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
第 43 章
韓湛盧扣住範子清的手腕,一時分不清輕重,那力道本該能折斷他的手骨,然而等他稍冷靜下來就發現了不對勁,範子清身上溢出的妖力竟生生扛住了他的手勁。
眼前的範子清面無表情,手中握着一把木刀,那還是景山在船上塞給他的那把,範子清原本還覺得這玩意連蘋果都削不動,留着當擺件倒還不錯,這時那鈍木刀卻仿佛能削鐵如泥般,刃上泛起一層薄薄的險惡流光。
白骨夫人眯了眯眼,沒想到傀儡咒還能歪打正着控制住了姑蘇轉世,心思急轉,又道:“可真是巧了,沒想到傳說中的姑蘇會大駕光臨,擇日不如撞日,我知道湛盧劍向來看不上傀儡咒這些下三濫的小手段,這是特地送你的一份小禮物。”
韓湛盧目光冷冷地落在了她身上。
白骨夫人笑了一聲:“不知大人還滿意不?”
話音剛落,範子清掙開了韓湛盧的手,短劍倒轉,韓湛盧猛地轉過頭去,伸手就要去捉那把短劍,可也沒範子清反應來得快,瞬息間那把短劍已經架到了範子清的脖子上,白皙的脖頸瞬間滲出了一絲血跡來。
韓湛盧還沒來得及碰上他的手就及時僵住了。
一道千絲無聲無息地靠近,範子清幹脆不躲也不閃,只手上短劍又深入一分,那丁點血跡暈染開了一小片。
這下,連千絲都不敢再挪動半分。
韓湛盧仿佛被範子清脖子上的傷口刺痛眼似的,眯起眼說:“你想威脅我?”
“那要看大人認不認為這是威脅了。”白骨夫人說,“畢竟姑蘇轉世,大人尋了百年千年,也不在乎再尋個百來年。”
韓湛盧的事在妖怪當中向來不是什麽秘密,姑蘇算來還是能與妖王殷岐相提并論的人物,他生前事被翻成無數版本的傳說廣為人知,除了範子清那種新入行的菜鳥,這些事對妖怪而言都是耳熟能詳。
霍信也不例外,他一聽見韓湛盧觸不及防說出口的名字,皺起雙眉,轉眼就對徐晉做了口型:“姑蘇?”
徐晉聽話給師伯保密,自然沒對霍師兄知情上報,這時察覺到師兄滿臉官司,果斷扭頭轉開視線,專心打架。
“何況……”白骨夫人吞出一口煙,意味不明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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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湛盧:“何況什麽?”
這把惡名遍布妖世的劍臉色如霜,明明平日裏做什麽都是漫不經心,連龍蛇會帶着整個妖市造反,他也能安靜喝茶等着他們找上門來,這時難得變了個樣。
“大人鐵鑄的心,除了水流心,從不對任何東西低頭。”白骨夫人語帶挑釁地說,“我殺姑蘇,只不過為了姑蘇跟蠻荒之間的恩怨,大人不必覺得束手束腳。”
韓湛盧忽然冷笑了一聲:“你說的對。”
白骨夫人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只見韓湛盧慢慢挽起衣袖:“我最恨被人束縛,哪怕是我的人也輪不到你來處置。”
他露出的手臂上布滿紅色咒文,正悠悠地發出靈光。
那是血契的符文。
韓湛盧向來是不收妖侍的,白骨夫人一時沒能反應過來,直到範子清發出一聲痛呼,她終于意識到不好了。
這是範子清的血契。
傀儡咒雖是跟血契類似,但這樣的小玩意在真正的血契面前根本不夠看。
妖紋眨眼間就爬滿了範子清全身,以他為中心刮起了一陣飓風,烈風呼嘯而過,在水上掀起陣陣狂浪,不多深的積水被風吹得一幹二淨,露出了沉落在水底下的屍骸白骨。
渾厚的妖氣鋪天蓋地卷席過四周,有修為低微的妖更是被這橫沖直撞的妖氣壓制得吐出一大口心頭血來。
韓湛盧不收妖侍,更不喜歡操縱人的感覺,所以即便範子清的血契落在他手中,他也不會跟白骨夫人比誰玩傀儡的能力更強,他只是簡單粗暴地破開了範子清體內那搖搖欲墜的封印。
那封印正如甲老所言,封住了範子清的妖力,如今容器被打破,封印內磅礴的妖力一下子傾瀉而出。
水浪落下,街上白茫茫的雲霧遮天蔽日,範子清已經不見了,一只巨大的獸爪突然間從雲霧中伸出來,壓在了沿街的屋頂上,瞬間将那處的房屋壓成了一堆碎石塊。
衆人冷汗直流,隐約從雲霧中窺見一個龐然大物的身影。
“那是什麽玩意?快快快跑,這裏要塌了!”
“天啊,這種東西怎麽跑到聚妖地來了!”
人間少有這樣的大妖,那些原本去留不定準備見機行事的黑市妖怪們,一看這狀況,手腳直打哆嗦,什麽泉客龍蛇會都顧不上了,驚叫聲響成一片,當場撒腿開溜。
賀蘭堂好不容易才走到磨刀霍霍的一步,華老三最後看了眼将要到手的泉客,咬了咬牙,見大勢已去也毫無遲疑地跟着大部隊撤離。
“夫人!”甲老叫道,“其他各家都撤了,此地不宜逗留!”
白骨夫人緊皺着眉,一擡手,數百把骨刀淩空飛出,直朝那巨大的黑影飛去。
骨刀帶着強悍的妖氣豁開了霧氣,半空中就被那只巨爪一巴掌全拍飛,淩亂的氣流撥開雲霧,露出了白犬冰山一角的真容。
那白犬足有蘭苑高樓的大小,紅色妖紋顯現在他臉上,染上幾分兇戾之意,但他那雙眼卻是并不清明,不分青紅皂白地碾碎一排房屋後,被骨刀一刺激,徑直朝白骨夫人大吼一聲,爪子應聲而落。
“撤。”白骨夫人喊了一聲,頭也不回地帶着龍蛇會的人馬也跑了。
白犬的巨爪撲了個空,在街上留下一個深坑,還朝天來了聲驚天動地的咆哮,見龍蛇會跑得飛快,他幹脆就不追了,轉而朝身邊的妖們撲過去。
霍信離得最近,首當其中,被雪君及時升起冰牆擋住,然而那倉促架起的冰牆熬不過三秒就轟然倒塌,被白犬碾成了一堆雪泥,牆後的霍信要不是跑得快,恐怕也已經被碾作塵了。
混戰一片的街口不一會就被白犬清空,只剩下他們幾個收拾爛攤子的。
這白犬身為自己人,丁點也不知收斂,怎麽看也比龍蛇會難對付。
霍信擠滿從那爪子下逃出,忍不住沖韓湛盧道:“你這算殺敵八百自損一千,快想辦法阻止他!”
不等韓湛盧有所行動,雪君招起的風雪已經轉了個方向,在半空中凝成了一把霜雪的巨刃,悍然朝那白犬劈下。
白犬意識混亂,對此毫無防備,只見那雪刃就要得手時,被一把黑劍當空攔下。
黑劍挾裹着兇悍妖氣,輕而易舉将雪刃擊散,霎時間漫天風雪飄搖。
霍信瞪着他:“你這是什麽意思?”
韓湛盧不知何時跳到了白犬面前的屋頂上,提着黑劍,分寸不讓地擋在他面前說:“麻煩劍門掌門看在我的面子上,由他去吧。”
霍信緊皺着眉:“由他去?你這管理人難道不想管你的妖市了?”
“他鬧不了多久,你激怒他反而更糟。”韓湛盧忽地一笑,“如果你非要打,我可以接着陪你練手。”
他把蘭苑那會兒拼的命說做練手,霍信臉都黑了,正要讓雪君動手。
就在這時,白犬往前撲騰了幾步,破壞了不知多少公共財物,忽然脫力倒在地上,洶湧雲霧一下子從他身上溢出,那龐大的身影倏地消散幹淨。
韓湛盧掃了一眼:“我就說了,像他這樣的,過度使用妖力熬不了多長時間。”
但沒人敢輕信他的話,在雲霧徹底散盡前,街上維持了片刻令人膽戰心驚的安靜。
旅館中的泉客憂心同伴,頭一個探出頭來查看情況,只見韓湛盧已經無畏無懼地走向了那團兇險的雲霧當中。
範子清匍匐在煙塵未散的深坑中,韓湛盧走近時,只見殷紅妖紋爬滿了他眼角,範子清的瞳孔是渙散的,意識顯然不怎麽清醒,驚懼不安地盯着他,野獸似的吼聲被壓抑在喉嚨深處,嗚嗚地恐吓着來人。
韓湛盧輕手輕腳地走到他面前,半跪下來,輕聲問他:“還認得出我嗎?”
範子清認不出,妖力的無節制消耗将他全身力氣都掏空了,他動彈不得地躺在地上,可那雙通紅的眼依舊用力瞪着他,像頭垂死的狼。
韓湛盧看見他緊握着拳,變得尖銳的指甲嵌入了血肉,範子清卻渾然未覺一樣,洶湧失控的情緒碾過了理智。
韓湛盧本來贏了白骨夫人一着,直接撕破了她的惡咒詭計,出其不意勝得相當漂亮,這時卻忽然冒出了點愧疚來。
他使了點勁,慢慢拉過範子清僵硬的手,這兩天韓湛盧坐不住似的闖龍蛇會挑翻黑市,像個浮躁易爆的炸彈,一言不合就要炸出個你死我活,這會兒像是把一輩子的耐性都耗在了這,一點點地掰開了範子清的手。
韓湛盧:“好了,沒事了。”
他這句‘沒事了’像個解咒的話,範子清渾噩的目光在他臉上聚焦,一點清明貫穿了重重疊疊的瘋狂,那雙眼睛碎光似的,晃了韓湛盧的眼。
下一刻,範子清再無憂懼般,放任疲憊卷席過他的軀體與靈魂,拽着韓湛盧的手昏睡過去了。
外面一片狼藉,徐晉那地狼已經累趴在地上了,妖怪們從各個角落裏鑽出來,街上重新恢複了點人氣。
格朗剛要緩緩舒口氣,同伴的身影便映入他眼中,像是重擊猝不及防地砸落在他心上,傳來一陣悶痛,甚至比手臂的傷還要難熬。
“族長,還要追嗎?”有族人問他。
格朗看着龍蛇會離去的方向,啞聲道:“先救人。”
話音一落,同伴們都扔開武器,飛也似的沖過去給傷員查看情況,亂哄哄地喧鬧起來。
客棧裏的泉客孩子們仿佛才回過神來,忽然放聲痛哭,帶起了一片哭聲。
但沒人有時間、更沒人有心情過來哄他們了。
“族長,我來給你治一下傷,你先松個手吧。”
格朗一怔,低頭才看見手中泛着血色的長戟,明明他的手臂已經沒有知覺了,但戰鬥仿佛成了他本能,刻入到骨髓裏,武器怎麽都松不開了一樣。
“不用。”格朗說,“我再守你們一會兒,以免他們又回來。”
霍信走到他面前,剛好聽見他這話,忽然問他說:“滿意了嗎?”
“什麽意思?”格朗轉過頭看他。
“字面意思。”霍信說到這裏,搖了搖頭,看向那幫傷員,“我們不可能長時間留在人間,憑你們這點人一時半會也報不了仇,你們之後打算怎麽辦?要跟萬妖閣合作嗎?洛家沒了,但泉客一族依舊是在閣妖族,白骨夫人是蠻荒的人,她在這裏放肆,萬妖閣不可能坐視不理,我回去通報一聲後萬妖閣那邊大概會派人來人間處理。”
格朗陡然握緊了手中的長戟。
萬妖閣有能耐處理蠻荒,這點他絕無質疑,但要長期留在人間這片連黑市都敢蹬鼻子上臉的地盤,需要萬妖閣給泉客相應的保護,洛素心當年已經失望過了好幾回,那麽多經驗教訓擺在眼前,他也不會期望萬妖閣能做到無微不至。
何況泉客留在人間又能做什麽?
格朗環顧周圍這一片狼藉,白骨夫人幾乎毫發無傷地逃離現場,他們這邊就已經倒下了大片,還連累族裏的小孩驚慌失措地照料傷員,他這幹的都是什麽事?
“我當不來這個臨時族長……”格朗低聲說道。
霍信看了他一眼。
格朗:“我一想到這些年的事,想到那些慘死的同伴、手足相殘的族規,就想将那白骨妖揪出來砸成齑粉,要将黑市屠戮得一幹二淨……洛族長自認不是個好族長,但其實我連她都不如,我都不知道她背負着這麽多人,到底是怎麽走過來的,才這麽一點時間,我就已經感到寸步難行了……”
泉客一族被血仇澆灌,那恨已經深入根系,開出的只有複仇的花,乃至于仇恨幾乎成了他們整個妖族的首要任務,連求生都成了其次。
可哪怕傾盡全族,他們對上黑市也不過是蜉蝣撼樹,結果必定是慘劇收場。
明白這點從不是什麽難題,放手仇恨才是最難的。
“我也不是個合格的掌門。”霍信很能明白他的心情,“前不久接過劍門的時候,我還想讓劍門跟萬妖閣争鬥,老掌門為了讓我開竅,鋪了很長的路,可我還是不懂,現在想想,讓劍門名存實亡,我起碼還有一點希望,好過真的亡了。”
說完,他拍了拍格朗的肩膀就離開了。
格朗獨自在街上站了好一會,看見獨眼長老拉着韓小魚出來,他的目光落在女孩身上,恍惚中像是回到許多年前追随洛素心的時候。
可這灰頭土臉的小女孩只看了他一眼,視線很快就落在格朗身後,神情忽然一亮,她松開了獨眼長老的手,小心翼翼地走向幾個負了傷的臨時工。
街上冒出很多傷員,都正廢墟堆上跟妖市的醫師們讨價還價,沒素質的嚎叫聲跟怒罵聲響成一片,臨時工們也混在當中,吵雜得很。
那些臨時工剛開始沒注意到她,韓小魚就亦步亦趨跟在他們後頭,穿過廢墟似的街道與喧嚣的人群,直到有人低頭看見這麽個小不點,才提醒了那些臨時工。
“這不是小魚兒嗎?”那些臨時工摸了摸她的頭,“你剛看到沒有,叔今天揍了七個壞蛋,棒不棒?”
“才七個算什麽,你還好意思跟孩子吹,哥今天少說也有十個。”
“哎,這姑娘怎麽長的,小小年紀比誰膽子都大,長大可不得了。”
韓小魚被這些不知輕重的妖怪揉着頭,像顆東歪西倒的小草。
格朗看得皺了皺眉,正要上前。
“那還用說,你都不看是誰給養大的,換作以前,別說一個龍蛇會,就是來十個,揍起來也是給咱們魚兒當馬戲看,小魚兒,哥說的對吧?”
旁邊的聽不下去了:“你他媽占這便宜,還要不要臉了,淨知道吹,老大揍得妖多了去了,人家還沒你能吹呢。”
聞言,那看似木讷的韓小魚雙眼慢慢就彎了,跟着臨時工們咯咯地笑。
格朗頓住了腳步,不知為何沒再敢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