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蓮子羹(七)
蓮子羹(七)
不多時, 那兩位官吏便是到了眼前。
見到陳明,二人面上瞬間皆是添了喜色,疾聲呼道:“知縣大人, 您終于回來了!”
“我們可是足足等了您十日呢!”
十二天前, 山間佛窟被山洪沖塌,崖壁斷裂,整座窟洞被徹底埋了去, 陳明原本并未當回事。又二日, 連接貴安東部清江的堤壩被沖毀一半, 又聽聞貴安東南部數縣恐遇水患, 陳明便同下屬道自己預備去主縣一趟, 以求節度使大人的相助。
誰知他這一走, 竟是十天之久。
久到臨縣也跟着澇災不斷,陳明也未歸來, 這些官吏便只得自發修造了木筏,解救被困于屋內的百姓, 到地勢較高的山上暫避。
但仍有遺漏,所以這些天他們還會時不時下山搜尋。
怎知這一尋, 竟是把自家大人給尋回來了。
他們看了眼身後龐大的隊伍,有些不可思議,又問:“這些是?”
陳明讪笑, 自動略過那十日未歸的話題,只道:“這些是京都來的大人們, 來分派糧物,替我們修繕佛窟。”
兩位官吏一聽, 面上喜色更甚,腰身半彎, “多謝各位大人!多謝各位大人!”
宋韻擺擺手,看了一眼神色平靜的義淨僧師。
自從入了貴安,義淨幾乎就沒再講過話,念佛經倒是念的勤了些。但他既然不表态,就只得宋韻出馬,只是她并沒有打算放過陳明,“不知陳大人,方才為何會說自己是連夜從臨縣來的?”
陳明圓臉沁出了汗,雙手緊忙握住,卑敬地道:“非也,非也。”
陳明還當真回來過,就在十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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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彼時,他遠遠見官道已經被水淹沒,便知道臨縣不用多久也會被徹底淹沒。臨縣靠山,卻是三面環山,俨然是一個天然的蓄水湖,而官道入水,意味着縣內也将遇難。這麽想着,他趕緊掉頭,直接回了主縣。
但這些,他沒法講,講了說不準就是砍頭罪。可他并不聰慧,實在找不出轉圜的話術,只得越發恭敬道:“各位大人,此處不宜長久待着,咱們先上山,先上山。”
宋韻剜了他一眼,看着面前一牆之隔的水,還是先放過了他。
衆人又再度上了木筏,由那兩名官吏引路。他們倒是愉悅得很,感覺抓住了救命稻草,又連連說:“各位大人,咱們只要過了主街,便可到達山腳,即可走山路。”
“只是山路并不比水路好走......”
“一到這種時候,山間泥洪傾瀉,山石滾落,諸位大人切記小心。”
宋韻點頭,右手把着劍柄,神色看起來并不太好,問:“如今,還有多少人口未被找到?”
官吏互相對視一眼,年紀稍長那位拱手道:“臨縣約莫六千餘人,除去一些跑去主縣,至少還有……”他眼一閉,“将近千餘人未能找到。”
這麽多天,沒有糧食,暴雨如注,要在這肮髒的水中保住生命,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謝玉敲心裏哀嘆,她握住同樣指尖發抖的宋韻的手。
這時,一陣喊叫聲從前方傳來。
二名官吏劃船熟練,一下便靠了過去,那裏橫着一根粗壯的樹枝,剛好倒在一座只剩半隴牆的瓦屋內,水不算深,但很急,四周也無任何可通行之物。
喊叫聲是從被擋住的茂密樹冠裏傳來的。
謝玉敲和宋韻飄近了,才聽清卧着的樹上是位少年的聲音,音色很熟,帶着點異域的腔調,喊:“阿婆,我們進去接你,行嗎?”
是胡數剌的聲音!
謝玉敲眼睛一亮,正巧木筏轉到樹前,宋雲遏也凜着的臉出現在面前。
她心裏頓時一松,喊:“青冥!”
宋雲遏聞聲望來,看見她時,臉上的頹色盡數退去,漂亮的眼攫住她的,半晌沒動。也未開口。
對視的瞬間,謝玉敲心裏莫名籠出一股洶湧的情緒。
可能是思念,也可能只是因為依靠所在,宋雲遏身上的那股情緒,總是能潛移默化地影響到她。
到這時,她那因為貴安災禍而痛心的煩悶感才漸漸消散開。
如果不是人實在太多——
“哎!小心小心!”忽有一聲驚吼止住了謝玉敲的遐思。
她回神,看見官吏已經抱着粗壯的樹幹上了那瓦磚上,她也跟着往內看,這才瞧見裏面竟然藏了位滿頭銀發的老婦人。
官吏神色焦急,看見裏頭的人動了動,原本嵌在木床上的身子欲起來,帶着搖搖欲墜的樹幹跟着擺了擺,急忙道:“阿婆,我們是臨縣官府的,別怕,先別動,我們這就進去救你!”
哪知那阿婆卻是忽而一聲嚎哭,“我不走!我不走!”
她死死抱住床沿,“我要在這,在這,等……”
幾條閃電劃過,緊接着,一聲巨大的悶雷從頭頂傳來,天驟然昏暗下來,像個覆盆直直壓來。官吏眉皺得更深,看向陳明,“知縣大人,是否要先讓京都的大人們先到山崖石洞處避雨?”
未等陳明回應,宋韻已經擡了擡手,吩咐道:“你們先行跟着他們去山洞,主要是保護好這一批糧物,還有義淨僧師……小敲和我留在這裏幫忙。”
此次出行的這支女子偵察隊并非謝玉敲組建的那支。這些女子多數是宋韻從北漠帶來的,有些雖不能武,卻都是訓練有素,辦事有條不紊。
她們很快便在義淨的帶領下,領着武康軍離去。
留下一官吏,和哆哆嗦嗦的陳明,他也想跟着走,但t宋韻劍剛出半鞘,他便慫了,只好試着也跟着勸裏面的阿婆。
阿婆滿臉堅決,好說歹說便是不肯走。
眼看雨将落,謝玉敲給宋雲遏打了個眼色,他在林空耳邊說了一句,只見又一道閃電劃過,林空衣角一翻,人已經靈巧地落入屋內。
他繞開一路的狼藉,在阿婆面前蹲下,聲音難得溫柔內斂,道:“阿婆,跟我們走吧,好嗎?”
奈何阿婆一點也不買賬,抱的更緊了,聲淚俱下,嘴裏喃喃着:“我不走,走了我阿孫回來了便找不到家了……”
林空繼續嘗試,“這水災如今已經十分嚴重,說不準你阿孫就在山上呢?”
“不可能,不可能的!”阿婆眼神已經沒了希望地看着積了半腿高的水,“他都走了那麽多年了,要回來肯定也是先回家來。”
“阿婆,可是如果他要歸家。”謝玉敲看着她,眉眼柔和,淺然一笑,“臨縣遇災,他會不會首先想的是自家阿奶上山避難去了?”
“何況,”謝玉敲聲雖柔卻力量十足,“何況水災如若還未能解決,先丢了命……”
阿婆已經停了嚎啕,她看了眼空蕩的屋頂,又看了眼面前蹲着的林空,已經有些動容。
謝玉敲趁熱打鐵,又道:“跟着我們去山上吧,那邊都是臨縣的族人。”
片刻,阿婆終于點頭,“多謝,多謝你們。”她被林空拉住手,但多日未曾飽腹的身子卻是受不住了,她直直從床上跌下,原本抱着的床因頂部的承塵斷裂瞬間崩塌。
林空手疾眼快,臂彎一擡,護住了阿婆的頭。
他卻是一聲悶哼,手脫力一彎,頃刻間便有血染出。
“你怎麽樣?”宋雲遏急忙喊道。
林空比了個手勢,“放心吧,只是被木頭挫傷了一點,不礙事。”說着,他帶着阿婆一齊回到樹枝上,被胡數剌拿着藥膏一抹,呲牙咧嘴的。
看起來确實是沒什麽大事。
謝玉敲松了口氣,這才扶着癱軟的阿婆上了木筏。
原以為宋韻會跟着上來,沒想到,宋雲遏卻是緊随其後,站到了她身後側,指尖輕輕攏住她的衣袖,聲音壓的很低:“怎麽身上這麽濕?春寒時節,易感風寒。”
謝玉敲唇色還真的有點白,他面上添了憂色,沒多想便脫了外袍想給她披上。
但謝玉敲卻是搖頭,指了指已經窩在木筏中間坐着的昏昏欲睡的阿婆,問宋雲遏:“你身上可有充饑之物?”
宋雲遏輕笑,還當真掏出一塊小餅,就是冷了,硬邦邦的,也不知道阿婆啃不啃得下。
想了想,謝玉敲道:“你使內力劃木筏,我給阿婆喂吃的。”
兩人配合自是默契。
謝玉敲把餅掰成細碎的小塊,一邊給阿婆喂,一邊幫她順氣。喂完,阿婆面色好了些,謝玉敲拍拍手,起身走到宋雲遏身邊,“我來幫你。”
“不用。”宋雲遏搖頭,“你這一路辛勞,先養精蓄銳,之後都不知道還要在此地拖磨多久。”
謝玉敲沒有争,她确實有些心力交瘁,便在他身側坐下,“你們來的倒是挺快。”
“那日收到香山閣的信,我們便立即從桐安啓程。”宋雲遏低頭看了她一眼,“只是不曾想,這貴安的情況竟是如此糟糕。”
“你們幾年前來過貴安,那時候這裏是什麽樣的?”
“很祥和,民風淳樸,安居樂業。雖不太與外界聯通,卻也算是繁榮熱鬧,我們在這住了也得有小半年。”宋雲遏眼神淡淡,看着已經近在眼前的山巒,一聲輕嘆,“可惜這世道,天災和人禍,哪一個都擋不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