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林遷南很快整理好愁緒,差點忘記有只和自己在一條繩上的螞蚱。

“你是霍将軍吧?”林遷南開朗一笑,“久仰大名了。”

霍亮在京城待的時間不長,與林遷南的點頭之交淡如清水,林遷南不記得他也在情理之中。

他心裏有許多種疑惑。

為什麽賢王和皇上沒有殺了林遷南?

為什麽當年名動京城的林遷南成了一個廢物?

霍亮有大将之風,不容許自己有失禮儀,他頓了頓,沒問出口。

林遷南看破不說破,合上車簾道:“王爺可是吩咐霍将軍進宮後把實情告訴皇上?”

實情便是韓歧造反在即。

霍亮遲疑片刻,多年前幾次會晤的原因,竟打心眼裏相信林遷南,他鄭重其事地點頭。

馬車轱辘滾在平順的道路上,駕車的公公聲音尖銳而洪亮地吆喝着奔馳的馬兒,很好地掩蓋了林遷南即将要說的話。

“時機不對,”林遷南壓着嗓道,“韓免老謀深算多年,怎會輕易被你們迷惑?我有辦法可保王爺無恙亦可保将軍你無恙。”

眼前人清隽的五官帶着灰蒙蒙的死氣,眉眼裏依稀可辨幾年前的絕世無雙,本該只聽韓歧一人之言的霍亮再度遲疑:“……你與王爺有仇,我為什麽要相信你?”

“我與韓免有仇才對。”

林遷南從發冠中取出一根隐藏的極好的銀針,他眼睛也不眨地刺向自己的手腕跳動的脈搏。

一股黑血從脈搏裏冒出,空氣裏隐約有異香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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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味道是……”霍亮見識寬廣,在邊域時巧遇一個行者,他身上便是這種味道,“絕毒?!”

“沒錯,天下之毒,以絕為首。”林遷南收回針時,脈搏處便不再冒血,“當年我遭韓免算計,他在我體內下了此毒,并以此要挾我的家人。”

韓歧常常說他是賤命,他的賤命害了林家數百無辜之人慘死,亦害了本該安穩登基的二皇子。

“所以,百年不參與朝廷風雲的林家,才在五年前臨門一腳?”霍亮像知道了什麽驚天秘密,沙啞的嗓子吐出的字言之鑿鑿,“造就了一樁慘案,韓……今上登基?”

林遷南将食指放于唇前示意他聲音小些,“想不到我能耐這麽大吧?我也沒想到,我何德何能讓我父親為我铤而走險,他一生以我為驕傲……”

霍亮啞口無言,睜圓了眼珠子,瞪着林遷南說出自己的所知所聞:“絕毒是無解之毒,若非灰飛煙滅粉身碎骨,即便是剩一套骨架,絕毒不讓你死,你絕不會死。”

絕毒有解百毒的奇效,如同閻王爺一般掌控着一個人的命數,中了此毒生老病死像是和你沒有任何關系。

可太疼了……

初中此毒的一身傲骨都磨了個幹淨,那種萬箭穿心的痛苦,那種渾身的血肉被架上刑具的淩遲之感。

那種感覺能向何人說起?絕毒無解,他的傻父親竟然認為詭谲的韓免會給他解藥。偶爾有延緩解藥已是奢侈。

經歷了那麽多次毒發,他反而愈來愈怕疼了,個中滋味誰人能懂。

每次毒發,都是九死一生,不如一死百了來的痛快。

“将軍說的對,我幾乎得了個不死之身,算是因禍得福,”林遷南牽起嘴角道,“但你知不知道,絕毒不會立刻要了我的命,但它會剝奪我的武功、智力、壽命,它會使我變成一個傀儡!可我是個有血有肉的林遷南!”

霍亮久經沙場看慣了慘絕人寰之景,竟讓林遷南一番話唬住了。

堂堂七尺男兒,為國為民為心上人,總之要立誓有一番作為,絕不當個只會呼吸的傀儡。

“它要了我的武功,沒關系,我腦子還是能動。要了我的壽命也沒關系,我暫時死不了那麽快。只要我會動,即便是爬着走,我亦要把我我想做的事做完再死。”林遷南說着說着心頭一空,嘴唇哆嗦泛紫,眼睛裏是一片死寂,“但它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林家百年根基毀在了我這個廢物手裏,孤家寡人之感不過如此。”

中毒五年之久,僅僅失去了武功,如今的樣子看起來像是絕毒已解,屬實奇怪。

“你是把毒逼入經脈骨髓存封了?”想明白的霍亮錯愕道。

林遷南道:“将軍好眼力。”

“怪不得……”霍亮又想到了什麽,“那你的命……”

“毒入骨髓,時日無多。”林遷南輕飄飄落下判處死刑的八個字。

知道自己死期,該是多麽絕望的感覺?

霍亮垂眸,掩去被林遷南感染的孤寂。看似好過的人實則艱難度日,他再難管什麽大将之風,開口問道:“為何皇上和王爺不殺你?”

馬兒減緩了踏動的蹄子,公公“籲”一聲,進了皇宮,馬車開始慢慢前行。

“他殺我?”林遷南不怕接下來的話被不相幹的人聽見,“他是有這個本事,但偷來的東西總要畏首畏尾地看管,哪怕是至高無上的權利,亦有蛛絲馬跡的纰漏!他需得謹慎些,好日子不多了。”

“我手裏有韓免絕不能殺我的東西,用了些年,而今估計不太好使了,正好,時候快到了。”

林遷南如一池觸目可及的幽湖,看似能力有限且弱小,引得人上鈎了蹬直雙腿往下跳,跳下去才知道幽湖其實深不可測。

霍亮背後出了層冷汗,恐叫人察覺。

然而提到另一個人,林遷南隐去了陰翳,渡上了一層自欺欺人的薄膜,“賢王,韓歧,我不知道他為什麽不殺我,許是他在意我。”

“王爺他恨林家。”霍亮道出實情。

“嗯,”話說久了,林遷南眼睛裏朦胧一片,疲憊的很,“我說了這麽多,請将軍告訴我,那段時間,韓歧他是怎麽樣的?”

那段時間是指五年前,朝堂之變,國家之變,他們最絕望的時候。

“王爺不好過,”霍亮不忍回想,“那時之前王爺天真爛漫,甘願閑雲野鶴逍遙自在的度過一生,根本不想參與朝堂的紛争。二皇子和皇後逝去後,世上最在意王爺的人沒有了。先皇駕崩,今上登基之後,王爺更像是變了一個人。”

“誰說沒有了?”林遷南頭靠着窗柩,“我在意他,他不信。”

霍亮愣住,不明所以地別開臉思索。

“瞧瞧,我對将軍你說,你尚會思考一二,”林遷南有些困了,“我對他說,他覺得我賤,我是賤啊,明知道我是他仇人還拼了命的鑽進是非之地。”

霍亮說不出話來,林遷南打開了話匣子想傾訴,“将軍,您披甲上陣精忠報國是為了誰?”

“為了百姓安穩。”

“我是個俗人,沒有将軍的大志向,”林遷南咧出一個得意地笑,“我只想給韓歧現世安穩,再送他今世無憂。”

直到下馬車,霍亮都沒再多問一個字,他不需要那麽多,更不用懂林遷南對韓免是怎樣的情感,他要做的是幫助林遷南實現那唾手可得的現世安穩。

他下車後由宮人領着去該去的地方。

林遷南在馬車上睡着了,倏地一回首,看到了一個高大的人貓着腰把他從馬車裏抱出來。

是韓免!

韓免對着霍亮微微一笑,然後抱着林遷南揚長而去。

尊貴無比的卧龍殿成了軟禁林遷南的牢房。

他好吃好喝的在這裏已經三日了,韓免一點動靜沒有,他通過宮人聽說了韓歧稱在府裏養病才不上朝,有了能夠令百姓信服的借口,謠言自然不攻而破。

“韓歧你想不到我在宮裏能好吃好喝的度日吧?”林遷南在紙上畫了韓歧的俊臉,在俊臉旁邊畫了只惟妙惟肖的王八,“你這個混蛋,說好來接我,我他娘的吃成胖子你都不會來吧?混蛋!”

林遷南覺得在他“臉上”畫王八很解氣,一連又畫上數個,嘴裏的髒話葷話一吐便是個沒完沒了,完全不知道前面站了個人。

“林遷南。”

“诶。”林遷南應聲擡頭。

嘴裏念叨了成百上千遍的韓歧沒有出現,與韓歧長相相似的韓免正站在他面前,他念順溜了,怔怔而小聲地道:“韓歧混蛋。”

韓免低頭看桌上栩栩如生的王八圖,“朕幫你把混蛋殺了如何?”

林遷南把失望藏的很好,故作生氣道:“不成,你要把我關到什麽時候?”

“你覺得朕在關你?”韓免道,“霍亮将軍住死牢,你住在暖閣,天差地別。”

林遷南穩住提筆作畫的手,等他接着說。

“霍亮果真是韓歧身邊的人,嘴很硬,不管問什麽都不說,”韓免喃喃道,“朕姑且留他性命,看看韓歧接下來的招數如何。”

林遷南松了口氣,放下懸起的手,道:“你什麽時候放我回去。”

“朕不會放你回去了,”韓免道,“遷南,你為了韓歧,敢再度入皇宮,便要有所覺悟。”

林遷南道:“我不想待在這裏。”

“朕說了,不會放你走!”

“我說我不想待在這裏,沒說讓你放我走,”林遷南“哐”地擲下筆。

韓免臉色白了白,道:“你想去死牢?”

“是。”林遷南并不遲疑,“在死牢,看不見你,我便踏實。”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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