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洛陽路

洛陽路

“莊玉恒。”謝雲生直接叫出他的名字,無視他面上驚愕,笑道:“我沒別的本事,就是落了個記性好,沒想到今日派上用場了。”

莊玉恒拂袖收劍,神情已然平靜下來,“謝雲生,你想做什麽?”

謝雲生冷目反問:“莊玉恒,你用秘術控制襄庸城,颠倒秩序,擾t亂百姓正常生活,你想做什麽?”

莊玉恒垂眼一笑,修長的指叩在雪白的劍身上,淡道:“沒做什麽。我不過是看不得好人受苦,見不得壞人逍遙,想要肅清襄庸罷了。”

“肅清襄庸?你所謂的肅清就是成全人的妄想,讓因賭致貧之人夢到賭局結果,實在荒謬。”謝雲生頓了一瞬,諷道:“我看你不是想肅清襄庸,而是想掌控天下。”

莊玉恒掀起一雙帶着些許戾氣的眼眸,“哪有如何?當朝皇帝愚癡,皇後無德,輔政大臣狼子野心,藩王蠢蠢欲動,天下人利欲熏心,無半分上古遺風。我想要撥開籠罩大安的陰翳,有何不可?”

謝雲生漠然搖頭,“自然不可,聖人不常有,瑞風總有盡。天有其道,人各有命,皆有定數,非你我能輕易左右。”

“冠冕堂皇!”莊玉恒冷嗤一聲,“謝雲生,少跟我說這些聖賢道理,我莊玉恒只信我自己,也只會用我的方法來改變這世道,若你要阻攔,那便別怪我不客氣。”

謝雲生看向裴行川,“徒兒,為師給你安排一個任務,你可願接?”

裴行川以為她要讓他解決莊玉恒,沉默一瞬,雖知如今的自己未必是莊玉恒的對手,仍點頭應下,卻聽謝雲生道:“将這些百姓轉移出去,保護好他們。”

裴行川一愣,莊玉恒怒道:“謝雲生,這些都是貪念極重的罪人,你竟要救他們?”

謝雲生未理會他,而是看着裴行川,“去吧。”

裴行川未再說什麽,擡步去攙扶地上四仰八躺之人。

莊玉恒欲阻攔,被謝雲生橫傘擋開。

望見謝雲生眼底的殺氣,莊玉恒神情微變,“謝雲生,你竟然想殺我。”

謝雲生漠然不語,身輕如燕,手上遁雲傘亦如利劍,氣勢如虹。

莊玉恒不善武,欲施展秘術卻尋不到機會,連連敗退,餘光瞥見因風掀動的窗,運起輕功逃出,謝雲生緊随其後。

莊玉恒立在屋檐上,冷冷望着對面的謝雲生,“你殺我究竟是為了襄庸百姓,還是為了你徒弟?”

謝雲生勾唇一笑:“這重要嗎?”

“自然重要。”莊玉恒神情複雜,聲音漸沉,“若你是為了襄庸百姓,我雖不認為我錯,可我确實間接致李之鶴身死。可你若是為了那個禍首,怕我将此事宣揚出去,那你真不配做諸葛同真的徒弟,千機門的門主。”

謝雲生平靜回望他,“你認為你是替天行道,可你當真知曉天意嗎?歷朝歷代皇帝都言順天命安天下,為黎庶謀福祉。可天道從未推崇尊貴卑賤,亦未予權貴生殺之權,尊卑之論不過是勝利者鞏固地位的武器。你自以為匡扶正義,可你的所為與那些弄權造勢的權貴有何區別?”

莊玉恒愕然失語,卻仍揮劍朝謝雲生刺去。

謝雲生執傘相迎,招招狠辣,将莊玉恒逼退在地,只能橫劍擋在身前,謝雲生續道:“水若清,一粒沙子翻不動淤泥。水若濁,一面篩淘不盡泥沙。你若出言,這灘水會徹底喪失平靜,渾濁不已。”

莊玉恒自知不是她的對手,也懶得白費力氣了,默然許久後問:“你既有心改他命格,可是知曉轉機在他身上?”

謝雲生垂眼笑笑,看不出神情,只淡道:“我只做師父交代之事,以及我想做的事,其他的我管不了。”

群燕飛過天際,掩去幾抹殘雲。

莊玉恒收回劍,神情不冷不淡:“你的事我保密,襄庸城之事就此揭過,我不會再用此秘術,你以後也莫要尋我麻煩。”

謝雲生亦旋身挪開,笑一聲,“你就那麽确定我不會殺你了?”

莊玉恒悻悻站起來,冷哼一聲,別過頭去,“你要殺我無非是因為裴行川,我既然已經裝作不知道了,你憑什麽殺我。”

“也是。”謝雲生長指拂過傘面,笑道:“我其實也不想開傘殺人,殺業不能造啊。”

莊玉恒一時語塞,淡道:“長公主要尋之人是我大師兄,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你們若找到他,記得告訴他,他的陣法不好使。”

話落,莊玉恒持劍轉身。

但見群燕西飛,清雲飄搖,磚瓦上空空蕩蕩,只餘幾叢低矮的荒草。

想起那抵禦浮生秘術的陣法,謝雲生啞然失笑。

被扶到廣樂坊外的人已醒了過來,望着搖搖欲墜的廣樂坊,驚慌離去。

謝雲生找到裴行川時,他坐在廣樂坊前的河邊,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但聽遠處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林幽年架着馬車行來,“謝雲生,裴行川,我聽說廣樂坊要塌了,馬上就猜到是你們幹的,這不火急火燎趕過來了。也不晚哈,真不愧是我。”

謝雲生從屋檐上跳下,三兩步走到馬車邊。

林幽年看了看她身後,問:“那仙教弟子呢,你殺了他嗎?”

謝雲生望着他,想了想将已至喉間的話咽了回去,笑道:“他太狡猾,跑了。”

“那太可惜了。”林幽年神色失望,轉瞬回複如常,控訴道:“你們兩個真是不講義氣,遇事自己跑了,都不知道等等我。”

謝雲生笑着拍了拍馬背:“這不,我們都還要感謝林先生。”

林幽年輕咳一聲,随意揮了揮手:“不謝不謝,我們是朋友。”

再擡眼,謝雲生已繞過馬車朝裴行川走去。

裴行川聞聲回頭,方才他們的對話他都聽到了,欲言又止道:“你撒謊了。”

謝雲生彎腰在他身邊坐下,一同望向遠處垂芽柳樹,淡道:“今日有何收獲?”

裴行川微怔,不知她在說哪一件事,索性道:“夢中一吐心緒,無比暢快。夢醒找出秘術主人,不虛此行。”

謝雲生搖搖頭,“我想聽的不是這個。”

想起方才謝雲生給他安排的任務,裴行川眼眉微動,卻淡淡道:不知道“。”

謝雲生但笑不語,站起身來,“走吧,去洛陽。”

裴行川神色幾度變化,終是默然跟上。

林幽年跳下馬車正往這邊走,見二人回來,若有所思地撓了撓下巴,“你們倆背着我做什麽了?”

謝雲生惡趣味地挑了挑眉,“今天走運,撿到了黃金。”

林幽年登時眼眉發亮,在謝雲生身上掃視一圈,疾步走到裴行川面前,伸手去尋,驀然僵住。

裴行川眉頭緊皺,不知道林幽年又在整什麽幺蛾子,欲推開他,他卻自己跳開,神情複雜:“我就納了悶了,這幾日你怎麽就沒做過正常人呢。”

謝雲生聞聲回頭,“你們又在鬧什麽?”

裴行川面沉如水,手指叩着劍柄,尚未動作便聽林幽年道:“本想着快馬加鞭,明日中午便能到洛陽,你傷成這樣,颠簸一路還有命嗎?”

謝雲生見裴行川面色蒼白,手背淌血,默嘆一聲:“今晚休整一夜,明日出發。”

“可襄庸不能久留。”林幽年道:“若是今夜那仙教弟子又來施術,我們明日還不知能不能醒來。”

謝雲生搖頭:“他不會再來了,放心吧。”

林幽年尚未收起心頭詫異,便見裴行川朝馬車走去,“我無事,現在便出發吧。”

謝雲生靜立不動,林幽年亦是默立原地。

裴行川頓步,解釋道:“陳前輩留的藥還在,足夠我撐到洛陽。”

一陣風過,草藥的香味從馬車中的包袱裏傳來,三人神情均有些異色。

謝雲生飛身上了馬車,擡手拉了裴行川一把,坐穩後見林幽年坐在車轅上,問:“沒有馬夫嗎?”

林幽年神情驟然變得幽怨,怪聲怪氣道:“我也不想當馬夫啊。可是銀子用完了,這馬車還是從李船主的宅子裏拉的。現如今只能咱們自己駕車,可是這裏一個女子,一個病人,還有誰能幹這苦差事呢?”

謝雲生笑了笑,掀開車帷裳坐出來,從林幽年手上拿過缰繩,“你進去,我來。”

林幽年愕然失色,連忙抓緊缰繩,“你一個女子,我怎可讓你駕車。”

謝雲生眉梢微動,不以為意道:“女子怎麽了,女子什麽事做不了?”

林幽年搖搖頭,望了眼車廂內,“那小子重傷,我幫不上忙,你還是進去吧。”

謝雲生見他意決,未再勉強,掀開車帷裳時道:“若是你想休息,記得叫我。”

馬車上無法煎藥,謝雲生只能找出止血的藥草給裴行川敷上,再輔以內力療傷,因此裴行川的傷未惡化,也未引發高熱。

“畫中人是同仙教弟子姬元溪,師承嵇中真人。”謝雲生道。

林幽年聞聲轉頭,看向裴行川手中的畫,興致盎然道:“姬元溪,就是那個能素眼望因果,一念明山語,鶴骨松姿的天下第一嗎?”

裴行川曲指合上畫,漫不經心道:“什麽仙風道骨的天下第一,不過是用仙教秘術诓惑人心的凡夫罷了。”

想起襄庸城之事,林幽年瞬間意興闌珊,餘光瞥見閉目養神的謝雲生,好奇問道:“謝雲生,你那麽厲害t,為何不去參加武林大會。若是你去了,我看天下第一非你莫屬。”

心緒游離在外的裴行川聞言側首看去,可謝雲生眼都沒擡一下,淡道:“與其出現在旁人口中,日日被下戰帖,倒不如靜心修身,多讀幾本書,多做幾件事。”

裴行川微垂眼睑,盯着手中的劍出神。

林幽年若有所思點點頭,“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至高之處确實難立穩。”

默了會兒,林幽年又道:“既然知曉長公主要尋之人是誰,那我們将畫交給長公主便去秣陵吧。”

裴行川倏然掀眼,眼眸微眯,“你要随我們一起?”

林幽年猛地一拉缰繩,擰眉回望,“聽你的意思,是打算到了洛陽就要丢下我啊?”

裴行川移開目光,漠然不語。

謝雲生道:“姬元溪行跡不明,現下未必在秣陵。我們亦不知該去何方,又與冥羅山結怨,你跟着我們,非良策。”

馬車已然停下。

但見一山野鳥飛過天際,朦胧霧氣籠罩四野,寬闊的官道上漸有車馬路人行來。

林幽年捏着缰繩,眺望遠處山巒,渾不在意道:“這一路破廟躲浪裏行,幾度殒命,試問哪個文人能有這般境遇。”

“總之,我林幽年已不懼生死,只求無愧于心,暢快肆意。”

聽到無愧于心四字,謝雲生與裴行川俱是眼皮一顫,明白他心底沉壓之事。

卻又聽他語調不明道:“你們師徒倆該不會是想賴賬,所以撇開我的吧。一路上的花銷我可都記着呢,要是你們敢賴賬,我就寫進話本子裏,傳遍天下,讓你們連帶着千機門都聲名掃地。”

謝雲生氣極反笑,“林幽年,你的心眼可以再小點嗎?”

林幽年聳聳肩,“沒辦法,碰上兩個騙吃騙喝的,不得小心着點嗎。”

裴行川想閉眼休憩,一聽林幽年的聲音便覺得煩躁,當即便道:“我在洛陽有府邸跟良田,亦有家仆跟鋪面。進城後我會把銀子還你,你再聒噪便睡大街去。”

林幽年長眼圓睜,握着缰繩的手抖緊了幾分。

謝雲生亦是目露驚愕,平靜的心頓時波瀾不止,微清了清嗓子,淡道:“徒兒,你拜入為師門下,還未準備拜師禮呢。聽說拜師禮與師父能力跟名望挂鈎,我的少說得有萬金。”

林幽年一怔,旋即大笑出聲,“謝雲生,你看着一本正經的樣子,怎麽臉皮比我還厚。”

裴行川眼皮一抽,望着謝雲生真誠的眼眸啞然失語,默了片刻才道:“越是高德之師越是不收金銀俗物。”

謝雲生喉頭微哽,卻又淡定道:“即便為師視金錢如糞土,淡泊名利,可你日後的安身之處,千機門多處需要修繕,鑄器坊中兵器鍛造起來亦需銀錢。身為千機門的大弟子,你得擔起光複千機門的重任,給師弟師妹樹好榜樣。”

裴行川靜靜望着謝雲生,見她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無聲冷笑,“師父,您可真是關照徒兒。”

林幽年強收起面上笑意,這才明白這一路上謝雲生已經算給他面子了,随手指向遠處:“那是到達洛陽城的最後一座山。”

寬廣的官道上,遠道而來的客商駐足,遠眺幾乎聳入雲天的高山,心中唏噓不已。

跨過這座山便可望見洛陽城,到達金鑲玉砌之處,與天下最尊貴之人共賞日初,共沐春風,興許有幸得識貴人,能到那峻宇雕牆之下一游。

可他們心中驟然多出幾分憂慮,卻都不敢道出,恐損家人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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