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
第 39 章
範子清感覺自己在颠簸,可動彈不得,他也沒費心去管,只微微側了側耳,聽見那震耳欲聾的巨響中挾裹着撕心裂肺的叫喊聲。
那聲音此起彼伏,時遠時近,朦胧又真切,跟周圍在吃人的海浪中求生的叫喊顯然不是一回事。
“誰在哭?”範子清轉過頭問,對上的只有徐晉疑惑的臉以及墨翁意味不明的視線,他忽然明白過來了,“你們聽不見,是嗎?”
墨翁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問他說:“小兄弟……”
範子清感到一陣頭昏目眩,像是看見面前有無數手指在動,他拍開了墨翁的手:“別晃,我難受。”
“你是不是……”
後半就再也聽不清了。
範子清似乎看見面前數不清的人影在走動,紛雜淩亂的聲音湧入他腦海中,尖針似的刺在神經上,腦袋像是要炸開一般。
徐晉皺了皺眉,一指點在了他額頭上:“你累着了,先歇去吧。”
而後,範子清徹底昏迷過去了。
那些恍惚朦胧、猶如夢境般的光景卻變得清晰起來。
範子清發現四面全變了個樣,有幽綠的天光落下,十多條瀑布将這個地方包圍起來,嘩啦啦的水聲無止無休。
他處在這麽個見所未見的山谷之中,綠植沿着山壁攀爬綿延,幾乎能遮天蔽日,山谷中間大多是喀斯特地貌的溶洞與水道,像一只漏底的碗,盛着一汪碧藍澄清的海水,數以百計的鲛人來往其中。
那是泉客秘地,位于海之中,離妖世大陸不遠不近,供奉着泉客一族的神祠,本是片清靜地,只有族內祭祀活動時才有人踏足,這些年受黑市迫害,迫于無奈洛素心決定讓族內戒嚴,泉客一族又回到秘地生活。
未等範子清深思這些情報都是從何而來,一轉眼,他就紮進了另一景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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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嗎?”
洛素心一身嫁衣,梳妝完畢,轉頭對趴在桌子旁的一排小鬼笑了笑。
洛家姐妹其實長得很像,洛素音在龍蛇會不知待了多久,被折騰得相當狼狽,但在稍微洗了把臉後還能看出是個大美人,洛素心這番精心打扮的容貌就更不必提了,妝容跟深藍的妖紋融彙相襯,透着種來自深海遠海的奇特美感。
阿蘇那幫小鬼早就看得目瞪口呆,愣愣地跟着點頭,範子清也想跟着點頭,可辦不到,他發現自己沒有實體,只如同一道視線窺視着那些光景。
一個半大不小的丫頭走近,是洛素音,那條啞巴魚,模樣個頭跟範子清認識都差太大,但有那麽一個念頭閃過,他知道那就是洛素音沒錯。
“姐,”洛素音臉上的笑淡淡的,看不出有多歡喜,甚至夾着些苦意,她捧起手上托盤,上面擺滿了各樣新采的花,“你喜歡哪個花?我來給你戴上。”
洛素心摸了摸她的頭發,目光掃過盤子,最後落在一串淡藍的小輕瀾花上。
眼前光景又是一轉。
漆黑海面上行着一支船隊,不遠處的火光映紅了海平線,跟他們有驚無險地擦肩而過。
送嫁的泉客船隊被聞到味兒趕來的黑市圍堵,未等對方探出獠牙,韓家劍門派來的暗衛猶如一把黑暗中探出的利刃,不多時便将這張大網撕得四分五裂。
阿蘇踮起腳尖,趴在船欄杆上驚嘆道:“族長,新郎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在她身旁的洛素心靜靜站着,與往常不一樣的海風挾裹着澎湃妖氣,迎面吹來,吹得她發間的輕瀾花不住地飄搖,戰旗一般——這原是泉客緬懷英烈的花。
“什麽樣的人?”洛素心想了想說,“木頭呗。”
她跟韓文征只有過幾面之緣,還是在萬妖閣舉行一些盛大慶典的時候,韓家劍門雖不是在閣妖族,但與蠻荒歷年的戰争中功不可沒,是萬妖閣有意招攬的一族。
韓家乃是神木大椿,老掌門是個沒正經的,憑一把據說從自己真身上削下來的木劍就收了無數門徒子弟,開起玩笑來一點譜也沒有,但大兒子韓文征多少還帶着點木頭樣,總是沉默地跟在韓章身後,清秀的眉目像是無波無瀾的古井。
洛素心見過他幾面,沒仔細留意過他的模樣,沒跟他說過話,也不知他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除了名字與出身,她對他一無所知。
“沒必要想這些。”洛素心目不轉睛地望着面前的灼灼戰火,“萬妖閣背後太多紛雜,要借他們的手為我族報仇雪恨太不可信,放眼妖世,只有韓家劍門能辦得到,只要知道這點便夠了,何況有了我們,韓家能暫時跟萬妖閣抗衡,不虧。等我搭好這條橋,往後……”
她忽然一頓,想起身邊只是個屁事不懂的小鬼,換了副輕快的語氣道:“往後你們就能過上無憂無慮的日子了。”
眼前紅光猶如被打碎的一池漣漪,在搖曳,在躍動,在明滅,光陰飛掠,無數景象潮水般湧現,又沉沒,只有那抹紅光依舊,像是婚事裏冷冰冰的紅燭燈光,又像是泉客所在之處無盡的戰火。
直到韓文征掀開了蓋頭,兩指撩起洛素心發上的那串輕瀾花。
“你想回去。”韓文征聲音低沉好聽,但聽不出什麽感情來,他大概是覺得語氣過于冷淡,又補了一句,“對嗎?”
洛素心沒有點頭,沒有說是,只是擡起頭來,目光堅決篤定地看着他。
洛家族長修為與見識都難擔重任,前兩年泉客尚未退回秘地,她曾為救回族人潛入黑市,在逃亡過程中雙方大戰了一場。
韓文征聽說過那一戰的始末,敗因無非是洛族長該退的時候不退,該進的時候不進,取舍不定,而萬妖閣救援來遲,後來導致小半族的泉客被黑市一網打盡。
在他看來,這個姑娘是錯生在了洛家,泉客洛家的重任與壓力輕易就能摧折她的脊梁骨,那副細嫩的皮骨不知要擋下多少明刀暗箭,直到這時,韓文征在那雙清澈的眼中看見了微光,幽幽地藏在她恬靜笑容的深處,像一簇風雪中小火苗。
那火越燃越烈,一晃眼間,燎原了整片泉客秘地。
厮殺聲跟呼喊聲從細碎變得震耳欲聾,凄厲異常,範子清聽得心頭發顫,無由來地跟着心慌,轉眼往周遭一看,但見那與世隔絕的清靜地籠在戰火中,已成了一片煉獄,天日也被血光徹底蒙住了。
“決定好了?”
一把熟悉的聲音從所有混雜不清的叫聲中脫穎而出。
範子清猛然轉身,所有景象都驟然拉近,地點又轉換成了秘地的神祠裏。
莊嚴的神祠一片狼藉,一個素黑長袍的男人手握着剛封起的畫卷,在他面前是傷痕累累的洛素心跟韓文征。
範子清從沒見過這樣的韓湛盧,他長發如瀑般披散,束着個簡單的發冠,神情比他熟知的還要冷上幾分,那雙眼中殺意未褪,目光仿佛是道蝕骨的鋒芒,在他手中那把純黑的湛盧劍上遍染血腥,但範子清還是能注意到他身上那點不易覺察的倦色。
“決定好了。”洛素心輕聲嘆了口氣,“等格朗他們出來,要怨便怨,要恨便恨吧,活着逃出去比什麽都好。”
黑市已經将他們逼到絕路上了,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能破開封印闖進來。
洛素心的模樣看起來相當疲憊:“你也走吧,你留下又能做什麽?”
這話是對韓文征說的。
洛素心:“蠻荒跟黑市聯手,破開了秘地的九層結界,現在還倒過來拿那結界對付我們,湛盧劍闖進來一次不容易,你進畫裏,跟他走吧。”
韓文征不答反問:“他們已經把神祠這片包圍了,你一人留下又能如何?”
“我為你們斷後。”洛素心緊皺着眉,跟韓文征僵持了一會,又道,“神祠裏的東西不能留給蠻荒,我身為族長,哪怕帶不走,也要負責将它毀掉。”
韓文征直言道:“那我陪你留下,你封畫耗盡了修為,我能幫你支開他們。”
洛素心罕見地面露急色:“你這是什麽意思,你比我又能好到哪去?”
“我主意已決。”韓文征面不改色,轉而對韓湛盧道,“有勞師兄了。”
韓湛盧漠然地點點頭,就這麽轉身便離去了。
範子清知道接下來肯定沒什麽好事,下意識想捉住他,然而那片衣袖就像只飛舞的黑蝶,原以為能捉在手心中,卻還是輕飄飄地溜走了。
黑色身影劃過的下一瞬,轉眼又被一片火光取代,範子清看見面前人變成了洛素音,她手持海水凝成的長戟,淚水糊滿了她稚嫩的臉,神祠之中擠滿了一臉悲憤的泉客,可他們手中的長戟還是不由分說地,貫穿了面前兩人的身體。
泉客一族有很多狠規矩,對同族狠的有,對自己狠的也有,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在血契開始侵蝕意識的時候狠心抹去自己的性命,不給黑市留半分好處。
起碼三十年前的洛素音辦不到,眼睜睜看着黑市闖過結界時,她還是不自量力地帶着武器沖上前去了,除她自己之外,沒人知道那時她心底藏着的是勇氣,抑或是怯懦,而後是三十年的暗無天日,如今才終于換得如願以償。
“姐,我不要這樣,我不要……”洛素音全身不住的顫抖,可血契不允許她有多餘的動作,只有淚水決堤似的湧出,落地成了一捧又一捧的珠子。
周圍黑市與蠻荒一時為之瘋狂。
身後一只白骨的手輕輕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做的很好,再多哭一些。”
白骨夫人用的不知是誰人的皮囊,妖魅氣裝不住似的往外溢出,在她手中是剛才神祠取出的一個黒木盒子,镂空的花紋跟劍門供奉的那只并無二致。
“只可惜跑掉了一批,有點兒虧,好在至少洛族長是落我手裏了,死掉做成藥太不劃算了,想必這皮囊也金貴,我正好能換一副。”
洛素心與韓文征倒在了血泊中,後者将她緊緊抱在了懷裏,怎麽也分不開。
他在她耳邊嘆息道:“可惜這輩子好像只能陪你到這了。”
洛素心一怔,她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很多,因為沒有必要。
泉客一族的仇恨與掙紮早就将她的心占得滿滿當當,再也騰不出位置分給旁人瑣事,所以她未曾想過,韓文征為什麽會答應她那麽多無理的要求,為什麽願意與她同生共死……
她忽然想起了一些事,一些小到會被密不透風的重壓輕易淹沒的瑣事,比如說每回她借水淵訣沖在前頭時,總有劍門雪妖如影随形地跟在左右,比如說他們在秘地的家門外,不知什麽時候長出了一小片輕瀾花,比如說孩子出生的時候,韓文征說希望這孩子往後能暢游海中,當條無憂無慮的小魚兒……
其實只要留點心,答案是很簡單的。
“素心……”她一怔,聽見韓文征用盡全力,在她耳邊低聲說,“若有來生,你還願再嫁我嗎?”
洛素心艱難地動了動手指,搭在他的掌心上,輕輕點了兩下。
韓文征無聲地笑了,握起了她的手,用盡最後一點修為,自毀了妖丹。
白光帶着熱浪朝四面八方沖去,沖散了洞穴中的陰冷與黑暗。
洛素心死死地看着懷中人,韓文征面容安詳,跟她四目相對,不過轉瞬,兩人一并湮沒白光中,等那群黑市回過神時,什麽都不剩下了。
若有來生……
可自毀妖丹而亡的妖,魂飛魄散,再沒有來生。
很久以前,洛素心在發現自己的無力與無能後,便早料到泉客一族會有這麽一天。
她的心可以變得很硬,為達目的她甚至不惜付出任何代價,她堅信終将有狂濤起于輕瀾,卷覆過萬古……
可到頭來,她這一生越掙紮,越是沉淪,越拼命,失去的越多,好像老天爺真就那麽偏心,容不得泉客一族有半點的好。
她走投無路地痛苦了好些年,憤恨了好些年,殊不知直至最後一刻,此生答案盡在一幅畫卷、以及一雙交疊的手上。
……來生卻再也不會有了。
海面上重歸平靜。
妖侍泉客大半都被洛素音燒盡了,一點殘痕也不剩下,周遭原本對泉客起了貪念的妖怪也不由地吞了吞口水,徹底放棄了這個念頭,累得抱着木板随浪漂流。
“素音在這,那些被捉走的泉客也在這,當年的蠻荒也一定會在這。”格朗收起長戟,向長輩們深深鞠躬,良久,一意孤行地道,“對不起,我不能帶族人回去了,我要去找他們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