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雙殺
雙殺
折桂和鵲枝都聽見了, 都跟着應了一聲是。
越襄擡眸,憑欄望着天上那遙遠的明月,庭院裏靜悄悄的, 這院子注重野趣自然,不似宮裏那樣四四方方的一切都規劃好了。
折桂和鵲枝大概将這裏侍候的人都遣到門外去了。
院門關着,廊下的風燈也不是那麽的明亮,似這樣昏暗的夜, 在現代那樣的五彩霓虹世界裏是很難見到的。
可這樣濃厚的黑夜,一點點照亮的燭光卻好似能令越襄心安。
她反而是在這樣的夜裏能夠快速的踏實安定下來。
或許是知道, 自己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
不再焦慮的打工人心裏琢磨的不是明天還能夠保住些什麽,而是能夠争取些什麽。
手放在結實的木欄上, 上頭還有一點點雨後的濕意, 越襄站了一會兒,又利索的翻過窗扇進了屋中。
她從內室轉出來,折桂鵲枝兩個立時上前來為越襄更衣。
年輕的太後娘娘這一番任性,可是将外頭的裙擺都沾上了些青泥和濕氣,定是不能這麽一直穿着的。
這麽鬧了一番, 又安靜了一會兒, 越襄心裏頭倒是痛快了, 果然還是不能過于壓抑。
她瞧見鵲枝将鞋襪撿回來,倒也沒有說什麽。
鵲枝還偷偷的瞧她,暗地裏松了一口氣的模樣,也讓越襄心裏好笑,卻始終不曾說什麽。
到了這會兒, 幹脆重新洗漱, 都收拾好了回到內室的坐榻上,越襄将那一份空白聖旨摸出來看了半晌。
她說:“明日請父親進寺, 不可讓任何人知道。”
折桂一邊整理着越襄的裙擺,一邊輕聲道:“長樂宮中沒有沈掌印安排的人。這次帶出來的也都是對娘娘忠心的。他們什麽都不會知道,奴婢和鵲枝會安排好一切。”
“沈掌印在宮中就很在意娘娘的動靜。這回的人也不曾進到院中,但這幾日奴婢已經找到了明面上和暗處的人,會想辦法把人都調走的。”
“沈掌印明日會有兩三個時辰在宮中值房看奏章,這段時日,便能借機請閣老入寺來見娘娘了。”
越襄點頭:“好。你盡力安排。”
越蘅還在告病休養,不曾上朝,他不去值房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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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蘅比之上次見面的時候消瘦了許多,但是還是很有精神的。
內閣的精神領袖,如今大周的內閣宰值大人此番裝扮的十分樸素低調,一身黑裳,還是戴着兜帽進來的。
直到進了室內坐下後,才将兜帽慢慢取下。
越襄沒有在院中設座,這樣的會面,顯然是不适合在空曠的庭院中進行的。
還是在外間落座,那幅沈闫叫取來挂上的美人圖越襄不曾撤下,倒是這滿屋子的鮮花插瓶越襄叫人收拾了一下,總不能叫她和越蘅在滿屋子裏的鮮花香氣裏談正經事吧。
禪房裏恢複了往日素淨,倒是越蘅,坐下來後,還是多看了那牆上挂着的美人圖幾眼。
越襄只做不知,淡淡道:“聽聞父親的身體,比先前好多了。”
越蘅也目光淡淡的望向越襄:“是啊,老臣的身體好多了,再過些時日便可以上朝,也可以入值房為娘娘效勞。”
越襄便問道:“父親如今,還吐血麽?”
越蘅微微勾唇,很輕的笑了一聲:“勞娘娘記挂,吃了藥,如今已經解毒了,現在老臣的身體十分的康健。”
“是麽。”越襄道,“原來父親只是中毒。予還以為父親是中蠱了,還費些周折才能好的。比如說,從南疆尋個什麽解藥來,制上一年半載的。将父親折磨的形銷骨立,才算好。”
越蘅笑道:“那倒是讓娘娘失望了。許是沈闫不想勞娘娘這般費心,不過是些毒藥,還用不上南疆的蠱。話說回來,便是南疆的蠱,又能如何呢?娘娘是失憶了,難道連梁家世居柳州,柳州又與南疆毗鄰的事,也不知曉了?”
“老臣觀娘娘氣色倒好,不曾有什麽中蠱之象。又何須對十五郎說這樣的絕情之語?十五郎與娘娘堂妹的婚事已然定下了,再過些時日便會成親的。娘娘與梨兒也是熟悉的,總該備些賀禮送上。”
之前的會晤見面都太過于鋒芒畢露,生死攸關的性命都掌握在別人的手裏,越襄沒有太多的精力去關注其他的。
現在沉靜下來說話,越襄望着越蘅那雙老謀深算的眼睛,心裏琢磨的是他和小太後之間的父女關系。
她意識或者說猜測到一種可能,那就是小太後與越蘅之前,很有可能是無話不談的父女關系。
不僅僅是小太後,還有清臺郡主的言行,也都在越蘅的掌控之中。
清臺郡主是十六歲嫁給的越蘅,至少在嫁給越蘅之前,她有過自己的十六年人生。
而小太後從生下來就選擇了這兩個人作為她的父母。
越蘅從小就教養她,幾乎是将他自己一貫的行為準則全部放在了小太後的身上規訓她。
對于清臺郡主所生的另外兩子一女都是如此教育的。
小太後自然也就不t負期望成為了越蘅思想的翻版。
越襄想,哪怕是現在,說不準她在越蘅眼中還依舊是稚嫩的。
越襄道:“父親送那個蠟丸來,就是為了試探我?”
越蘅淡聲道:“是試探你。但是呢,娘娘若是果真失憶了,吃了也好。做個沒有自己的主張,一心聽從指令的應聲蟲,或許會更快樂一些。”
哪怕知道了越府的勾當,越襄也沒有讓折桂和鵲枝留下來旁聽。
這兩個丫頭若是留下來了,只怕越蘅一下子就能猜到她們的爹娘會在府中通風報信的。既然一開始就不知道,那還是裝作不知道的好。
越蘅這話說的,就好似他沒有懷疑,還是認定越襄的失憶是故意說來騙梁卓成的。
“梁家小公子成婚,我自然會備上賀禮的。”
越襄問過折桂與鵲枝,知道越蘅口中的梨兒便是小太後的堂妹越梨。
越梨不是越家本支的女兒。是越蘅祖父庶出兄弟那邊的血脈。
這孩子養在京城越家,偶爾往本家宅子來,和小太後是認識的。但要說關系好,那自然是不能的。
小太後這樣清高孤傲的性子,怕是她看在眼裏的,也就只有她的兩個親哥哥和一個親姐姐了。
這會兒想一想,越蘅之不可掌控比之沈闫更為深厚濃烈。
好歹沈闫聽話,沒給越蘅弄什麽一吃必死的毒藥。還能叫他從南疆找到解藥解了那些糕點裏吃到的毒。
越襄收斂心神,将那份空白聖旨拿出來,攤開放在兩人之間的案幾上。
越襄說:“父親這是何意呢?”
“女兒一再說了,女兒是真的失憶了,前塵往事,什麽都不記得了。那蠟丸送來,女兒失憶了也不會吃的,誰知道會不會再次中蠱。父親這試探,怎麽看都只有一個結果。”
越蘅既送了空白聖旨并那些東西來,就知道早晚太後是要見他的。
卻不曾料到真是這麽個原因。他做了許多種的假設,這個也不是沒想過,但總覺得不太可能。
他狐疑道:“娘娘當真失憶了?”
越襄十分真誠的望着越蘅:“千真萬确。”
越蘅沉默了一瞬,在這一瞬中,越襄望着越蘅的眼睛,覺得小太後的這位心計深沉的老父親腦中在高速運轉着什麽。
越蘅問道:“娘娘失憶了,為何不第一時間通知老臣?緣何要與沈闫走得如此之近?”
越襄笑道:“這不是父親一早叫母親帶過來的囑托嗎?何況父親給女兒種的毒藥,那可是要了女兒的性命的。女兒不敢信父親。”
過往之事,深究無益。
越蘅也不是真的一定要放棄這個女兒。他原本也不認為,太後娘娘就真的能脫離他的掌控。
越蘅沉吟半晌,才深深望着越襄:“娘娘如今倒是做的很好。外頭都說,娘娘如今與沈闫的關系十分的親近。娘娘與沈掌印聯手,将皇上跟前把持的滴水不漏,別人都插不進手去。”
“這倒是老臣和先帝願意看見的。”
越襄微微垂眸:“父親想讓女兒用這聖旨做什麽?”
“這不是老臣的意思。”
越蘅輕輕搖了搖頭,“這是娘娘自己說的,是先帝的意思。”
“為了內監幹政涉政之事,從多少年前吵至如今,先帝還在做太子的時候就了然于心了。先帝倚重他們,卻也厭惡他們。如若不然,又怎麽在臨終之前下了一道旨意,将他身前伺候的近侍都殺了呢?”
“沈闫是新秀,位高權重,卻也不如洪公公數十年的根基深厚。他總是要好擺弄一些的。”
随着越蘅的述說,越襄終于是知道了先帝最後和小太後說了些什麽。
先帝單獨召見小太後,給小太後留了一份蓋了玉玺的空白聖旨。
對小太後說,将來小皇帝親政後,等小皇帝能夠徹底的掌控朝堂,就讓小太後用這份聖旨殺了沈闫,之後掌印大太監的人選就用小皇帝身邊的人。
等将來小皇帝長起來,便能控制司禮監的發展。等再數年後,對于這些內監要殺要剮如何處置,便由小皇帝自行做主。
越蘅的聲音浸透了陰寒:“先帝不願意閣臣獨大,司禮監就是內閣的掣肘與監督。但閣臣是不能随意濫殺的,總是要留些人輔佐皇上的。卸磨殺驢,就用在了沈闫的身上。畢竟宮中內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再找個似沈闫這樣的也容易得很。”
“讓你殺了沈闫,也是為了你這個太後樹立。将來沈闫去後,這內宮之中,便是你一人獨大。皇上會有皇後,也會有自己的勢力,不會受到娘娘和老臣的擺布,如此又是新的格局,等臣告老還鄉的那一日,皇上也能大展宏圖。這便是先帝的盤算。”
這盤算可真夠歹毒的。
那會兒小太後剛入宮不久,心緒尚且不穩,乍然在先帝病入膏肓的時候聽見這些話難免心中驚惶。
面上好好的,轉頭就悄悄尋上了自己的父親,把先帝說的決不許與任何人說的絕密告知了越蘅,還把那張空白聖旨也交出去了。
小太後是一心一意把自己的将來交托給了越蘅,她只想按照越蘅的指示完成之後的事情,自己唯一的私心就是和梁卓成在一起,而和梁卓成在一起便需要越蘅的鼎力支持。
是以,小太後是完全站在越蘅這一邊的。恐怕先帝也是算計到了這一點。
越襄目光沉沉落在那空白的聖旨之上。
難怪沈闫屢次三番的問過這件事,或許他早就猜到了。
他會不會是想軟化她,而後從她這裏套得真.相呢?
那先帝單獨見沈闫的時候,說的是什麽?
仿佛看透了越襄心中所想,越蘅幽幽道:“至今尚無人探得先帝臨終與沈闫說過些什麽。”
“但老臣跟随先帝那麽些年,對先帝的性子總是多有了解的。老臣想,先帝給沈闫的,也當是一張空白聖旨。也應對沈闫言明,若咱們家仗着娘娘為非作歹利用皇上,必是要讓沈闫用那張聖旨殺了娘娘。”
“越家失了太後娘娘,便不會再如此嚣張跋扈。而若是途中娘娘安安靜靜的,不算行事過分,等到皇上親政後,那張空白聖旨一定會殺了娘娘的。因為皇上長大了,若有掌印大太監在側,就不需要一個為越家助力的太後娘娘了。而太後娘娘剩下的那張空白聖旨,越家為了複仇,便可殺了沈闫。”
越襄沉默半晌,才道:“殺了女兒和沈闫,就顯出父親來了。皇上身邊無人,父親一人便是肱股之臣,那時候才是天高地闊。”
越蘅卻狡黠一笑:“娘娘還是不知帝心啊。那時皇上已然成人親政,自然會扶持自己的勢力。司禮監永不會裁撤。那時候司禮監也還是內閣的掣肘。并不會有什麽不同。”
“娘娘還不明白嗎?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先帝的棋子。”
誰會甘願做別人的棋子?
先帝輕視性命簡直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越蘅重新将兜帽戴起來,将那放在中間的空白聖旨重新推到越襄的跟前。
“娘娘似乎不願意再做棋子了。”
越蘅道,“現在皇上還小,娘娘試試看吧。為父很期待娘娘下一步預備做些什麽。娘娘要一腳踢開越家,為父可以理解,但大周的清流世家是龐然大物,老臣勸娘娘切莫輕舉妄動。”
“沈闫是個捉摸不透的人,太監自來詭計多端無所顧忌,說不準什麽時候,娘娘就要沒了性命。越家永遠歡迎娘娘回心轉意。”
他不便在這裏久坐,沈闫的眼線對這裏看的很緊,再耽擱下去,只怕就要被發現了。
出門之前,越蘅聽見身後輕輕問了一聲。
“這聖旨怎麽就确定是真的?說不準是父親僞造了一張诓騙女兒的。真的還在父親手上。”
越蘅輕輕勾了勾唇角,并未回答越襄的話,徑直走了。
越襄知道,因為小皇帝年紀還小尚未親政,如今的玉玺是被封存起來的狀态,有人看管,輕易是不能動用的。
現行的便是內閣票拟和掌印批紅。
實際上她這個太後是沒有決策權的,但聽政這裏頭的操作性還是很大的。
不過都沒有動用玉玺的能力。
如越蘅猜測不錯,給越襄和給沈闫的空白聖旨是一樣,都是蓋了玉玺的話,就只能是先帝生前親自做好的。
但這也不是沒有僞造的可能。
尤其是小太後曾經把聖旨交給過越蘅。
越蘅把聖旨給她,又說的這些話,是想t要看她和沈闫猜疑互撕麽?
越襄将那聖旨翻來覆去的看,她不甚懂,自然看不出手裏的聖旨是真是假。越蘅太精明,她也沒能詐出來什麽。
沈闫一整日都沒有來。越襄也沒有去打聽他在做什麽。
是她叫人滾出去的,她又去打聽做什麽。
說不準沈闫對她沒有殺心的,可是她那天那麽不客氣的叫他滾,怕是也有殺心了。
堂堂掌印大人,哪裏丢得起這個臉面呢?
越襄轉念一想,沈闫為了從前的事對小太後有恨意,他又不知道她不是小太後,她甚至不止一次在沈闫的眼中瞧見過殺意的。
現在瞧不見,或許是隐藏起來了呢?
她落在此處,兢兢業業的收拾小太後留下的爛攤子,偏偏無一人知道她是個來自于現代的靈魂,小太後早就不是小太後了。
要她就這麽被人殺死,越襄可真是不甘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