心腸,思緒若幹,終是不得要領。
其實這在妖世當中不算秘密,衆所周知,韓湛盧原不過是把劍,受萬妖之王的殷岐點化而得了人形,卻也終究跟吸取日月精華、苦練得道的衆妖不同。
他并非自願成妖,興許是缺了這麽個念想,乃至于性情淡薄,始終覺得自己還是把劍,殷主希望他得到歷練,真正成妖,才将其托給了韓家劍門,至于成效如何,照他現在這個專門得罪人的脾氣,還真不好說。
來到韓掌門卧室前,滿屋熏香也蓋不住的死氣撲面而來,韓湛盧一眼瞥見床幔裏形容枯槁的老人,驀地想起了一個詞——老矣。
韓老掌門跟他上一回見到時全然換了個樣,臉上溝壑縱橫像條破抹布,花白的頭發散亂糾結着,教訓弟子時繃出的精壯肌肉也癟了,活像是張穿衣戴冠的老樹皮,下半身已經撐不住,暴露出了一段虬結的樹根。
韓湛盧從沒見過他的原形,這時才後知後覺想起,韓老掌門确是只樹妖,來自神木大椿一族,而他跟這棵老樹竟有二十年未見了。
小紙片人先一步飛回了韓章枕邊,跟漏了氣的氣球似的掉了下來,老人的雙眼這才慢慢睜開,吃力地轉到韓湛盧身上,他的目光蒙了黃泉的水氣,仿佛是來自地下千尺的窺看。
韓湛盧對上他那雙渾濁的眼,腳步在跨過門檻時頓了一下,朝病床上的人微微點頭,補足了禮數:“師父,我回來了。”
韓掌門聞言,眼中忽然就冒出一點精氣神來,他呼吸粗重地喘了幾下,看着韓湛盧走過來,仿佛才想起該說的話:“你野在外頭這麽多年,還知道回來……你這孽徒竟還知道回來,這時候回來做什麽?做喪都嫌你晦氣,裝模作樣!”
“臨終關懷。”韓湛盧跪坐在他床榻邊,坦言道,“您嫌晦氣的話,等會我就回去,清明寒食我再來給您上墳。”
“我還用得着你上墳?”韓掌門眼神像是釘在了韓湛盧身上,“我不是要死了,我這是叫投胎轉世了。”
韓湛盧低垂着眼,看不出喜怒:“我知道,恭喜師父。”
在他看來,韓老掌門是數一數二的大妖,活過千百多冬寒夏暑,門徒無數,想來也沒啥不滿足的,壽數沒了不要緊,反正也死不透,下了地府肯定還是要投胎轉世的,更何況老頭子一輩子沒作孽也沒作死,下輩子氣運差不到哪去,等日後換副年輕力壯的皮囊,遲早是個橫行妖世重掌劍門的胡漢三。
韓掌門雖然自己很能看得開,到底還是被他這句‘恭喜’噎了一下,他幽幽問道:“韓家劍門快要撐不下去了,你也見了外頭那群不成氣候的小鬼,有什麽感想?”
妖都講究血統與傳承,韓家雖說跟着韓掌門這棵老樹開枝散葉,但枝繁葉茂的都是旁系,本家嫡系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一年不如一年,這些年來能擔任掌門之位的更是一個也沒有,韓章不得已才将劍門拱手讓給了外姓弟子。
“我來時看見劍門已經被萬妖閣包圍……”
韓湛盧看韓章眼中并無波動,忽然頓了一下,多年師徒默契讓他明白了韓章的用意,韓湛盧爽快地收起話頭,他雖不像徐晉,只承認韓家人當掌門,但滿劍門也沒一個入得了他法眼,對此有一籮筐的意見,此時也不便多說了。
于是韓湛盧只簡短地說:“世界和平,挺好的。”
“挺好的,挺好的……”韓掌門低聲重複着他大逆不道的話,而後吃力地笑了幾聲,笑聲呼哧呼哧地像只破風箱,“你師父空有一個韓家劍門跟這身爛木頭,我原本想着,若你看得上,那我把劍門送你了……”
韓湛盧想也不想就說:“我不要。”
剛說完就對上了韓掌門那張‘看老子還治不了你’的笑臉,看起來神氣極了:“我們師徒多少年孽緣了,我還能不知道你麽,所以只好使點手段了。”
韓掌門費勁地從枕頭下抽出三張巴掌大的木牌,木牌通體漆黑,上有漆金的龍紋,看起來平平無奇。
韓湛盧一眼看見,卻是臉色微變,龍吟嘯聲霎時間沖入他腦海,經久不息。
“水流心……我前幾年能跑能跳時,好不容易在恒水釣上來的。”韓章拉過韓湛盧的手,将三張‘水流心’的木牌壓在了他的掌心上,“我是你親師父,不害你,別擺這種吃了蒼蠅的臉色給我看。”
韓湛盧:“水流心對我有絕對命令權,有時我都懷疑殷主坑我,這玩意不就跟血契差不多嗎……師父,我還是頭一次見三張水流心,您胃口可真大。”
“我能做的已經很少了,但好在我有你。”韓章笑了笑,随後正色下來,“第一,我知你不願當這個掌門,不過你要替我看好劍門,不得對劍門不利。”
韓湛盧不以為意,輕松應下了:“這事還犯不着用上水流心。”
“第二,我将一些東西封在了裏面……”
聞言,韓湛盧摸了摸其中一道水流心,皺了皺眉。
“你要守好。”韓章深深地看着他說,“你要明白,我把這些交給你,不是承認韓家已經窮途末路。”
韓湛盧若有所悟地看了他一眼。
“湛盧,這事是我欠了你,不過你知道的,我不習慣欠人不還,所以我打算教你做個弊。”說着,韓老掌門還朝他眨了眨眼,露出個搞惡作劇的表情。
韓湛盧看着他那蹩腳的小動作,相當服氣:“師父請說吧,畢竟退了休,學院老校長的臉确是也可以扔了。”
“不皮一下會死嗎你。”韓章無奈地搖了搖頭,目光放得很遠,不知看着些什麽前塵往事,“湛盧,我知這些事即便不用水流心,只要我囑托了,你也必定會答應,我用水流心,不是信不過你,只是想早些幫你結束這些事。殷主站得太高太遠了,很多東西他是似懂非懂,他給你栓了繩,自以為能将你帶上正路,可是橫看成嶺側成峰啊,你做的事,沒有一個人恨你,那就一定是對的嗎?相反,世間人恨你入骨,那必定是錯的嗎?”
韓章凝視着天花板,說到這,那雙眼中忽然閃動了一下:“唔……這聽起來還是像在狡辯,是我欠了你。”
韓湛盧說:“您不欠什麽,反正我已經習慣招人恨了。”
“沒有人會習慣被恨。”韓章苦嘆了一聲,“我年輕的時候縱橫妖世,讓蠻荒聞風喪膽,多威風,那時候大小姑娘見了我都走不動,可等妖世換得安寧了,劍門這把利劍就招萬妖閣忌憚了,他們恨我,怕我能擊散蠻荒,有朝一日也會将萬妖閣打散……就因這莫須有的罪名,我再也沒去四處闖蕩,安分地守着劍門,以為終有一天,他們能夠明白,可惜還沒等到握手言和,我已經走不動了。”
韓湛盧認真思考了三秒,試圖安慰:“師父,老話說人挪活樹挪死,我看在這就混得挺好的。”
韓老頭子滿腔情懷都被他喂了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滾邊去,我看你這孽徒就專門來氣我的,你還帶那……他、他那……說來,他現在叫什麽?”
“範子清。”
“子清……叫子清啊,你帶他來作什麽,範家的事雖然過去二十年了,但多少只眼還在盯着。”韓掌門直直看着院外,像是透過門牆,看見了等在院中的範子清似的,一動不動地走了好半晌的神,“轉眼都長這麽大了,上一眼明明還是個只知道哭鼻子的小豆丁,他過得怎樣了?”
韓湛盧回道:“在人間,還行,今年就要大學畢業了。”
韓掌門緩緩将韓湛盧打量了個遍,突然伸出那枯枝似的手,捉住了他的手腕,費力支起了半邊身子,韓湛盧忙伸手過去扶住他。
“小子,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同意殷主收你為徒嗎?”韓章一字一頓地問。
韓湛盧一怔,搖搖頭說:“不知。”
“你帶着他的琴。”韓掌門目光如炬,仿佛要将一字一句全都烙在他心頭上,“當年你帶着他的琴回來了,那時我就知道你是可教的,你告訴我,你為什麽會把他的琴帶回來?為什麽偏偏是他的琴?”
韓湛盧無遮無掩地對上他的視線,他的目光平靜如常,然而這時候的平靜就該稱作淡漠了,那淡漠甚至是不近人情的。
他依舊回道:“不知。”
韓掌門一滞,瞪圓了雙眼,氣得急火攻心,把自己嗆了個半死不活,韓湛盧替他輕輕拍着背,手按在枯瘦如柴的脊梁上,總覺得力度掌控不好,動作很是生澀,被韓師父他老人家嫌棄得擺手推開了。
韓掌門平躺在床上,緩了好一陣,方才長籲短嘆道:“殷主讓我教你識人心,可人心哪有那麽好懂?你這顆人心啊,長得真可謂艱難坎坷,韓家諾大劍門,就你這個缺心肝的殘廢叫我放心不下。”
韓湛盧說:“您說笑了,我是一把劍,殷主點化了我,可我依舊是劍,在誰手中,就替誰殺人。”
“正經點,我不跟你說笑。”韓掌門艱難地擡起手,曲着手指在韓湛盧心口的位置敲了兩下,“你自己好好聽聽,這又不是鐵鑄的,是血、是肉,你說你白長一顆心,難道就為了在這蹦跶幾下?”
他這師父從來喜怒随心,高興了就大口喝酒,發起火來又從不知輕重,常常一木劍敲背上能把人拍成個狗啃泥,劍門裏那幫弟子年輕氣盛不服管教,被他教訓得僵屍似的躺上大半個月也是常有的事。
然而此時他再也拿不動木劍了,力道也跟撓癢似的,并不重,韓湛盧卻覺得心口被他敲得隐隐有點兒痛。
韓章說:“衆生萬物,初到這世間皆是一無所有的,湛盧,這并不可怕,你不必懼怕,各有各的路,你也會有你的路,你是他的劍,如今既然找到了他,想必也是一個機緣。”
“師父,你們總在講因緣,又怎知這是善緣還是孽緣?”韓湛盧意味不明地低笑一聲,“沒準我心有怨恨,要報複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