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章
第 76 章
萬妖閣跟鬼泣酒館結了點仇,都怕對方乘人之危,猝然相逢,氣氛一時間相當緊繃。
黑市百無禁忌,上不得臺面的生意也好,禁術也罷,對他們而言,只要能派的上用場或是賺得來錢,通通都是一樣的。
那麽聚妖地這幫烏合之衆間的情義能值幾個錢?
黑市各派勢力相互傾軋早就成了日常,他們沒有萬妖閣跟劍門那麽多的相互權衡與掣肘,有的僅僅是利一字,往往老大手一揮,底下的人烏泱泱地集合,大半是湊熱鬧不嫌事大,這便是流氓小混混打群架的典型陣勢。
不過有的時候,大手一揮,也能叫他們烏泱泱地前赴後繼、付出性命,興許他們那雙看慣了髒亂差的眼裏,行屍走肉的生活裏,也同樣裝着如此純粹的恩仇愛憎。
墨翁說,他要在這片土地上紮根,可人間聚妖地又怎能稱作土地呢?
三百年前蠻荒還在肆虐,各妖族艱難求生,而如今都已經成了過去式,萬妖閣在廢墟上打造了一個和平盛世,看着是美,可對那些上不了臺面的小妖半妖而言,卻也美得冷冰冰的。
靈脈要重新劃分,各派勢力要重新平衡,妖族間的藩籬被拆掉,權勢財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瞬間就成了堪比蠻荒的可怕妖物,未等小妖怪們琢磨明白就飛快收攏成了一線,一時間,家沒了,原本的山林生活沒了,這世道好像成了個殘酷無情的淘汰場,跨不過它的門檻,就只有被遺棄一角的份。
多少迫于無奈的小妖半妖渡過恒水,為着一點微末的自由與尊嚴,鑽進了聚妖地這條陰溝裏,這裏是妖世靈脈的下水道,是妖族血統金字塔的下水道,可人間聚妖地再爛再糟糕,比起妖世,也總是好些的,于是這麽多年來他們也始終賴在這,也只能賴在這。
……可能陰溝裏的月光,也算得上是泥淖中掙出的一點希望吧。
前一次,是範子清當着鬼泣酒館的面,聲稱他不會讓事态走到魚死網破的地步,聽起來就像個大話,可後來他真做到了,這一次,他又挺身走在最難的一條路上,身影搖搖欲墜,身體力行地把他的大話變成現實。
華老三喟嘆:“為衆人抱薪者,不能眼睜睜看他受苦受難啊。”
說罷,他擡了擡手,在他身後的妖越過了萬妖閣,自動自發地往伏靈禁術上走去,義不容辭地替範子清分擔了一份壓力。
唐雲秋似乎早就料到,溫和有禮地偏頭問孫文涵:“大人可願為聚妖地多留一陣?或者說……哪怕是只為宋湘?”
孫文涵黑着臉,瞪了他一眼,仿佛被唐雲秋脅迫着同流合污。
萬妖閣剛集結完畢的隊伍,很快又被打散,混入了鎮靈陣中。
三百個咒幡的位置,空缺很快就填滿了。
三百人的大陣緩緩運作起來,像鋪開的一張大網,将靈脈這頭猛獸圍堵其中,滾滾熱浪走投無路地翻騰,沖過人肉匆匆構築下的城牆,絲毫不畏人多勢衆,兇猛地反撲,一爪子就能撂倒一把的人。
聚妖地的小妖資質不怎樣,撐不了多久就要倒下,好在人數不少,替換的候在一側,排成了長長的隊伍,有倒下的就立馬上前補上,慢慢就自行摸出了秩序來。
不過來人魚龍混雜,什麽來路都有,光指揮都能湊出一個小隊來,七嘴八舌的指示聲在各處響起。
“賀蘭堂的不要一塊擠着上,分散開來,替範小兄弟平攤全程。”
“替補的不用挑了,甭管修為夠不夠,能撐一陣是一陣。”
“別搶,這是我們地盤,誰他媽說老子撐不住啦!”
“驚天集團不配合的都揍服了!放心吧,人管夠!”
“那萬妖閣的……呃,你們自便、自便哈!”
指揮只有聲勢有模有樣,實則都是群一竅不通的貨,七八個老大叽哇亂叫地牽引着,妖群時常亂作一團,替補的按下葫蘆浮起瓢,隐隐還拿出了搶地盤的陣勢來,孫文涵則率領着萬妖閣占據一角,并不跟他們同流合污。
烏合之衆們效率之低下,堪稱手忙腳亂跟冷眼旁觀——但卻是聚妖地前所未有的和諧。
起碼韓湛盧來了聚妖地足有二十年,從未見過他們還有藥可救的地方,乃至于哪怕他不得不動用禁術,哪怕連萬妖閣都準備撤離,可韓湛盧從始至終沒有向聚妖地求助的想法。
韓湛盧疲憊地擡起頭,定定地看着陣中的範子清,後者還沉浸在靈脈中跟火勢較勁,絲毫不知自己促成的這一切。
韓湛盧開始有點覺得這年輕人不可思議。
據說姑蘇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跳恒水取劍怎麽聽都太過瘋狂,追随青龍殷岐跟當代妖王鬥法也是同樣的瘋狂,興許殷岐的話沒錯,他曾說姑蘇牽動着奇跡,那些年間妖王的名聲都被宋簫敗光了,殷岐還主動卸下一身權力去鎮守恒水,只有那姑蘇仍舊高高在上地受到尊敬與擁戴,乃至于當年許下點化湛盧劍這種無理取鬧的請求時,也僅不過泛起了丁點波瀾,并沒有過多的阻礙。
韓湛盧始終無法茍同,他自忖是姑蘇手下的犧牲者,并非被拯救了的那一方,然而也始終無法否認,到了如今,多少從妖世的水深火熱中被拯救出來的妖怪,多少自劫難當中開枝散葉的妖族,仍把姑蘇視作開天辟地的神佛。
千年過去,不知是否還留有姑蘇殘痕的緣故,範子清也依舊是個不可思議的年輕人。
韓湛盧不動聲色地将一切收進了眼底。
讓聚妖地衆妖心平氣和排排坐可不容易,這都是平日裏的死對頭,死對頭們在共同的危機面前同心協力,很快協力出了各種撞車翻車事故,小範圍的争吵蔓延開來,而萬妖閣依舊高高在上、冷眼旁觀。
韓湛盧嘆了口氣,冷聲沖他們喝道:“瞎折騰個什麽勁,伏靈禁術講究方位,萬妖閣的不要都擠在一片,你們都有分隊,以子清為中心,依序往八個方位守好。”
竭盡全力瞎折騰的衆妖一轉頭,發現發號施令的是湛盧劍,都驚了。
孫文涵看了他一眼,揮手讓底下的人照做了。
韓湛盧繼續說:“鬼泣酒館的都站出來,分成八隊,跟在萬妖閣身後,這八個方位的火勢最強,替補的也注意,修為兩百以上的去幫他們,其他的量力而行,去補上間隙的位置。還有你,唐大夫當上瘾了嗎?”
臨時工大多只是替他跑腿賣力氣,人間律令在他這更是個花瓶,連海水把妖市淹掉的時候,湛盧劍也只下過兩道命令,一個是救人,另一個是滾蛋,如今韓大佬發號施令,教他們守護聚妖地,大概可以入選人間八大奇跡之一。
聚妖地各大攪屎棍一怔,七手八腳跟在了萬妖閣屁股後頭,唐雲秋苦笑着搖搖頭,跟醫館小妖們吩咐了幾句,小藥罐們訓練有素,盡管吵嚷,還是盡職盡責地給從陣上退下來的傷員治療去了。
妖市這幫貨,前陣子白骨夫人帶頭闖結界,他們還顧着前排圍觀叫好,這下吃瓜群衆通通下了場,支撐起了聚妖地那微末生機。
靈脈那滔天的火浩浩湯湯卷席過聚妖地,這時都傾瀉進方寸陣法中,焚心刮骨地游蕩在範子清的四肢百骸,他就像個即将溺斃的人,掙紮在驚濤駭浪之中,掙紮在雷鳴閃電中,靈魂仿佛被撕裂,嗚咽聲不由自主地從嘴角漏出。
伏靈禁術是源自蠻荒的東西,這些蠻荒大半是瘋子,不然不至于跟整個妖世開戰,還一戰便是千年之久,更何況伏靈是用來破釜沉舟的,瘋子們不管不顧起來連自己的命都能賭上,所以伏靈禁術的下場必然不太好受。
然而在三百人替範子清分擔這份下場後,靈脈漸漸走向負隅頑抗。
火勢跟着轉弱,範子清慢慢尋回了一點清明,他從痛苦中回過神,只見眼前是一片赤紅,紅光搖曳,像是一場貨真價實的大火,有什麽東西忽然在面前砸落,濺起一把火星——是塊燒得通紅的門匾。
江邊沒有這種門匾,範子清定睛一看,四處江水依舊是漆黑一片,零零碎碎的光亮漂浮其中,照見江上小橋遍染血腥,一路通向他身處的大殿。
範子清一回生兩回熟,然而還是被橋上魑魅魍魉的屍堆吓了一跳,未等他冷汗冒出來,緊接着就看清那屍堆裏竟還有個會喘氣的活物。
那活物是個半大小鬼,眼看就只剩半口氣,正一點點沿着橋爬過來,那雙手扒過的磚石留下觸目驚心的血痕,可他不依不饒地往前爬着。
這孩子盡管傷痕累累、蓬頭垢臉,被血染得只剩一個色,範子清一眼就認出來,他手裏還拽着把湛盧劍。
範子清倒吸一口涼氣,驚懼跟心疼糾纏不清地翻湧上心頭——這小鬼就是年幼時的韓湛盧。
甲老半吊子的天冥玄鏡裏,藏在韓湛盧心底的一幕被翻了出來,那年幼時的韓湛盧,為闖過這條橋,宰了不知多少只知道食人血肉的妖物,熬過不知多少致命的爪牙,小小的身軀不堪重負,早已精疲力竭。
“這麽小一點就這麽兇,以後還怎麽得了。”
範子清聽見笑聲,一轉頭,就見身後大殿裏還有個人影,有人端坐在紗幔之後,看不清模樣,可大殿火光灼灼,眼看就要把這人也一同燒成灰,他卻無所謂地坐在那,像是帶着幾分寵溺地笑着。
在這種詭異的場景下,那笑聲聽着再尋常,也透着說不出的妖邪氣,靜寂之中仿佛連半點生機都不存在了,只有某種冷冰冰的死氣與危險回蕩其中。
“不過,我倒是想看看你長大是怎樣的。”
那人從紗幔後伸出一只手來,範子清看見他的皮膚灰白,像具死屍,那沒半點血色的手落在小湛盧的頭頂上,大抵也沒半分溫暖,使得那小孩繃緊了臉色,陡然握緊了手中劍。
小湛盧看起來,就像是腦袋被一把捉手裏,随時會有性命之憂似的。
然而預想的危險沒有到來,那只手只是輕輕摸了摸他的頭,就像他全不在意身處的火海一樣,他也絲毫沒在意小湛盧那把睥睨無雙的黑刃:“殷岐賭你活不下去的,現在看來,是我贏了。”
範子清陡然升起了一個念頭:“這人是姑蘇?”
小湛盧察覺不到對方的敵意,臉上肅殺之色稍緩,他定定看着眼前人,然而姑蘇只是默默收回了手,小湛盧一愣,擡起傷痕累累的小手,猶疑地伸向前方,似乎想要留住姑蘇的手。
下一刻,血色毫無預兆地潑在紗幔上,血腥從間隙中濺到小湛盧身上。
近在眼前的姑蘇像個被沖破的氣球,毫無預兆炸成了團血肉模糊的泥,綽綽人影從那死屍殘骸中飛出,游蛇似的徘徊在屋子裏,尖嘯聲刺耳。
唐雲秋曾說過,姑蘇是因病離世的。
病?這算什麽怪病?
小湛盧瞳孔驟縮,神情都凝固了,伸出的手還僵在半空,而那烈火焚燒的大殿終于無力支撐,在他面前轟然倒塌。
範子清看得心疼,忍不住上前去握那只小手,眼前就倏地黑了下去。
伏靈禁術經過漫長的八個小時,累趴了大半個聚妖地的人口,到最後,甭管修為夠不夠得着萬妖閣設下的門檻,只要活剩一口氣的都上去頂着,連醫館小妖也幹脆在陣邊上紮了營,就近進行醫治。
這轟轟烈烈的場面比興龍宴熱鬧,也比韓湛盧跟黑市的群毆熱鬧,好像天塌了下來,聚妖地的蝼蟻前赴後繼,硬是能把天給扛回去一樣。
靈脈的火勢被抑制下來,炙熱的靈氣也煥然一新,恒水瀑布似的懸挂上半空,暌違已久的涼意終于随風歸來,東方破曉在江盡頭露出了一線魚白。
所有人都在歡呼,揮動起咒幡,喧天的喝彩聲震耳欲聾,甚至有人痛罵了一聲:“媽蛋,這比在對岸過活都難!”
然後他罵完這一句,仰躺在地上,放聲痛哭。
連萬妖閣那幫自視清高的,先前還準備情況不妙就溜號,現在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疲憊的喜悅。
只有範子清沒收手,還保持着端坐在地上的姿勢,緊捉着咒幡。
旁邊有人叫了他一聲,他像是才反應過來結束了一樣,渾身一震,身影往一邊歪了去。
韓湛盧一半目光始終沒離開過他,見狀想搶上前去,不料妖力早耗了個透,連半根手指都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範子清直直倒在了地上。
“範小兄弟!”在他旁邊的妖吓得大叫一聲,忙去扶他,結果卻像摸了一把火似的,直接被燙了手,“我去,燒熟了都,唐醫師!快來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