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浮生夢

浮生夢

“不過是猜測而已。”謝雲生無所在意笑笑,給陳西石的茶杯添上茶後,道:“閑聊也聊過了,所以前輩究竟是想算什麽?”

陳西石冷哼一聲,神情是毫不掩飾的鄙夷,“謝雲生,河山将因一人覆滅,生靈會因一人塗炭,如此駭世之事,你當真要隐瞞到底嗎?”

謝雲生放下茶壺,執起茶杯飲了一口,方回問陳西石,“古之聖人通天達地,心納寰宇。今之人愚昧不清,欲念侵心,不知何為天道,亦不順道而行。你當真以為除一人便可保太平嗎?”

陳西石微微愣住,在心中不斷思索謝雲生所言,許久後冷聲道:“命定禍首便是一切罪惡源頭,殺了他自然可保太平。”

謝雲生忽然有幾分恍惚,這句話有些耳熟,她似乎曾在雨夜裏,枯站在諸葛同真閉關的山門前,固執地重複着與陳西石一樣的話。

諸葛同真是如何回答她的,她已經記不清楚了,只有八個字刻進了她腦海裏——

順道則昌,逆道則亡。

看着雙目染上怒恨的陳西石,謝雲生知道多言無益,于是将銅錢遞到他面前,“前輩,請。”

陳西石顯然也是失望透頂,疲憊地垂下眼,緊握三枚銅錢,喃喃罵道:“妖後當朝,敵兵擾邊,威者愚、能者癡、曉天者昏,危矣!”

謝雲生起身立到窗邊,給陳西石留下清淨的空間。

爐香燃盡,大日西斜,紅霞燒天,銅錢幾番抛擲下終于平靜下來。

謝雲生看着陳西石六次搖卦結果,低聲道:“你問的什麽?”

風卷殘煙,夕陽西沉,餘晖照在陳西石臉上,笑意更顯森涼:“算那為禍天下的賊子相貌如何,多大歲數,以及現下何方。”

謝雲生也勾了勾唇,反手叩住銅錢,聲音雖溫和,話卻帶有幾分寒意:“天機不可洩,能露非天機。”

陳西石盯着謝雲生,枯黃的面皮扯了扯,呵笑一聲後平靜道:“我問的是我的壽數。”

謝雲生未再言語,低頭裝卦,陳西石卻長眸一沉,笑說:“卦師三不斷,胎産男女不斷,不義之事不斷,壽數年命不斷。謝門主,你犯戒了。”

謝雲生放下紙筆,平靜道:“我師父欠你一卦,我又有托于您,天道承負,合該由我。”

陳西石朗聲大笑幾聲,蒼老的面容似乎也年輕了幾分,不再似之前那般針鋒相對,語氣中多了一抹贊賞:“好啊,許是看久了,我看你也有幾分順眼了。”

看着卦象,謝雲生的笑容斂了幾分,低聲解道:“世爻與太歲天克地沖,且太歲與月建日辰三合金局克世。”

陳西石眉頭一擰,問:“世爻是什麽意思?月建是流月,日辰是指今日吧?”

謝雲生點頭,回道:“世爻乃問卦之人,問財,妻財爻為用神,問自身,世爻則為用神。”

并未說結果,陳西石卻眼瞳一黯,旋即浮現一抹舒朗,站起身來,靜靜道:“知道了,多謝。”

見陳西石要開門出來,裴行川連忙抓起怔愣不解的林幽年飛落在院子裏,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人往屋裏拉。

才走上臺階,便聽陳西石笑裏帶罵的聲音,“你們兩個小兔崽子,都偷聽完了,現在知道往回跑了。”

裴行川回過頭來,眸中難掩複雜情緒,林幽年急忙讪笑,卻見陳西石朝這邊招了招手,“小子,我給你治好了傷,你是不是該回答我的問題了?”

謝雲生也t走了出來,與裴行川四目相對,裴行川垂下眼睑,一言不發地進屋。

四人在屋裏坐下,陳西石道:“我來襄庸半年,怪事起于月前,城主一睡不起。緊接着城中異事屢發,百姓開始嗜睡,頻繁入夢。有大字不識之人夢醒通詩書,曉六藝,也有素不相識之人夢醒後結為夫妻。當然,夢中死亡之人也不再少數。”

聞言,林幽年下意識攥緊了五指,混亂的思緒驟然清晰,想起李之鶴,瞬間有些坐立難安,恨不得立刻趕到他府上。

看出林幽年的異樣,陳西石望向謝雲生,試圖找到答案,可謝雲生并不回應,裴行川只能簡短道:“我們因尋一幅畫來到襄庸,這幅畫如今在他好友手中,畫中人是長公主要尋之人。”

“長公主以越氏寶樓的線索作為尋人獎勵,有所耳聞。”

陳西石語調僵硬,面色也是沉如水,顯然對此事很不認同。

謝雲生道:“如今這幅畫掀起了江湖風浪,我們此行已與多個門派打過照面,我徒兒的傷也因此而來。”

陳西石嘆一口氣,“這幅畫萬不可被賊小拿到,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我要去找之鶴兄。”

林幽年騰地一下站起來,被謝雲生攔住,“你現在找到他又如何,只要他睡着就會入夢。還是你覺得他一定不喜歡夢中世界?”

謝雲生意有所指,林幽年眉頭壓下,“你想說什麽?”

謝雲生笑了笑,将爛攤子丢給裴行川,“乖徒兒,替為師說說。”

裴行川眉頭微蹙,瞥她一眼,她也靜靜看着他,眼底毫無笑意。

他明白,這是命令,移開眼,緩緩道:“秣陵同仙教有一秘術,名曰浮生夢,施術者可入他人夢,亦可操控他人夢境,謂之造夢。所造之夢源于人之七情,所願與所惡,入九霄下黃泉皆有可能。”

林幽年神情一沉,渾身脫力般坐回凳子上,喃喃道:“之鶴兄喜神仙道,若在夢中能登九霄仙府,怕是不願醒來。”

謝雲生長指叩在案幾上,淡聲道:“半年前,長公主得遇仙人,夢中同游。四月前,長公主作畫尋人。一月前,襄庸突發詭事,你們說,長公主要尋之人與襄庸城有沒有關系呢?”

陳西石與林幽年俱是眼眉一跳,沉默良久。

裴行川望了眼窗外沉落的夜色,月尚未完全爬起,只有屋內燭光映亮一地葳蕤。

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鳥鳴,低不可聞,似泣似訴,尾音綿長,哀婉凄絕,鋪天蓋地砸落在四方,令人眼皮發沉。

一道哐啷巨響喚回衆人思緒,裴行川起身開門,只見端着食案的老伯昏倒在屋外,碗碟四碎,飯菜潑了一地。

林幽年本已意識恍惚,撐着下巴搖搖欲墜,見此心房猛顫,立時站起。

陳西石端坐椅上,收回捂着耳朵的手,只分出一絲眼神出去,似是見怪不怪,随口道:“如你們所聞,鳥鳴便是入夢信號。”

“既然鳥叫使人入夢,那便殺了那只鳥啊?”林幽年急忙道。

裴行川靠在門邊,擡眼四望,尋不到半分飛鳥的蹤跡。

陳西石似看白癡一般,冷笑道:“若那麽容易,我何須在襄庸困守一月。”

林幽年看了眼地上躺着的老伯,不甘示弱道:“你既然知道鳥鳴是入夢信號,為何不告訴我們?”

陳西石默了默,不大自然地避開三人視線,聳了聳肩道:“忘了。”

林幽年一時無言,心中暗想,這麽不靠譜的人當真是當年叱咤風雲的金掌藥王嗎。

謝雲生起身走到門口,望着緩緩升入中天的清月,道:“先尋畫,再捉兇。走吧。”

見三人都往出走,陳西石問:“你們要去哪裏?”

落後一步的林幽年轉過身,揮開折扇,微擡下巴,“自然是尋畫,前輩難道是想捉兇,可前輩知道妖在哪裏嗎?”

陳西石啞口無言,輕車熟路地将老伯扶進屋,快步跟了上來。

林幽年心裏嘚瑟,惬意地揮着折扇,忽聽謝雲生道:“林幽年,前面帶路。”

幽長的街道,只有零星燭火搖曳,四面漆黑一片,偶爾傳來野禽的哀鳴,林幽年雙腿如灌鉛一般,寸步難邁。

裴行川瞥顫顫巍巍的林幽年一眼,握着劍柄,用劍鞘抵着他的背,聲音帶着威脅:“林幽年,你若再磨磨蹭蹭,我便将你丢出去喂狼,随後讓李之鶴去給你作伴。”

不知哪一點刺到了林幽年的神經,林幽年一揮衣袖,轉過身來,眼瞳分外明亮,先是看一眼謝雲生,見謝雲生沒有表示,才對裴行川道:“小子,你最好對我好一點,不然老子就算是死也不帶路。”

謝雲生被這二人吵得耳朵痛,當即抓住林幽年的衣領,不耐煩道:“指路。”

林幽年剛說出一個字,就被裴行川抓住另一邊衣領,裴行川将林幽年拎到一邊,對謝雲生道,“他不老實,我帶他走前面。”

說罷,裴行川運轉輕功朝西面長街行去。

謝雲生與陳西石緊随其後。

夜風灌耳,林幽年望着腳底如落葉般忽有忽無的燭火,深吸一口氣。

落到一方奇巧的屋檐上時,他的思緒方回籠,笑裏帶冷:“裴行川,我還沒指路呢,你怎麽就帶我到了地方?”

皓月爬上穹頂,星輝閃爍,四野終于有了光亮,高峻的山伏在天邊,環抱一方燭火繁旺的庭院。

謝雲生立于一顆百年古樹上,眺望遠處大宅,頓覺富貴豪闊。

陳西石靠在樹幹上,眼底劃出一道譏諷,怪聲怪氣道:“當真是書中自有黃金屋。”

李之鶴近在咫尺,林幽年一拍裴行川的肩膀,催促道:“愣着做什麽,走啊。”

謝雲生執傘欲行,耳畔再次傳來低哀的鳥鳴,忽遠忽近,卻看不到半只鳥影。

四人連忙捂住耳朵,然而鳥聲嘈雜,綿延不盡,似有百千只鳥朝他們圍攏,即便捂住耳朵,也難逃鳥鳴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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