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
第 44 章
韓小魚眉眼随了她媽,活脫脫是個小號的洛素心,但不笑的時候氣質更像她爸韓文征,帶着點木頭樣,現在驀地笑起來時,那張小臉勾起的回憶就變得不那麽分明,一下子像是變得有些遙遠了。
格朗忽然想起不久前、又或者說是三十年前的舊事。
那年洛素心剛懷上孩子,族內祭祀的時候泉客們用歌聲給這将要到來的新生命予以祝福,祭祀是妖族每年最為神聖的日子,泉客也會在這日子裏緬懷英烈,烈烈的火光與斷斷續續的歌聲持續一整天,掀過這一年間的悲痛,迎向新的日子。
等月光高照着秘地清澈的海水時,海上的宴會也一并開始了,洛素心這族長扛起高山一樣的重擔,也就這時候稍稍能放松下來,微笑着看着笑鬧的泉客們,那時候妹妹素音還是剛學打扮的年紀,喜愛到處采來些好看的花或珍珠做擺設,獨眼長老喝了點酒就愛絮絮叨叨,圍坐在一塊能講到數百數千年前的故事,格朗從小聽到大也不知是真是假,不過阿蘇那些熊孩子聽得興奮不已,跟小時候的他們一模一樣,也有泉客會拿海螺吹奏曲子,會架起海水的宮殿,會為英烈們燃起一朵朵小小的焰火、望着它們蹿進清冷的夜空,不斷攀高、攀高,直至熄滅……
韓文征在劍門就很少露面,他來秘地的時間不算長,始終不太習慣熱鬧,往往每逢這種時候,他便給後勤的搭把手,帶上酒菜去犒勞值班的守衛。
格朗胡亂填了肚子,拄起長戟守夜,身邊的韓文征遠遠望着秘地中的宴會,沉默地飲着酒。
格朗搜腸刮肚想了半天,借着這年節拉近的距離感向他搭了話:“那孩子……好像說是想好名字了,是叫什麽啊?”
“小魚吧。”韓文征淡淡地說,“我跟素心定好了,我還是挺喜歡看在海上馳騁的泉客的,看起來比在陸地上的妖要快活自在。”
格朗眨了眨眼,頗有些不解風情地說:“可我們是泉客,大人是神木大椿一族的,将來小孩出生了,血統方面也很難說得準吧?如果是個旱鴨子,大人會教那孩子練劍麽?我聽說當年韓老掌門的劍把蠻荒揍得屁滾尿流,威風得不得了,那孩子要是學好了劍,沒準能成為我們泉客最強悍的戰士。”
“戰士也不錯,”韓文征溫和的話音裹着飒爽海風在說,“但可以的話,我希望這孩子當個用不着那麽強悍也能好好生活的小魚兒,将來無憂無慮地暢游海中,唱着歌,玩玩水,比什麽都強不是?”
韓文征這人總是這麽副不緩不急的樣兒,曾被洛素心評價為一根表裏如一的木頭,這時秘地的火光映在他眼中,鍍上一層柔和的光,他隔着那麽遠的距離,格朗卻看得出他深深地注視着宴上的洛素心,那柔和下來的輪廓越發像是個淺淡的笑。
那樣一片自由自在的海仍是遙不可及,可小魚兒游啊游,游過那麽多的生離死別,游過那麽多的歡愉離恨,最終在人間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好好地成長着。
格朗驀地想道:“還有什麽比守護好這樣一群孩子更重要的嗎?”
忽然,韓小魚飛奔着跑了出去,脆生生地喚了一聲:“爸。”
“韓文征也在人間嗎?”泉客們心中一震,紛紛轉頭追着韓小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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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另一頭走來的韓湛盧正背着昏迷過去的範子清,看見前面沖來的小家夥,頓時皺起了眉,騰出一只手撈住了沖得太快的韓小魚:“慢點兒,別摔着了。”
這樣的湛盧劍真叫一衆橫跨三十年的人大跌眼鏡。
記憶中這人早些天還在秘地大殺四方來着!
韓小魚抱着他的手臂,擔心地對他說道:“你傷着了?疼不疼?痛不痛?”
“沒傷,還能背着一個呢。”韓湛盧輕輕拉過她的手,“吓着了?”
魚兒搖了下頭,忽而一轉,改成了點頭,對他張開了雙臂:“爸,抱。”
韓湛盧架打得利索,這時難得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你已經不是三歲小孩了,別撒嬌,我還背着你小叔,讓徐晉抱你去。”
“不要。”魚兒的臉都擰起來了,眼看就要哭,“你抱我。”
韓湛盧跟她僵持了三秒,實在沒轍,最後還是任勞任怨地抱起女孩,魚兒立馬趴到了他肩上,跟範子清一人占掉他一個肩膀,韓湛盧感覺到這小東西渾身都在發抖,知道她這回是真吓壞了。
直到這時韓湛盧才留意到周圍泉客的目光,後者全都在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好像他一舉一動都牽引着炸彈引線似的。
韓湛盧勾起嘴角又換回那副欠揍的語氣:“念在魚兒的份上幫了你們一把,看來我不是當好人的料,這下又招人恨了?”
獨眼長老走上前來,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現在是你帶着魚兒?”
韓湛盧還了他個‘你眼瞎不會自己看嗎’的眼神。
“能不能把孩子還給我們?”獨眼長老懇切地請求,“韓家沒了,但她到底是我們族長的孩子,泉客再如何沒落,我們也絕不會虧待了她。”
“然後讓她跟着你們這群複仇狂人犯險?”韓湛盧冷笑一聲,“多謝您的好意,不過韓家還有我,用不着你們來操心。”
獨眼長老啞口無言,只能眼睜睜看着他離開,像是看着又一樣東西從他們掌中溜走,再也不會回頭似的。
秘地已成了斷壁殘垣,洛家殘存的血脈也不能讓他們寄托哀思,泉客除了現在這點人還剩下什麽?
洛素心将剩下的族人封在畫中,才讓泉客一族存續了三十年,可未來的日子裏除了看着整個妖族逐漸消亡,再不會有任何轉機,那些錯手失去的也再無法挽回。
他們還會有下一個三十年嗎?
“不許走!”獨眼長老追過去,一道水柱已經搶先朝韓湛盧飛去,在将要攔下他的腳步時,迎面撞上了驟然掀起的劍氣,水柱當場四分五裂,漫天撒開了水花。
“阿爺!冷靜點!”格朗快步上前扶住了老人的手肘,阻止了他沖動行事。
可後面又有更多的泉客跑出來,甚至有剛包紮好的傷員拄着拐杖上前道:“韓大人,求求你了,屬于泉客的東西不多了,秘地沒有了,洛族長也不在了,多少族人都犧牲了,唯有這孩子身上的一點血脈……”
韓湛盧只是回過身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跪倒在地上,絲毫不為所動,在他懷中的韓小魚回頭跟泉客的目光對上,又倉皇地扭過頭去,把臉埋在了韓湛盧身上。
“夠了!”格朗環顧着身邊的族人,走上前說,“就算要回這孩子,我們又能給她什麽?”
格朗從沒擺過族長的譜,這樣大喝一聲,把所有哀戚聲都一下喝住了,泉客齊齊看向了他們的族長,格朗轉而跟韓湛盧對視了片刻,目光堅定地說:“魚兒……我們沒法照顧好這孩子,以後麻煩你了,放心吧,我們會回遠海去。”
韓湛盧看了他一眼。
格朗:“現在在這裏,我們什麽都辦不到,泉客已經不是千年前在遠海威震一方的泉客,三十年前洛族長就明白這點了,可惜那時我不是她,我沒想過泉客怎樣,只想着要為死去的族人複仇,要救回那些還深陷苦海的族人,就連洛族長把我們塞進封印中時,我還跟她吵了一場來着,不過如今……”
格朗自嘲似的笑了一聲,臉上的茫然與掙紮不知何時不見了,取而代之是戰火洗禮過後忍隐與沉穩。
如今的泉客還不是戰士、還不能是戰士,他們只是一群幸存者。
格朗說:“我既然是族長了,也不能只顧慮自己,感情用事,泉客不該在我手裏自取滅亡,十年、百年,總有一天泉客會再次強盛起來,到時候我必定會将黑市斬草除根。”
泉客還太過弱小,好比是汪洋中的一葉扁舟,随便遇上點風雨都是要命的。
他要保護好這小小一點的火種,方不至于讓泉客那麽多年的努力付諸東流。
韓湛盧對泉客的死活本就沒半點興趣,能安靜聽完他的話已經很難得,而後他半點表示也沒有,轉身就帶着人走了。
“格朗……”
格朗擡手壓下了族人的話音:“此事不必多說,就這麽定了,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
獨眼長老不解:“重要的事?”
這時阿蘇剛包紮好傷口,正在人群中東張西望,忽然小跑着沖了過來,小心捧起了格朗的傷手,紅了眼,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沒覺得自己有錯,重來一遍也依舊會選擇救人,因而道不出歉來,只是心裏仍是愧疚的,乃至于關心的話怎麽出口都變得淺薄。
格朗看着那低頭垂淚的小腦袋,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頭:“沒事了,我們很快就能回家去。”
家這個詞在所有泉客心中泛起了漣漪。
阿蘇一擡頭,那雙紅紅的眼睛無遮無掩地露出驚詫與期盼來,周圍的孩子都被吸引過來,看了格朗好半響,才像是把這句話聽明白過來,歡呼一聲,蹦蹦跳跳地圍在了他身邊。
格朗扶着默不作聲的獨眼長老,微微俯下身,低聲在他耳邊承諾說:“阿爺,對不住,我以後不會再亂來了,所以請您放心,有我在,泉客絕對不會完了的。”
老人側過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格朗一字一頓:“絕不會的。”
獨眼長老終是長長地嘆了聲氣。
這時,有個臨時工湊到韓湛盧身邊:“老大,龍蛇會已經追蹤到了,現在要怎麽處理?打嗎?”
泉客還在為格朗的決定失落着,剛好目睹了這一幕,聽見這話音立馬睜大了雙眼,豎起耳朵緊張地偷聽,連周圍的吵雜一時間都安靜了不少。
韓湛盧旁若無人地邁步,只循例問道:“情況怎樣了?”
“不在歌樓那,分了幾路行動,我們的人都盯着,不過老大你也知道我們能耐,嘿嘿,恐怕盯不了多久,要不先在歌樓大本營那蹲守?”
“他們估計是要轉移陣地了,你還想守株待兔?”韓湛盧原想叫他控控腦子裏的水,不過對方也不知是不是沒能領會真意,嘿嘿笑着等他發話,相當不要臉。
韓湛盧嘆了口氣,愈發堅定要把招聘新臨時工提上日程,不過眼下他拖家帶口,不便下狠話,只甩給對方一個眼色。
“收到。”臨時工這下終于機靈地點了下頭,轉身飛快去辦了。
那些為前路消沉的、大戰過後傷痕累累的、為傷亡低聲哭泣的,所有的泉客都看向韓湛盧離去的身影,眼中都是如出一轍的難以置信。
那頭的徐晉也看了眼韓湛盧,而後轉過頭,又看了看自家師兄,霍信見狀便對他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示意這邊用不着他擔心了,小地狼于是緊趕慢趕地追上了自家師伯。
徐晉幫他抱過了睡着的韓小魚,悶聲悶氣地跟韓湛盧說了在海上遇到的事,結果只換來韓湛盧不鹹不淡的一句話:“我有問你這些嗎?”
“沒有,是我偏要讨人嫌給你說的行了吧?”徐晉聽了白了他一眼,自顧自地繼續道,“魚兒身上的傀儡咒大概是沒什麽問題了,以防萬一還是再找個大夫看看吧,範子清問題嚴重點,師伯,你借他身上的封印沖破傀儡咒,以毒攻毒不是太冒險了嗎?就算不說這傷的問題,後患也無窮啊。”
妖市憑空冒出這麽一大妖實在太過招搖,但在那種情況下,韓湛盧也沒別的辦法了,可他不會承認自己沒轍,于是只朝天翻了個白眼:“那你在這跟我馬後炮有意思?”
徐小師侄雖然為人特別的慫,但跟了韓湛盧多年,很會拿捏火候,估摸着他這語氣也不是真動火,飛快又補了一句:“再說了,他這人太能惹事,你先前不是說好不讓他知道那些事嗎?現在打算怎麽辦?把所有事情都跟他和盤托出嗎?”
聞言,韓湛盧目光沉了沉:“你要沒什麽好意見,就少在這啰嗦,趕緊給我辦事去。”
這下徐晉再也不敢吭聲了,閉了嘴就把韓小魚塞回他手裏:“總之,師伯你這些麻煩事還是自己多想想。”
小師侄飛快說完想說的,相當痛快,立馬逃離了現場。
韓湛盧身上挂着兩個,就算想給那地狼屁股踹上一腳都辦不到,只能眼睜睜看着那貨連滾帶爬遁逃,不由得嘆了口氣,那一大一小有所覺察地動了動,韓湛盧只好頓住腳步安撫了一下這兩尊大神。
連徐晉都看得出他的做法特別矛盾,這可以說相當失敗了。
按理說來,範子清跟韓小魚在他這都是一樣的,只是兩個無知無畏的小鬼,韓章讓他照顧魚兒,這事很簡單,妖怪只要那麽幾十年便能長大成人,對韓湛盧而言也不過是眨眼一瞬的事,到時候泉客再想來要人,她自己決定就好,韓湛盧不會強留,也不會将她趕走,像對待徐晉一樣,對韓湛盧而言已算難得,但也就那樣了。
可他又該拿範子清怎麽辦才好呢?
這孩子不在他身邊,自個兒也能過下去,可範家的事他始終是躲不過的,韓湛盧信不過任何人,只得把他留在眼前看住看好,但範子清偏生是個不安分的主,不可能聽話地永遠躲在他身後,他會不斷去了解、去接觸、甚至去試探。
知道的更多有錯嗎?沒有。
設身處地而論,韓湛盧覺得範子清是明智的,要是能少作點死就更好了,所以大多時候他寧願範子清是個天真無知的蠢貨,那樣韓湛盧只要唬住他就好,特別讓人省心,可蠢貨要怎樣在一道虎視眈眈的通緝令下求生呢,所以老天爺要是能再給範子清點運氣就好了。
不然要怎樣才能讓一個範家逃犯遠離那些妖世紛雜,隐姓埋名過完一生?要怎樣才能讓他過得好好的同時償還千年來的這段孽債呢?
韓湛盧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一邊把他留在身邊無微不至地照看着,一邊想着要怎樣把此人千刀萬剮,愁得多看範子清一眼都覺得難受。
前段時間看着範子清那行将報廢的封印,他還無奈地想着:“還是順其自然吧,有什麽我還頂不住麽?”
而如今事實就擺在面前告訴他,這也不是什麽好辦法。
所謂的順其自然,無外乎是貪得無厭罷了,危牆之下的片刻安穩又能持續得了多長時間?
韓湛盧為妖千年,還是頭一回嘗到難以取舍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