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章
第 77 章
唐雲秋應聲趕過去,給他探了下脈,探完,手指都焦黑了,把旁邊小妖吓得目瞪口呆。
唐雲秋蹙眉,轉向韓湛盧,開了口:“要鎮住靈脈,他的妖丹不夠完整,缺一滴心頭血。”
那一滴心頭血早已凝結成血契,成了韓湛盧栓住他的一條缰繩。
唐雲秋的意思不言而喻,不過韓湛盧無動于衷。
詭異的靜谧持續了半分鐘,韓湛盧依舊定定看着地上的範子清。
這狀況很快傳了開去,景山和幾只鹦鹉傷得重,本來躺着排隊等治療,這回兒聽見範子清出事都按捺不住,撐起身來擠進了人群,他們偷偷看了八風不動的湛盧劍一眼,又看了眼唐雲秋,只覺這氣氛相當古怪,最後咽了咽口水,還是小心翼翼向前,想去将範子清扶起。
這時,韓湛盧驀地擡頭,眼中閃過一道寒光,随即漆黑劍風飛掠而過,擦着他們的鞋尖劃下半掌深的刻痕。
韓湛盧:“不準碰他!”
景山:“大人……可是他……”
“那把劍腦子大概還沒好。”孫文涵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打斷了景山,又瞧了眼範子清。
能撐下整場伏靈禁術的,修為自然不普通,可聚妖地什麽時候多出個名不經傳的大妖?而萬妖閣竟然對此一無所知?
孫文涵旁若無人地接過管理權:“伏靈禁術到底是禁術,會産生什麽後果不好說,何況這本就是個忌諱,來人,去把他……”
他原想說,将這人帶回妖世去處置,妖世有最好的醫師,也有最膽小如鼠的大妖,跟蠻荒扯上關系、觸到他們逆鱗的妖,通通落不着好下場。
這顯然不在韓湛盧的容許範圍內,話未落,他擠出最後一點氣力,握起了湛盧劍。
唐雲秋趕在他添亂前,擡手攔下了孫文涵:“慢,能讓我說幾句嗎?”
孫文涵跟他不知有過什麽恩怨,先前活像被脅迫,現在看了他一眼,把說到一半的話吞了回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給了他面子。
唐雲秋向他道了謝,轉頭對韓湛盧說:“他的命既然是你說了算,那你想要他死,還是要他活?”
韓湛盧一怔,眼神陰沉得可怖。
旁邊的徐小師侄無比擔憂:“師伯……”
他跟了韓湛盧很長時間,因而比誰都要清楚湛盧劍追尋姑蘇轉世的事,也一路旁觀了他師伯的心事重重,兀自替他發了一噸的愁。
百年千年的時光,說來太過漫長,可韓湛盧并沒迫切想要得到些什麽,自然這說來漫長也不過說來而已。
可如今不一樣,韓湛盧對唐雲秋說了那些話,底氣只憑一道血契,他知道,要是沒有了血契,這人說不定就跑了。
韓湛盧從不會聲張他想做什麽、想要什麽,興許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答案,他這人從來漫不經心,未曾有過憂慮,也未曾有過驚懼,乃至于那點因範子清而起的愁緒只是蜻蜓點水、匆匆即逝,也逝得石破天驚。
畢竟湛盧劍從不用血契也是出了名的,但在範子清這卻破了例。
為留住他,韓湛盧能用的都用上了,之後會做出什麽事來,徐小師侄光是想一下,那顆愛操心的命就能徹底咽過氣。
重重雷雲散開,一簇又一簇黯淡天光鋪灑而來,将韓湛盧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在一整片聚妖地死寂般的注視中,他的身影就像座孤傲而無所依傍的高山。
忽然間,那‘高山’動了,他沉默地伸出了一只手。
血契紅光浮現在韓湛盧手臂上,繁複的花紋一點點抽離,漸漸在掌心之上凝成了一道符。
他看着那道符,輕聲道:“去吧。”
話音一落,那血契飄然落在範子清眉間,再次融進了他的血脈中,不費多時就回流到他的心上,被他轉接到身上的靈脈漸漸燎原,收服得一幹二淨。
唐雲秋給他的并不是二選一的題。
韓湛盧橫行多年,頭一回栽了跟頭,竟是被逼至無路可走。
範子清身上的高熱飛快退卻,唐雲秋無暇他顧,丢下韓湛盧就開始給他治療,他這徒弟才剛學着用靈力沒幾天,這會兒卻撐起了聚妖地的靈脈,經脈妖丹都仿佛被無數刀子刮過似的,受損相當嚴重,堪堪在報廢的邊緣。
徐晉瞅了眼師伯,想了想還是過去扶韓湛盧,打算将他帶去範子清身邊,不料韓湛盧讓開了他的手,拄着劍站起來,一步步走到了範子清身邊,他看見那年輕人眉目漸漸舒展,松了一口氣的同時,緊蹙的雙眉一直未展開。
孫文涵漠然地旁觀韓湛盧的失态,心覺怪異,不等細想,剛剛散開人群中忽然有人沖過來,喊了一聲:“萬、萬妖閣來人了!”
不止在場的妖,就連孫文涵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因為依照往常經驗,天大的事,只要不燒到萬妖閣頭皮頂上,沒個三兩天是定不下來的,而這次事發才不過半天,更何況恒水出事,蕭家把水路都停了,再怎麽說也不會這麽迅速。
孫文涵問:“誰過來了?”
那人磕磕絆絆地吐了一個名字:“是、是妖王。”
“是殷主來人間了!”
妖王殷岐的大名就像剛才沒能落下的天劫,一場五雷轟頂,把所有人都震得回不過神來。
坐鎮恒水的妖王,千年未曾離開過恒水半步,頭一次在世間露面,就是來到了人間聚妖地。
聚妖地的小妖們,算起來就連萬妖閣大妖也沒見過幾個,連帶孫文涵在內,加上自家老大,攏共就那麽兩人,未等聚妖地衆妖消化完這道驚天動地的消息,正主就直接現身了。
漆黑江面上掠過一道白浪,那浪花如長箭,在翻飛的水波中隐隐露出駭人的鱗角,緊接着,無數道瀑布沖開水霧中,墨青長蛇般的身影從江水中飛出,伴随着震耳欲聾的水聲,一通龍吟響遏行雲。
萬妖當中能化作龍形的妖族不少,但青龍确是絕無僅有的。
恒水數十道瀑布挾裹着沁骨冰寒,仿佛是源自黃泉的冷意,叫所有活物都毛骨悚然,不用萬妖閣架起警戒線,所有人也自動躲得遠遠的。
這時,那青龍卻無畏生死般,暢游在恒水浪花中,半空中破開的窟窿像是一張張吞人吃骨的嘴,慢慢被他嚴絲合縫地堵上,随後,青龍飛出水面,一爪子捉在了堤壩上。
堤壩周圍的妖怪被近在咫尺的龍爪吓得大驚失色,跟傳說中的妖王近距離接觸,第一反應竟是撒腿逃跑,可憐青龍殷岐初來乍到,迎接他的是屁滾尿流跟鬼哭狼嚎,很有些無辜。
他掃了一圈,周圍攪起了清風雲霧,從中化了一個人形出來。
妖王殷岐縱然算不清幾千幾百歲,可模樣只如個年輕人,眉目清秀,着一身青衣長袍,興許常年守在恒水,遠離人煙,渾身不見半點煙火氣。
殷岐就這麽超凡脫俗地站在那,人群自然而然跟他隔絕開來,他習以為常似的,一眼就在人群中掃見了韓湛盧,邁步朝他走去。
聚妖地的混混小妖們紛紛讓開一條康莊大道來,原本摩肩擦踵的岸邊一時間變得空蕩蕩,他們這些小妖平時連敲門的禮儀都未必清楚,這時候卻下意識屏住了呼吸,生怕驚動了什麽似的,不單啞了聲,還定在了原地。
好半天,才有小妖往旁邊鳥妖身上揪了一根毛,聽那鳥妖上蹿下跳地怒罵,然後他終于确信不是在做夢:“我的媽呀,活的妖王,老子這次走得什麽狗屎運。”
聽見這沒見過世面的粗言穢語,孫文涵當下額角一跳,萬妖閣迅速行動起來,遣散了圍觀人群,又安排人手将傷員擡到醫館,混亂的現場很快被清了。
唐雲秋讓鹦鹉把範子清帶回了醫館,原本還想問韓湛盧需不需要治療,不過鹦鹉們還記得剛吃過的虧,猶豫好半響,愣是沒敢開口,直到那人海作牆的康莊大道一路鋪了過來,鹦鹉們立馬雞毛亂飛地溜了。
韓湛盧疲憊坐在原地,手裏沾着範子清留在咒幡上的血,像是還沒緩過神來,周圍一驚一乍的,他也就漠不關心掃了一眼,沒有起身迎人的打算。
“我讓樸樸給你帶了話。”殷岐在他面前停下的腳步,抱着手,端莊文雅地吐出略帶刺的話,“看來帶的是耳邊風。”
據說千年前,姑蘇費盡全部修為,托殷岐将湛盧劍點化後便因病歸隐了,小湛盧沒在姑蘇身邊待過幾天,在去往荒域、在拜師劍門之前,他是在殷岐身邊長大的。
如此說來,孤僻如湛盧劍,從小沒好好跟人往來過,那張嘴卻不知怎麽長成了說話帶刺的兇器,興許有一部分得歸咎于青龍殷岐。
殷岐當上妖王後常年坐鎮恒水,要談及此人,絕大部分離不開千年前跟白虎宋簫的鬥法,此外的千年就好比是從世間蒸發了一樣,就連葉南生那些曾追随過殷岐的大妖,也只是約莫知道他在恒水沉迷園藝跟四處點化。
雖說殷岐跟韓湛盧說話風格是一個路子,但比起韓湛盧的冷嘲熱諷,殷主說起話來平鋪直敘,語氣也溫和許多,很多時候更像是自嘲。
這大概也是為什麽明明論功德他倆誰也不比誰少,然而韓湛盧走上了招天下人仇恨的歪路,而殷岐依舊受萬妖景仰的原因之一。
韓湛盧不吭聲,用實際行動表示‘耳邊風’這詞并不怨。
殷岐于是開門見山問他:“恒水乃界河,你有頭緒嗎?”
好幾百年沒談過半句的兩人,久別重逢連點寒暄也沒有,關系顯然沒旁人猜想的那麽簡單。
不過在場的妖豎起耳朵、用上各種小手段,也聽不見他倆人的談話,于是單從殷岐那讓人如沐春風的微笑看來,還覺得這兩位正交談甚歡。
韓湛盧瞥了殷岐一眼,發現那故人面容已經變得陌生了。
殷岐當年親手點化了湛盧劍,湛盧年少時為此把他視作大敵,随後頭也不回地去往荒域,轉眼千年間再也沒像現在這樣,面對面近距離地交談過。
只不過韓湛盧滿妖世地跑時,殷岐時而托人給他帶幾句話,也不過分纏人與讨人嫌,每次都恰到好處得卡在韓湛盧惱火的點,乃至于久未逢面的兩人沒多少時光的隔閡,甚至連當年稚嫩的恨意也不知覺間淡去了。
韓湛盧:“我以為你心中有數才跑人間來的。”
殷岐搖了搖頭,又道:“靈脈被焚是匪夷所思,既然這是蠻荒禁術所引起的,那麽恒水倒灌人間這件匪夷所思,也是禁術?”
韓湛盧不置可否:“目前我只能這麽猜。”
受妖丹爆炸跟靈脈火勢影響,恒水結界被牽連而崩潰,這只不過是唐雲秋的猜想,倘若恒水結界真那麽弱不禁風,早在蠻荒還橫行的年代就被撕作碎片了。
縱觀妖中數以萬計的術法,除了蠻荒禁術,大多脫不離白虎宋簫創下的術陣法系統,白虎宋簫好歹也曾是鎮守界河的妖王,自然沒道理開發出自讨苦吃的術法來,唯一有可能的解釋,只能在蠻荒當中挖掘了。
只不過就連與蠻荒争鬥多年的韓湛盧,算來對這些禁術也知根知底,竟也從沒見過這樣的術法。
殷岐則是不信:“一段時間不見,還學會裝無辜,真是越長越歪了。”
“是我親手捅的蜂窩,但跟那沒關系。”韓湛盧坦言說,頓了一下,還是把事情始末交代了,“師父把帝藥八齋交給了我保管。”
殷岐看了他一眼,但沒有計較他們把八大家鎮守的寶物私相授受的事,只是飛快做出了大概推斷:“帝藥八齋出自西王母,分別交由八大妖族保管,此外再沒什麽稀奇。你覺得這事沒那麽簡單,不然韓章沒必要交給你,恰好他還把泉客交給了你作提示。當年泉客秘地失守時,他們的帝藥八齋也一同丢失,你想到這點,于是追查當年很可能将它盜走的白骨夫人。”
韓湛盧說,“據說帝藥八齋裏頭,只有一個盒子裝有長生藥,妖的命數大多漫長,長生藥只是個雞肋,不見得白骨夫人藏有危險禁術這事跟長生藥有關。劍門這些年不斷受萬妖閣壓制,而且能讓師父忌諱的,我懷疑是萬妖閣裏的人,不過閣中真有人為長生藥而來的話,到底又會是誰?”
到底是誰,連劍門韓章提都不敢提,只能步步為營地設下暗示,甚至狡兔三窟,秘密地将帝藥八齋轉出了劍門?
當年殺退千萬蠻荒的韓老掌門,也會有畏懼至此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