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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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卿琬在門外等了許久,也不見有人出來,正當她心中泛起了急切之時,面前的門被推開了。
出來的人是謝玦,他一身白衣,上織青蓮暗紋,腰帶松松垮垮地系着,眉目懶倦,周身帶着一股潮濕的水汽,發尾濕濕地聚成一縷縷,垂落在肩膀上,留下發深的水痕。
謝卿琬呼吸一窒:“皇兄……”
他如此裝扮,不僅不是平日裏整肅的正裝,更像是一種睡袍般的衣服,周身自帶一股清冷水汽,面上卻沒有紅潮,像是……剛剛用冷水沐浴過。
難道皇兄叫她先出去稍等,是為了去洗個冷水澡?可現在也不像是沐浴的時間啊。
為何不等她走了再洗?
謝卿琬心裏一邊如此亂七八糟地想着,眼睛一邊黏在了謝玦的身上,怎麽也移不開。
這樣子的皇兄,真的很少見。
扣子不再是規規矩矩地扣到最上面,不露出一點多餘的肌膚,而是領口微敞,露出性感的鎖骨。
原本緊緊束着,飾以麒麟玉扣的腰帶,如今也以一根松散的青鍛代替,将散未散,似系非系。
謝卿琬默默地咽了一下口水。
她的腦子中甚至出現一個很冒犯的想法,比起元公子而言,皇兄也是不遑多讓的。
“琬琬。”謝玦忽然喚道。
謝卿琬一個激靈,連忙收起了那些古怪的思緒,擡眸看去:“皇兄,你說。”
謝玦用目光淡淡地掃了她一眼,似乎終于沉定心思:“你先前所說之事……”
她正聚精會神地在聽,卻突然看到顧應昭從房裏走出來,站在皇兄的身後,瘋狂對她使眼色。
謝卿琬眼皮一跳,已經到了嘴邊的話,急忙拐了個彎,又轉回去了,她瞬間改口,打斷謝玦的話:“今兒我什麽都不想聽,也什麽都不關心,我只想知道皇兄的身子現在如何?皇兄方才那樣,真是吓死我了。”
謝玦應聲頓住了原本正在說的話,眉眼微動,将眸光落在了她的身上:“我無事。”
他雲淡風輕道:“琬琬,你太沉不住氣了。”
謝玦話是這般說,但語氣可絲毫聽不出一點責怪的意思。
他說什麽,謝卿琬就拼命點頭附和,全盤接受,不一會兒,感覺他身上清冷的水汽都散去了一些。
她甚至在皇兄的身上,嗅到了一絲平易近人的味道。
謝卿琬有些疑惑地擡起頭,恰好看到躲在角落裏的顧應昭松了一口氣。
謝卿琬:?
……
幾日後,謝卿琬去太學進學,想起前幾日的事,不由地發出一陣嘆息。
那日皇兄突發疾病,顧應昭的暗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的确也很擔心皇兄的身體,于是那一兩日都窩在東宮裏,哪兒也沒去。
連贖元公子的事情,都被這些突如其來的變數影響,給搞忘了。
等到她終于想起來的時候,決定先找謝槿羲借點錢,到時候再還她,畢竟城陽應當是在這種事上最能理解她之人。
在此之前,她打算派人去風月樓和元公子說一聲,告訴他自己絕對沒有失約,只是請他先等等。
結果卻發現人去樓空,根本沒有見到元公子的蹤跡。
問了風月樓的人,只說他們也不甚清楚,但元公子确确實實在前幾日就走了,至于去向何處,他本就是不告而別,更是不為人知。
謝卿琬按照日期推算回去,才發現,元公子消失的時間,居然正是她去尋他的那日晚上。
這是她剛說要去贖他,他就消失了?
在大晉朝,人人皆有戶憑,出入城門,通過關卡,皆需檢驗,許多青樓樂伎之所以沒有悄悄離去,就是因為,他們即使從青樓裏離開,也改變不了賤籍的事實,去到哪處都要受人盤問,也做不了正經營生,可謂是寸步難行。
元公子就這麽離開了,還消失得無影無蹤,找不出去向,只能說明,他一直有脫離風月樓的本事。
而原來留在其中,怕是有別的打算和目的。
這般一來,前世籠罩的迷霧,不僅沒有散去,反而更加濃郁,謝卿琬除了能感受到元公子對自己沒有惡意外,就再不知道其他了。
想到此處,她再次嘆了一口氣,等到進了學堂,連謝槿羲都注意到了她沒精打采的樣子。
蹙着眉問她:“你這是怎麽了?這幾日也沒上課啊,夫子布置的作業也不算多,怎像是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
不等她回答,謝槿羲便接着道:“給你說個高興的事,過幾日,各地為父皇賀壽的隊伍就要進京了。”
謝卿琬掀起眼皮,興致缺缺地道:“這不是每年都有的事嗎?”
是建武帝t過生日,又不是她過生日,她有什麽好快活的,只不過這句話說出來頗有些不敬,她只是默默腹诽。
謝槿羲靠近了她,眉飛色舞,雙頰都染上了興奮的紅霞:“這次可不一樣,這次南疆王世子衛衢也要進京朝貢,除了他,還有跟随着他一起來的南疆武士。”
謝卿琬這才想起,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先前母妃也跟她提過,只不過這幾日裏諸事纏身,就把這件事忙忘了。
當今南疆王是和建武帝一起打天下的刎頸之交,建朝以後,被封為了當朝唯一一位異姓王,鎮守大晉南方。
那裏異族混居,又有瘴氣,雖地大物博,但卻是個麻煩差事。
也幸虧南疆王手腕強硬,又足智多謀,才安定下來南疆全境。
不過近來,倒是聽說南疆又出了一些異動,這次南疆王世子入境,是否也與這有關?
謝卿琬陷入沉思,耳邊的謝槿羲卻還在自顧自地激動說着。
“南疆武士,乃衛衢親自選拔訓練的勇猛之士,曾與他一同出入沙場,立下赫赫戰功,聽說個個都是身材矯健,陽光帥氣的男子,屆時我們坐在沿街的酒樓上觀賞他們入城,豈不是樂事一件?”
說到這裏,謝槿羲已經忍不住拍了拍桌案,引來正在上首備課的太傅的目光。
她這才收斂了一點,湊在謝卿琬耳邊問道:“你去不去?我反正是要去的。你若是去,到時候我給你留個位置,絕對是京城最佳賞景之地。”
謝卿琬有些意動,倒不是她對謝槿羲口中的這些勇猛俊男有什麽興趣,而是她想起了柔妃先前與她說的話。
南疆王為晉朝封疆大吏,自踞一方,頗有勢力,便是謝少虞,也很難将手伸進那裏。
若是能與南疆王世子……
謝卿琬搖了搖頭,決定還是先別想那麽遠的事,這次她就與城陽一同去看看,就算無什麽收獲,也可以權當是放松心情。
只是有一點她還是有些擔憂。
謝卿琬壓低了聲音,猶豫道:“我自是願意與你一道去的,楚王屆時也會與你一同嗎?”
她可不想再與謝少虞碰上面。
謝槿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的頭:“沒發燒呀,怎麽說起胡話來了?”
謝卿琬:……
“什麽意思?”她問道。
謝槿羲收回了手:“看來你是真不知道啊,謝少虞他現在連門都出不了,怎麽去看南疆王世子的儀仗入京。”
“啊。”這下謝卿琬是真的愣住了,“這是怎麽回事?我确實不知道。”
謝槿羲看着她單純茫然的臉,啧了一聲:“你這句話要是讓他聽見,可真得将他氣死了,他都被父皇禁足幾日了,二哥沒和你說?”
“父皇不是本來将搜捕前朝亂黨的一事交給他嗎,起初倒是有些眉目,後來便停滞不前了,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抓到了一個還算重要的小頭目,他剛上書父皇要親自将其獻于朝上,就出了事。”
“抓到的那夥人,前夜還好生生地待在監牢裏,次日獄卒去查監,就都不見了身影,好似從來沒關過這幾號人一樣,這事傳到了父皇耳中,他自然是勃然大怒。”
“若是一開始就沒抓到,還不至于這般生氣,謝少虞前腳剛邀完功,後腳卻讓人給全跑了,父皇還在前一日給了他豐厚賞賜,後來回味,自然是顏面盡失,越想越氣。”
“這一動怒下來,謝少虞自然就倒黴了,先前的賞賜不僅盡數被收了回來,父皇還停了他在朝中的職位,命其在居所閉門思過一月,此事過後,跟着謝少虞的那些人也是戰戰兢兢,人人自危。”
“所以,你大可放心,在接下來的一段時日裏,你是絕對見不着他的。”謝槿羲說起來,甚至有些幸災樂禍的味道。
“這次就連母後也被一并連累了,父皇當夜就去了母後宮中,出來後,母後的臉色便很不好,一直到現在,氣都不順。不過這也得怨她自己,向來慣着她的寶貝兒子。”
“前幾日,她故意磋磨你,我就很是不平,她自己對二哥不滿,憑何将你牽扯進來?二哥和三哥之間的那些争端,是你能改變幹涉的嗎?”說起這個,謝槿羲頗有些不忿。
謝卿琬默然片刻,小聲說道:“你好像對楚王如今的情形很是……喜聞樂見?”
謝槿羲哼了一聲:“你不喜歡他,你以為我就喜歡,平時有些接觸,不過是血緣上系着罷了,我還真不想叫他當我哥哥。”
謝卿琬又默了默:“我以為,你們好歹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至少比旁人要親近些。”
謝槿羲挑眉:“血緣,有時候還真不重要,你和二哥毫無血緣關系,不是要比我和謝少虞親近太多,有些人,便是血脈至親,但八字不合,也會看不順眼,有些人,即使毫無血緣關系,也可以成為彼此在這世上最親近信賴的人。”
“比如我和你,明明不是親姐妹,我卻更願意和你一塊玩,而不是和其他公主。”
“二哥對待他的其他姊妹,也從來沒有哪個能讓他如對待你一般上心。有時候,我甚至都會懷疑,我到底是不是他的親妹妹,每次我在你身邊的時候,他看我就像看一個來打擾你們相處的礙眼之物一樣。”
“走在路上遇見了,也只是遠遠地打個招呼,絕對不會說第二句話,真是連路人還不如。”
謝槿羲愁眉苦臉地吐槽了一番,慢慢又舒展了神色:“不過我現在也算是想通了,二哥這種天賦異禀,姿容絕世,完美無缺的人,總要有一處軟肋。”
“你就是他最大的例外。”
謝卿琬原本在細細聽她講,聽到這處,仿佛被什麽突然擊中了一般,愣在了原地。
半晌她才轉動眼珠,讷讷道:“哪有你說的那麽……誇張……”說這話時,臉上是不知何時爬起的灼燙。
她捂住了臉,生怕被城陽看到。
謝槿羲最怕別人不認可她的話,豎起了眉,對她道:“你別不信,真的!”
“這幾日我一直都懷疑,謝少虞出那事,怕是二哥在給你報仇。他一向是母後的心窩子,若真是如此,這可真是誅心之計。”
“我聽說父皇那日動怒,甚至拿出了一根藤條,狠狠抽了謝少虞幾鞭子,只是這事說出去到底太過丢臉,便被封鎖了消息。但母後送到三哥殿中的金瘡藥,卻是一日都沒有斷過。”
“這幾天母後覺都沒有睡好,我中間去了一趟儀元殿,瞧她枕上都是掉落的頭發,也不知那日父皇對她說了什麽。”
謝卿琬聽着謝槿羲的這些話,更加怔然出神了。
她在心中最隐秘的角落裏,生起了一絲不能為人所知的私心。
她竟然希望這些,是皇兄做的。
……
謝玦收到自南方寄來的信箋,修長玉指揭開蠟封,溫沉着眉目,将其緩緩展開。
映入眼簾的是一頁龍飛鳳舞,恣意飛揚的字跡,前幾行是依例的問好,簡要彙報了一下南疆近日情況,還算正經。
到了結尾的地方,這人便本性暴露,來了一句:“聽說京城水土養人,女郎們個個秀美動人,臣今年與殿下同歲,父王也催得緊了,不知可否勞煩殿下做一回媒人?将來喜結良緣,也算是沾了殿下福氣。”
再往後,便又是規規矩矩的再次祝好,和往常一樣。
只是這次除了祝謝玦安外,還多了一句“祝長樂公主安。”
落款——衛衢。
謝玦沉下眉眼,将信箋丢給了周揚。
周揚雙手接過,如從前一般問道:“是一同放在最上面的木格麽?”
“不。”謝玦的嗓音帶着涼意,“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