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蓮子羹(六)
蓮子羹(六)
義淨此話一出, 朱嶙拱着的身抖了抖,卻是無奈地應道:“是。”
他這番話,明顯的就是針對朱嶙。要他在這種時候入山替天下百姓做福事, 分明就是要把他往外趕, 就怕他插入貴安一事。
謝玉敲倒是心裏一樂,眉間也染了點淡淡的喜色,看着敢怒不敢言的朱嶙, 緩緩吐出口濁氣。朱嶙此番竭力阻攔, 貴安佛窟鐵定又和他脫不了幹系, 但朱嶙的野心, 看起來已經不只是握權這麽簡單了。
圍城梅花林陣的真實用途, 大量的姜綠開采以及最終會被運往何處, 此間種種還有待考據。
因而佛窟此行,方加重要。
但真的從京都啓程至貴安, 謝玉敲才知事情遠比想的還要複雜幾分。
貴安偏遠,一路多奇山異石, 義淨僧師帶着他們衆人繞了将近數十天,方到這貴安北部。而這連日潑天的雨, 竟下了足足二十多日,他們還需翻過三座石山,過飛鎖, 才能徹底進入貴安邊界。
一路糧石又衆多,謝玉敲看着搬得氣喘籲籲的武康軍, 方知義淨要帶這麽多五大三粗的男人用意。
所幸,進入貴安北部的主縣, 雨勢漸停,節度使早已在入城處等候相迎。貴安此番逢難, 這群京都來的貴人便是救世菩薩,他清瘦的臉上堆滿了笑,對着義淨僧師再三叩謝。
和亦微所說的情報不同,貴安遇到澇災,說是這位節度使瞞而不報,但謝玉敲瞧着,卻覺此人面中有少有的和氣,對他們也是實實在在的恩謝,不似那桐安周啓,只有谄媚和狡猾。
而且——
謝玉敲仔細端詳了他好半天,總覺得此人分外面熟。
這時,雨突然又急起來,節度使方引衆人入城。
這一入城,謝玉敲一時驚然。
這貴安所遇之災,可遠比他們此次出行時所預想的要嚴重數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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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縣內,宛若一處人間煉獄。白草黃沙,千瘡百孔,過路的都是些衣裳褴褛的逃亡之人,還有遍地的哀嚎,奔走困于貴籴。
再轉至主街,此景更甚。街上全是無處可歸的傷者,有零數的好心醫師,也是面色憔悴,路旁堆滿死傷者無數。
只一眼,謝玉敲便不敢再看。
這是她從未想過的,不過是連日的大雨,竟然能将貴安這麽一座大城敲擊成這樣!古有多澇災,百川沸騰,不過短短數日,就能徹底毀掉一方樂土。
如若,沒有佛窟一事,沒有義淨僧師出面,那麽貴安或許會因為朱璘的千般阻攔而被京都徹底抛棄,屆時,流苦百姓将和當年北漠飛地一般,茍延殘喘,自生自滅。
實在是殘忍至極。
就連宋韻,也是滿臉憂色,她看着節度使,憋了半晌,終是沒能忍住,問道:“江大人,貴安此次,怎會如此遭亂?”
除去百年一遇天災之外,宋韻不信,單純的洪水能把貴安擾成如此。
此間一定還有別的因。
節度使面色枯黃,頭發雖是精心打理過,但也能看出油光,怕是好些天都未曾清洗。被宋韻一問,他竟然眼眶有些濕潤,發白的胡須抖了半天,才道:“是下官......無能。”
說完此話,他卻像是忌憚着什麽,忽而轉了話口:“各位大人,主縣地處貴安北部,是唯一不怎麽受澇災影響的,所以逃來至此的流民較多,佛窟在東部,那處山勢高,多山多石,因而......”
義淨僧師一路走來,半句話都沒有講,只有手上的佛珠越轉越快,越轉越快。
半晌,他啓唇,開始念起經文。
為衆生普渡,為生者祈福,為亡者超度。
謝玉敲想起從前抄經書的那些日子,義淨師父常告訴她,經文有異,慈悲心同。随心、随性、随緣,因得衆生之法。
義淨念完,卻是一聲長嘆。
他看向宋韻,佛珠握手輕顫,道:“宋大人,還勞煩你們把從京都運來的糧米熬煮後,發放給主縣的流民,老衲記着,還有些随行醫師,也煩請多幫襯幾分吧。”
宋韻跟着一聲輕嘆,“僧師言重,這本就是雀臺司和武康軍的職責所在。”
看着一袋袋精心裝裹的糧米卸下,節度使宛如看見希冀,不多時便已是老淚縱橫。
貴安本就不是極佳的種田之地,先前此處多以礦石采買做營生,糧食供給主要靠桐安轉運的官糧以及民間采買,本就不算富庶。
澇災一起,更是雪上加霜。
節度使看着數日未見的糧物,緊忙吩咐衙署內的下屬跟着幫忙,嘴裏還在不停地道着謝,聽得謝玉敲心裏也跟着極為難受起來。
身為節度使,江青賀本就失職在先,但謝玉敲跟了他許久,卻是覺着這位節度使是當真的心善人好。
也很細心。
主縣的情況聽起來還是尚好的,貴安其他幾個縣也不知道如今是何情景,躺在木板床上,謝玉敲敲着屋外連綿不斷的夜雨,忍了好一會,終是耐不住出了門。
并不算大的節度使衙署內,竟然還是燈火通明。
沒有人阻攔,謝玉敲自然也是順暢地便走了進去。
這時,有幾聲沉重的腳步聲匆匆而來,謝玉敲耳朵一動,頃刻間便轉入身旁的樹幹後。
只見來的是五個同樣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皆是滿臉喜色,一進衙署便直奔節度使的廳堂,笑聲朗朗一片:“節度使大人!此等好事……”
後面的話語随着門關上,謝玉敲聽不真切。
她思忖片刻,還是從樹後遁進廳堂的旁窗,在那薄紙上掏了個洞,看清了內裏的情勢。
一柱香後,謝玉敲從衙署出來,腳步有些淩亂,她回了小布氈房內,換上夜行衣,又再次匆匆離開。
—
翌日,義淨決定直接過佛窟所在的臨縣。
節度使江青賀一早便迎了出來,看起來更像是徹夜未眠。他身後還跟着個又圓又矮的官爺,服袍拖地,卻是精神飽滿,面滿笑容。
“這位是?”宋韻把人打量了一眼,神色不耐。
“回大人,在下便是臨縣的知縣,陳明,節度使大人需留在主縣,所以由我帶各位大人前去佛窟。”他繞過節度使,肥胖的腰身把人徹底擋住,“臨縣離主縣不算遠,但山路崎岖,官道又被水淹了,還是得由下官帶各位進去。”
宋韻不解,“這本就是你的職責所在。不過——”
她狐疑地又看了眼面前油光滿面的人,“既是臨縣知縣t,你為何會出現在此處?莫不是臨縣已經被徹底淹了?”
陳明一驚,緊忙道:“非也,臨縣雖有大半發大水,然情況尚明朗,至于……”他一哽,好像無法解釋自己為何會出現在主縣,瞄了節度使一眼。
“是昨夜,聽聞京都諸位貴使要到佛窟,陳大人方緊忙從臨縣過來的。”節度使摸了摸額頭并不存在的汗,接上話口。
謝玉敲心裏暗自冷笑。
這陳明看起來精神好得不行,怕是一直便待在這主縣內,而且夥食狀況還算不錯,一瞅就是半點沒餓着。
但義淨沒說什麽,就連滿臉寫着不相信的宋韻聞言也只是點頭,遂跨身上了馬,謝玉敲也不好在此刻突兀提及。
隊伍陷入異常的沉默,随着山路越來越不好走,偵察隊裏有些并不會武的女娘已經搖搖晃晃,看着就要暈厥。
謝玉敲湊到宋韻身邊,和她嘀咕了幾句,宋韻拉住馬,側身問也是一言不發的陳明:“陳大人,此路還需行多久?”
“快了。”陳明撥開面前的一堆碎石,“前面就只得停馬,坐木筏進去。”
“木筏?”
“此次澇災實在是過于突然和嚴重……”陳明看了謝玉敲一眼,“堤壩被沖斷,引水渠速度太慢,雨水還在下,積水是一點也下不去。”
宋韻沒回應,他便繼續解釋:“但這還算好,只是官道那一處本就是一座圓形的山拱,水全聚在裏面,像個湖,進出只得靠木筏。”
這貴安俨然已經從山石之鄉變成了水鄉。
情況實在是比預想的還要糟糕萬分。
謝玉敲跟着宋韻上了木筏,幾乎漏水的木筏,簡單的竹枝捆綁而成,搖搖欲墜,她覺着有些驚懼,拉緊了宋韻的衣袖。
宋韻慈愛的笑了笑,輕輕拍了拍謝玉敲的掌背安撫。
只是,京都為內陸,北漠更是荒城,她們都不會劃水,只得運用內力推着這破損的竹排往前走。
不一會,那臨縣的城牆牌匾便很快出現在面前。
下了土路,每個人身上全是水淋淋的,謝玉敲擔憂地看了護送官糧的軍兵們,就怕這唯一的救命之源濕了。
好在這些軍兵都是義淨挑的,身強力壯且多數會水,糧食保下來了,就是濕透了好幾個。
入了城,隔着一道半人高的圍牆,內裏卻不似陳明所說的那般,城內入水不多。反而是洪水已經沖塌了好些房屋,樹木也幾乎倒地,漫漫黃土水,臨縣早已是人去樓空,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陳明似是也沒料到,盯着面前的一切擰着眉,聲音有點抖:“各位大人,怕是昨夜突發大雨,這水竟然已淹沒了城中各處……”
“有人嗎!有人嗎!”
這時,遠遠的有呼喊聲傳來,謝玉敲望去,卻見是兩名身着官服的兵衛,正劃着木筏從臨縣山腰側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