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山中魈
山中魈
裴行川黑眸緊鎖謝雲生, 竟問:“你就那麽想同他在一起?是不是他要拜你為師,你也會立刻同意?”
“你這說的是什麽話?”
謝雲生眉頭一蹙,然而裴行川已別開頭去, 淡聲道:“我随口說的。你若是想跟他一起,我這就下去。”
“不必了,你老實坐着。”
謝雲生默嘆一聲,心道處于叛逆期的孩子當真不好管, 不僅滿身是刺還執拗非常,看來得去找前輩取取經了。
見謝雲生沒再理會劉見冬,裴行川這才舒緩了眉眼, 笑意漸深:“師父可算是長腦子了, 徒兒一看他就不像好人。”
謝雲生探看着外頭地形, 估量着行出了多遠, 抽空侃了一句,“怎麽你這是會看相了,那給師父看看先。”
裴行川順着她的話看過來,落在那張清麗的面龐上, 眸光在一處頓住,很快又偏過頭去,不冷不熱道:“不是聰明相。”
謝雲生這才瞥他一眼,還不待開口便聽劉見冬說:“前面就是私人溝了, 路窄難行,馬車過不去,怕是要請二位下車了。”
私人溝倒與它的俗名不符,并不見多少肅殺之氣。許是人少踏足, 漫山青綠,林木高大, 叢深葉繁,幾乎見不到裸露在外的黃土。
順着半人高的叢草望過去,是一片霧氣缭繞的叢林,時有鳥雀飛過。穿過草叢,可聞潺潺水聲。
霧氣漸濃,走到林中後,視野逐漸模糊,謝雲生立時警惕起來,微擡手臂,讓裴行川抓住她的衣袖。
裴行川一怔,下意識想拒絕,可雙唇翕動間,自己的手已經抓住了那截青綠色的寬袖。
越往裏走,霧氣越濃,幾乎是連身邊人也看不清了。
劉見冬道:“聽說此處有山魈出沒,諸位小心。”
跟随劉見冬來的差役遞來一截麻繩,“大家牽着這個,都能有個照應,以防走丢。”
話音才落,便聽附近傳來一聲哭聲,t似嬰兒啼鳴,忽遠忽近,忽高忽低。
“是蠱雕!”
不知誰喊了一聲,那啼鳴驟然逼近,似是将一人掀翻了,幾人都被那力道帶倒,謝雲生勉強站穩,耳畔傳來逐漸遠去的呼救聲。
裴行川意味深長笑了聲,“到這裏,蠱雕倒是不挑人了。”
謝雲生閉上眼眸,聽着那聲音,忽然松開麻繩,對裴行川道:“西北方,追!”
說罷提步追去,裴行川瞥了一眼身側濃霧,随意一劍挑出去,然後執劍跟上謝雲生。
行出幾丈遠後,四方又沒了聲音,只聞冷泉擊石聲,一陣森冷的風迎面吹來。
謝雲生随手從地上撿了一塊石頭扔出去,沒有一點聲響。
即便看不到,謝雲生也知曉前面是懸崖了,轉身後退,然而一道疾風掠過,若非她閃身得快,怕是要被擊中。
“謝雲生!”
“謝娘子!”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謝雲生喊道:“我在這!”
與此同時,一道黑影再次襲來,隔着濃霧露出一截利爪,尖長的白爪上還沾有點點血水。
謝雲生揮傘去擋,沉臂劈下,山魈吃痛後退。
不待謝雲生松一口氣,便聽側邊傳來一道皮肉撕破的聲音,是劉見冬,劉見冬捂着手臂奮力在地上一滾,辨不得方向,起身時險些跌入崖中。
謝雲生擡傘一擋,他這才立穩,“多謝娘子。”
“東邊霧氣淺,往東邊走!”
循着裴行川的聲音,二人行去,走出幾丈後,眼前頓時明朗了幾分。
裴行川面色蒼白,顯然是因為動武牽到了傷處,劉見冬詫異:“裴郎君也受傷了?”
說話間,劉見冬忍不住嘶了一聲。
盯着劉見冬猙獰的左臂,裴行川卻是笑了:“這溝裏當真兇險。頭頂有蠱雕,身邊山魈橫行。這不差役都丢了,劉郎君也受了傷,看這傷勢再耽擱下去怕是就沒得治了。”
即便裴行川幸災樂禍,劉見冬仍然溫和笑着,神情愧疚,“也是我思慮不周,連累他們無辜遭難,我的傷無礙,只求能找到他們,帶他們平安回家。”
正說話間,霧忽然又濃了,伸手難見五指,縱然三人反應得快,也沒逃出濃霧。
四方傳來啼鳴,聲聲交疊,竟不是一只山魈。
這在平日算不上什麽危險,然而山霧重重,稍有不慎便會傷及身邊人,謝雲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可這霧氣驟湧難散,他們如今能做的只有提高耳力。
可山魈越來越多,他們的體力不斷損耗。
尤其是謝雲生,身邊兩個傷患,既要殺魈又要護人,不免掣肘起來。
這一刻,謝雲生由衷慶幸林幽年沒有跟來,不然她當真是分身乏術。
可她畢竟是凡人,難以周全所有,在她打開伸向裴行川後背的利爪時,劉見冬被一截突如其來的枯藤拖行幾丈遠。
看着謝雲生再次飛身去救劉見冬,裴行川瞳孔一黯,在一只半人高的山魈朝他襲來時,他沒有避讓,跌入山崖時,一邊握着劍,劍鋒對準崖壁,一邊驚慌喊道:“師父!”
謝雲生心頭一寒,匆忙斬斷長藤,橫腿掃起一截枯枝,踢到劉見冬腳下,然後一道內力震出,将劉見冬拍出。
随後飛速轉身,在白茫茫的霧氣中飛身而下。
長劍刺入崖壁的剎那,一只微涼的手抓住裴行川的手臂。
擡眼是謝雲生沉凝的臉,眼底擔憂毫不作僞。
裴行川心頭微震,難以遏制地想,她竟真的來救他了,不顧危險也來救他了。
一時間他心頭紛亂不止,連劍自崖縫劃出也未注意,還是謝雲生一腳蹬向崖壁,借力抓住一根枯藤才讓他們避開半山腰上的那截倒刺。
抓着裴行川,謝雲生有些吃力,便對他道:“抓緊我!”
然而枯藤受了兩人力,已被亂石磨得搖搖欲斷,很快便會徹底斷掉。
裴行川飛快打量周遭,目光終定于一處,足蹬嶙石借力向上進了幾寸,撈住謝雲生便往那個洞穴墜去。
跌到洞口碎石遍布的臺地上後,承載了兩人重量的裴行川痛得吸了一口涼氣,一擡眼見謝雲生眼眸閉着,眉心緊蹙,面色蒼白,顯然是暈了過去。
她竟然受傷了?
他心頭一震,急忙去尋她傷處,青綠的衣衫上除了有些髒污外并無血跡。
他忽然慌了神,後知後覺意識到他的手還在她腰上,慌亂從那處柔軟上撤去後,他這才發現手上猩紅一片。
他撩開她的長發,後背血肉翻起,隐約可見白骨,是被山魈抓傷了,翠綠的裙擺上逐漸開出血花。
可即便是這樣,她也一聲不吭,只眉頭蹙着,雙唇緊抿。
他心頭一時五味雜陳,首先湧出的一抹恍惚,她這樣厲害的人竟然也會受傷。
他因這蠢念頭自嘲一笑,心中又泛起一抹森涼,若是他沒有及時發現她受傷會怎樣?
山洞內灰塵遍布,甚至還有爬動的蟲子,他只能輕手輕腳将她扶起,靠在他肩上。
感受着她微弱的呼吸,他的呼吸也滞了幾分,往日持劍的手竟有一絲顫抖,拉開她黏在血肉上的衣衫後,急忙去摸懷中金瘡藥。
然而懷中空空如也,那瓶藥似是打鬥時掉了出去。
一瞬間他心涼了大半,茫然極了,連她何時睜眼看他都沒有發現。
她費力地從懷中掏出一瓶藥丢給他,“幫我上藥。”
說罷,她擡手撐着地,想要轉身,可後背太痛,只動一下便冷汗涔涔。
方才情勢危急,她知曉自己受傷了也未去留心,昏了一陣醒來,只覺鑽心刺骨的痛。
裴行川微松一口氣,已恢複了往日平靜的模樣,摁住她的肩,淡聲道:“別動。”
謝雲生沒再勉強,藥粉落到傷處,她咬緊牙根,脊背一縮,意識也不甚清醒了,下意識伏在了他肩頭。
裴行川渾身一僵,塗藥的手也是一顫,長指蜷了蜷,又若無其事地擡起,将藥均勻塗在她傷處。
即便稍微清理了傷處,塗上了藥,那後背仍是血紅一片。
裴行川擡袖擦去牆上的蛛網跟浮灰,将她扶起來靠到牆上,然後脫下外衫披在她背上。
做完這些,他喉頭滾動,這才發現自己身上也起了一層薄汗。
他擡手随意擦了擦額頭便坐到洞口吹風去了。
謝雲生再次睜開眼時,已是黃昏。
少年直脊坐在風口上,落日餘晖灑進山洞,落在他清絕的面龐上,似鋒利的劍被磨平,倒顯出幾分柔和來。
察覺到她的目光,他轉過頭,看着她毫無血色的面容,卻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便道:“黃昏很美,要看看嗎?”
後背仍是痛的,她也想分散注意力,便道:“也好。”
他走來扶她起身,二人一起坐在半山腰上的洞口。
遙看霞雲送日,翠山披金,四野皆融進澄暖的夕陽中,腳下倒是一片蒼翠,時有鳥雀落在近旁的枝頭上,又振翅遠去。
有風陣來,他身上清苦的藥香混着花香飄過她鼻端,倒是壓住了幾乎将她淹沒的血腥味。
“徒兒,算你有良心。”她說。
他側首看着她,本想玩笑幾句,嘴卻像被封印了一樣,只道:“你還有心情打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