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蓮子羹(十二)

蓮子羹(十二)

激動勁過後, 胡數剌終于感覺到了一絲尴尬與後悔。

當時在圍城,他跟着林空,整日提心吊膽, 壓根沒把一臉漠然的少年和從前相識的活潑少年對上。

看到小元如今這般模樣, 胡數剌清了清嗓子,雀躍的聲音落了下去:“對不住,小元……我實在沒有想到, 你居然真的去了江南, 可是你當時為什麽會在圍城裏?你身上的毒又是怎麽回事?你變化——”

頓了頓, 胡數剌才猶豫地看了眼面前神色漠然的小元, “實在是太大了。”

“我知道。”小元沒有回答他那些問題, 原本清冷的聲音卻是暗了幾分, 又應了一聲,“我知道。”

他知道的, 自己如今這副模樣,旁人認不出也是自然。畢竟連他自己都覺着陌生, 覺着難堪,他的黑甲又往裏藏了幾分, 卻如何也掩蓋不住身上那股異香。

他眉頭一皺,往洞內退了幾步,“你們快走吧。”說着他看了眼在謝玉敲手裏叽叽喳喳的小鳥, “你們把它放到我這裏來吧,這段時間我會一直在這裏照顧它的。放心。”

胡數剌沒應聲。

他素來毛毛躁躁, 卻難得細膩的察覺到小元狀态的不對。

胡數剌往前走了幾步,伸手拉住了小元的袖子, “等等。”他語氣嚴肅起來,“要我們走可以, 你至少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宋雲遏和謝玉敲一直沒出聲,知道他倆是舊識,便把主動權交給了胡數剌。既是他的朋友,決定就該由他來做。

小元半天未應,于是四人就這麽僵持在那。

半晌,小元終于先是無奈地舉起手,“你問吧,問完就走吧。”

胡數剌憋了半天,話瞬間像倒豆子似的:“貴安水災,你為什麽會在這,你家裏人呢?回來為什麽要自己躲在山洞裏?還有就是——”

他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還有就是,這些年,你到底遇到了什麽事,才會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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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樣子。

豔陽熾熱,照得林間蒸騰,可這難得的放晴并沒有給謝玉敲帶來好心情。她心中隐隐有種預感,有個即将吐出心口的猜測——

果然,小元指了指這石山下的臨縣,說:“我家其實是在臨縣。”

在桐安和主人分開之後,他便想着得先回家來一趟。

他已經将近三年沒有了消息,也不知道家裏人會不會日夜擔憂得睡不着覺。

結果,待他緊趕慢趕的到了貴安城邊,連日的大雨卻把他困住了。他足足等了五日,實在捱不住,更放心不下家裏的奶奶,便抄了近道,一路入了臨縣。

沒想到,家卻是被洪水淹了個徹底。

最令他痛苦的是,這些日子,他身上的毒素已經在漸漸入侵,有些時候,他總會分不清現實與夢境,更甚,他手上的指甲顏色、身上的異香越發的藏不住。

這時,他聽聞官府已經領了縣中百姓上山躲澇災,便想着自家奶奶應該也在裏面,想遠遠的看她一眼便走。

他如今這個模樣,還不如當他這個不孝孫子已經客死他鄉更好。

想着,他便從佛窟那邊山頭入了山,結果昨夜又遇到大雨,遂找了處石洞躲起來。

“直到今日遇到你們。”小元臉上悲意更濃。

“小元,”謝玉敲看向他,問,“你家門口,是不是有一株很大的鳳凰木?你奶奶是開包子鋪的?”

小元聞言眼睛驀地睜大,也不管什麽顧忌地疾步到謝玉敲面前,“你怎麽知道?你見過我奶奶?”

“路元。”宋雲遏攀住他瘦弱的肩,喊了他的大名,“雖然我們只是外人,但有句話還是得同你說。”

“......什麽話?”路元素來僵硬冰冷的臉上開始漫上焦急,他回扣住宋雲遏的手腕,力道很大,“我奶奶她怎麽樣了?她可好?”

宋雲遏另一手輕輕拍了拍路元,“別急,她很好,她跟着大家都在山腰那處最大的溶洞內。”

“只是,昨日我們見到她的時候,她并沒有同鄉民們一同避災,而是死死的抱住了家中的木床,那棵你爺爺種的鳳凰木就倒在她面前......”宋雲遏溫柔裏帶了點勸解,“可她不肯走,她說要在家裏,等她那叫路元的孫子回家。”

謝玉敲摸了摸幼鳥的翅羽,接上話:“她一直在說,怕自家的小孫子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面前的少年醫師也不過和胡數剌一樣的年紀,聽到自家奶奶的消息,他眼眶漸漸濕透,半晌,他捂住雙眼,“嗚——”,一聲撕裂的嗚咽,他蹲了下去,把腦袋埋在了雙膝裏,雙肩抖動着。

“所以,”胡數剌跟着他蹲下,抱住哭得無法自抑的路元,“無論如何,小元,我覺得你都得回去看奶奶一眼。”

“不管自家孩子變成什麽模樣,真心挂念着你的家裏人是一定不會嫌棄你的。”胡數剌哽咽着,“你知道嗎?我每日做夢都會夢到我阿父阿娘,可是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路元擡起頭,看了眼紅了眼眶的胡數剌,他搖搖頭,良久一聲喂嘆,“可是我要死了……是真的回不去了……”

就算他回去了,給了家人希望,最後又讓這希望破滅,何其殘忍?

胡數剌聞言急道:“什麽叫做你要死了?不就是中毒嗎?你看那圍城主人中毒那麽深都沒事!實在不行,我們也去南越替你尋解藥罷!”

“我和主人……我們是不同的。”路元臉上滿起一股釋然的、沒有生機的笑,“我從小就是藥童了,主人那種是後來才被下的毒……何況他武功高強,可以運功抵擋,我卻是……”

謝玉敲和宋雲遏對了一眼,她把小鳥放在了一旁的石塊上,扶了兩人站起來,“小元,如果你信得過我們,可願把這些年的遭遇告訴我們?”

路元輕輕點頭,“其實,從在圍城的時候,知道你們是胡數剌的家人,我打心眼裏就相信你們了。”

“不過,”他有些好奇,“我記得不是還有一個廢話連篇的大哥嗎?他今日怎麽沒來?”

提起林空,胡數剌瞬間握住路元的手,“小元,我有一個緊急的請求,求求你救救我林哥!”

“你哥怎麽了?”身為醫者,路元随即就着急起來,“我去洞裏拿藥箱,咱們邊走邊說。”

“別急,他現在還算穩定。”胡數剌略過了林空受傷的過程,只是比了比自己的手臂,“林哥此處先前有過舊傷,當時就沒養好,結果這次又被劃傷,還脫臼了,我醫術不精,沒有處理好……最後反倒發膿,林哥還發熱了。”

“發熱?”路元眉頭一皺,“這可不能小觑,不行,我得立即随你去看看——”

說着他腳步一頓,不知道要往哪個方向,“他在哪?”

“溶洞裏。”胡數剌拉住路元,“只是你奶奶......”

“到時候,你們把林大哥扶到外面來,剛好我也要順道去看看我奶奶。”路元淡然笑着,“不要叫她知道就行。”

“那——”胡數剌猶豫地看了眼宋雲遏。

宋雲遏也是斟酌片刻。

佛窟已經距離不遠,何況他們還要替洞中的婦人們找齋善堂的人,權衡之下,他還是擋住了路元,“小林的傷勢有你在我們便放心了。只是,你可願先随我們去佛窟?我們要尋齋善堂的各位醫師們。”

誰知路元一聽,臉色忽變,直接沉了下去,“你們要找齋善堂的人?他們去佛窟了?”

謝玉敲眉梢一挑,“是否真的去了佛窟,我們也只是猜測,說是失蹤了兩日了……不過,看你這樣子,從前也是齋善堂出來的?你這身上的毒又作何解釋?”

路元臉色變了又變,他咬着牙,看了眼胡數剌,這才抿着嘴,不耐承認道:“嗯。”

其實話到此,也沒什麽好瞞的了。

路元一家世代行醫,從爺爺到他父親,全是懸壺濟世的醫師。然而幾十年來,天下災亂不斷,爺t爺和父親先後為了治病人,勞累病故于家中。

彼時路元不過孩提時期,懵懵懂懂,便被母親送去齋善堂。

他們一家人都不想斷了醫者的善知,更不想這醫學世家斷送在路元這一脈。于是路元進齋善堂,拜師學醫,一晃也是十幾年。

直到随着師父去了主縣,又因心中之念,去了江南。

而這轉機,便在桐安。

他是在路上遇到的都都知,彼時他并不知曉此人身份,只覺得他怪異異常,一身紅衣,黑紗遮面,卻被人追殺着來到了路元在桐安做工的醫館內。

只當是尋常江湖恩怨,路元三兩下替他挑走刺入骨肉裏的那把短箭,包紮好。不曾想,那一夜,原本應當已經傷勢好轉的紅衣人卻忽然再次來到這醫館。

這回,他黑紗摘下了,滿臉血色蒼白,路元扶起他的時候,他已經有了死人的氣息。

路元緊忙揭開他的舊傷,卻赫然被吓了一跳。

那晚月色凜然,污濁的血,不是紅的,而是如濃墨般的漆黑,被路元解掉綁帶的時候,那些黑色的血卻是直接噴湧而出。

帶着股詭異的香味。

路元學醫行醫也有十幾年,卻是從未見過如此駭然的創口。他吓得連連後退,卻被那看似枯槁的人一把抓住,聲音尖利:“……我這毒,還有得解決麽?”

路元顫顫巍巍,人抖得像篩糠,“這、這也得知道是什麽毒啊……”

哪知那人卻突然一聲輕笑,松開了他,重新躺回床上,目光冷冷地看着傾瀉的月水。

路元大氣都不敢出。

良久,他方聽見那人開口,聲音卻像是變了個人,清冷地喊他:“小醫師,南越巫毒,可曾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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