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廣樂坊
廣樂坊
謝雲生沒理會他的胡言,直接問道:“你知道賭局結果?”
大漢自知無法隐瞞,也無隐瞞的必要,嘆氣道:“是,這一個月,我每日都會夢到賭局結果。”
謝雲生道:“那照你的意思,你該開心才是,為何愁眉苦臉,見人就跑?”
大漢濃眉緊皺,面如土色,咬着牙道:“可是旁人知道後都找上了我,賭坊的人更是想要我的命。與其每日提心吊膽,倒不如什麽都不知道的好。”
裴行川忽笑一聲,“你常年出入賭坊,豈會不知人性有多貪婪,怎能輕易道出夢遇。”
大漢聞聲連連嘆氣,悔不當初,雙手捶胸,“誰能曉得此後我便常做此夢。”
裴行川道:“賭坊既知你有預知之能,怎會無所作為?”
“我還不想預知呢,他們又不讓我進賭坊,夢了也沒用。”大漢唾罵一聲,“什麽破夢,害得老子險些被賭坊的人弄死,若非那些賭客護着,我怕是早進土裏了。”
荒寂的長街盡頭,大漢罵罵咧咧,大倒苦水,顯然是怒滿髒腑。
“賭坊那群孫子怎會讓自己賠錢,知曉我做預知夢後便暗中做了不少手腳,可是無論他們換人還是出老千,結果都跟我夢裏一樣。”
大漢兀自沉浸在悲傷與氣憤中,未曾留意裴行川一瞬的出神,厲聲道:“他們賠錢幹老子何事!即便我不去賭,也總有人尋上門逼我道出輸贏。有本事他就不開賭場了啊?”
謝雲生忍不住笑一聲,走上前,将劍送進劍鞘,随手怕了拍裴行川的肩,“徒兒,走,咱們今日也去賭一賭。”
裴行川眼皮垂下,掩住所有情緒,平靜道:“好。”
午時醒,夜至眠。襄庸城的白晝t似乎只有四個時辰,幸只是春日,否則田裏谷物堆積,再逢雨水便只收得顆粒。
夢中歲時長,長街異常冷清。廣樂坊稍顯熱鬧,卻不及別城的賭坊,尤其是青天白日,更缺金迷之氣。
大漢在街頭躊躇不前,謝雲生看出他的彷徨與猶豫,揮了揮手讓他離去。
二人在廣樂坊前立定。
門口小厮目光在二人身上掃視一圈,未見什麽值錢的物件,也懶得動嘴皮子,擡了擡腿讓出一條路。
賭坊內昨日的殘燭尚未撤去,賭桌前圍了寥寥可數幾名賭客,戲臺上的舞姬與樂工随意展臂擡指,絲毫見不到幾分韻味。
二人在賭坊走了一圈,也未見到大漢口中的五號,不免有些乏味。
“徒兒,你餓嗎?”
謝雲生摸了摸小腹,狀似不經意問道。
裴行川看她一眼,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偏頭看了看四方,落下一句“等着”便沒了蹤跡。
賭坊寬大,幾處包廂內的案幾上擺放着各色茶點,姹紫嫣紅一片。
裴行川挑了印象中味道不錯的點心,又取了幾個果子摞到上面,轉身欲去尋謝雲生,卻被一名小厮攔住。
裴行川欲從袖裏掏出銀兩,卻發現空空如也,這才憶起最後幾文錢剛已花出去買茶了,默了片刻道:“沒錢給你,晚些給你送來。”
小厮上下打量着裴行川,嗤笑一聲:“既然沒錢,那你來什麽賭坊啊。”
裴行川看他一眼,長指叩在劍鞘上,忽聽遠處傳來一道聲音:“既然沒錢,那就打一場擂臺換食物吧。”
小厮畢恭畢敬點頭應下,裴行川轉眸時聲音的主人已上樓,只餘一角火紅裙擺。
小厮回望裴行川,見他雖個頭高卻身無二兩肉,當即便嘀咕道:“坊主什麽眼光啊,這小子怕是一上去就被打趴下了,還不如那個呢,至少看起來靠譜些。”
裴行川沒注意他的私語,被人喊着去後堂時将果盤遞給他,“幫我送給東面窗下那位娘子。”
小厮聞聲眼珠一轉,探頭看向東面,忽地撇了撇嘴,語意不明道:“擂臺可不好打,要是為自己打也就罷了,可你這明擺着不是為自己,到時躺着下來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裴行川笑一聲,顯然并不為他的話所動,只道:“謝了。”
望着眼前堆滿的碟子,謝雲生微愣,詫異道:“你們賭坊這麽大氣?”
小厮微揚起下巴,傲聲道:“我們若是不大氣,怎會給窮鬼機會吃飯?”
謝雲生眼眉一跳,“窮鬼,罵誰呢?”
小厮頓時橫眉立目,想給她點顏色瞧瞧,卻又聽謝雲生自語道:“窮鬼不會是在說我吧。”
小厮瞬間沒話了,擡手在碟子裏飛速摸了幾塊精致的點心,一邊走一邊道:“記得看擂臺。”
謝雲生見遠處鐵鏈圍就的臺上漸有人影行來,不禁感慨道:“未曾想來一趟賭坊,不破財就算了還有果子跟戲看。”
嘈雜的後堂內,幾名壯漢立成一排,擦拳磨掌。
裴行川望着手上的木牌微微愣住,長指摩挲着上方墨跡,指甲近乎刺穿上方的字。
“五號,打過擂臺嗎?”
劈腿壓在磚牆上的壯漢看着裴行川,眼中難掩蔑視。
裴行川收起所有心緒,淡淡道:“沒打過擂臺,但殺過人。”
壯漢喉頭一噎,權當他在胡言亂語,另外幾人聞聲回頭,俱是忍不住大笑:“臺前說大話可是沒用的,兄弟幾個是長大的,不是被吓大的。”
裴行川未理會幾人的刺諷,将劍放進統一的廂匮內,卻被一只精壯的手摁住箱蓋,來人咧嘴一笑:“兄弟,交個朋友,我叫王全。”
見裴行川默然不語,王全抿了抿唇續道:“你知道原先那個五號今日為何沒來嗎?”
裴行川這才看他一眼,王全頓時滔滔不絕道:“前面幾場他傷得太重,今日來必死,于是寧願賠錢都不上。我看他是個聰明人,知道錢沒命重要。不知道這位小兄弟聰明不聰明?”
裴行川聽明白了他的畫外音,順着他的話問道:“你想做什麽?”
王全以為他意動,擡手拍了拍他肩,手心略有濕意,未細想,道;“我的東家在下面看着呢,你明白的。”
裴行川擡手合上箱蓋,側身避開他的手掌,平靜道:“我不明白。”
王全只覺氣湧心口,耐着心子解釋道:“咱倆要是對上,你就表現得慘一點,越慘越好。”
裴行川看向其餘幾人,問:“你為什麽不找他們?是因為你在他們面前會很慘嗎?”
王全火氣上沖,咬着牙盯了裴行川很久,見裴行川神情從容,無愧無懼,一拳砸在桌上,“你等着”。
裴行川看他一眼,擡手挪開木箱。
王全怒目圓睜,卻無計可施,只能忍下滿腔怒意等着上臺算賬。
臨出行前,收整衣袖,望見掌心血跡默了片刻,想明白是從何處來後,腦海中驟然浮現裴行川那句狂妄的話,眼眸微黯。
窗外日光西斜,但聽一道鳴鑼聲傳遍賭坊,圓臺的鎖鏈門終于被打開,挂着木牌的打手們魚貫而入,死氣沉沉的賭坊終于有了生機,喊叫聲此起彼伏。
看着臺上的清瘦男子,謝雲生手一僵,桃花糕卡在齒間。
裴行川也朝謝雲生看來,微一颔首後轉過頭去,漫不經心地聽着規則。
謝雲生起身朝離擂臺最近的廂房走去,走了幾步回頭望向桌上殘餘無幾的果點,內心有些許複雜,伸手将陶碟撈進懷裏朝廂房跑去。
“這位娘子押幾號啊?”
才推開廂房的門,裏間便傳來一道婉轉的聲音。
謝雲生看着椅上慵懶靠坐的女子,笑問:“沒銀子也可以押?”
女子擡手請謝雲生坐下,不緊不慢道:“沒錢當然不可以押,但娘子若是同我押一個號,那一塊點心都可下注。”
她頓了頓,美眸鎖向謝雲生,笑問:“所以娘子押哪一號?”
謝雲生擡步坐下,回望她的眼眸,平靜道:“五號。”
女子掩唇一笑,嬌聲道:“巧了,我也押的是五號。”
謝雲生望着漆桌一角堆疊的金銀,意味不明道:“還真是巧,所有人都押五號。”
“那請問坊主,你還能盈利嗎?”
坊主眼眉微垂,轉瞬笑道:“世間萬物皆有其定數,孰生孰死,豈能一眼觀之?”
謝雲生聞聲唇畔微勾,長指輕叩紅木扶手,不動聲色打量擂臺外圍。
鐵鏈重重,賭客雲集,熙攘之中隐匿着幾位尋常賭客裝扮卻神敏體健之人,鷹隼般的眼眸掃視四方。
但聽一聲命鑼,狹窄的擂臺上,十數人因聲東奔西竄。沒有兵器,毫無章法的肉搏滾摔,不過片刻,便有血氣傳來。
裴行川立于一側,随意避開攻擊,并未主動出擊,可就是這般防禦令衆人無法近身,只得換目标。
可是人群中忽然傳來一道吼叫:“五號五號,五號必勝!”
緊接着人群頓如被火焰擊中一般,頃刻間燒成一個大火球,爆發此起彼伏的呼喊聲,無一例外都在叫喊着五號。
打紅了眼的大漢們頓時清醒過來,明白五號是已定的勝者,紛紛轉過身來盯着裴行川。
臉上挂了彩的王全驚愕失色,眼珠幾轉,雙拳緊捏,也朝裴行川圍攏。
見裴行川被幾名大漢包圍,謝雲生起身望向坊主,神情微冷:“既然是擂臺,那便有擂臺的規矩,豈可圍攻一人?”
坊主從擂臺上收回目光,眸中一片漠然,唇畔卻微勾着:“擂臺的規矩是戰至最後之人獲勝,若是五號能在這樣的壓力下突出重圍,更能說明他的本事,如此不是更有觀擂臺的樂趣嗎?”
望着眼前洶湧襲來的拳腳,裴行川心頭頓生寒意。
若是放在平日,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可取勝。
可他如今有傷在身,亦無武器在手,雙拳如何能抵過幾分這鋪天蓋地湧來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