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翩詹

翩詹

折桂與鵲枝一直關注着這邊的情形。

眼看着越襄罵起來, 甚至還拎起沈闫的衣領,兩個丫頭生怕出事,連忙趕過來。

沈闫唇角含笑望着越襄, 面容上一絲一毫的惱意都沒有,兩個丫頭趕過來,他看也不看就抄起旁邊挂燈的杆子直接頂在了走在前頭的折桂的脖子上。

他明明沒有看着她們,準頭卻好, 直接就頂住了。

也幸而折桂瞧見了,及時停下來, 否則那杆子還真會把她的脖子戳傷了。

這是用來挂燈籠的杆子。就是預備着怕下雨的時候廊下光線太暗,怕主子要出來賞雨瞧不清路, 所以特意要把燈籠先挂起來的。

但因越蘅的安排, 還有沈闫的刻意,梁卓成被送進來了,自然要挂燈的太監就進不來。

後來沈闫又在廊下跪着,這就更不能讓人進來看見了。所以這杆子放在這裏還沒能收掉,倒是成了沈闫趁手的工具。

也幸而這杆子不是尖的, 要不然折桂可就搭上一條性命了。

折桂可是吓得不輕, 往後退了好幾步, 正好被鵲枝給護住了。

鵲枝仔細看了看折桂的脖子,見不曾傷到後大大松了一口氣,然後便去瞧自家主子。

越襄還在氣頭上,沈闫手裏的杆子鵲枝也不敢去碰,只能輕聲提醒道:“娘娘, 再有一會兒皇上便要來了。”

外頭伺候的人不知道裏頭的情形, 自然不會攔着皇上的。

如今太後與皇上間關系融洽,這正是向好的時候。若果真攔住了, 這不是把皇上往其他人t那裏推麽?

可若是主子有話要攔着,鵲枝自然只能去攔着的。

越襄是真的有些生氣,叱罵一聲,誰能想到沈闫這個瘋子油鹽不進,還只當是在誇他嗎?什麽話都照單全收。

她也擔心折桂,偏偏這人不肯放手,還拿着杆子跪在跟前,越襄只好伸着脖子去瞧折桂那邊。

沈闫順手将杆子扔在地上,鵲枝機靈,直接搶過來放置的遠遠的,然後又回來護着折桂。

沈闫瞧兩個丫頭虎視眈眈的模樣,心裏倒是有點委屈太後娘娘看他跟看仇人的态度。

沈闫道:“她們是娘娘的人。臣不會傷她們。”

只是不喜歡有人過來打擾了他與太後娘娘難得的接觸。

她的繡鞋十分合腳,又是在覺空寺的禪房裏歇着不必出去見人,也不用出去走動,穿的便是軟底鞋,底子也是平的。

本來還只是叫他壓在腿.根的。結果那一腳毫不客氣的踹上來,正中紅心。

這力道可不是他自己弄出來的,是太後娘娘帶了氣的,一點沒收着。

有那麽一瞬間,沈闫以為自己會疼,但是壓根就不疼。非但不疼,還有一種想要将她的腳壓在身下的湧動。

這種滋味,沈掌印沈大人是頭一回體驗。自此欲罷不能。

太監麽,尤其是有了些權勢的內監,總歸是有些怪癖的。他師父就喜歡瞧着細皮嫩肉的小太監弓着身子站在他面前伺候,畢恭畢敬的像是将他當做主子般伺候。

就因為被主子磋磨心理扭曲,所以就一定要小太監們拿他當主子。

他剛來的那些年,沒少被這麽教訓。一站就是一整天,弓着腰從白天站到黑夜,沒有命令不許起身,那時候還年輕,幸而切了東西沒傷到腰,硬是挺過來了。

可那時候也是要緩一兩個時辰才能直起腰來的。

沈闫想,從此他也有了怪癖的。

就是常常惹太後娘娘生氣不好,不知她高興的時候,是不是也能踹人呢。

挂燈籠的杆子其實跟現代的晾衣服的杆子形狀是差不多的,要說也弄不死人,端看是怎麽弄了。

這裏頭折桂是當事人,瞧見主子虎着臉望着沈闫,生怕越襄因為她和沈闫鬧得不愉快影響了他們之間的關系。

本來麽,沈掌□□思不正,主子的身家性命又拿捏在沈闫的手裏,這其中的分寸自得是十分小心的,折桂不願意為了自己這個丫頭壞了主子的大事。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紅印子,其實已經不疼了,她走過來,将脖子露給越襄看:“娘娘,奴婢沒事了。”

紅印子并沒有太深,都不用擦藥,三兩天就消掉了。

越襄目光收回來,看向還跪在她腳下的人。

沈闫是真的野的無法無天。可她見他在折子上的批紅,條理清晰觀點明确,有些話甚至比有些大臣寫的還要言簡意赅切中要點。

可見不是個不學無術的人,甚至是狠下了一番功夫的。

至少是很有些年份處理政務的經驗,才能擔得起這批紅之責。

越襄甚至想,他要是身體完整,不是流落到京城做了太監,要是好好的進學中舉,沒準做了官,只怕憑借他的才學和務實的作風,這官兒做的比越蘅還要高,說不準還真成了個內閣宰相。

先帝把他旨做托孤重臣,果真不是瞎胡鬧的。

“皇上此番來請安,也不僅僅是來問予好不好的。”

越襄方才動怒把人踹了一腳,裙子底下的襪帶就有些亂了。外頭的風向一變,本來不會落進回廊的雨眼睜睜的也要飄進來了。

越襄一句要去更衣,沈闫還有些戀戀不舍,是瞪了一眼之後,沈闫才乖乖把手放開的。

越襄沒叫沈闫走,沈闫自然跟着一道進去。

偶然有些雨滴穿過回廊落在越襄的衣袖上,手背上。

她擡眸瞧了瞧風雨之中的遠山,荷花池中迎雨的荷花,才曼聲道:“皇上年幼,你壓着他日日讀書,這是好事。做皇帝的人,也總該是有些學問的。但皇帝也不是稚子,有些事還是能聽一聽的。做不了主的事,現在學一點是一點。”

越襄是想早點教會了小皇帝,也好早點放手。

她想脫身,雖脫身之道未曾想好,但脫身肯定是必要的。小皇帝要是學有所成能當大任,那就可以親政了。

按說大周是類明的官場架構,但又不全盤一樣。

皇權至高無上,偏偏大周歷代的皇帝在這方面沒有成例可循。

有早早親政的,也有大婚後親政的。十五個皇帝裏頭,有好幾個大婚的年紀都不一樣,或早或晚,令人無法借鑒學習。

類似先帝這樣的情況也有一兩個,但人家壓根不是這樣安排的。幾歲的皇帝登基後,照樣可以做主,且不說做主的真正是誰,但似小皇帝這樣不許過問的,将權力直接給了太後和掌印太監的,實屬罕見。

因此小皇帝這一任,就只好特事特辦,走一步瞧一步了。

近些時日,越襄多有翻閱先帝留下的書籍批閱還有他的奏章批本,還有好些他一生中讓翰林院印發的聖谕訓誡。這聖谕訓誡,官場朝中人手一份,還要下發州縣,讓縣鄉裏十日宣講一回。

看先帝的筆記思路行事作風,不是無的放矢的人,他這樣安排,必有他的深意。

越襄也不是閑着沒事要研究他的。實在是很在意先帝臨終前單獨與她說過的那番話,偏偏她一個字都不知道,這就很令人不安了。

越襄試圖研究先帝,試圖理解先帝,然後看看能不能自己猜測到一些什麽。

她這一番話實實老成,沈闫在後頭跟着,聽在耳中,實覺可愛。

如今她越是冷臉認真這個模樣,沈闫越是覺得她可愛。

越襄去更衣,沈闫也要跟着。

本來太監嘛,跟着是沒什麽的。

越襄卻不許,回頭指着屋裏屏風外頭:“你站着。”

沈闫又是勾唇一笑,實沒有辦法拒絕她這樣命令式的語氣。

站着就站着。這回更衣也不是要都脫掉,只換了外頭的衣衫,瞧不見沈闫想看的。

可沈闫還是目不轉睛的盯着屏風後頭的剪影:“看來娘娘還真是很想做好這個太後的。”

方才那一腳,雖不至于踢到了鐵板上,但多少還是有點疼的。

小太後的腳常年不見天日的,又不需要走什麽路,比她的手還要嬌嫩些。

越襄怕給她的腳踢出什麽好歹來,幹脆解了襪帶察看,圓圓巧巧的趾頭都有些紅了,但索性沒什麽大事。

她系襪帶的時候聽見沈闫這句話,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随即沉聲道:“予就是大周的太後。”

被迫穿來,接手了這裏的一切。她起碼不能把這裏的一切搞得一團糟吧。

沈闫抱臂,定定的瞧着屏風後頭的人:“娘娘想讓臣教皇上政事?”

這些事情,要是沒有人教,是很難找到頭緒的。其間多少繁雜,初初入巷的人一看就會頭大,根本無從下手。

先帝當年被立為皇太子後,都是跟着當時的皇帝學了好幾年,才慢慢上手的。

而有些人哪怕用心學了一輩子,也做不好這個皇帝。

淩家出的十五個皇帝裏頭,就有這樣的。

越襄整理妥當了,從屏風後頭出來,坐定後望着沈闫道:“先帝将皇帝托付于你,這也是沈掌印的分內之事。你不教,誰來教?”

她是真的得給沈闫找點事情做。她其實就是想把沈闫打發走,沈闫每天本來就很忙,再去教皇帝的話,就更沒有時間來纏着她了。

再說了,人家小皇帝都喊了亞父了,他雖沒答應,但也是人家的爹了。是爹難道不得多看顧點皇帝兒子嗎?

她這個一本正經的模樣,就盼着能将沈闫也帶的正經一些。

誰知沈闫面露嫌棄:“皇上資質實在平庸。”

便是學了十成的本事,也只能勉強做個守成之君。這還得是地方不鬧事,天下太太平平的才成。

越襄吓了一跳,生怕小皇帝這時候進來聽見了。他這樣大喇喇的說出來,就不怕小皇帝聽見記恨嗎?幸而這屋裏都是自己人。

只是想起初見小皇帝時的那一幕,她心裏也不得不承認,小皇帝恐怕确實不是那麽的聰明。

他從小跟在楊氏身邊長大,沒有經歷過皇子的系統學習與訓練,身邊的人又多又雜,說什麽的都有,這個年紀是很容易被人帶偏的。

折桂進來禀報:“娘娘,皇上來了。”

雨已經停了,淩烨來的時候一身清爽,甚至都不用撐傘,他就在雨後清新的氣息中坐着肩辇過來了。

地t上還是有些濕的,他是皇帝不需要走路,衣擺都是幹幹淨淨的。

後山雲霧尚未散去,竟生出兩道彩虹來,雨後空氣十分的好,又涼爽宜人,屋子裏反倒是有些憋悶了。

越襄幹脆讓人在小溪前的石凳石桌上擺下茶水點心,就與淩烨在外頭說話,順道欣賞山中的雲霧彩虹了。

彩虹宏光亮眼,越襄所坐的位置自然是最好的,見她一直望着彩虹,沈闫也望了望彩虹,但片刻後,就忍不住望向了她。

雨後天晴,藍天白雲之下,這裏光線又充足明亮起來,越發顯得太後娘娘姿容勝雪,嬌嫩白.皙。

淩烨卻顧不得這自然的盛景,他規規矩矩的給越襄行禮問安,而後将懷裏的抄本拿出來給越襄,難掩眸中興奮。

他說:“母後。母後叫兒臣看的奏章,兒臣都看完了。”

越襄笑道:“哦?那皇上有何感想?”

她沒接那抄本,那抄本叫沈闫給拿過去了。

沈闫将奏章打開來看。

那是先帝還在的時候,是第一個上奏章說全大周土地丈量的事情的大臣。

這奏章一上,朝堂上為了這件事就吵嚷起來了。上一次的土地丈量還是在啓宗的時候,這是相隔數十年再度提出來,但也确實是沒有辦法了。

土地難以厘清,這戶部的稅銀就收不上來。

但這件事一直沒有個結果。到了先帝死的時候,朝中還在争吵,究竟該不該進行土地丈量。這事牽扯多方利益,連沈闫都不能輕易拿定主意。

太後娘娘是想用這件事,教小皇帝入手政事嗎?

沈闫心裏哂笑一聲,就好比前幾日有人上了奏本,稱要為皇上預備選秀預備大婚,皇上來年就十歲了,可以預備大婚了。

這些人當真是急不可耐口不擇言,他們以為大婚後,皇帝就有理由可以親政了嗎?

毛都還沒長齊的小子,他拿什麽大婚?他知道娶媳婦該怎麽做嗎?

沈闫的目光幾乎是定在眼前的畫面上。

覺空寺的荷花池在雨後更是美不勝收,後山的雲霧飄下來,甚至都不曾散去,越襄選的好地方,就像是置身于仙境中。

太後與皇帝相談甚歡。一個興致勃勃的問問題,一個耐心細致的回答問題,好一副和諧融洽的場景。

小皇帝親熱的一口一句母後,就好像小太後真的是他的母親。

沈闫覺得刺眼,見不得這樣的場景。

母後不是真母後,但真爹假爹都是爹。

爹來教,也是一樣的。反正先帝躺在皇陵裏,也做不了爹了。

太後與皇帝坐在一起說話,按規矩身份不夠的人當然是沒法坐下的。

除非太後皇帝開口,讓人坐下才能坐下。

預備位置的是越襄身邊的人。

這等小事,自然不必折桂與鵲枝親自動手。

越襄與沈闫之間的事,也是太後身邊的貼身宮女折桂與鵲枝知道的最為清楚,旁人可是不知情的。

旁人只曉得位高權重,宮裏宮外都掌握生殺大權的沈掌印在此,這位還是先帝下旨的托孤大臣,那地位可是非同一般的。

便是在越閣老面前,那也是沈掌印排在前頭的。

自然而然的,就在側坐給沈闫設置了一個位置。

沈闫想定,倒是沒坐那個位置,叫人在越襄身側設座,他才施施然坐下,将手裏的奏本往案幾上輕輕一放。

越襄與淩烨俱是一愣,然後淩烨停了話頭,一齊望着沈闫。

沈闫垂眸微微一笑,再擡眸時,眸光閃着流璨的光芒。

“戶部的稅銀很難收上來。皆因在冊土地與真正所有的土地不一樣。有的多了,有的少了,無主的土地越來越少,有主的土地越來越多。大能叫朝廷控制的農戶,卻越來越少。”

“重新丈量土地,目的并不是重新造冊,是跟着的其後改革,是要将那些鄉紳手裏攥着的人和土地摳出來,重新劃歸朝廷。這才是吵嚷數年沒有結果的根本原因。因為沒有人敢接這個差事。首先第一步丈量土地就做不到,何談其他”

王侯伯爵,鄉紳官家,哪個手裏沒有田莊鋪面?叫個人去查,查到同僚身上或者還能承受,查到皇家去了,誰還敢繼續往下查?

沈闫含笑看向淩烨:“據臣所知,先帝留給皇上的皇莊山地,獵場營地就有數十處,這些都不在戶部的籍冊之中的。這都是皇上的私産。”

所以這些土地的收入,也都是進了皇帝的私庫,戶部是一點銀子都沒有的。

皇家自己都占着這麽多的土地,還怎麽查別人?

淩烨還是年紀小,他跟着讀書的師傅講的都是四書五經,縱然現在已經開始從史書中撷取些皇帝講述帝王之道,但也都十分的籠統,淩烨完全不能共情。

越襄一挑就挑了這麽大的事情給他看,給他講課的師傅都不敢多說一句,他只好自己琢磨。方才與母後談的還挺好的,誰知道沈闫這麽一說,倒是叫淩烨愣住了。

他也沒處置過政事,一聽牽扯到皇家的利益,就有些本能的護食。

他根基不穩,皇家宗室都是需要籠絡的,這些将要十歲的淩烨心中十分清楚。要是真查了,他這個皇帝還怎麽做呢?

淩烨猶豫着道:“要不,還是不查了吧?父皇,父皇不是也沒有查嗎?”

淩烨急急看向越襄,試圖尋求認同:“母後,您說是不是?”

可他的母後這會兒卻沒空回應他。

此時的越襄,正灼灼望着沈闫。

沈闫坐着的地方也巧,越襄這樣側頭望過去,他整個人正好籠罩在彩虹的虹光之中,好似将他整個人添了一層光暈。

實在是美的觸目驚心。

他那樣挺直脊梁的坐在那裏,将這些話娓娓道來,好似浸淫官場十數年的清直良臣。

越襄情不自禁的想,鴻文秀雅,不群不俗,擢顯中正翩詹之風。

越襄絕沒有想到,她竟在一個太監的身上,看見了古大臣之風。

沈闫屈指,半個手掌都擱在桌幾奏本之上。

指尖重重一劃,那散發着墨香的奏本紙張就讓沈闫給摳破了。

破爛不堪的紙藏在他的掌心之下,暫時還沒有人發覺。

沈闫情不自禁的咽了咽口水,那不同于一般太監的喉結也跟着滾動了兩下。

別人都沒有的東西,偏生他還能生出一小節來。就輕輕的擱在衣領之上,滾動的兩下摩挲到了衣領,癢意幾乎蔓延到了心上。

太後娘娘怎能用這樣的目光看着他?

這目光令沈闫想立刻把礙事的小皇帝扔出去。

沈闫惡從膽邊生,該把所有礙事的人都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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