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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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顧應昭的印象中,謝玦有好久沒有咳過血了,在謝卿琬參與進治療後,他的痼疾肉眼可見地有了起色。
而此時,謝玦卻突然咳血,是不是他的病情又出現了異變?
顧應昭一下子緊張起來,忙請求要為謝玦診脈,謝玦看他一眼,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
相比于如臨大敵的顧應昭,謝玦一直顯得十分淡然,他似乎對自己的身體情況,以及起變化的原因很是清楚。
他靜靜地垂着眸子看着茶杯裏的茶水,甚至有閑心将染血的帕子慢慢疊成規整的一塊。
此時顧應昭的手已經搭上了謝玦的手腕,他凝起眉,細細分辨跳動的脈象,半晌之後,他放開了手,眉卻皺得更緊了:“臣觀殿下脈象,并無熱毒生起之兆,病情也并未反複,怎會引得殿下咳血?”
他下意識地擡眼去看謝玦,恰好與他投過來的眸光對上。
出乎意料的,謝玦的目光很是平靜,他的眼眸此時如夜裏看不到邊際的汪洋大海,深黑莫測,卻又包容一切。
無法探尋看似平靜寬闊的海面下,潛藏着怎樣的暗流洶湧,滔天大浪。
這一瞬,顧應昭福至心靈,一下就想起了被自己遺忘的事。
清心茶和去火湯,好雖好,但也只能幫助服用者舒緩心靈,增涼解熱,歸根結底,起到的是一個輔助的作用。
要想功效完全發揮出來,須得服用者自行壓制雜念,靜心修身。
持續一個療程,才能徹底地敗火驅厄。
但若是在這個過程中不注意管理內心雜念,任許氣血肆亂,反而會導致反噬肺腑,血氣逆湧的後果。
早在開出藥方的時候,顧應昭就針對此事着重囑咐了謝玦,但事後他很快便覺得純屬自己多嘴。
殿下向來寡欲冷淡,清正孤高,若不是熱毒在身,恐怕如今仍是在室之身,每日又忙于政務,哪有機會去血氣肆亂?
但眼下顧應昭診出的脈象,确是血氣逆湧之象。
他忍不住想,莫非是殿下嘗過了滋味後,從此心生妄念,不再純然潔淨?這個想法剛一冒出來,他就吓了一跳,在心中直呼冒犯不敬。
顧應昭最終硬着頭皮,斟酌着開口,委婉道:“殿下此段時日還需平心靜氣,遠離一切擾亂之源,否則恐反對身體造成損害。”
說完後,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謝玦,見他神情未動,也不知是否聽了進去。
半晌後,謝玦微提眼角,淡淡地說了一句:“孤知道了。”
宮人呈上炭盆,謝玦将方才疊好的手帕丢進了炭盆中,望着它被火焰吞噬,原本張揚着的鮮紅血跡,也在銀制的盆底中,逐漸化為黑色灰燼。
橘紅色的火焰在他幽沉的眼瞳中跳動,他的眼睛卻始終如冰玉一般,沒有溫度。
……
謝少虞收到東宮那邊傳過來的消息,當即面下一沉,顧不得城陽公主尚在身側。
昨夜,好不容易尋到謝玦毒發的機會,他便立即啓用了一枚潛伏在東宮多年從未傳過消息的棋子。
他數年不讓人去聯系她,就是想在關鍵時刻起到作用。
結果今晨傳來的消息是,棋子廢了,除此之外,沒有獲得任何有用的信息。
無人知道謝玦是怎麽将熱毒壓制下去的。
若他是硬扛過去,不僅需要極頑強的毅力,亦會對身體造成損害,而不是像如今這般身子漸漸好轉。
謝少虞想起去歲時,謝玦大病,三天都只能卧榻休憩,沒了謝玦,那幾日他步上朝堂之時,百官的目光都齊聚他身,他不再是誰背後的陰影。
謝少虞第一次如此直觀地體會到了,成為萬人矚目的焦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何等感覺,僅品嘗過一次,便再難罷手。
他越發想将這短短幾日的榮耀擴展到餘生中的每一天。
看着朝臣們用恭敬,小心的目光仰視着他,謝少虞愈是迷戀于權力的滋味。
而在過去十幾年中,這一切都是屬于謝玦的,謝玦身子不好,根本就難堪大任,但僅僅因為出身嫡長,故忝居儲君之位。
但謝少虞相信,這種境況不會持續太久,那次謝玦病勢沉重之後,便開始有許多人認為以謝玦的身體,恐怕無法支撐到繼承大位,而向他遞來投名狀。
所以當務之急,就是确保謝玦的身子沒法好起來,繼續和從前一般病殃殃。
想到這裏,謝少虞皺起了眉,謝玦身上之毒,只有純陰之體的女子可解,若是随便找人,并不能起到解毒之效,可純陰之體的女子天生稀少,恐要在天下遍尋才能尋到,謝玦卻從未大張旗鼓地尋找過。
東宮的彤史,亦是一片空白,而他也找不到更多的辦法,将自己的探子送進去了,先前潛伏了三年的探子,也只用了一次,并且幾年以來,為了不引人起疑,一直只能讓其在外庭掃灑,接觸不了核心地帶。
所以t,東宮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麽,謝少虞幾乎是一無所知。
他忍不住伸手捏上了自己緊皺的眉心和鼻根,沒有任何頭緒地看着擱在自己面前的信報。
一旁的城陽公主不知在幹什麽,時不時地還發出惱人的聲響。
謝少虞忽想起什麽,他放下手指,轉頭去問城陽公主:“你與謝卿琬熟識,那她平日與你交談間,應當時常提起謝玦吧?”
城陽公主放下手中的鹦鹉籠,警惕地望着他:“你想問什麽?別想利用我做什麽。”
謝少虞感覺太陽穴突突地疼,他顧不上去按,盡量平心靜氣地問她:“本王不做什麽,就是想問問,謝玦身邊可有女人?”
城陽公主愣了一下:“女人,什麽女人?”她的視線與謝少虞對上後,恍然大悟道:“謝少虞,沒想到你自己喜歡去秦樓楚館厮混,也這麽揣度別人。”
“太子皇兄孤高冰清,潔身自好,修身養性,怎會在東宮偷偷養女人?你這是典型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城陽公主一張嘴叭叭叭起來的威力,一點也不下于她養的那只鹦鹉,尖酸辛辣,謝少虞被她嗆得面龐通紅,擡起手指指着她:“謝槿羲!你……”
他一下子說不出話來,雖然他去青樓,只是為了調查藏寶圖之事,但此刻在城陽公主咄咄逼人的氣勢之下,他再說什麽都好像是心虛。
謝槿羲用眼尾挑他一眼,哼了一聲,繼續不留情道:“別想了,二哥身邊連只母蚊子都沒有,唯一能靠近他的女性怕是只有卿琬,自小以來,一直如此,這不是阖宮之內公認的事麽,你還有什麽好疑問的。”
說起來,謝槿羲也忍不住想到,她這個二哥,倒真是一貫以來的冷心冷情,尋常的王公貴族,到了他這個年紀,哪個不是侍婢成雙,嬌妻美妾,玩得花的,甚至還在外偷養外室,或去那煙柳之地,恣意尋歡。
而謝玦的身邊,倒一直以來都是冷冷清清,仿佛從來就沒有生起過任何屬于人間的欲望。
就連謝槿羲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她喜愛長相俊秀的美男子,但她在謝玦的身上,卻從未看出過他對任何美色的動容。
他日常行事規矩,勤勉于政,敬天法祖,端正自持,是最明德不矜,儀範永昭的儲君,無論是朝臣還是建武帝,都挑不出什麽錯處來。
謝槿羲時常會懷疑,自己和謝玦真的是共有一半血緣的兄妹?為何他的優點,自己一點未沾。
謝玦常年喜怒不形于色,便是對慣用之物,或者日常菜肴,也沒有明顯偏愛。
謝槿羲長這麽大,唯一見到的所謂謝玦的偏愛,便是謝卿琬,除此之外,再無二物。
或許是母親早逝,早早陷于朝争,看慣了人情冷暖,謝玦對幾乎一切外物,都很是淡薄,雖然朝中無數人誇贊太子賢明仁和,能讓臣屬甘願為之驅馳。
但謝槿羲知道,二哥平日裏不時的溫和好親近,都不過是假象,他的淡薄冷清才是真正的沁入了骨子裏。
時隔多年,謝槿羲依舊記得,被自己埋藏在內心深處的一段記憶,那年,謝卿琬被與柔妃有舊怨的妃嫔堵在禦花園裏欺負,那妃子當時正得寵,氣焰嚣張,無人敢攔。
而她年歲也小,說話沒有份量,根本救不了謝卿琬。
于是急忙地去找救兵去了。
路上遇到正要尋謝卿琬的二哥,頓時眼前一亮,趕緊說明事情經過,要他跟着她一起去救人。
謝槿羲清楚地記得,二哥當時微微彎下身子,聽完自己的敘述,他那雙如墨玉一般的鳳眸看着她,明明臉上還帶着溫和的笑意,她卻在那一瞬感受到了徹骨寒意。
仿佛三九寒天剎那降臨。
她帶着謝玦趕到地點的時候,那個嚣張的寵妃剛剛打完謝卿琬的手心,眼見着就要将謝卿琬往池塘裏推。
爾後,謝槿羲看到,謝玦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按到了腰間的佩劍之上,劍柄閃着冷清銀光,中鑲白玉之飾,在他修長如玉的手指之下,顯得越發貴重,鋒銳。
但此時謝槿羲已經無心欣賞,一股潛意識中的不詳預感讓她幾乎是下意識般地沖了過去:“二哥請冷靜,瑩嫔是父皇最近格外上心的新寵,別……”
她話音未落,就見他轉頭過來看她,僅僅是一眼,謝槿羲就可以看出,謝玦的眼中有溢出來的殺意。
最後還是謝槿羲急中生智,以謝卿琬被驚吓到了亟需安撫的理由,讓謝玦将她先帶了回去。
走之前,謝玦随意地看了瑩嫔一眼,很快便收回目光,跟在後面的謝槿羲不知道怎的,心中突然冒出來一個想法——瑩嫔要死了。
她為自己這種不知如何冒出的想法感到害怕。
那天晚上回去,她沒太睡得着覺,第二日被宮人的吵嚷驚醒,才聽見他們在談論今晨在漱玉池中發現的屍體,正是近日風頭正盛的瑩嫔。
謝槿羲當即愣在了原地,心中生起一股莫名的後怕。
無人知道瑩嫔是怎麽死的,後宮美人衆多,就像一茬又一茬的花兒一樣,争奇鬥豔,卻又很快凋零,建武帝只是随意調查了兩日,很快就将目光投至新的美人。
不到半年,六宮之中,幾乎所有人都忘了,宮中曾有一位得到過君王厚愛的豔麗寵妃。
但謝槿羲還記得,午夜夢回之際,她無數次夢到瑩嫔滿臉驕橫地在禦花園将她和謝卿琬攔下,爾後視角陡然切換,瑩嫔倒在了血泊之中,瞪大的眼眸裏布滿了驚恐。
而謝玦長身玉立,眉目未動,手中的劍鋒反射着淬冰的寒光,有鮮紅血液順着劍刃緩緩流下。
她第一次覺得,二皇兄是如此的陌生。
……
後來新春年節,謝槿羲攜禮上東宮拜年,在門口等了許久,謝玦才姍姍來遲,将她迎進殿中。
她後來才知道,原來方才謝玦遲遲未來,是為了将謝卿琬哄睡。
一番簡要寒暄後,謝槿羲擡眸看向這個并不太熟的皇兄,問出了沉寂在心中多日的問題:“二哥,瑩嫔之事……是你麽?”
她看着他輕笑了起來,好似風,微微挑眉,未有絲毫停頓:“是孤。”
“城陽,那日你為孤報信,孤很感謝你,所以,希望你日後能繼續照顧琬琬。”他對她這般道,然後随手一擡,便有宮人将備好的金玉珍寶,送到了她的面前。
謝槿羲知道自己不能拒絕,恰好她也很喜歡長樂,便應下了。
于是謝玦也對她微笑,他們本來甚是陌生,但談起謝卿琬來,倒好似熟識一般。
兩人說話的聲音都很小,因怕擾到在內殿午睡的謝卿琬。
謝槿羲發現,在提起謝卿琬的時候,謝玦的瞳孔會微微放大,她曾聽說過,這是在看到或提到喜歡的東西時,人類的眼睛會出現的反應。
她悄悄斂目,默然不語,将此事藏在了心間,再未對旁人說過。
這一日,謝槿羲才知道,謝玦慣常的溫和微笑下,藏着的是怎樣的涼薄暗色,而這暗色當中,又獨為一人辟開一片如春之地。
謝少虞總說她腦子傻,不聰明,被謝卿琬哄騙所以向着外人,而謝玦只會将她當作是謝少虞和沈皇後一派的人,根本不會對她假以顏色。
謝槿羲卻懶得為此和謝少虞辯駁,如今謝玦身子好轉,也只有謝少虞自己才認為,他有能力去和謝玦争。
而世間少有人知曉,謝卿琬在謝玦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幾分,也只有她,曾在機緣巧合之下,窺得過一番玄機。
只要她一心向着謝卿琬,在謝玦那裏,便是最大的護身符。
縱使沈皇後與謝少虞将來事敗,這道護身符也可保她後半生榮華富貴,安然無憂。
當然,謝槿羲最初的目的,并不是為求這些身外之物,她只不過是在謝少虞不斷作死的路上,試圖挽救自保而已。
想到此處,她輕輕地笑了一聲,打開籠門,撫了撫鹦鹉的背羽:“三哥,我言盡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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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玦走後,謝卿琬閉上眼睛,很快又沉睡了過去。
身子本就因病無力,再加上服用的藥中有助眠的效果,她這次一晃就睡了很久。
不知到了何時,朦朦胧胧中,感覺額頭上被覆上一片冰冰涼涼的東西,她費力睜眼,還以為是宮人在為她降溫,待睜開眼後,才發現眼前坐着一個熟悉的溫柔身影。
“琬兒,現在好些了麽?”柔妃溫柔中帶着心疼的目光注視着謝卿琬,以溫熱的手掌撫上她的手,“我瞧你還有些發熱,便為你覆了一層冰帕。”
謝卿琬怔怔搖頭,嗓音還有些啞:“母妃,您怎麽來了?”
柔妃手一頓,繼續為她掩好被角,嗔怪道:“你這孩子,說的是何話?你都生病了,作為娘親的我不該來看看你麽。”
“太子殿下一向待t你都好,處事亦是細致周到,你這回病了,大概是自己作的吧,到頭來,還要留在東宮裏繼續麻煩人家。”
她是如何病的,謝卿琬自己最是清楚,在柔妃面前被提起這件事,她潛意識中生出了一股羞澀,悄悄低下了頭。
見她低頭不吭聲,柔妃輕嘆一口氣,也不繼續數落她了,只是道:“太子殿下真是宅心仁厚,這麽多年看顧着你,也未曾失去耐心。”
“也是有他一直護着你,為娘這些年才能放心。”
“有時候,我會在想,當初将你帶進宮中,究竟是不是一個正确的選擇。”
柔妃的思緒忽然飄遠,話語中染上了一股淡淡的感傷和對往事的追憶。
謝卿琬伸手握住柔妃的手,軟着嗓子道:“娘,我們現在不是很好麽,當年戰亂,您也是無法,才入了陛下後宮,後來陛下冷落您,您又剛好不喜歡陛下,也算是皆大歡喜。”
“也正是因為當年您做出了這個選擇,我們才能在戰亂中得以保全,我才能遇見皇兄,以及其他關心我的人。”
“娘,無論如何,往事已矣不可追,至少如今的我們依舊安好,您就不要亂想,也不要自責了。”
謝卿琬在心中暗想,恐怕是這一連兩次與謝少虞和沈皇後的摩擦,讓母妃憑空生起了憂慮。
才會在她面前不由自主地表現出來。
在她的勸慰之下,柔妃漸漸舒緩神色,輕舒了一口氣,道:“也是。”
她将目光投向謝卿琬,眸子裏湧上些情緒:“若是琬兒将來的夫婿,能如太子殿下一般龍章鳳姿,待你又好,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