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蓮子羹(二十)

蓮子羹(二十)

話至此, 謝玉敲仍覺着心中疑慮甚多。

“事到如今,阿遏。”她眼裏盡是迷茫,“倘若皇伯伯在彼時真被朱嶙所控……再往後的那些, 我現如今倒是有些分不清, 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武康十五年,莫名被關進牢獄後, 謝玉敲在裏面被折磨了将近半月, 才得宋雲遏所救。

在這期間, 她一直沒有見到父親。

宋雲遏告訴她:“老師被單獨關押在了石牢內, 敲兒, 我實在是無能為力了。”

京都石牢即是一座死牢, 建在山林深處,幽暗地底, 不見天日,鮮少會有犯人被扣押在石牢裏。既入石牢, 幾乎是死罪,要出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那我、我能不能去看看父親?”謝玉敲滿面污垢, 往日裏白淨的臉與手上全是磨痕與紅腫,但她已經顧不及那麽多了,“……作為他女兒, 我應當是有權利去探望吧?還有我阿娘呢?”

宋雲遏滿眼心疼,握住她想t下床的小腿, “你先別急,師母很好。”

“只是, 老師不想見你們……他只點了相府的那幾名樂師去石牢,說是悶得無趣, 需要聽點雅樂助興。”

“父親他、他到底……”謝玉敲語無倫次,唇色泛白,她一把扣住宋雲遏的手腕,“阿遏,我爹他不會有事的吧?”

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少年少女,能把謝玉敲從牢中帶出來,宋雲遏這一遭不知道花費了多大的力氣。

那年他剛封王,位置還沒坐穩,絲毫沒有任何避諱與顧忌,為了相府跑上跑下,謝玉敲把他所做的一切都看在眼裏。

這樣的宋雲遏,她如何能去埋怨?

下死令的是坐在最高位的那個人,他是她從小就喊“皇伯伯”的親近之人,更是宋雲遏的父親,然而在這種時候,君臣與等級的劃分便尤為明顯。

朱嶙便是在這段期間悄悄爬上宰相之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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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期間,相府餘下數人在宋雲遏和義淨僧師的暗中轉圜下,被盡數放出。母親在牢獄裏受了寒,回府後久病不起,謝玉敲忙得心力交瘁。

然而,就在事情逐漸看見生機時,某日,石牢內忽然傳來父親暴斃的消息。

謝玉敲匆匆趕去,卻見那腐爛枯朽的屍身,被草席裹着,生前的那些名譽金錢化成糞土——

他被埋進了那些肮髒的細壤裏。

“也就是在那日。”謝玉敲眸子有淚光,語氣卻是咬着牙的憤懑,“我剛回府,就看見那紫衣狗賊,抱着劍,立在相府門口。”

宋雲遏無聲輕嘆,替她拭去眼中的不安。

“他好生霸道,指着相府的門匾便同我說,這裏,以後會是他的!”謝玉敲指尖扣進一旁的石縫裏,“我從小便不喜他,可父親卻總說,他和皇伯伯都是他謝西山的兄弟。”

“他說,小敲,我們是一家人。”謝玉敲指尖使力,硬生生摳下來一堆碎石,“一家人便是這樣嗎?為了一己之私、為了所謂的名利,互相殘殺,踩着別人的屍身往上,呵——”

他要清帝下誅相府三百六十一人的死命,然而此事耽擱了好幾日,直到謝玉敲主動入宮尋了清帝。

彼時她還不知道清帝和朱嶙二人因為“誅殺九族”此事有了争執。她入宮,是為了求皇伯伯給她一個替父親翻罪證的機會。

只是,她還未到禦書房,便聽見內裏兩人在争吵。

謝玉敲聽了個大概,心中霎時被驚怖侵襲,她一路往外跑,繞過重重桃花樹林,最終在晏明殿前氣喘籲籲停下。

她原以為,此事父親遭此災禍,已經是欲加之罪。可她方才所聽,父親昔日裏最好的兩個兄弟,一位認為誅九族太過殘忍,另一位則毫不在意,說,陛下既要做,便要把事情做絕,留下豁口,早晚終成禍端。

清帝發怒了,謝玉敲鮮少聽見這位溫和的皇伯伯生這麽大的氣。他也不是和朱璘一樣沒有心肝的人,他向來就十分講究兄弟和睦,頓了頓,他說:“朱璘,此事是你過分了,兄弟如手足,他們的家人即是我們的家人——”

朱璘卻是那半點都不藏的主,直接怒斥一聲:“兄弟?謝西山?我沒有把他——”

“夠了,此事就先到此為止!”最終是皇威壓過了氣焰。

但謝玉敲還是覺着後怕,宋雲遏去上學,并不在殿內,她連傾訴和求助的對象都沒有。

謝玉敲渾渾噩噩的回了府。

不過幾日光景,原本一派熱鬧祥和的相府因為失了主心骨,變得分外冷清。謝玉敲咬着唇,枯瘦的臉上塗了點笑容,像往日一樣,去服侍阿娘。

照慣例的服藥湯、洗漱淨身,熄燈入睡。

謝玉敲雙手交握放在胸前,躺在床上,蕙姨替她看着即将燃盡的燭燈。後半夜,燈滅了,那只豺狼親手舉着火把,點燃了整座相府。

她至今不敢回憶那晚的場景。

十一年後,謝玉敲閉上眼,被宋雲遏心疼地攥住還在摳着碎石的手指,她聲音抖得不行,那些血淋淋的,似夢一般的記憶,剖開後,裏面的血肉依然是裸露的,剜着人心的。

是朱璘。

罔顧聖令,一意孤行,剛上位便領了禁軍,再次連夜殺進相府。那晚,除了她和蕙姨,餘下的人被盡數割喉,鮮血流滿了整座府宅,映得月色燒紅。

清帝大怒。

随即便要撤了朱璘的位,然而也只是口頭之怒。謝玉敲渾渾噩噩地被送進宮裏,滿眼金幢幢的輝煌,她流不出淚來,她覺着自己是在做夢。

那火燒得她心都是紅的,可是朱璘那還未擦拭的劍就這麽指在她眼前,半分愧色也無。

他冷笑道:“謝玉敲,留你一命,算是恩賜了。”

怎知,原本看起來已經麻木的半大姑娘,披着一頭烏黑長發,還穿着最單薄的素衣,忽然發了瘋。她頭一低,整個人像一頭惡狠狠的小獸,直直撲向了朱璘!

到底力量與實力是天壤之別。

她這發了狠勁,也沒能咬下朱璘的一塊血肉。謝玉敲啐了一口,吐掉污穢,眼神裏全是殺意,她又看向那龍椅上同樣面色倉皇的人。

清帝這段時日,身體還是沒能好全,忽聞噩耗,整個人瞬間蒼老了幾十歲,精氣神半分也無。

他咳着,任憑謝玉敲發瘋。

謝玉敲提了桌上的刀,她已經不會思考,面前這兩人的臉,以及今早剛聽見的那些談話,像夢魇般纏住了她。

她一把刺向了高座上的人。

電光火石間,忽有一雙溫熱的手,摟住了她單薄的身,謝玉敲喉嚨裏一聲細弱的怒吼,她聽見少年的朗音,溫和地喊她。

“铛”的一聲,佩刀墜在琉璃地面,謝玉敲跟着暈倒在地。

她實在是累極,累得實在是不願再醒來,可當她看見那座破碎的琉璃花燈,後來宋雲遏把它拼起來,卻無論如何也再恢複不了一開始的模樣。

天色已經吐出點光亮。

謝玉敲明明已經心如死灰,可她卻怎麽也咽不下這口氣。

她要報仇。

這是十四歲時的她,每日想得最多的事情。

也是在那之後不久,她才知道為何朱嶙那晚會這麽冒進——

樂師帶走了義淨師父的那幅畫,還有那塊最為重要的玉玺。

謝玉敲變得和從前判若兩人。

她沒有再去埋怨任何一人。

倘若那日,不是宋雲遏及時趕來,弑君的罪名一旦成立,她除了變成孤魂野鬼與父母重逢,那往後他們謝家,算是真真成了千古罪人。

何況,清帝不是她的殺族仇人。

她的恨與怒,不能牽扯到無關的人身上。

朱嶙不久後便掌了大權,他在朝中布局已多年,只要名正言順地上了宰相那個位置,清帝就沒法随心随意地處置他。

武康王朝,君臣之間規矩甚多。前朝梁帝為表其賢,特意設立規制,收君王權,少部分歸左右相所有,以此監督皇權。然而到了清帝,他性子溫軟,只留下主相之位,是以,更多的權力越來越向宰相傾斜,謝西山坐相位時,他恪守君臣之道,倒也是實實在在清君側。

朱嶙是顆除不掉的毒瘤。

上了相位,他越發膽大包天,直接誅殺前宰相府衆人,便是赤裸裸的給了朝中衆臣一個巨大的下馬威。

那些原本就牆頭草的臣子紛紛對謝玉敲避而不見。

那段時間,除了宋雲遏,清帝其實也幫了她不少。

然而時至今日,他們卻因為路元的一番話,陷入了另一個想不通的困境裏。

“如若當年,皇伯伯已經沒有了自主意識,那他和朱嶙最初的争鋒,到後來因為身體的原因慢慢衰退……他後來所做的一切,又是出于何種緣由?”

父親的謀逆和死亡真相尚未揭明,緊接着是相府滅門,留下孤女謝玉敲,淪為民籍,這期間,清帝如果不是常人,而是藥人。

謝玉敲不可置信,她看向宋雲遏,話音顫抖:“阿遏……”

“我一直在想,為何病愈後,皇伯伯忽然要把我們相府所有人押到牢中,當年他拿出來的謀逆罪證,後來我也看了,是父親和海倭的一些文書來往,可并沒有太多異常。”謝玉敲嘆息,“可如今再回想,當年諸事紛雜纏繞,其實皇伯伯有些事情做得還真有點不通常理邏輯。”

此時,山間有風,一聲清脆的啼鳴,驟然吹破兩人心中疑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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