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章

第 67 章

小船不是那種限重五六人的船,還挺大,風浪中也算穩當,然而這時被奔騰的江水帶着跑,直在晃悠,什麽時候翻了也不出奇,老司機河伯都要險些暈了船:“這什麽破船……”

墨翁在背後默默斜了他一眼,低聲嘟囔:“蕭家的。”

河伯頓時黑了臉,險而又險地把話咽了回去,凡是行船水上的,沒人敢自命不凡地跟恒水蕭家相提并論,那後半句沒來得及出口的髒話适時拐了個彎,跌跌撞撞地成了一句:“……還挺有性格。”

眼看将要擺脫龍蛇會那群瘋子,鹦鹉們終于松了口氣:“這靈脈要是繼續燒下去,不單是妖市,整片聚妖地都會燒作灰燼,現在逃難都不知還來不來得及,這船反正是蕭家的,大人你有能耐,不如叫他們打開恒水,我們直接往妖世對岸去,保命要緊啊。”

範子清嫌腦袋上太過吵嚷,捉了一只鹦鹉下來:“你們別在別人頭頂上危言聳聽了,那白骨夫人又不傻,她燒掉靈脈,難道不怕自己也跟着陪葬嗎?”

話到一半,他又想到一件事:“她該不會把陣眼也拿到手了吧?”

“她要是能拿到陣眼早就跑出去了,還至于用不知哪門子的禁術燒掉靈脈跟我魚死網破,就這法子想逼我打開妖市的門,”韓湛盧冷冷地笑了一聲,滿是不屑地吐了兩字,“做夢。”

這番狂言隐隐透露出韓湛盧的意圖,令人咋舌。

鹦鹉們微微一怔,彼此對了一眼,都只望見對方滿臉的茫然無措,以及一絲不敢确信是否會錯意的驚惶。

人間聚妖地這種小地方本就裝不下這把湛盧劍,都這種時候了,他會願意為這些在人間茍活的小妖豁出性命嗎?

同是被困妖市,他們實在沒法笑得出來。

這時,範子清出了聲:“那你打算怎麽辦?拿整個妖市做賭注,跟龍蛇會耗到死嗎?”

他直白地道出在場妖怪的惶惑,本人說得淡然,後者吓得差點想跳上去捂住他的嘴。

敢這樣跟湛盧劍說話,真拿自己當鬼泣酒館那些老大們了嗎?

“這渾水不是你能淌的。”韓湛盧說,“收收心吧,大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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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子清自認不是什麽善人,聽了只想罵人。

而韓湛盧看了看他,似乎又想起先前在茶館被打斷的話,忽然牛頭不搭馬嘴地解釋了一句:“那些白骨妖盜走了泉客的一件寶物。”

他這人可能有點分不出輕重緩急,突然冒出這麽一句,叫範子清聽得一頭霧水。

韓湛盧對泉客不怎麽上心,因為但凡上點心,他跟泉客關系不至于這麽糟,範子清實在看不出他還會為了泉客遺失的寶物四處奔走。

範子清問他:“那很重要嗎?”

韓湛盧毋庸置疑地點了點頭。

範子清忽然就覺得,自己不太能看得懂韓湛盧這個人。

當年興龍宴上,韓湛盧背了一身的鍋,可以說跟鬼泣酒館、甚至妖市徹底結了仇,但其實那次的事到最後卻是以息事寧人收尾,而前些天龍蛇會造反的時候,韓湛盧可以為聚妖地的安穩,把事态壓在了妖市當中,算起來還是不小的一筆功績。

那時候,在跟他關系糾結的妖市面前,泉客或是別的什麽都成了狗屁,轉眼沒幾天,泉客的寶物又變得重要,換作妖市的大小妖怪成了狗屁。

唐雲秋曾對他說過:“你想知道一個人,難道不該是親眼去看嗎?”

範子清好不容易翻開韓湛盧那身狂傲與肆意妄為的外皮,卻只從中扒拉出他的反複無常來,但他也終于認同蕊姐他們說得不錯,這把劍确是無情的,他雖不至于感同身受,卻也未雨綢缪地生出一絲隐憂。

或許有一天,連韓老掌門的遺願也不那麽重要,總會被別的什麽比下去,那麽到那時候,範子清興許就能如願以償地炒掉這位老大,回到自己的生活中。

一想到這,範子清的視線無着無落地亂飄了半天,不知什麽時候就釘在了韓湛盧身上,這人卻渾然不覺,頂着靈脈劫難,照樣能漫不經心地打量身後追兵。

韓湛盧不像是個會為了什麽東西而到處奔勞的人,日常也頂多是挑起聚妖地那堆雞毛蒜皮,日子過得相當閑散,泉客也好,什麽寶物也罷,只要沒發生什麽出格的事,他便可以得過且過地在自家地盤上擺譜逞威風。

那麽泉客的寶物到底又是何德何能,叫他一意孤行至此呢?

範子清想不通,他越是想不通,一個近乎狠辣的念頭越是尖銳地冒出頭來,叫嚣着說:“早晚有一天,非要把這人放心尖上的東西全挖出看一眼不可。”

韓湛盧當年征戰荒域,虜獲過不少蠻荒的東西,他也有過不知學好的年紀,背地裏拜讀了蠻荒那堆左道狐禪,當中有些跟靈脈相關的隐秘禁術,就吓唬小孩來講挺有些本事,真假不可考證,只不過沒一樣禁術能跟現在這情況對的上號。

但他并非全無頭緒……很久很久以前,在妖世零散而混亂的歷史記載中,據說盤古與混沌的鬥争落幕,天地初成時,靈脈曾把大地與天空燒透了,那場大火的描述就跟現下一樣,其後千年萬年間再無類似記載。

天地初開時的大火,焚掉靈脈的禁術,盜取泉客寶物的白骨夫人,還有同一道水流心中封着的泉客與劍門帝藥八齋……

韓湛盧皺了皺眉,覺得老掌門臨走前給他挖了個大坑。

靈脈被焚的影響不多時就開始顯露,不斷飙升的氣溫把谷雨時節燒作了太上老君的丹爐,劫陣氣若游絲,堅守陣地的微雨蒸人,江風也灼灼,而暴沸的靈氣侵入肺腑,裏應外合把一衆妖怪架在這天地為爐的燒烤架上烤着。

韓湛盧獨自守在船尾,脫掉了外套,挽起長袖,很快也出了一身的汗,忽然間,他發現好不容易甩掉的龍蛇會小煙花們又冒了出來,左右夾擊而來,氣勢洶洶地在江上掠起了陣陣滔天的白浪。

河伯竟然不知什麽時候調轉船頭!

韓湛盧一回頭,就見這幫大小崽子們從麻袋鑽了出來,整裝待發,隐隐以範子清為首忙碌起來,沒有多餘的交流,還輕手輕腳的,乍一看堪稱是訓練有素,只可惜小船飛一般駛向劫陣所在到底将他們給暴露了。

難怪剛才咋咋呼呼的貨都成啞巴了,合着背地裏用傳音術在搞事情。

韓湛盧逐一掃過面前這幫貨,跳過了不好下手的範子清,以及債主蕊姐,跳過那些瞎眼礙眼的,直接從身邊人開始下手:“你試用期好像還沒結束吧?”

景山悚然一驚,條件反射似的立正站好,沒敢支吾出半個字來。

這位老實人臨時犯起了糾結症,不知該為了保命的飯碗着想好,還是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好,結果一瞥時間,六點已過,到鐘下班了,于是他腰系一條綠藤,頭也不回地踩着船舷,以傲人的跳躍力飛到半空中,橫手卡出擋在面前的一只小煙花脖子上,扭打着墜入了江水中——他身體力行地表現了何謂寧跳江、不加班。

“別跟他廢話了,早說了,合不來就各辦各的。”範子清橫插一杠,他将綁了綠藤的手高舉起來,鹦鹉們立馬就張開濕漉漉的大翅膀,拉起綠藤,一下子将他帶到了半空中,一路飛往礁石所在的方向。

“子清!”韓湛盧喝了一聲。

範子清充耳不聞,鹦鹉們不知是翅膀打濕了,還是被這聲威震懾,飛得磕磕絆絆,拼命地扇動起翅膀,拼出了個抱頭鼠竄的模樣來。

墨翁前後兩次跟韓湛盧勾搭上,無論有意無意,兩次都背後把韓大人給賣了,相當過意不去,然後他相當過意不去地擋在韓湛盧面前,态度十分誠懇地說:“抱歉了,大人,就耽誤您一小會兒,老頭子我還想再活長些……”

下一秒,致力于長命千歲的墨翁被一指點中,重新變回了沉默是金的墨塊。

蕊姐前陣子才被教訓過,見狀,默默舉起雙手,歸降了。

不過河伯已經趁機開着船溜出老遠,礁石在溟濛雨霧中,将要看不見蹤影了,他掃了眼墨翁的慘狀,笑嘻嘻地回過身,朝韓湛盧恭敬地行了一禮:“大人,我選擇坦白從寬,都是墨翁這老東西貪生怕死,跟範狗狼狽為奸,我……”

韓湛盧打斷了他的屁話:“開船,去劫陣那。”

聞言,河伯不為所動,被韓湛盧一瞪,他無辜地聳了聳肩,抱着拐杖,讨好地笑道:“大人,我修為低微,妖力耗盡,開不動了。”

另一頭,鹦鹉們實在不是載人航天的料,四個人輪着上陣,才吃力地拖着範子清飛到礁石上就徹底力竭,綠藤脫手滑出,範子清整個人以狗啃泥的姿勢摔在礁石上,得虧他們飛得不高,這段時間下來這點兒摔打範子清也習慣了,只是實在有礙觀瞻。

範子清從地上爬起來,吐出了滿嘴的灰,劫陣之上覆滿了白灰,被雨水濕透,成了一層黏糊糊的泥巴,普通泥巴也就罷了,這白色泥巴的原材料真令人作嘔。

蠻荒禁術了得,原本限制在這劫陣再沒有将人拒之門外的力量,範子清低頭一看,他這一腳就已經踩在了符文的紅圈中。

從龍蛇會總舵翻出來的小煙花們瞥見了活人,一部分不去追船了,轉而調頭沖向這邊來,鹦鹉們挺身攔下:“快點,支撐不住了!”

鹦鹉四只構成的城牆不堪一擊,帥不過三秒,頃刻間一潰千裏。

範子清已經找到剛才破開了小小的裂隙,身後勁風突起,沖過鹦鹉們的蠻荒直沖而上,他頭也不回,拿起那把破爛小短刀,擡手刺下。

“小心!”

更加兇猛的強風卷席而過,碾過了身後喧嚣,下一刻,範子清的手腕突然被人捉住,阻下了他的刀,範子清擡肘轉身,卻被人一敲麻筋徹底卸了氣力,與此同時他忽然瞪大了雙眼,發現來人是韓湛盧,方才逼近他背後的蠻荒被劍風絞殺,漫天落着的雨添了一層薄霧似的血色。

範子清猝不及防被逮了個正着,莫名心虛:“你怎麽追上來的?這麽快?”

韓湛盧親眼目睹了他作死的全過程,心火一下子被點燃,氣得厲害了,他勾着嘴角就是一道冷笑:“你說呢?”

範子清往後挪了挪視線,往小船的方向看去,隐隐看到一道細細的、若隐若現的光亮,将小船跟礁石勾連起來,韓湛盧沒有白骨夫人遁地的能耐,也沒有鹦鹉們飛天的技能,于是截長補短,踩着千絲就追過來了。

“我下次考慮破釜沉舟,”範子清向他檢讨,“起碼你游過來沒那麽快。”

韓湛盧面如寒霜:“你是非去不可麽?”

“要去。”範子清毋庸置疑地說,“這靈脈要是繼續燒下去,整個妖市的人都會被困死燒死,往後不單是妖市,整個聚妖地,包括寧鎮也會遭殃,那是我家,我當然要去的。”

“你那地方有哪點看起來像個家了?”韓湛盧冷哼一聲,話出口,他才後知後覺說過了頭,半路又轉了話鋒,“退一步說,天大地大,比寧鎮要好的地方多了去了,與其惦記你那間養四害的房子,去哪裏重新安家不也是一樣。”

範子清搖了搖頭,試着掙脫他的手,失敗了,他無可奈何地說:“你不懂,我就算剩半口氣也一定要去,否則我心有不安。”

大概韓湛盧這輩子是不會懂得的,劍生來就是殺人的工具,沒長什麽悲憫,在荒域浸血的土壤裏活得久了,也見識過各種浩劫,有時候看東西的目光就會變得古怪。

就好比是人類彈指數十年的命,與他們而言也變得跟夏蟲別無二致,會對能活十幾年貓狗投放感情不稀奇,可對只長一季的蟲子投放感情就很奇葩,別說韓湛盧沒有多餘的感情,即便是有也不會将感情投放到夏蟲身上,往複循環的生死乃是尋常,數十數百年為計的盛衰僅不過是過眼雲煙,而再大的災厄也就那麽回事。

可不知為何,範子清跟他走在南轅北轍的路上時,韓湛盧又覺得這人可恨。

不過這點蠻不講理的恨意輕易就會散,韓湛盧又不是真的黑白不辨,他有自己的私心,也有天性的漠然,可臨到這種時候,一整個妖市的性命與他追尋的帝藥八齋到底孰輕孰重,他稍冷靜下來還掂量得清,又或者回到妖市,萬妖閣那幫妖也會頂着正人君子的面孔,讓他重新掂量清楚——這事到最後他是不得不妥協的。

只是早與晚、能否為逮住白骨夫人掙得時機的問題。

而這時,韓湛盧朦朦胧胧地起了個念頭:“我這把劍是不是不太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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