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生辰禮

生辰禮

她也笑了笑, 蒼白的臉上有了幾分光彩,望着遠處綿延交錯的青綠,思索着該如何從半山腰下去, 卻聽一陣粗犷的說話聲傳來。

“郎君不是說掉到這裏了嗎,怎麽半個人影都見不着,莫不是真被山猴子給吃了?”

狹窄的山道上行來一群人,一身麻布短衫, 肩扛大刀,幹枯的頭發随意攏在腦後,露出一張張黢黑的臉。

也是跟山匪打過交道的, 謝雲生一眼便看出了這幾人不是尋常百姓。

而他們在找的人應當就是他們。

裴行川顯然也意識到了危險, 飛速起身扶起謝雲生, 在山匪擡頭望來時, 旋身緊靠石壁。

等那群人走後,二人才轉身坐下。

裴行川問:“師父覺得劉見冬此人如何?”

回憶起那張始終溫潤平和的面孔,謝雲生輕嘆一聲:“看起來是個好人啊。”

話落,謝雲生看向裴行川, 誰知他神色平靜,無波無瀾。

她不由詫異,裴行川對劉見冬的不喜已經擺在了明面上,為何如今又是無所容心的樣子。

裴行川自然聽不到她的心聲, 只在心中想着該如何離開此地。

他們如今都有傷在身,從這半山腰下去到底是不容易的,何況天色已晚,即便出去, 黑黢黢的叢林,危險不t會比白日少。

只能明日再細做打算了。

耳畔忽然傳來銅錢搖擲的聲音, 一偏頭發現謝雲生在搖卦,昏茫的日光灑來,倒為她臉上添了幾抹血色,寡白的唇也濃豔了幾分。

他靜靜看着,思緒一瞬間飄到了九霄雲外。想起萬丈雪原上的日出,刺目的白,淺淡的青,逐漸暈開的紅,寂靜又深微。

“啧”她忽然嘆一聲,合手将銅錢收了起來,這才道:“己日乃革之。征吉,無咎。”

裴行川隐隐明白她算了什麽,沉思片刻道:“澤火革卦,六二爻動,關于此爻,衆說紛纭,有說己日,也有說巳日。不過明日便是己巳日,倒也不必刻意去分辨了。”

聽此,謝雲生确信他是暗暗下了功夫的,一瞬間心中也松開不少,越發和顏悅色起來,竟同他說起閑事了。

“過幾日是你生辰,你可有什麽喜歡的東西?”

裴行川一怔,恍惚着掀開眼望着她,許久沒有答話。

謝雲生等了片刻沒有等到回複,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該這樣問,畢竟生辰都是給人驚喜的,直白地問确實欠妥,他無論如何答,都像是同人索要東西。

“只要是師父送的,什麽都好。”

他說完,又低聲重複了一句,“什麽都好。”

謝雲生茫然了幾分,什麽都好,那該送什麽。

總該是他喜歡的東西吧,可他喜歡什麽,她好像并不清楚。

這當真是難倒了謝雲生,開始在腦海中捕撈他的一言一行,可很多細節她都想不起來了,有一瞬的挫敗。

比起謝雲生的茫然,裴行川心頭才是巨浪翻湧。

這是頭一回有人要為他過生辰,第一次有人問他喜歡什麽。

幼時的記憶冰冷又殘酷,沒有溫情可言。離開金墉城後,母親已經病逝,父親也是沉疴在身,昏睡的時日總是多過清醒的。

後來去投靠了夏明昭,更是無自由可言,替她殺人,替她做了多少不幹淨的事情。

若非父親臨終前的遺言,只怕他仍是那般渾渾噩噩、滿腔怨恨、滿心殺戮的活着。

他是貪生怕死的,也是不願受人差遣的,這些時日也曾後悔來到千機門,想要權勢跟地位,想要立在最高之處不受他人控制。

可是在這一刻,他心頭忽然湧出幾抹暖意,讓他這蒼涼的人生有了一絲陽光照進。

看着她苦思冥想的模樣,他彎了彎唇,又低念一聲,“什麽都好,真的。”

腦海中驟然浮現陳西石,林幽年的面孔,他發現自己好像有一點想念他們了。

只是陳西石已經不在了,他眸底又湧出一抹沉色,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天微亮,裴行川便攀着岩壁去尋路了。

謝雲生睜開眼時,首先看見的是一只僵硬橫伸的手臂,接着是一條蜷曲向下的腿,然後就沒動靜了。

謝雲生扶着牆起身走到洞口,側身望去,還沒看到裴行川的臉,便聽他有幾分着急的聲音:“師父,別站那,讓一下。”

她退後一步,一道人影“嘭”的一聲從崖壁上摔下來,就砸在她方才站的位置。

那摔的姿勢實在詭異,她順着他高舉的手臂看去,竟在那手心中看到一片盛滿露珠的大葉,許是為了防止露珠灑出,葉子收尾交疊在一起,壓在虎口邊。

“你這是在做什麽?”

他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先是看一眼手心,這才緩緩站起來,又恢複了以往沉穩的樣子。

沒有看她,只将手伸到她面前,淡聲道:“沒有果子,你先喝點水墊肚子吧。”

這是特意采了露水讓她喝?

古有卧冰求鯉,今有高崖采露,這徒弟當真是有心了。

謝雲生望着他蒼白的唇,并沒有接,“你喝吧。”

他這才看她一眼,眼眸動了動,不發一言。忽然轉身揚肘,顯然是要把露水連帶着葉子扔出去。

她急忙上前攔住,捧着葉子一飲而盡。

他這才滿意點頭,唇畔也溢出一抹極淡的笑,“向西三丈遠有山藤,我去把藤蔓拉到洞口,你便在此處等我吧。”

這本是師父該做的事,還沒老就讓徒弟照顧,到底是不妥的。然而如今的她動一下都費勁,竟比這徒弟還虛弱了,只能點頭應下,又囑咐他注意安全。

顧慮謝雲生後背有傷,裴行川便脫下衣衫包在她身上,确認藤蔓磨不到傷處才将長藤綁在她腰上。将她送下後,拔出玄泉劍飛身而下,劍鋒擦過崖石,泛出數道夾着光的石灰。

為了能及時接到她,他中途便收劍了,沒有支撐險些被勁風拍到旁側嶙石上,即便及時拔劍定住,面上也擦出了幾道血口。

在藤蔓将盡時,裴行川一腳蹬向石壁,運起輕功攬住謝雲生,一劍斬斷長藤,兩人一起向下跌去。

如今離平地僅一丈遠了,裴行川眼睛一閉,将謝雲生拉到自己懷裏,讓自己的後背結結實實地砸下去。

然而預想的疼痛沒有到來,謝雲生打開遁雲傘助他們平穩落在了地上。

看着謝雲生再次失了血色的面容,裴行川也沉了臉,聲音不由得重了,“為何要随便用內力?”

謝雲生掃他一眼,将他推開後才道:“長本事了,敢兇師父了。”

看着那張平靜卻帶有幾分為人師長特有的嚴厲的面孔,裴行川攥了攥拳移開目光,深呼吸後才淡淡道:“哦,知錯了。”

說罷提着劍便徑直朝山路走去了。

才走幾步便見一個身着粗布衣衫的婦人拎着竹籃迎面走來。

昨日看見了那幾個山匪,知曉山匪對此處很是熟悉。如今此處又出現一個婦人,裴行川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她是好人的。

在婦人開口前,已經拔出了劍,那婦人看到他們也是驚愕不已,剛想開口問他們為何在此處,便見一柄長劍對準自己,頓時吓得面色蒼白,連連求饒。

謝雲生打量着婦人,膚色黃黑,荊釵布裙,上庭狹窄,地閣方圓,眉眼間雖有慌亂跟驚懼,卻難掩柔和的神光。

“不得無禮。”

謝雲生上前拂開裴行川的劍,向婦人拱手賠禮。

婦人名喚李秀芳,聽他們說是被山匪襲擊,沒有怪罪他們,連連嘆氣,拍着大腿道:“這些日子不太平,前有天災,後有兵亂,現在又有一群山匪打家劫舍,老天真是不想讓我們活了啊。”

李秀芳的村落被山匪洗劫過一次,對這些山匪深惡痛絕,聽到他們的遭遇,深有所感,看到謝雲生後背的傷,又聞他們迷路了,當即便要給他們帶路。

裴行川卻盯着李秀芳籃子裏的沾了些土的草根跟藤葉子,“你為我們帶路,回家豈不是遲了,孩子怕是要鬧吧。”

本是試探的一句,李秀芳卻瞬間紅了眼,抿了抿幹癟的唇,強壓下淚意,“你們是外鄉人吧。”

裴行川眉頭一擰,長指已經搭在了劍鞘上,卻又聽李秀芳道:“我原是并州人,帶着女兒采藥時被擄到域外成了人奴,盼啊盼,終于盼到了太祖爺将我們救了回來,可我女兒卻”

謝雲生微嘆一聲,拍了拍李秀芬的肩,安慰了幾句。

裴行川倏然想起陳西石,以及那個失蹤的妹妹,心中頓時五味雜陳,還是李秀芳道:“瞧我,一把年紀了還是愛哭。走吧,你們也是運氣好,沒往那頭山谷裏走,不然可就神仙難救了。”

這說的自然是私人溝了,二人相識一眼,未透露他們便是從那神仙難救之地出來的。

三人行在叢草遍布的小道上,裴行川盯着李秀芳籃子裏的草根,李秀芳察覺到他探究的眸光,解釋道:“這是茅草根,能治病,但我們現在都挖它吃了。”

想起城中情形,裴行川沒有再問下去。

李秀芳卻打量着二人道:“你們是”

裴行川直接答師徒,謝雲生卻說姐弟。

李秀芳忽然笑了,看着裴行川道:“若說姐弟我不信,師徒我倒是覺得像。”

裴行川意外極了,“為何?”

李秀芳仍然是笑着的,渾濁的眼眸中也添了幾分笑意,“你們長得不像,性子也差得遠了。我看這位娘子的模樣跟性子,有教書先生的樣子,是能教人的。”

被這麽一誇,謝雲生也忍不住笑了,裴行川若有所思道:“所以我看着不是好人嗎?”

被這麽一曲解,李秀芳直接急了眼,“你這孩子淨瞎想,哪有人随便說自己是壞人的。那些域外混賬,還有打家劫舍的山匪才是壞人。”

當真是倒了大黴,話才落,那些壞人便來了。

看着扛着大刀t的山匪,李秀芳渾身一哆嗦,見那山匪賊溜溜的目光盯着謝雲生看,當即将謝雲生往身後拉。

這幾個山匪并不是昨日的那幾個,也不是奔着他們來的,即便只是路過,看到他們仍是起了賊心。

山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謝雲生看,納罕道:“這窮鄉僻壤竟養出了這樣水靈的娘子,我還缺一個暖”

自他們出現時,裴行川便沉了臉,見他們将主意打到謝雲生身上,眉眼間頓時陰雲密布,拔劍便朝說着渾話的山匪的嘴挑去,瞬間鮮紅一片。

山匪痛得額頭青筋暴起,眸子幾乎噴火,許是痛得厲害,才張嘴還未罵出來就閉上了,身後的山匪會意,一湧而上。

李秀芳面色煞白,拉着謝雲生便準備跑,謝雲生也怕現在的自己護不好她,便随着她往草叢裏躲。

即便裴行川傷未痊愈,對付這些草莽還是綽綽有餘,幾劍下去便沒有一個山匪是立着的了。

山匪們也意識到自己遇上了硬茬,連忙求饒,可裴行川顯然不想放過他們,這時有一個模樣年輕的山匪忍痛爬起來,跪着讨命道:“我們也不想做這喪良心的事,可是世道如此,我家還有一個老母,病恹恹的,一天只能啃樹皮,做兒女的,哪裏能看着老人家吃苦。何況即便我不做,也會有旁人來。您就行行好,饒了我這一會,我發誓不會再幹壞事了!”

李秀芳也是苦命人,縱然恨山匪,可是聞此不免軟了心腸,想着若能改過自新便是好事,想要求情。

然而裴行川卻是呵笑一聲。

他手上沾過鮮血,不是不知事的毛頭小子,根本不信惡人臨死前的改過自新。何況着山匪所言也當真可恨,便道:“照你這般說,這世上作惡之人都有苦衷,可那些無辜之人又犯了何錯要遭受你們施加的苦難。縱然你孝心可鑒,可你有手有腳,怎麽樣活不了。若真是心存良善,便不會專挑弱者下手。”

聞此,那山匪面色巨變,眸中湧出一抹怨恨,又道:“你說得輕巧,你武功高,用的劍也是好劍,必是大戶人家子女,哪裏會體會我們的艱辛。你想逞英雄,我無話可說,可我不服,若是上天給我一個好出身,我未必沒有你那般光鮮與正義。”

裴行川沒再開口,無比平靜地揮劍出去,方才對他們毫不留情下殺招的人全部倒在了血泊中。

只餘一個與方才說話的山匪差不多大小的少年茫然立着,反應過來後連忙跪在地上。

謝雲生打量着那個少年,瞳孔清亮,山根直挺,模樣周正,倒是個良善之人,只是不知何故落到了土匪窩。

裴行川對他道:“你走吧,回家去吧,以後莫要再跟這樣的人混在一起了。”

那少年卻雙眼發亮,“你好厲害,我可以拜你為師嗎?”

裴行川一陣錯愕,忍不住笑了,“我還是個小徒弟,教不了你。”

少年聞聲眼眸愈發明亮,竟直起脊背,大着膽子問:“那你師父一定更厲害,我可以拜你師父為師嗎?”

裴行川面色瞬間陰沉下來,毫不留情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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