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蓮子羹(二十一)
蓮子羹(二十一)
這鳥鳴聲——
兩人俱是一愣, 謝玉敲率先起身,“我去看看。”
這是香山閣信鴿的特殊鳴叫聲,她走到崖洞口, 小指勾起, 放在唇邊,輕輕吐出口氣。
一聲和方才幾乎沒有差別的鳥叫聲從崖洞傳到石山t林間。
不多時,方才啼叫的鴿鳥便飛了進來, 落在了謝玉敲舉起來等候多時的肘臂上。她拆下鴉雀身後那根假羽, 指尖摸了摸上面的特殊符號。
“是出什麽事了嗎?”宋雲遏掙紮着要起身。
“別起來, 扯着傷口了。”謝玉敲緊忙按住他, “是好消息——”
“貴安多地洪水漸退, 急救糧物與藥物盡數解決……”她松了口氣, “也不知道溶洞那邊,義淨師父有沒有收到我臨走前給他的暗信。”
宋雲遏也吐出口濁氣, 道:“師父神通廣大的,溶洞有他和宋姑姑在, 倒是無需過于煩惱……就是林空和胡數剌,我始終放心不下。”
“今早離洞前, 我悄悄同師父做了暗號,說三日為期,現在已經整整一日過去了。”謝玉敲嘆息, 又有些無奈失笑,“咱倆今日可算是栽了, 如今算是泥菩薩過江,自身也難保。”
她聲音淺淺, 把鴿鳥放回山間,又回到了方才的話題之上, “我有時候會想,當年此事,皇伯伯算是個導火索,他如果不突然構陷父親謀逆,是不是後來的那一切就不會發生……”
“可是,現如今。”謝玉敲看着面前的漆黑山間,“阿遏,算了,無論最後的真相是什麽,我都只想替父親洗清冤屈,為我們謝家正名。”
宋雲遏點頭,“我知道。”
“那此事就先擱置吧。”謝玉敲轉回身,重新在他身邊坐下,腦袋靠在了宋雲遏肩上,“說說齋善堂四人。”
“這四位,要我猜,怕是命懸一線了。”宋雲遏搖頭,“怕是一開始便起了争執,或是發生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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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玉敲道:“這些人,多數在為某人辦事,而且應該是陳明頂上的那人,争執占的面更大些。但——”
宋雲遏接上她猶豫的話口:“然而這些人無論是在為誰做事,最終都是為了佛窟,而且據路元之言,那些經冊,恐怕才是這些人想要的。”
謝玉敲認同地點了點頭,“元寧帝也曾跟我講過,這些經冊,幾乎都是義淨師父捐給佛窟的——”
她忽然想起什麽,眼神驟時亮了亮,又說:“師父莫不是知道這內裏的玄機,此番才如此大動幹戈,非要親自來貴安?還有便是佛窟之內的情況,彼時香山閣前來探查時,佛窟還未被徹底掩埋,然而觀音像自肩斷裂跌入塵土,大小佛像竟皆頭入土身在外的異象卻是早就有了。”
宋雲遏随即反應過來,“如若此事和師父有關,是否會是因為有陣法?又因為山洪,碰巧沖開了陣法,才導致如今這種場面?”
“極大可能。”謝玉敲說着興奮起來。
許是傍晚休息夠了,加上內力已經恢複大半,此時雖已入夜,她卻莫名有些亢奮起來。
看着她亮堂堂的眼瞳,宋雲遏失笑,傷口沒有最初那麽酸脹了,他輕輕摸了摸謝玉敲的臉,想了想,說:“路元所說的蝼蛄,我方才一想,好像是見過的。”
“先前在貴安住的那段時日,此種小甲蟲,我曾在藥館裏見過。”
“可以養?”謝玉敲對這些奇怪的小玩意總有莫名的熱衷。
宋雲遏扯了扯嘴角,“……應當可以吧。”
“《本草綱目》曾記,‘此物頗協鬼神。昔人獄中得其力,今人夜見多打殺之,言為鬼所使也’,或許路元并沒有欺騙我們,他把我們送進來的,就是對的地方。”
因為知曉她和宋雲遏武功高,也知道他們最後一定會找經冊,所以最後關頭,他沒有把胡數剌推進來,而是拉了他一把。
“他會受何人要挾?”謝玉敲不解,“一個離家三年,剛回來不久的少年醫師——”
“會是齋善堂的人嗎?”她想起那滾肉臉,又看了眼宋雲遏包的嚴實的衣服,見他神态莫名,遂問,“是不是傷口很痛?我再給你上點金玉膏好嗎?”
“金玉膏效用可是有八個時辰。”宋雲遏握住她躁動的手,淺笑,語氣松了下來,莫名帶了股壞勁,“敲兒莫不是想看——”
謝玉敲果然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下炸毛,“誰要看?”
她抱着手臂,睨了他一眼,違心道:“幹瘦幹瘦的,也沒什麽可看。”
洞內的氛圍終不似方才那麽緊張與嚴肅。
宋雲遏目的達到,又起了逗弄人的心思,“此話當真?”他說着半掀開謝玉敲蓋在自己身上的衣袍,“要不你再仔細看看?”
謝玉敲美目圓睜,恍然回過神來,不肯服軟,道:“那就給我看看吧!”
局勢瞬間颠倒。
她被挑起一身反骨,說着還要往宋雲遏身前湊得更近,氣息纏住他的,宋雲遏瞬間被掀出一身細汗。
他喉嚨滾了滾,抓住她的手,把人往後輕輕推了推,“不給看了。”他聲線莫名顫栗,斂眸時睫毛飛眨,靜默片刻,忽然似是而非的說了聲,“今年中秋,會有桂子十裏香嗎?”
謝玉敲心神一顫,吻輕輕落在他唇瓣上,喃喃回道:“會有的。”
如若可以,她也想像從前那般,能和宋雲遏名正言順地在戲鳳街最高的那座酒樓上,徹夜暢飲,訴盡情思。
“那日在圍城,連天的雨。”半晌,她再度開口,“彼時我站在屋檐下,便想起竹山先生的那首詩。”
她想念的是“少年聽雨歌樓上”的繁華時年,然而當時之思,卻是後半句。
中年聽雨客舟中。
他們雖未入中年,然而雨幕之下,她能看見這些年飄蕩無依的宋雲遏和林空他們,日夜于困旅之中,不知歸期。
“我們過得很好。”宋雲遏卻說,“林空是個很喜歡逗趣的人,加上兩個半大的孩子,其實江湖漂泊的生活恣意也快活。”
他知道謝玉敲心結難解,也知道剛入江湖便遇到如此多紛争會讓她內心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這六年的遭遇,然而——
“你還記着,小時候宮裏那些老臣們是如何評斷我的嗎?”
謝玉敲歪了歪頭,想起小時候和自己一般高傲的小少年,樂了,“閑散逍遙,恣意不受拘束,清逸翛然永安王。”
宋雲遏點頭輕笑,“仗劍天涯此事說來雖然滑稽可笑,然而如今,抛了王爺的功名利祿,我倒是真的做到了。”
“敲兒,世間事如縱橫,有利必然有弊,因果循環罷。”他點了點謝玉敲的眉心,“随心、随性、随緣,師父的教言,莫要忘了。”
怎麽可能忘?
謝玉敲也跟着輕吐口氣。
人向來如此。當此事不是落在自己身上,卻又偏偏落在自己心尖上的人的身上時,她無法參與其中,只能憑借猜測,憑靠言語,擔憂與難受是自然而然的。
兩人皆不再說話,洞內陷入難能的沉寂。
一炷香後,宋雲遏呼吸均勻起來,謝玉敲仍沒有睡意,便運轉了一會內力,這才慢慢歇息下來。
春末,山風料峭,不多時,謝玉敲便覺着身子發冷,她又朝宋雲遏靠了靠,然而這一碰,她才發現這人不對。
“阿遏,阿遏!”謝玉敲眉間漫上焦急,“你醒醒,你發熱了!”
宋雲遏渾身滾燙,緊閉的眼因痛苦而微微顫動,汗珠洇在脖頸,整個人摸起來比昨夜的林空還要熱上許多。謝玉敲一下急起來,原本已經漸漸松下來的心再度提起,“我還是給你運點內——”
“敲兒!”宋雲遏迷蒙間醒來,一把止住了她,“別!”
他扯出個笑,指尖輕輕指了指放在一旁的囊袋,“那兒......”
謝玉敲疑惑地拿過,“裏面有什——”
下一刻,她抿着唇,怒意卻是頃刻從嘴邊脫口而出:“我不是把佩刀裏的藥給你吃了嗎?”
“你沒吃?”她把藥丸拿出來,不由分說喂進他嘴裏,又按住他的下颌,“沒有水,你只得嚼,嚼碎了再吞進去!”
語氣異常兇狠。
宋雲遏自知理虧,這回倒是很乖地便吃了藥丸,認錯态度也很積極,“對不住,敲兒,我沒想到這軟筋散對身子影響這麽大。”
按照他從前的受傷經歷,這種程度的劍傷抹金玉膏養養就好了,謝玉敲給他喂藥的時候,他實在是舍不得這唯一一顆珍貴的丹藥,遂悄悄藏了起來。
誰知道因為軟筋散,內力被封,他這破身子還真的遭了罪。
實在是大意了。
他面有愧色,看着謝玉敲愠怒的臉,喃喃道:“對不——”
“別,”謝玉敲還捂着他的嘴,“藥吃下去了嗎?”
“嗯。”被t擋住下半張臉,宋雲遏桃花眼顯得愈發清亮,又勻了幾分委屈和撒嬌的意味,看得謝玉敲心裏驀地一軟。
算了。
她想,這麽些年,她何曾見過這樣的宋雲遏。在宮中的那些年,他身體素來很好,連傷寒發熱都是少有之事,從不曾像如今這般,面容蒼白憔悴,看得只讓人心緊得很。
謝玉敲替他拭去脖間的汗,聲音柔了下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