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蓮子羹(十三)

蓮子羹(十三)

南越巫毒?

這是什麽東西?

路元疑惑地搖搖頭, 如實答道:“我治過不下百種病症,只是你說的這種,還真的從未聽過, 也從未在醫書上看過記載。”

他添了好奇, 對突然散漫下來的人放松了警惕,“你能簡要給我講講,這是種什麽毒嗎?我或許可以試試幫你治療。”

哪知這人又是一陣輕笑, 倒是有些開懷, “你個小鬼頭, 名醫都解不了的毒, 你能解?”

“更何況——”他眼裏有了點頹唐, 卻又有不甘, “我被控制了那麽多年,終于被我逃出來了, 可是……咳咳,咳咳, 好像也沒什麽用呢。”

路元瞧他有點不是很清醒的模樣,一時間怔然, 有點不敢講話。

那人卻是繼續道:“南越金草,小醫師應該就聽過了吧?”

路元點頭,“聽聞是一種可做迷香的藥物, 可以短暫使人喪失心智......但南越與中原素來不通,此奇物莫非在中原也有?”

“呵——”那人一聲冷笑, “也不然,中原種不來此花, 是有人偷偷從南越帶出來的。”

“那這金草,與你所說的巫毒, 可有關聯?”路元問。

“自然是有。”那人細長的指尖勾住創口,像是沒有疼痛般的,又給自己扯出點烏血來,“但具體如何制成,我花了這麽多年時間也未得其解,至少得用上百種可迷惑人心神的藥物煉制而成,給人喂入,還得有極強的陣法引入,血肉常年養之,才可一直控制住這人。”

路元看得心裏一緊。

思索了好一會,他才有些踟蹰道:“方才你所說之法,還挺像一種失傳秘術。”

“何種?”那人訝然,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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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元問他:“可曾聽說過藥人?”

“你的意思是,我是個藥人?”那人明顯有些遲疑,“我要是個藥人,我現在不應該任人擺布了?怎又會清醒?”

“可我方才聽你之言,你也說過自己是被控制的。”路元坐下來,給他把了一下心脈,“如若此種毒物如你所說,那麽應該還不算徹底被煉制完成——或者,是因為你武功高強,自身有抵抗的能力。”

那人沉默了。

“那你是如何發現,又逃了出來的?給你下毒的又是誰?”路元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病患,不免覺着新奇,問題自然而然也就多了起來。

“你的話太多了。”這人果然瞬間不耐,又恢複了冷冰的樣子,“罷了,看起來你也救不了我……只有疼痛能讓人保持清醒,我便走罷。切記,今日我與你所提之事,半字都不要提!”

面前人眼神冷骘陰冷,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路元也不想招惹這些武林中人,遂再三保證,直到人走後,才緩過口氣來。

此後數月,紅衣再無消息。

直到某日,醫館內突然闖入二名身穿盔甲的兵衛,滿臉殘戾,點名道姓要路元跟着他們一同走。他被其他醫師供出來,只得戰戰兢兢地跟着人一路輾轉,出了城郊,來到一處桃花林內。

然後見到了數日未見的那身紅衣。

路元心中的忐忑霎時間飛走,不知為何,他對這人既害怕,又莫名信任。他跑過去,笑容拂面,卻在離紅衣不過半米的時候,被攔了下來。

“是他麽?”一名金甲衛問。

紅衣沒有應聲。

他眼神空洞,像具已死的屍身。

那金甲衛皺眉,搖了搖鈴铛,又問了一次:“是他麽?”

“是他。”紅衣回答了,聲音僵硬,語氣淡漠。

“很好。”金甲衛揮手,身旁列隊的一群兵衛随即圍住路元,他已經被吓住,半點反抗的力氣也無,又被鈴铛聲震得頭腦發昏,只得連聲求饒,“各、各位大哥,求求你們放過我吧,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會說,我很聽話,真的......”

金甲衛冷笑一聲:“我們便是要徹底聽話的狗。”

說罷,他掏出來一個木盒,從內裏拿出一顆赤紅色的藥丹,遞給紅衣,“去,給他喂下。”

另一人看着路元,“從今以後,你便是這圍城的人了,”他鐵劍指着紅衣,“這人便是你的主人。”

“不、不,我不……”路元哽咽,不明白為什麽他三緘其口,還會突然遭此橫禍,“我還得,得回去陪我奶奶呢……各位大哥,放過我吧。”

他看過紅衣的模樣,知道這種像是做藥人的毒物有多可怕——

他可不想變成那任人驅使、沒有自主意識的傀儡!

可他單薄之力,如何能抵抗?

紅衣已經走到他面前,眼神虛空,像在看陌路人那般盯着他,他捏着藥丹的手已經擡起——

“撲通”一聲,路元此時已經管不了太多了,他直直跪了下去,“行行好,看過我救你一命的份上,幫幫我吧。“

金甲衛聞言冷笑一聲:“就憑他?他現在不過是具空殼罷!”

路元面如死灰,認命的閉上了眼。

他不過十七歲,一生坦蕩磊落,随着爺爺和父親的步伐一路刻苦鑽研醫術,就為了救這天下的有難之人。

可——

一朝飛來橫禍,他實在沒想到,自己救的,竟然是把自己拉進深淵的孽緣。可他又做錯了什麽,他連奶奶最後一面都沒能見着。

原本還想着,在桐安安定下來後,再去驿站送信,告訴奶奶自己一切安好,莫要擔心。

路元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他素來保護得極好的指甲摳進泥塵裏,下巴已經被尖利的指甲用力握住,他下意識地張開了嘴。

藥丸很苦,還帶了點花香。

他不想吞,舌尖抵住藥丹,卻被那紅衣使了內力,硬生生地把藥丹徹底落進喉腔邊緣。

就在即将落入喉管的那一刻,那紅衣卻突然換了力,小手指在金甲衛看不見的地方輕輕一勾,不過是須臾之間,那藥丹便直直從路元嘴裏吐出,落進他被撐開的領口內。

他一驚,目光死死地盯住面前依舊毫無波瀾的人。

他帶着黑色的皮革手套,眼神依然是沒有波瀾的,路元卻是一下敲進了心腔——

這人!又自殘換取片刻情醒!

他們這一遭做的神不知鬼不覺,路元開始咳嗽,咳出滿臉的淚與鼻涕,金甲衛信以為真,對他的掌控松了點勁。

一路邊走邊講,不多時,那被山洪淹塌的佛窟已經近在眼前。

山石料峭,日光吐出金霧,将這座巨大的佛窟外層籠住。石窟之外有塊風格獨特的石塊,約莫幾人堆疊之高,上面卧着一尊彌勒佛像,半側着身子,笑口半開。

笑天下可笑之人。

謝玉敲靜默地擡着頭,與那慈善的笑眼對上。

她曾在報恩寺見t過一百零八羅漢,見過彩雕神繪的四大天王,亦有慈悲的菩薩尊像,但這種修在山水之間,取盡天地精華的彌勒佛像,還真的是頭一回見到。

也算是,另一種境地罷。

她垂眸,看了眼和脾性已經和從前完全相反的路元。

山林間很靜,樹葉窸窣聲不斷,幾人繞到這崖壁的後方,方知這面上看起來仿佛沒有異常的佛窟原來已經被毀了大半。

一塊巨石,滾動着無數塊細小的石子,佛窟主要部分正巧建在了崖壁之下,被山石一碰,連着崖壁處的那塊承柱塌毀,連帶着這座佛窟就被埋了去。

謝玉敲想起在香山閣內,冷蘿遞給她看的書冊,上錄:“然,舊聞佛窟經書千冊,佛像百座,如今卻是冊書不見,只得見其間一觀音像,自肩斷裂,跌入塵土,其餘大小佛像竟皆頭入土,身在外……實為詭異。”

然而這入口如今被填,照推斷,陳明所說的另一側入口應當也是被堵得不通。如若要進去,除了清楚山石,是否還有更便捷之道可以進入?

謝玉敲沉吟,被宋雲遏拉住掌心。

“你聽。”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有風聲。

從北面而來,向佛窟撞去,然後被盡數吞噬,留下空寂。

“應該還有別的入口?”胡數剌叉着腰,問,“如果齋善堂的人真在佛窟裏,不會被憋死嗎?”

謝玉敲指尖繞住宋雲遏的,借着衣袍遮擋,他牽起她的手,沒有回答胡數剌的問題,轉而看向路元,“你方才說,都都知并沒有給你喂了藥丹,可為何你最終還是——”

“藥童。”謝玉敲聲音很輕,接着宋雲遏的話,也看向他,“是不是說明,你其實從很小的時候,就服用過此種藥丹?”

路元輕輕笑了,“真的是,什麽都逃不過你們的耳朵。”

他雖然沒有服用金甲衛的那顆丹藥,卻被困在了圍城裏,數日後,他漸漸察覺自己身體發生了變化。

起因是鈴铛聲。

正如一開始猜測,此種來自南越的巫毒藥丹還未完全研制成,要徹底吞食人的心脈,需要借助一些旁門左道。

從前,路元并沒有被控制過,甚至不曾覺得自己身體有什麽異常。

可那些鈴铛聲,一次次在他耳邊響起,他開始覺得混沌,開始不安,開始變得麻木。

直到某天晚上,他拿出來都都知裝在他衣襟裏的那顆藥丹,揉碎了掰開。

只是,仔細研究過後,他心中的駭然卻是越來越強烈。

天光大亮,他宛如行屍走肉般,敲開了紅衣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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