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懷璧罪
懷璧罪
意識昏沉下,謝雲生擡手封掉聽覺,陳西石與裴行川相繼而行,林幽年縱然頭暈目眩,卻也察覺到幾人的動作,當即現學現用。
月懸天邊,夜如硯臺裏潑出的墨。
成群的鳥兒朝寂靜的山嶺飛去,影入月下,化作星星點點的碎光,消亡在天地一色中。
裴行川指骨頂着劍鞘,忽然轉身拂袖,一劍劈向虛空。
只聽一聲凄絕的短鳴,一只沾上些許金粉的鳥兒半空折翅,化作飛灰随風飄去。
陳西石濃眉一挑:“我就說為何總是見不到鳥影,這鳥顏色這般深,往林子裏一藏誰還能分清它跟樹。”
“真是稀奇,可是它是如何令人入夢的?”林幽年踮腳四望,目落一顆粗壯的大樹,忽然喊道:“都在那棵樹上,大家小心!”
封閉聽覺的三人聽不到他的呼喊,他只能沖最近的裴行川招手,裴行川握劍淩空劈去。
樹枝搖晃,數只鳥朝裴行川飛去,宛如木籠般将他包圍,更是機敏用喙去啄他的穴位。
陳西石見狀,連忙施展輕功落到屋檐上,可他一旦出掌,勢必會傷到包圍圈中心的裴行川,只能用手臂跟拳頭撲打鳥兒。
身周全是鳥,劍身也被鳥踩住,長劍無法施展。裴行川渾身被鳥啄得厲害,幾乎站不穩,只能用內力震開鳥。
可鳥震開那一剎,他的聽覺也因之打開,綿綿鳥鳴沖進他兩耳,整個人頓時困倦地不像話,身形搖晃,不知何時便會從檐墜落。
謝雲生打退一群鳥後,飛身落到檐上,護在裴行川面前。
裴行川迷茫掀眼,看到謝雲生後一愣,剛想言語便被一群鳥撞落。
李府內,靜寂非常,只有風吹草木的聲音,裴行川捂了捂疼痛的脊背,望向四方,燭火搖曳,空無一人。
分明鳥鳴在耳,卻沒有絲毫困倦之感。
裴行川飛速起身,擡頭望去,仍見兇悍的鳥四飛。
心覺有異,飛身回到檐上,沖謝雲生做了個手勢,告知宅內情形。
謝雲生回望不知疲倦,不斷攻擊他們的鳥群,明白鳥是除不完的,當即抄起兩塊碎瓦片砸向陳西石以及縮坐在一角雙手抱頭的林幽年。
李宅燭火長明,卻不見一個僮仆。
四人立在庭院中,目光緊鎖一扇扇緊閉的門窗。
“奇怪,方過戌時,即便鳥鳴令人入夢,外面也不該一個下人都沒有。”陳西石環視四方,奇怪道。
林幽年不以為奇,“日日睡生夢死,傻子都該發現有異了。夢中悅目娛心,現實敲骨吸髓,既要入夢,自然早早找地方舒服躺着了。”
陳西石反問道:“那院子裏那位看門老伯呢?他日日入夢,當已習慣,為何還要給我們送飯,是他不想舒坦躺着嗎?”
林幽年一時無言,邁開步子朝廂房跑去,喊道:“糟糕,之鶴兄定是出事了!”
他心中還是害怕的,見三人沒有跟上來,轉過身道:“你們為何不動,敢情都以為這只是我林幽年自己的事啊,是不是不想t要”
心中着急卻又驚懼,林幽年有些口不擇言,裴行川冷聲打斷他,“冷靜一點,你看看你前面是什麽?”
見三人俱是神情凝重,林幽年茫然轉身,看清密密麻麻帶着刀劍的黑衣人後,微微怔住,反應過來後拔腿就跑。
然而不知從何處抛來的鐵鏈已纏住他的腿,鐵鏈後收,将他整個人拖行幾丈遠,一道粗啞的聲音響起:“你便是林幽年?”
林幽年不敢回頭望,大喊道:“謝雲生,救命啊!”
謝雲生盯着遠處身着麻布短衫,臂纏鎖鏈,肩扛大錘的男人眯了眯眼,“半面魍,別來無恙啊。”
林幽年渾身一抖,更加不敢回頭去看。
半面魍,冥羅山排名第三的殺手,因半張臉被火焚燒,皮肉盡毀,肖似壁畫中惡鬼,又喜虐殺,故稱半面魍。
半面魍扯了扯唇,被火焚的半臉更顯猙獰,似是用喉發出一聲冷笑:“謝雲生,三年前你沒殺掉我,今日該我殺你了。”
“好大的口氣。”
謝雲生長指叩在傘柄上,半面魍見此橫步身側,粗壯的五指緊拉鎖鏈,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然而謝雲生笑道:“手下敗将,何須我來。徒兒,你來教教他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驟然被謝雲生提及,裴行川錯愕偏頭,只見謝雲生素淨的側顏。
察覺到他的目光,謝雲生轉眸一笑,“徒兒,為師相信你。”
裴行川一時無言,下颚繃緊。
半面魍看向裴行川,面色陰郁,“謝雲生,你不要欺人太甚,一個白面小子也配跟我過招?”
三月來,謝雲生半分本事不教,更是避他不見。如今拉他出來當靶子,不知存的什麽心思,又逢半面魍羞辱,裴行川面色更加難看,當即拔劍提步。
半面魍不屑冷哼,步子都沒邁一下,直到裴行川影跡不顯,驟然出現在他面前時才大驚避開。
半面魍閃到一側,地上的林幽年難免受到波及,當下便被拽的一頭撞在石頭上,邊捂頭,邊對裴行川喊道:“裴行川,你別忘了,我還在他鏈子上挂着呢!”
平日裏裴行川都不會顧忌他,如今更是不會多分注意力出去,劍勢大開大合,招招狠辣,絲毫不留餘地。
半面魍力大無窮,錘跟鎖鏈更是殺力十足,然而碰上裴行川不斷逼近,變化萬千的劍,使不出往日功力的一半,被逼的連連後退。
謝雲生看向被拖的四處滾撞的林幽年,揮傘朝鎖鏈劈去,火光四射,鎖鏈卻紋絲不動。
半面魍被死死壓制,本就一肚子火,察覺到謝雲生的動作,當即橫眉立目罵道:“謝雲生,你個不仁不義的小人,師徒倆打我一個,還要不要臉!”
裴行川心下詫異,謝雲生怎突然有了做師父的樣子,果然下一刻便見謝雲生假意攻擊半面魍,趁半面魍旋身的空隙,執傘挑起鎖鏈,林幽年借勢從鎖鏈上滾落。
半面魍頓時怒不可遏,然而謝雲生抓住林幽年的衣袖,拽着他飛速跑上連廊,一溜煙沒了蹤跡。
見謝雲生去拿夢仙圖,裴行川飛身去追,然而半面魍一肚子氣沒地撒,拎着鐵錘便去砸裴行川。
裴行川只能轉身去接半面魍的攻擊。
二人拉開距離,半面魍的流星錘得到發揮,當即如山岳般朝裴行川砸去。
裴行川的劍劈退一條流星,另一條接着朝他襲來,殺意猛烈,他只能彎身後退。
雙流星步步緊逼,裴行川一邊抵禦一邊進攻,可雙流星速度太快,他的劍招根本無法發揮,不過片刻便被流星錘砸中腹部。
玄泉劍被鎖鏈卷起,扔到一旁。
半面魍大氣得解,哈哈大笑幾聲後,神情陰鸷:“小子,你剛才讓我很不開心,現在我要讓你四肢盡斷,臉碎頭破,血盡而亡!”
說着便是一錘下落,裴行川翻身避開,可流星錘愈來愈密,他無法起身。
半面魍滿臉暢快,兩手抓着鐵鏈,大力朝裴行川掃去,即将砸到裴行川時,流星錘卻被一道厚重的掌風拍開。
陳西石雙掌打開,呵笑一聲:“半面魍,還有我。”
半面魍擰眉打量着他,尋不到熟悉的影子,那一掌卻烙進他腦海裏,神情難掩驚異:“金掌藥王陳西石,你竟然還活着!”
陳西石不言不語,接連兩掌拍出,流星錘表面裂出幾道碎口。
半面魍沉臂立穩,陰恻恻道:“陳西石,我與你無冤無仇,你這是何意?”
似是想到了什麽,半面魍看了眼執劍往廊下跑的裴行川,冷笑一聲:“越氏寶樓的誘惑可真大啊,連銷聲匿跡多年之人都引了出來。”
陳西石眼底一片冷意,“我不為越氏寶樓,可若是你們要越氏寶樓,那我便不會讓你們如意。”
半面魍緊抓鐵鏈,厲聲道:“你這分明是有意跟我冥羅山為敵。”
陳西石眸色愈沉,殺意浮現,“我陳西石此生最恨域外賊子,恨不得殺光域外人,冥羅山卻跟域外勾結,做盡惡事。你說,冥羅山之人該不該殺?”
半面魍神色不變,高舉雙臂,刺笑道:“陳西石,我看你是老糊塗了,孤身一人竟敢跟我冥羅山近百高手叫嚣。你既要闖地獄,那我便如你意!”
長廊空靜,夜風迎面而來,卷起一抹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林幽年疾行在廊上,七拐八拐走到一方寂靜的庭院,謝雲生一腳踹開院門,濃重的血腥味直沖鼻尖。
望着地上橫七豎八躺着的屍體,林幽年一陣頭暈目眩,身軀失控般跌撞向前翻屍體。
死屍太多,個個血肉模糊,且被鼠犬啃食得厲害。不過片刻,他的手便被鮮血染紅,衣袖也沾了血肉。
四處翻尋都找不到李之鶴,裴行川空洞的眼眸重新凝出一道光亮,疾步去推門,然而雕花木門憑空自開。
“你是在找他嗎?”
紫衣女人閑懶靠在貴妃榻上,稍一收手,搭垂在門栓上的紫绫便回纏到玉白的手臂上。
而在她身側木枰上,面容溫雅的書生盤腿端坐,雙眸緊閉,身上爬着數只肥碩的黑鼠,血肉在枯骨上搖搖欲墜。
望見林幽年憤怒的雙眸,女人無辜一笑:“這可跟我沒有關系,他們長睡不醒,自然就成其他東西的盤中餐了。”
林幽年渾身顫抖,瘋了般撲上前去打開黑鼠,黑鼠驚慌四竄,将李之鶴撞翻在地。
即使這般,李之鶴仍閉眸安睡。
回望院裏被牲畜啃食的屍體,林幽年勉強坐起,黑眸緊鎖她,聲音冷厲:“天黑入眠,午時夢醒,何來長睡不醒?分明是你趁他們入夢放這些畜生作惡!”
紫衣女人揚起下巴,眼眸再不似方才平靜,勾唇諷道:“作惡?作惡之人難道不是你嗎。林幽年,若你識相些早點交出夢仙圖,李之鶴何須送命?”
林幽年面色蒼白,極力壓下心中怒火,平靜道:“且不說李家與夢仙圖無關,你們無故傷人,罪大惡極。單論夢仙圖,我雖為畫師,奉長公主之名送畫洛陽,可夢仙圖如今已不在我手中,攔我何益之有!”
月色入戶,紫衣女人長指繞勾着發絲,玩味一笑:“林幽年,你當我冥羅山之人都是傻子嗎,被一幅假畫糊弄一次也就罷了,只有萬虺宗那些蠢貨才會上當。”
夜風卷起硯臺裏的墨,星星點點灑在宣紙上,斑駁的宣紙落到林幽年面前。
他驟然想起那天夜裏收到的書信,身冷如入冰窖,思緒反而明晰起來,神情平靜至極,“你們早就盯上了他,那封約我賞花賦詩的信是你們僞造的。”
女人從榻上起身,踝上鈴铛繁複作響,笑道:“信是真的,我們只是好心幫他送信罷了。畢竟信客太慢,我們等不了。”
林幽年沉默不言,許久後發出一聲凄怆的笑聲,笑裏帶憤、帶恨、帶愧。
“林幽年,李之鶴全家因你而死,千機門也因你危若朝露,還不交出夢仙圖嗎?”
林幽年失神望着天邊獨懸的月,平日裏的吊兒郎當盡數散去,只餘中夜将至的蕭索,“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當真是可笑啊。”
見林幽年無動于衷,女人殺意畢露,紫绫如刀刃一般朝林幽年打去,卻憑空斷裂。
“紫衣仙,我倒是不知我千機門何時落到這般田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