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桂花糕(三)

桂花糕(三)

義淨铿锵有力的聲音一出, 宋韻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

身為佛家之人,義淨完全可當得起如今中原禪心得道的高僧之一。在得知佛窟被毀時,他也是火急火燎地趕來, 說是要修繕佛窟, 看得出對此極為上心。

可如今,他卻說,要徹底摧毀陣法。

謝玉敲也是面帶疑惑, 問道:“師父不修繕佛窟啦?”

宋雲遏拉着她跟着一起随着跪拜, 想了想, 他問義淨:“莫不是師父從一開始, 修繕佛窟便是幌子?”

他向來玲珑剔透心, 見義淨方才說起朱嶙時, 眼神裏有悲也有憤,又問:“師父心善, 莫非還想着他能夠回心轉意?”

義淨閉關多年,除去當年謝西山和相府被構陷那一遭, 他其實已有十多年未曾踏出報恩寺。

知道自家兩個徒弟,一縱一橫, 在他人口中卻是一陰一陽,一奸一忠。宮中常有傳聞到報恩寺,他也知道朱嶙本身品行不端, 可到底,他看着他長大, 又悉心教導了那麽多年,心中始終有一塊地方是不信的。

他不懂政事, 不喜歡拐彎抹角,可是世上人心參差, 不是所有人都能磊落坦蕩。

“是我老糊塗了……”義淨一聲哀嘆。

明明那人便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殺害了同門全家三百餘人,可他從京都臨走前,還是心存了那麽一點僥幸——

是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朱嶙。

既如此,這個陣法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何況臨縣人當年重修佛窟,本就是在他安排之下,為了經冊而做,然而佛窟這幾年香火盡斷,更無花費大量財力人力去重建的必要了。

思及此,義淨背過身,寬大的僧袍一揮。

在他們重新回到甬道,往外走後不久,那原本富麗堂皇的佛窟自頂上的蓮花壁掉落,數千盞佛燈轟然倒地,和那些早已經埋進泥塵裏的佛像一并被滾滾剝落的石塊徹底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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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那巨大的佛窟洞底徹底成了一座遺跡。

連帶着那十八具死狀可怖的屍身,也一并歸于塵土之間。

它在此見證了無數個朝代風雨歲月,原是為了百姓們求福消災之地,卻因為義淨一念之差,塑成了一處難見天日之所,又被奸人所用,為非作歹,禍害旁人。

謝玉敲攙着義淨從甬道出來,最後回望了此處一眼,雙手合十,虔誠道:“觀音娘娘慈悲,保佑貴安這方樂土,能福祚綿長,永世安寧。”

然而她肅穆的心還未落下,便看見守在外面許久的武康軍齊齊朝着身後驟然坍塌的佛窟揮出随身佩劍,領首的教頭大喝一聲:“保護僧師!”

幾百號人随即列陣排兵。

宋韻沒忍住,“撲哧”一聲樂出來,笑得教頭正氣凜然的臉上開始出現裂痕,到底是懵的,他一板一眼問道:“宋大人,可有何趣事?”

宋韻樂不可支,連連擺手,自覺不尊重,然而看着這群人平日裏正經的模樣難得有松解,又覺得好玩,解釋的話噎了半天。

還是謝玉敲走過來,抱拳向教頭解釋:“義淨僧師已經徹底摧毀佛窟,此地事成,咱們即刻可回主縣,幫助偵察隊的大人們。”

教頭看了眼義淨,見他默然,這才揮一揮手,示意将士收回佩劍。

一路走來,他對謝玉敲的态度算不得好。

禁軍本就隸屬皇權,本職是保護君主,此番出行本就算不得他們之意,加上禁軍和雀臺司向來是平起平坐的品階,來貴安後卻要聽從一衆女娘,多數人心中自是不願。

若非義淨僧師,此一遭他們怕是不會這麽聽話。

謝玉敲一眼便看出這人心中怨氣,無可奈何嘆了口氣。

說到底,這些只講究拳術的硬将們,心中最大的阻礙,便是男女之差。

武康十九年,自她做五品司侍女官開始,便一直在向清帝上言,要改革女子科考制度。

其實清帝已算是極為開明的君主,他舞文弄劍皆精通,思想開闊包容,是他最早施行了女子科考制度以及以雀臺司為首的女官制度。

然而施制不易,謝玉敲想要變法更是艱難。

武康十九年,她曾向清帝進谏:

一是要放寬女子參與科考的限制,不止是坊郭戶的女娘可以參與春闱,鄉村戶的女子也應當得到同樣公平的機會。

二是私塾改革,清帝在國內百縣萬村皆設有公家學堂,然而受限于學識,多數農戶人家認為女子不該上學,織布作羹才是女子本分,謝玉敲便想借由法規之力,要天下女子在及笄之前都要和男子一樣上學堂,不求成績,但要識字,有自我思想。

然而這兩件事聽起來不難,做起來卻是難如登天。

一年後,又逢清帝薨,元寧帝即位,謝玉敲冒着被朱璘起疑心的危險,仍舊屢次上書,要變革天下人關于男女之間的思想。

要平等,要互相敬重。

然而終究是,得來容易做來難。

人的思想是最難改變的,特別是未讀書之人。他們世世代代紮根農田,并不在乎這些細碎末節,而農家女子同樣無反抗之心——

她們的母親是這麽過來的,自己同樣身為女子,自然也是低人一等的。

謝玉敲想了很多,卻始終找不到轉機,只好借着香山閣,開女子劍派,盡一分綿薄之力。

遇見冷蘿她們的那一年,她便知道,女子從來不輸給男子,仁善是與生俱來的,不服輸的韌勁同樣可以催生英勇之氣。

她看着面前的教頭沉默良久,久到對方臉越來越紅,倏然移開眼,輕輕咳了咳。

礙于身份,宋雲遏一直避讓在一旁,但見謝玉敲一直盯着對方看,半晌也是忍不住,上前攥住她的手腕,說:“好像少了一人。”

謝玉敲這才回神,被宋雲遏的話移開神思,左右看了一眼,還當真少了一人。

遂問那還因為佛窟被毀愣在原地的老官吏:“大人,請問t另一位大人呢?”

老官吏“啊”了一聲,顫顫巍巍舉起手指,“你們、你們,怎麽——”

“大人應當不是陳氏家族的人罷。”義淨上前,朝對方拱拱手,“此佛窟本就屬陳氏家人守護,然而約莫三十年前,老衲到貴安之時,佛窟早已被戰亂摧毀。”

“既此,老衲便同臨安縣陳氏女約,我為臨安修繕佛窟,開啓陣法,陳家人替我守着經冊。若有朝一日,陣法被毀,那麽佛窟也将一并徹底摧毀。”

怕老官吏聽不明白,謝玉敲補充道:“佛窟與陣法相伴而生,陣法難得,并非只是貯藏着經冊一種用法,因而今日,如若我們還留着佛窟,此處定然還會再起風波。”

就像圍城的梅花林陣法,朱璘素來聰明,不僅将其納為己用,甚至還創造出來獨一無人的供養藥人的陣法。

無需解釋過多,謝玉敲又問了一聲:“敢問大人,另一名——”

“來了!來了!”那年輕官吏突然從不遠處的草叢中提着褲腰帶跑來,“實在對不住,各位大人,下官方才腹痛難忍,所以……”

他說着便提了提裈裆,臉色微紅,悄悄問老官吏:“咱們這是要回去啦?”

“是。”老官吏搖搖頭,又看了眼義淨。

他拱手向宋韻:“敢問大人,接下來如何安排?”

宋韻聲音淡淡,瞄了年輕官吏一眼,說:“回主縣。”

想了想,她又道:“此次臨縣之行,還得多謝二位鼎力相助。”

老官吏臉上露出點笑,似有些不好意思,拱手又彎下了腰:“承蒙各位大人誇贊,這本就是我們應當做的。”

其實宋韻指的是他們這些時日一直在奮力尋臨縣百姓、全力保護百姓性命之事,然而老官吏應的卻是帶着他們上山這件事。

牛頭不對馬嘴。

然而謝玉敲還是能從他身上看到貴安節度使的影子,質樸良善,确是一方好官,當得起父母官之職。

思及此,她拉過宋雲遏的手,兩人走在最後,卻是一路無話。

從京都出發,到貴安,再入佛窟,也不過半個多月。可這一路上遇到的事,以及意外得知的前塵往事,冷靜下來回想,謝玉敲還是覺得恍若隔世。

雖還有謎題不得其解,然而越接近武康十五年那年的真相,謝玉敲心中便是越發茫然與虛空。

從山上下來,臨縣大半洪水已退,他們無需再和來時一樣,乘木筏出入。只是這場百年難遇的澇災,給貴安的摧毀性是無法預估的。

此番,朝廷的赈災銀兩怕是要國庫都跟着虧空。

但比起虧空,謝玉敲更怕這些救災活命的錢,最終會落入有心之人的囊袋裏。

待入主縣,已是這天深夜。衆人已經疲乏不堪,然而主縣仍是燈火通明——

大批災民湧入,此城早已擁堵不堪,來來往往步履匆忙的人更多了些,為吃為喝,為病倒的家人。

時隔幾日,節度使江賀青看起來又老态龍鐘了些許。

遠遠瞧見大批的武康軍,他緊忙迎了出來,感激之情比之第一回見面,更是有過之而不及。

他連連作揖,聲音沙啞,道:“多謝諸位大人,多謝,多謝!”

宋韻霸氣擺手,回道:“節度使大人不必多說,我們這群人也不住什麽高雅府邸,便和這些布衣百姓們一起,在街邊搭個遮雨擋風的幕簾便可休息。”

未等節度使反應,她又說:“不過,這幾日實在是出了太多汗,不知主縣可有淋浴之地?”

“自然是有,自然是有。”節度使連忙側過身,“各位随我到節度使府衙,那處便是官家禦室。”

謝玉敲眉梢有喜色,看着宋雲遏滿身的血污,她吐出口氣,沒有猶豫便拉着人往裏走。

這時,一聲熟稔的輕笑聲傳來,“喲,這是誰家小娘子,拉着自家夫君去禦室,是要共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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